《九州志·殺人阱》(2)
燮敬德十九年,夏。
宛州,白水城。
一月一度的趕集日又到了,白水城的東西兩個集市里擠滿了從九州各地蜂擁而來的人們。挑著琳瑯滿目貨物的行腳商、趁著好日子張開喉嚨吆喝著的本地商人、張羅著過往商客的雜耍藝人,甚至還有一些不遠千里趕來的蠻族和剛剛出世的河絡(luò)行商們,把偌大的集市擠得水泄不通,嘈雜的叫賣聲和呼喝聲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白水城平凡而又喧鬧的一天。?
東市不遠的一間位置極好的商鋪,卻緊閉著木門,錯過了早市的最好商機。?
不過這家商鋪的主人小武想必不會在意這一點,因為他現(xiàn)在正在里屋酣睡。他從父親手里接過祖業(yè)的時候只有十八歲,區(qū)區(qū)兩年的光景,原本的旺鋪就變得幾近入不敷出。但是他并不擔(dān)心什么,還是覺想睡就睡,店想開就開。?
“篤篤篤!”小武在睡夢中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一個身,不知道咕噥了句什么,又繼續(xù)睡了過去。然而叩門聲就那樣鍥而不舍地響著,直到他猛地起身罵了一句粗口,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一把抓起自己的瓷枕,打算給那不長眼家伙一點教訓(xùn)。?
等到開了門,小武的怒氣反被嚇走大半。敲門的人穿著一身黑衣,頭上還戴著一頂黑色的斗篷,連露出來的手掌上都是黝黑的深色。?
這種打扮的人在白水城里可不常見,小武第一個反應(yīng)是僵在那里,第二個反應(yīng)就是趕緊關(guān)上門板,可惜黑衣人黝黑的右手輕輕松松就搭在了門板上,這塊門板就再也不能移動分毫。?
小武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在宛州做商客的,什么怪事沒遇見過。只是這一次落到了自己頭上,就沒有平時在酒樓里聽說書先生講得那么有趣了。明白了對方不好相與,他大大咧咧的脾氣又上來了。?
“這位爺,不知來小店有何貴干啊?大清……”被正午的太陽晃了晃眼,小武嘴里頓了一下,“大中午的,很打攪我們這些窮苦人家午休的知不知道?”?
“屬下奉城主之名,給府上送一張請柬?!焙谝氯说吐曢_口,從懷里摸出一張黑色的請柬。?
城主?小武有點摸不著頭腦,接過那張神神秘秘的請柬,打開一看,里面掉出一張銀票來。小武眼疾手快,一手抄住飛落的銀票,定睛一看之下,差點把下巴嚇掉。?
銀票上蓋著小武熟悉的六枚相對的金銖印跡,那是白水最大銀號廣匯記的印鑒。上面用朱砂小楷清晰地寫著銀票的面額。?
十萬金銖。?
小武一家自祖父起三代窮極一生苦心經(jīng)營,武家的全部身家到小武這一代也就七千金銖而已,這還得算上小武接到手里以后虧掉的一大半才行。?
現(xiàn)在小武只是睡了個懶覺開個門,就莫名其妙地到手了十萬金銖,不知道武家的老祖宗們會有什么想法。?
“這是我們主子的一點見面禮,希望您到時候能夠賞光一聚?!焙谝氯丝匆娦∥鋬裳鄯殴?,臉上微微一笑,躬身一個抱拳,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小武沒有心情和那個神秘兮兮的黑衣人道別,他抓著這輩子都沒見過的大額銀票,完全沒有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
最后他總算想起了什么,把店門急匆匆地再次關(guān)上,回屋子里研究起那張請柬來。?
請柬是用上好的晉北紫紋紙寫就,背面還有朱砂繪制的兩朵互相纏繞的焦白芍,正是當(dāng)今白水城主聶遷的家徽。?
宛州十城,每個城主都是富甲一方的商人,而聶氏這一代的家主聶遷也是個傳奇人物。幾乎從來沒有人見過他離開那座美輪美奐的白芍園一步,傳聞里面日夜笙歌不斷,宴請不絕,有幸踏入白芍園的都是宛州數(shù)一數(shù)二的巨富商賈,或者顯貴的世家貴族。?
所以小武現(xiàn)在就是抓破腦袋也想不出,為什么自己一個升斗小民會被白水城主青眼所加,拿到這張夾著巨額銀票的請柬。?
