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帶來外國中篇小說《三限律》連載：

當(dāng)外星人降臨山村，拯救人類的卻是外婆古老的技藝。蠟染、啤酒、酸湯魚、星際旅行、人類滅絕計劃……這些看似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東西，被作者的奇思妙想串在了一起。

本文收錄于未來局出品科幻選集“華夏科幻系列”《琥珀中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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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限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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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勞倫斯·M.舍恩，美國科幻作家、詩人及編輯。其作品曾獲坎貝爾獎、雨果獎、星云獎等多個重大獎項的提名。曾擔(dān)任多年大學(xué)教授，在人類記憶和語言領(lǐng)域進(jìn)行了廣泛的研究。這方面的背景為他的小說提供了不少靈感。他還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克林貢語研究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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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限律（中）

Rule of Three

全文約100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20分鐘

作者 | 勞倫斯·M·舍恩

譯者 | 何銳

校對 | 李鳳陽、孫薇

“我對你們的太陽系已進(jìn)行了將近一個世紀(jì)的探索，”弗姆說道。

“為了什么目的？”

“編制目錄。”弗姆領(lǐng)著我走下河堤。一顆巨大的珍珠踞于水中，就在不到十米開外?！坝媚銈兊恼f法，我是個完美主義者。光是依次造訪木星的每顆衛(wèi)星就花了我超過十年。其中有些真的很壯觀。這并不是說你們自己的月亮沒意思，只是我在那兒了解到的東西還有待理解消化。它是我在這個太陽系中的倒數(shù)第二個目的地。我把你們的星球放在最后?！?/p>

我們走進(jìn)河中沒幾步，水就沒過了我們腰間。河水冰冷，但水流并不太急。

“你在我們太陽系的別處找到生命了么？”

“生命是有的。但沒有像你們一樣有自我意識和智慧的生物。我也在別處發(fā)現(xiàn)了死亡。但只有在你們的世界才有無生。恕我冒昧，你會游泳么？”

“不好意思，你是說？”

“我想請你踏進(jìn)我的家中，但在我們走到那之前河床底還會降得更低?！?/p>

“是的，我會游泳?！?/p>

“很好。那現(xiàn)在我們就游吧?！?/p>

于是我們往前游去?？拷┲笪夷芸闯鰜恚钦渲椴⒉皇菙R在河床底下的，而是浮在水中，部分在水下。我們快要夠到它的時候，弗姆往下潛了大約一米，然后直接游進(jìn)了珍珠的曲面中。它穿進(jìn)去的時候沒有帶起半點(diǎn)漣漪。我閉上眼，照樣做了。

在應(yīng)該撞上珠子邊緣的時候，我什么都沒碰到。又過了一會，還是什么也沒碰到。我睜開的眼睛，往上方游，去換口氣。我沖開水面，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怎地已經(jīng)身處巨珠的內(nèi)部了。珍珠質(zhì)的內(nèi)墻熠熠生輝，照在彎曲的梯級上。梯子在正當(dāng)中盤旋而上，通往上頭的壁龕和平臺。弗姆已經(jīng)抓住了梯子，爬出了水面。內(nèi)墻低處凸出了一塊，形成一張長凳，它正坐在上頭等我。

弗姆是個外星人。它是從星空中來到地球上的，這也就意味著我現(xiàn)在身處它的太空飛船之內(nèi)。

于是我說：“拜托，能給我解釋一下嗎？”

“沒問題?！?/p>

“這是你的家？”

“是的?！?/p>

“但它也是一艘飛船，對吧？你就是乘著它到我的世界來的。”

“是的，你的理解是正確的?！?/p>

我晃了晃腦袋，跟它一樣從水里出來?！拔也挥X得。一艘做星際旅行的飛船怎么可能不違反三限律？”

“因為它是我自己做的?！?/p>

“這怎么可能？當(dāng)然，你說過你已經(jīng)在這太陽系待了一個世紀(jì)了，所以你比我的族類要更長壽，但無論如何一個人怎么可能全憑自己造出像太空飛船這么復(fù)雜的東西？”

“這是我的家。我的家還能由別人來造不成？”

