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語之心 第二幕 時代論調(diào)(十三)

2010年9月22日 本州島 青森市 廣田神社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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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方欣楠便和德川信義來到了位于青森公園附近的廣田神社,在繼續(xù)向南前進之前,她想要去求一支神簽,看看自己下半年的運勢如何,她求的是事業(yè)簽,上面寫著“大吉”;這本來是個好事情,可這時德川信義總會冷不丁的潑冷水,也不知道他是故意的,還是生來就是這樣。
“方欣楠你還相信這玩意兒么?求簽、拜佛、上香什么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這樣了么?”
“干嘛?年輕人不上香難道上街么?”方欣楠一邊嘟噥著,一邊將簽條掛在了身邊的樹枝上,“還有,你年齡和我一樣,怎么張口閉口‘你們年輕人’,搞得自己好像很成熟似的?!?/span>
在日本,類似廣田神社這種神道教建筑不少見,少見的是會來此處上香求佛的年輕人,在傳統(tǒng)映像中,年輕人是進步主義與變革的代表,很少會和這種帶有強烈宗教色彩的東西沾邊,甚至有人調(diào)侃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在求人和求己之間選擇了求神”。在二人來到神社的這半個小時內(nèi),方欣楠和德川信義就見到了不少年齡和自己相仿的年輕人,從穿著打扮來看,這些人中大多都是剛剛畢業(yè)的大學生,要么就是初入職場梳著馬尾辮和小平頭的職場新人……在德川信義的認知中,一切的宗教活動都是支配著人們?nèi)粘I畹闹匾α?,以及人們在頭腦中所幻想的一種場景再現(xiàn),在這“由內(nèi)向外”的“表現(xiàn)形式”,以人間的力量超越了人間的力量。
如果是一個人上香,可能是那一個人的興趣;可這屆年輕人扎堆上香,那背后肯定就藏著一個真實的社會問題。某本心理學書籍上面說:一個現(xiàn)代智人的腦容量大約為1500毫升,足以支撐一個人安排好自己的時間:大多數(shù)時候上課、上班、上進,同時偶爾出去玩的時候上次香,這樣的安排不會讓人精神錯亂,也不會讓人不思進取,它只會讓人失去煩惱,增添笑容。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既然絕望和希望都是虛妄,與其在絕望中沉淪,不如在虛妄的希望中上炷香。泡沫經(jīng)濟后的日本經(jīng)歷著經(jīng)濟停滯的痛苦,迷茫,無力,沉重,壓抑,內(nèi)耗,失控,擰巴,焦慮……面對這么難的現(xiàn)代難題,日本的年青一代不是沒有努力過,只是日光之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他們能抓住的本就不多,那就在這迅疾不息的生命之河中,盡力打撈點什么。
“諾——我?guī)湍闱蟮??!痹趯⒑灄l掛在許愿樹上后,她將一個形如房子的小木片遞交給了德川信義。
“繪馬?”德川信義拿著木片,一個勁兒端詳。
繪馬——顧名思義,上面畫的是馬。不過這是繪馬最初的形式,后來的繪馬圖案就越來越豐富了,畫上了和自己的愿望相關(guān)的內(nèi)容,這東西大致產(chǎn)生在日本的奈良時代,有大繪馬和小繪馬兩種。大繪馬類似匾額,比較少見。德川信義手里拿的是是民間常用的小繪馬,在一個長約15厘米高約10厘米的木牌上寫上自己的愿望、供在神前,祈求得到神的庇護。
“上面的人是本居宣長,我覺得你應該會喜歡?!?/span>
“???誰會喜歡這種古墓派儒學家?”德川信義頓了頓,直率的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但他在看到方欣楠一臉期待的模樣后,還是選擇了將繪馬掛在了樹上,“我這個人對信仰這東西……其實蠻功利性的,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那么我估計排隊得排隊到老后面了?!?/span>
“嗯……我想想看,這就好比我們中國人說,‘左眼跳我要發(fā)財了,右眼跳就是去他的封建迷信’這樣是吧?”
“哈哈哈,沒錯,就是這樣!”