“莫名其妙送錢,非奸即盜?!毙∥渥匝宰哉Z了一下,“總之先把這張銀票給換了,然后翹了這場蹊蹺的宴請,連夜逃出白水,偌大的九州,就算是聶家也不能追著我討債吧?”?
? ?? ? 說做就做,小武把銀票對疊了一下,就準備去收拾細軟跑路,隨后看見銀票背面一枚朱紅色的“私”字印,不由得苦笑起來。這是廣匯記銀號發(fā)放的特殊銀票,不能用來在市場上通兌使用,只能由蓋著私印家徽的氏族兌換使用,也就是說這張數(shù)目驚人的銀票,如果沒有背后那枚“私”字印后的聶家主人的簽章手印,只不過是一張廢紙而已。?
不言而喻,要得到手印的唯一方法,就是得去赴這場古怪的晚宴。?
宛州商場風(fēng)云詭譎,混跡其中的商人們都信奉一條準則——什么事情都有它的代價。而價值十萬金銖的一場晚宴,會需要什么樣的代價??
“應(yīng)該只是吃頓飯而已吧?!睕]有從父親那里繼承一點商業(yè)頭腦的小武撓了撓頭,把請柬塞進懷里。?
七月十七夜,白芍園前。?
看著面前氣勢迫人的兩扇紅銅獸頭吞口大門,小武難得地有一絲緊張,他猶豫了一會,輕輕扣了扣銅環(huán)。?
半晌,吞口上的望門被人從里面打開了,門童瞟了一眼門外的小武,稚聲稚氣地問了一句:“可有請柬拜帖?”?
小武從懷里小心地摸出那張紫紋紙請柬,恭謹?shù)剡f了上去。?
門童接走了請柬,里面卻好一會沒有聲響,小武心里猶豫,正不知道該不該再敲一次的時候,厚重的大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了,把小武嚇了一跳。?
剛才問話的門童就站在門口,年紀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光景,卻也穿著一身黑色的袍子。黑衣門童手里提著一盞燈籠,上面是墨筆繪制的焦白芍花紋,躬身對著小武一拜,“客人請隨我來?!?
小武拱手回了禮,跟著黑衣門童往里頭走去。并沒有傳聞那樣的燈火輝煌,白芍園里現(xiàn)在漆黑一片,連幽長的回廊走道里也沒有一盞燈籠掛著,目力所及只有遠處的幾點昏暗的星火,不知道所在何處。?
小武緊跟著黑衣門童在回廊里走了一刻鐘,門童手里的燈籠透出昏黃的光,把雕花精致的回廊照得影影綽綽的,在寂靜的夜里氣氛更是詭異得可怕。小武感覺背上陣陣發(fā)毛,不由張口詢問,聲音都有些發(fā)抖,“這位小哥,這園子里怎么不點燈?我們還得走多久???”?
黑衣門童在前面步伐不停,聲音有些縹緲不定:“我們主子有些眼疾,不太能受得強光刺激,平時園子里不必要的地方都是不掌燈的。先生莫要著急,眼見著就到了?!?
這聶遷果然有些古怪。小武心里嘀咕了一下,轉(zhuǎn)角過后就看見前方霍然一亮,終于長出一口氣,看來終于是到了。?
走近才看出這應(yīng)該是院子里的一棟樓,借著樓下的燈火望去,能看見似乎有四層左右的高度,樓宇的四角飛檐上都掛著鎦金風(fēng)鈴,還雕著栩栩如生的大風(fēng)和猙首。兩扇大門敞開著,地上一條紅色氈毯從門廳里延伸出來,一直鋪到了回廊里,兩邊侍立著兩排容貌姣好的仕女,只是身上還是披著黑色的蠶絲輕紗,露出隱隱肉色。?
嘖嘖,真是好大的排場。武寧不由咋舌,然后看著黑衣門童走上前去,把自己的請柬遞給了看起來是領(lǐng)頭的一名黑紗女子。那名女子一頭紅發(fā)披肩,身上的黑紗只是斜斜掛在肩角,露出半邊酥胸,她的眼睛也是淡淡的紅色,看起來應(yīng)該帶著羽族血統(tǒng)。?
她的一雙美目在請柬上掃了一眼,然后抬頭看著他,滿眼帶笑:“閣下就是武寧武公子吧?”?
“正是在下?!毙∥涿κ諗啃纳?,真是不習(xí)慣這種貴人的稱呼啊。?
“那張銀票,公子帶著吧?”紅發(fā)女子優(yōu)雅地伸手,另一只手上拿著一枚精致的翡翠方印鑒,上面雕琢著焦白芍的花紋。?