“但你怎么做到的？”

它招手讓我到凳子邊上去。那只手上的兩根拇指搖晃著，做出個奇怪的手勢?！澳銈冞@并不是我到過的第一個黑暗世界。你們對于科技的所有認(rèn)知都存在于黑暗之中。靠著這些科技，你們的人沖破了你們的大氣層，甚至曾站立在你們衛(wèi)星——月球之上，同時一路散播無生。我沒法直接看到這些飛行器或者是搭乘它們飛行的人，我覺得那里面應(yīng)該有人，只能看到它們的黑暗。你們利用你們科技的力量去束縛宇宙為你們的目的服務(wù)，而不是與那些力量合作，讓它們自我表達(dá)，并實現(xiàn)互利?！?/p>

我朝四周發(fā)光的墻面擺擺手?！拔覍嵲诟悴欢！?/p>

“你懂啤酒么？”弗姆問道。

“啤酒？”

“一種飲料。那些孩子們給我?guī)砹诵?。那玩意讓人……神清氣爽?！?/p>

“我知道啤酒是什么?！?/p>

“你知道它是怎么制作的么？”

“什么？”

“成分。工藝?！?/p>

瞬間我回憶起了我大二那年，想起了我那位室友，他把我們大寢室里屬于他的那一半給變成了個私釀啤酒的窩點(diǎn)。“唔，谷物，我想是大麥吧……還有啤酒花……”

“所以只要把大麥和啤酒花放到一塊，然后就得到啤酒了？”

“什么？不，還得發(fā)酵?！?/p>

“怎么做？”

“呃，得把谷物加熱、碾碎，然后做成麥芽漿，也就是把谷物浸泡在熱水里，好讓糖分跑出來?！?/p>

“為什么糖分會這樣？”

“我不知道。酶？我的化學(xué)不怎么好?！?/p>

“然后呢？”

“得把熱水連同其中所有的糖分一起倒掉，然后把啤酒花加進(jìn)去，接著全都一起煮開。等冷卻以后過濾，再加入酵母，它會把糖分變成酒精。這過程還會釋放出二氧化碳，這就是為什么會有氣泡。然后就得到啤酒了。”

“你喜歡喝啤酒么？”弗姆問道。

我不由得咧嘴一笑?！拔耶?dāng)然喜歡。大多數(shù)人都喜歡?！?/p>

“如果你從沒見過啤酒，沒嘗過它的味道，也沒聞到過它的香氣，對它一無所知，你覺得你看著那些成分， 大麥、啤酒花、酵母和水，能看出它們會變成什么東西么？”

這算是個什么問題？啤酒……就是啤酒啊。它哪兒都有，一直存在，不是么？但幾千年前也許沒有?？隙ㄓ心承┤税l(fā)現(xiàn)了發(fā)酵過程，比如說空氣中的酵母菌落進(jìn)了接雨水的桶里，桶里正好有些腐爛的水果之類的。也許類似的事情發(fā)生了許許多多次之后才有人喝了一大口——后果是人類史上的頭一次宿醉。

“不，我想不能。”

“這是個自然的過程。為了釀造啤酒，你和自然的本性合作，跟從它們自身的道路。就啤酒這個例子而言，各個部分都是外在的，但即便如此，三限律也會在每個環(huán)節(jié)起作用。我用差不多的方式創(chuàng)造出了我的家，盡管可能更加直接些。通過內(nèi)在的途徑?！?/p>

它又把一只手伸到我面前，五指的指尖捏合在一起。在它指尖相接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粒白色的液滴。它漸漸長大，變成了一顆小珠子。

“你之前問過我教給孩子們的能讓那些草飄起來的是怎么回事。這跟那個類似，但更進(jìn)一步。他們教會了那些草葉改變自己的性質(zhì)，而我教會了我自己改變我的。就像大麥和啤酒花變成了一種在出現(xiàn)前都無法想象的東西，我也是同樣創(chuàng)造出了我的家?！?/p>