“你又笑了?!?/span>
“什么?”德川信義對方欣楠的話一頭霧水。
“我原來真的以為你這家伙一直就是板著臉,然后無論看到什么都會露出‘怎么這么無聊’的臉?!?/span>
“可能是因為我在接觸到你以后,覺得人生也沒有這么無聊了吧?!?/span>
一陣微風吹過,方欣楠扎在右額的小辮子像是柳條一般輕輕舞動著,她感到有些冷了,于是緊了緊脖子上的圍巾——青森市作為本州島最北方的大城市,保留了相當一部分的日本民間傳統(tǒng)文化,因此身處這種清凈的地方,回憶也會不知不覺彌漫開來。
在小的時候,方欣楠曾經(jīng)做過一個夢:在夢里,有一片清澈如鏡的海洋,海洋上有一道衍生到地平線遠方的鐵路,她坐上火車,穿過一排排鳥居,最后來到一座孤零零的小島,島的正中央就是一座和廣田神社很像的建筑,有一個長著貍貓尾巴的大仙告訴方欣楠,無論什么時候,都務必要遵循自己的內(nèi)心……
——鈴鈴鈴。
“楠大小姐!”
德川信義的手機響了,韓宏偉也正巧從香爐旁鉆出來。
“什么!開什么玩笑!我才不去!誰愛去誰去!”
德川信義和電話那頭的人說完兩句后,就按下了紅色的掛斷鍵,他先是長長嘆了一口氣,打算在心里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后,將即將發(fā)生的事情告訴方欣楠——不過就看她這樣大喊大叫的模樣,信義猜她應該也是剛剛知道這件事情。
“德川家希望您和德川信義能去福島參加川崎家承辦的宴會,畢竟你和那個少爺相戀的事情肯定會越穿越廣,偶爾露個臉沒什么不好的?!?/span>
“要去你去韓宏偉!我看這就是一個赤裸裸的作秀活動——”方欣楠插著腰,她現(xiàn)在就像是個裝滿了開水的水壺,碰一下就會被燙傷,“再說了,現(xiàn)在只是‘戀愛’階段吧,不……連戀愛都算不上,只是‘認識’的階段,可方德鑫居然讓我去……”
“宴會往往是促成感情的關(guān)鍵場所,至少在我了解到了國內(nèi)的相親角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這樣的,男女相互見面,然后AA制一起吃個飯,看得上就在一起,看不上就各走各的路……”韓宏偉攤了攤手,“對不起,我語言能力有些欠佳……但我要表達的意思差不多就是這樣……”
方欣楠剛剛想要說什么,但她反應過來一件事情:那就是韓宏偉根本就不清楚方欣楠和張雨綺的事情,也不認識張雨綺,所以會先入為主的默認她處于單身的情況……無知真的是一種罪過么?她不理解,如果一個一輩子生活在農(nóng)村里的人,某一天突然來到了大城市,因為不會買飛機票導致隊伍基本沒有動靜,他就活該被人謾罵嗎?
“喂,大小姐!”
產(chǎn)生了思維悖論的方欣楠,氣鼓鼓的就朝著神社里面跑了進去,她想要一個人靜一靜,韓宏偉想要叫住她,卻被德川信義攔了下來。
“交給我吧……我會想辦法的……”
“哦……那就交給你了?!表n宏偉摸著后腦勺發(fā)愣,“的確……年輕人的問題就應該交給年輕人自己解決,我們這些半截入土的東西就別去瞎摻和……”
德川信義沒有聽清楚這句話,他只想找到方欣楠,廣田神社不大,一個大活人應該很好找,在周圍其他游客的目光中,他穿行在一座座佛像和廟宇之間,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就在神社內(nèi)部的一座小池塘邊發(fā)現(xiàn)了方欣楠。
說是池塘……其實就是一個人工制成的假山罷了,里面有一些黃色的金魚,不知道她發(fā)什么神經(jīng),居然把手伸到池子里面去逗魚玩,或許這就是方欣楠釋放壓力的方式?德川信義不了解,他之于方欣楠,無非就是個普通的路人。都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鐘,七秒鐘之后它們就會忘記之前發(fā)生的事情……那么對于人來說呢?人的記憶又能夠保持多久呢?方欣楠會忘掉剛剛發(fā)生的不愉快嗎?會忘記自己的人生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個叫做德川信義的人嗎?