終于不枉我來這么一趟。小武按捺下心中歡喜,遞上自己的那張銀票。?
紅發(fā)女子把翡翠方印在銀票背面輕輕一按,朱紅色的焦白芍鮮艷飽滿地印在銀票上,他心花怒放,這十萬金銖終于是真真正正的到手了。?
然而紅發(fā)女子沒有把那張他垂涎不已的銀票返還,而是直接轉(zhuǎn)身遞給了身后的另一名黑紗丫鬟。?
? ? ? ?這下突變迭起,小武顧不得禮數(shù),一把抓住了紅發(fā)女子的手腕,滿是惱怒:“你這是什么意思?”?
“公子不要著急,銀票酒宴后自會奉上,請公子保管好這枚腰牌,散席后您要靠它來我這領(lǐng)取您的銀票。”紅發(fā)女子微微一笑,另一只手里不知何時已經(jīng)拿著一塊方形腰牌。?
那塊腰牌帶著金絲流蘇,本身卻泛著淡淡的紫色微光,小武家里本是經(jīng)營古玩奢藏出身,他一眼就看出了它質(zhì)地非同一般,好奇之下火氣消了泰半,伸手接過。?
腰牌入手一片沁人的冰涼,小武拇指用力,它在指甲重壓之下凹下一道微痕,轉(zhuǎn)瞬又回復(fù)原狀。他臉色微變,沒想到這腰牌竟然是紫金打造。紫金因為存量稀少,鍛造難度又極高,在九州只有河絡(luò)一族能夠用這種金屬造器,所以價格也十分驚人,他手里這塊只有三寸見方的腰牌,搞不好就比剛才那張銀票還貴重上幾分。?
紅發(fā)女子臉上依舊笑意不減:“公子莫要和其他賓客弄混了腰牌,請謹記自己的號碼?!?/p>
小武這才發(fā)現(xiàn)腰牌上除了那一成不變的焦白芍家徽,還有一行陰刻燙金的小字。?
“編號四十九,武寧?!?
揣著沉甸甸的腰牌進了樓里主廳,小武才發(fā)現(xiàn)寬敞的主廳里只三三兩兩地站著七八個人。
靠近門口的是一位身材微胖的中年富商,身上穿著顏色鮮艷扎眼的五彩綢衫,右手挽著一個濃妝艷抹的花衣歌姬,高高昂著頭看著四周,像一只可笑的花公雞。?
一名清瘦俊秀的青衣公子站在主廳的另一邊,腰側(cè)掛著一枚琥珀玉佩,用深青色的絳線系著。他的背微微佝僂,不時用手帕捂著口輕咳幾聲,面如金紙,看起來似乎身染宿疾。?
一個穿著褐色短衣,戴著斗笠的男人抱著雙臂站在主廳左角,懷里抱著一柄樣式古樸的舊劍,劍柄上纏滿了白色的布條,身軀筆直得像一桿槍。?
他身邊不遠處還有一名穿著深藍色布衫的年輕男子,小小的眼睛滴溜溜地打轉(zhuǎn),臉上掛著小武最熟悉的商人式微笑,頭發(fā)束成宛州常見的短髻,看起來是一個本地人。?
還有幾個行腳商打扮的晉北壯漢圍成一圈,用瀾州方言高聲談?wù)撝裁?,不時地打量四周,臉上滿是憧憬之色。?
真是魚龍混雜??粗裆鳟惖母魑唬∥洳幌肴巧蠠o謂的是非,于是小心避過眾人,找了一個沒人的角落靠著,打算靜觀其變。主廳左角的那名戴著斗笠的男人似乎看見了小武走進主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握著劍徑直朝小武走來。?
小武好容易把以前得罪過的人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戴著斗笠的男人已經(jīng)走到了他的面前,看著對方手里那柄看起來頗有殺氣的古劍,小武臉上擠出一絲微笑:“兄臺也是來參加這次晚宴的么?看起來真是氣宇軒昂,手里這柄寶劍也不是凡品吧?聶城主真是有眼光,請了您這樣的豪杰來參加酒席……”?
戴著斗笠的男人沒有答話,伸出沒有握劍的那只手拍在小武的肩膀上,饒是小武大大咧咧慣了也不由得心里一緊,一頭冷汗刷地就要流下來,媽媽的,我一不殺人,二不放火,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這位老爺。?
“小武,好久不見,你怎么還是這么油嘴滑舌的?!睂γ娴娜苏露敷遥冻鲆粡埬贻p清秀的臉來,竟然是位和那一身老氣的打扮格格不入的俊美男子。?