那顆珠子變大了些，成了一顆圓滾滾的珍珠，灰色而帶虹彩。弗姆分開拇指，這顆新創(chuàng)造出來的珍珠懸浮在空中。它彈了下手指，珍珠便飄動起來，先是向上，然后向下，接著繞著它的腦袋轉(zhuǎn)了兩圈，最后飛過來落到我的手中。

“怎么可能……？”

“就跟你們的啤酒差不多。一個奇跡——直到你明白要怎么辦到。公平起見，我得說這珠子是小號的。要造出跟我家這么大的一個，那你至少得花上一年。”

“你在開玩笑，是不是？你是說我也能做到這個？”

弗姆再度伸出一只手，握住我的手，把新形成的珍珠壓在我的掌心。“毫無疑問，有些你的同族做出來的東西并非全是黑暗的，那些東西很美妙，比如你們的語言，還有啤酒。這些都是難能可貴的。我希望能體驗到更多的這種事物。不過實際上，我更感興趣的是藝術(shù)?！?/p>

“藝術(shù)？”

“每個有智慧的種族都會展現(xiàn)自己的文化，制作宣示自己是什么人的記錄。這樣的藝術(shù)超越了單純的語言，其生命常常比制造者更為長久。在你們的世界中這未被無生觸及的一角，我希望能邂逅這樣的藝術(shù)。這就是我來此的原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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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晚些時候，我回到姥姥家，把我的西方衣服換成了一套簡樸的衣褲。它們曾屬于我的姥爺，我出生以前就被放在那兒，沒人再動過了。兩件對我來說都顯小。幾十年前我姥姥從另一個鄰居那里買來了布料，然后她親手縫出了衣服，這樣一來我是擁有者鏈條上的第三人，因此在三限律的規(guī)范下是可以接受的。我吃了晚餐，是她親手準(zhǔn)備的，用的食材都是她自己種出來的。那天晚上我睡得多年未有的香，這多半是因為我一直在干活：為我姥姥往山上打水，全力投入到上了年紀(jì)的她難以完成的瑣事中，直到有個鄰家的孩子被派來幫忙。我夢見黑暗正在離開我，被符合外星人規(guī)則的營養(yǎng)所取代，又或者隨著勞動中出的汗被排出身體，那些勞作也滿足同一條規(guī)則。我還夢見了啤酒，以前我從沒覺得它有那么了不起。

弗姆在見到孩子們之前對啤酒一無所知。它瞬間就通曉了水和糖轉(zhuǎn)化為酒精和二氧化碳的工藝流程。但發(fā)酵本身是新的，是一個奇跡。顯然，它想要更多的奇跡。世界上那么多的食物都已經(jīng)被轉(zhuǎn)化為加工成品。甚至自然生長的產(chǎn)品也被改變了性狀。像玉米這樣簡單的東西不再是單獨(dú)存在的，而是被轉(zhuǎn)化成了高果糖玉米糖漿，一種添加劑。按照外星人的標(biāo)準(zhǔn)，它會讓所接觸的一切都變得黑暗。但是無疑還有些別的天然工藝存留。蜜蜂仍在生產(chǎn)蜂蜜和蜂蠟。牛奶和凝乳酶還在造出奶酪。弗姆會認(rèn)為這些都是奇跡么？它會拿出什么知識來交換？

早上我回到了河邊。沒有孩子在等我，不過到底是他們今天放假還是弗姆把他們打發(fā)走了我可說不好。外星人從珍珠屋里游了出來，爬到岸上，跟前一天一樣光著身子。

“你身上的黑暗更少了，”它說?！澳愀杏X到了么？”

“好像感覺到了。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想我們昨天在你家的談話。我有個建議?！?/p>

“具體指的是？我們說了不少事?！?/p>

“交易。我可以給你展示一些東西，跟啤酒的制作類似。作為回報，你可以給我展示什么？”

弗姆露出一個咧嘴大笑的表情——沒有呲牙，它沒有牙?！拔視探o你看待你們世界的新方法。還有體驗?zāi)銈兪澜绲募记??！?/p>

“實用角度而言那意味著什么？是說可以終結(jié)疫?。块L生不老？太空旅行？”