在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知不覺走到了方欣楠身前。
“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好了,我很好,一會我會向韓宏偉道歉的。”這位梳著短發(fā)的大小姐,用一種略顯聒噪的語氣說道。
“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你根本就沒有必要向任何人道歉?!钡麓ㄐ帕x靠在池塘邊,也將手伸到了水池中,“我知道我……不應該老是抓著我們的那些光環(huán)不放,我們都不是那樣的人……這一點你我心知肚明?!?/span>
“你想說什么?”
“我只是真的沒辦法……在一群人面前秀恩愛,然后現(xiàn)實里卻是路人?!毙帕x的手在水池里輕輕揮動,濺起一片片漣漪,“就像那句話說的……如果你把我當做一個真正的傷者看待,那么我也就不用假裝受傷了?!?/span>
“強扭的瓜不甜,是個人都知道這個道理的好吧?”
“我只是想說……我覺得我們有機會成為朋友。”
“我想我這個人不太會交朋友。”方欣楠沒好氣的說道,那條在咬她指甲蓋的小魚似乎也被嚇到了,擺動著身體躲到了那個小小的人造山洞中,探出腦袋觀察著水面上的兩人;時不時吐出的泡泡就好像它在嘲弄著什么東西。
“不,我說真的楠,交朋友能夠幫你了解到一個人,那天在邊田……你和我說了很多東西,但我卻感覺到你在我們兩人之間設置了一道很厚的壁障,透過這個壁障,我只能看見你脾氣倔、奧術(shù)不錯、偶爾有些神經(jīng)大條……”
“呵——你差不多說全了?!狈叫篱剡^頭注視著德川信義,露出一個曖昧的笑容。
“不,我確信不止這些,你只是不想說而已——”
“這沒什么不想……”
“方欣楠,想要交朋友,首先要做的就是敞開心扉?!毙帕x上前一小步,輕輕抓住對方的手腕。
“敞開心扉?”方欣楠皺眉。
“對,敞開心扉——”
“好好好,敞開心扉?!彼龗昝撔帕x那只手,然后抓著自己的上衣領(lǐng)扯了扯,似乎是在通過這種“意象”的形式向?qū)Ψ奖砻孀约旱恼\意,“然后呢?我們應該說點什么?”
“嗯……我想想看——”德川信義承認自己有些跟不上對方的速度,于是他索性脫口而出自己第一時間想到的問題,“你最喜歡什么顏色?”
“好家伙——這個問題有一些太過分了吧?!?/span>
“不開玩笑不開玩笑——說真的,到底什么顏色?”
“橘黃色——”對方笑著回答道。“那么你呢?”
“紅色?!毙帕x擺了擺手,“不過不是那種鮮紅……鮮紅看著像是恐怖片里面才會出現(xiàn)的顏色,那就有些瘆人了,我喜歡的是那種偏橘紅色的一些的顏色?!?/span>
“偏橘紅色?”
“對,因為那種顏色看起來就像是夕陽……對不起,可能是因為我學文學學太多了,總會對這種即將消逝的美會產(chǎn)生莫名其妙的好感?!?/span>
“物哀?”
“對,物哀——”信義突然羞紅了臉,他對方欣楠居然知道這個詞匯的事實感到很意外,“我覺得其實在情感表達這方面,中國人和日本人其實是有很多相似之處的,就比如我們真的是一對情侶,我想要表達‘我愛你’這種感情的話,西方人會說‘親愛的我愛你’,直截了當?shù)恼f出自己的想法;而我們東方人,則會用‘嗯,今天晚上的月亮很美’來表達,這樣顯得比較隱晦。中國有歐陽修的‘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日本有正岡子規(guī)的‘我庭小草復萌發(fā),無限天地行將綠’,不過我自然沒有他們那種文學水平,所以只能用顏色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情感了。”
“真奇怪,你這家伙喜歡物哀,卻又不喜歡本居宣長……講道理,他可是你的祖師爺啊?!?/span>
“我看待問題向來都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這就像是現(xiàn)代奧術(shù)學,否定古代奧術(shù)的思想,卻不否認其奧術(shù)價值——任何事物都是兩面一體的,我們得學會將好的那一面為自己所用?!?/span>
“你知道么信義,你這種無論說什么東西都會扯到哲學或者什么大道理上面……有些時候挺讓人無語的……”
“是么……那么我試著慢慢改掉好了?!彼坪跏且庾R到自己的錯誤,德川信義摸著后腦勺傻笑了兩聲,然后試著切入別的話題來化解尷尬,“你能告訴我,你為什么這么想去東京嗎?”