“你大爺?shù)模 毙∥湟蝗蛟趯Ψ降募绨蛏?,臉上滿是驚訝和喜悅,“顧修你這個該死的家伙,怎么會在這里?!”?
“這就說來話長了?!鳖櫺弈樕系男θ菸⑽⒁活D,“我是來找一個人的?!?
“誰?”?
“我妹妹?!?
“哭鼻子顧丫頭不見了?”小武皺了皺眉,“你這哥哥是怎么當(dāng)?shù)??!?
“小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大姑娘了?!鳖櫺迖@了口氣,嘴角浮上一絲苦笑,“不再是會纏著哥哥的小丫頭了?!?
“是啊,說起來你們離開白水城都……嗯,十一年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們?!毙∥溟]目懷念。?
“是十三年?!鳖櫺藿乜?。?
“總之蠻久的啦!”小武臉上有些掛不住,裝作不在意地揮揮手,“你怎么還和以前一樣,腦子那么靈光干嘛不來做生意,抱著個劍走來走去做什么?”?
顧修聳肩:“顧家從前朝匡武帝年后開始就日漸式微,我早就斷了從商的念頭。而且很多事情,不是只靠錢就能解決的?!?
“但是很多事情,沒有錢卻是萬萬解決不了的?!毙∥鋰烂C地糾正童年的好友,“不過想不到你也收到了這張古怪的請柬,我本以為今晚會被請來白芍園的都是一些奇怪的人?!?
“我從別人那‘借’來的?!鳖櫺迯膽牙锾统鲆粔K紫金腰牌,上面刻著的字是“編號三十一,張吉”。?
小武哈哈一笑,很滿意顧修的手段,旋即他正色道:“顧丫頭真的在這白芍園里?”?
“白芍園的宴請隔一段時間就有那么一次,每次來的人卻三教九流無所不包。我大概是一個月前在淳國收到顧鳶的師傅給我的飛鴿傳書,打聽了好久才大致確定了她的行程?!?
“師傅?”小武有點憤憤,“你這混蛋該不會把顧丫頭也送去學(xué)武了吧?女孩子家的打打殺殺做什么?好好找個像我這樣年輕有為的商人嫁了才是正經(jīng)!”?
顧修嘆了一口氣:“這件事說來話長,她師傅也是一個難纏的家伙,當(dāng)時非得把小鳶搶著做什么繼承人,還信誓旦旦地保證會保護她的安全,結(jié)果最后又不負責(zé)任地把這件事丟給我?!?
“我看這聶遷一定有問題,把好好的白芍園弄得鬼氣陰森,如果顧丫頭真的在這里的話,我們可得趕緊動身去找一找?!毙∥涮筋^看了看四周,主廳里又陸續(xù)來了一些人,但是這次宴會的主人卻遲遲沒有露面,有幾個人開始不耐煩地走動,門口的五彩富商開口質(zhì)問那些侍立一旁的仕女。?
“這件事沒有那么簡單。”顧修按住了小武的肩膀,“我曾經(jīng)偷偷潛進白芍園,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不論白天晚上,除了這棟樓,園子的其他地方都根本空無一人?!?
“顧修你別嚇我,這里這些不是人,難道都是鬼么?”小武被顧修這么一說,覺得背上又涼颼颼起來。?
“那倒不會,這棟樓不論何時都有白水城的私兵守著,我不能貿(mào)然進來。小鳶如果在這個白芍園里,那么只可能在這棟樓里。?
為了能進這棟樓,我只好跟著那些送帖的仆人,去其他人那邊‘借’一張請柬了?!?
“聽起來我真不應(yīng)該來蹚這趟渾水的?!毙∥渥炖锕緡伭艘痪?,抬腳就準備往外走,“我看我還是先走為妙,你記得找到顧丫頭的時候幫我向她問一聲好?!?
然而原本嘈雜的主廳卻忽然安靜下來,門外走進一名穿著白色長袍的中年人,頭上戴著高高的官帽,一張白凈的臉上雙眼微陷,眼眶帶著熬夜的黑眼圈。?
“諸位久候了,在下聶遷,歡迎光臨寒舍?!蹦敲着壑心耆斯硪话荨?
“看來已經(jīng)太遲了?!鳖櫺扌÷暤貙π∥湔f。?
“喂,你可要用一輩子記得,我今天路見不平地留下來,幫你找出顧丫頭的事情。”小武揉揉鼻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