“嗯?因為我從來沒有去過東京?所以我的心態(tài)應該算——想要去見見世面?”方欣楠杵著下巴做思索狀。
“你從沒有去過東京?你可是在日本出生的啊,日本有些時候甚至還沒有中國的一個省大,不可能吧……”德川信義的下巴差點驚訝得掉下來,在他的固有思維中,好像每個日本人在其一生中,都會去過至少一次東京。
“有的人甚至一輩子沒有坐過飛機火車呢,不要總是用自己的主觀判斷去了解自己不理解的事物,這其中也包括了人?!?/span>
“對不起,是我太武斷了……”
“你不用為任何人道歉信義,有些東西如果出生的時候沒有,這輩子也不可能有了,你天生下來就有‘某些東西’,所以這是你的天性,這不是你的錯……”
“但我一直覺得這種‘天性’是錯誤的……罷了,估計又是我自作多情?!毙帕x將兩只手抱在胸前,用一種無助的眼神注視著在神社內(nèi)來回走動的游客,在這種人多的地方,他反而覺得自己好像孤身一人,“那么,除了‘想去大城市看看’這樣的想法外,還有什么別的想法么?”
“你真的想知道?”
德川信義點點頭。
“好吧……”方欣楠頓了頓,“你知道我們兩個哪一點很像嗎?”
“洗耳恭聽?!?/span>
“如果真的想要脫離那些‘光環(huán)’帶給自己的影響,我們這類人所要做的,那就是實現(xiàn)自己的經(jīng)濟獨立,只要能夠自己養(yǎng)活自己,那么這個世界上除了法律就沒有任何東西能攔得住你了?!?/span>
“我懂了,你的意思是,想要去東京看看有沒有能夠讓自己實現(xiàn)‘經(jīng)濟獨立’的條件或者機會,我可以這么理解吧?”
“話說回來……你們德川家應該在東京有不小的勢力吧?”
“可以這么說,東京可以算是我的老家?!毙帕x擺了擺手,他望著方欣楠一臉期待的模樣,想都沒想就說出了那句本來或許就應該由他說的話,“我也算是半個‘東京通’了,如果你真的打算在那邊謀求‘經(jīng)濟獨立’的話,我說不定可以幫上什么忙?!?/span>
“真的嗎?真是太謝謝你了信義——”
“喂……”德川信義有些懵,前一秒鐘方欣楠還悶悶不樂的,怎么現(xiàn)在又突然好像換了個人,“在那之前你是不是忘了什么?!?/span>
“哦,你說的,要去家長面前露臉?”方欣楠擺了擺手,“不就是假裝我們相戀正歡么?就像你剛剛說的,‘如果你把我當做一個真正的傷者看待,那么我也就不用假裝受傷了’,不過不幸的是,人生不是電子游戲,我的腦袋上可沒有一個進度條顯示你和我的好感度?!?/span>
“哈,要是每個人的腦袋上真有個好感度的提示條就好了?!毙帕x半開玩笑性質(zhì)的說道,“那么……心情好點了嗎?我陪你一起出神社吧?!?/span>
“好吧,韓宏偉那家伙估計也給我嚇傻了……”
“人家畢竟比我們年齡大,有些時候你要理解他們?!?/span>
“我當然理解他們,不過,僅限于某種程度——”方欣楠縱身一躍,跑出去好幾米遠,好像剛剛的不愉快就像是一場夢,從沒有發(fā)生過,“走吧信義,福島是吧……我們坐火車去,先回酒店收拾東西,然后再吃一頓中午飯就可以出發(fā)了。”
“對了方欣楠——”德川信義朝著方欣楠的方向伸出手,“還有一件事情,謝謝你送我的繪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