“是的，所有這些都是可能的。但我希望交易公平，你得介紹給我一些未被黑暗玷污的工藝，就像是啤酒的制造那樣的?；蛘呤且恍┧囆g(shù)典范，那就更好了——如果這里能找得到那樣的東西的話。”

“我想我辦得到。你知道蠟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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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服了弗姆跟我一起回姥姥家，不過我心里很有些忐忑。姥姥昨天已經(jīng)完成了藍(lán)布的制作，正在布料上雕琢圖案，為染色做準(zhǔn)備。她在門口迎上了我們，拿著我過世姥爺?shù)牧硪惶滓路?/p>

“你是個滑稽漢子，”她說道?！岸沂莻€老太婆了。但你不是個孩子了，純真代替不了衣服。想進(jìn)我家里來，就得穿上衣服。你也可以就此離開。我不在乎你選哪樣?！?/p>

我嚇得往后一縮。我完全沒想到會這樣。姥姥居然對拜訪地球的第一位外星人這樣。我心中頓時充滿恐懼，古往今來的外交家如果看到姥姥這樣對待外星人，心中一定會充滿同樣的恐懼。

弗姆眼都沒眨一下——它能眨眼么？

“當(dāng)然啦，姥姥。您的慷慨大方讓我深感榮幸?！彼D(zhuǎn)過身背對著她，動作跟昨天那些孩子們給我短褲穿的時候我的動作差不多。它昨天是看見了的。它披上了那套舊衣褲。褪色的布料讓它的膚色越發(fā)顯得蒼白，但我姥姥滿意了。她把我們迎進(jìn)家里，在她的工作臺前坐下，示意我們看好了。她拿起一把小刀，在一個煮著沸騰的蜂蠟的小罐里蘸了蘸。她這些動作我看過上百次了。我母親小時候也學(xué)過蠟染，還動手實踐過這種技術(shù)，直到她十幾歲的時候為止。那時一項社會福利工程把她送進(jìn)了學(xué)校，最終讓她遇到了我父親。

“她在干什么啊，”弗姆問道。

這會我姥姥看起來正在攻擊一幅撐在她面前的老大的白布。她手中的刀鋒所及之處，蜂蠟形成了復(fù)雜的圖形。

“這叫蠟染，”我說?！斑@種樣式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追溯到這顆行星上還沒有任何東西是黑暗的年代?！?/p>

弗姆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同意?！盁o生從未觸及它。但這是什么？”

“藝術(shù)。她正在布上用蠟創(chuàng)造圖案?！?/p>

“而藝術(shù)就在于蠟和布之間的互動？講述了某個故事？”

“不太對。蠟是暫時的。它會被融掉?！?/p>

“所以這是消失性藝術(shù)[1]？藝術(shù)在于對那些之前有蠟的部位形成的圖案的記憶？”

[1]藝術(shù)形式名。有幾種不同含義，這里指創(chuàng)造時即規(guī)定或者設(shè)定存在時間短暫的藝術(shù)形式。

“不，是完全不同的東西。等她在蠟上弄完這些圖案之后，布料會被放進(jìn)靛藍(lán)染料里面煮開?！蔽易屗⒁饽枪奕~子，很快就要用它們做染料了。

“白布會變成藍(lán)色，”弗姆說道。“但你說布要用開水煮？蠟肯定承受不住的。那精致的圖案就消失了?！?/p>

“蠟會消失，而且這是故意的。但在這件事發(fā)生之前，它會阻止染料給那部分布料染上顏色。在蠟存在的地方，布料會仍然是白色——”

“于是圖案被保留下來了！”弗姆幾乎是大喊起來?！澳阌袠悠访矗堪萃?，我一定要看看?！?/p>

蠟染是我母親族中的家傳手藝。一代代人把她們的全部生命奉獻(xiàn)其中，織布，做靛藍(lán)，設(shè)計最最奇妙的蠟染圖式。有些苗族人最偉大的藝術(shù)品在這樣的家庭里被創(chuàng)造出來，一周又一周地被儲藏累積，然后被裝車運(yùn)出大山，從小村進(jìn)入城鎮(zhèn)，在那里存在著時間和進(jìn)步，在那里以物易物被商業(yè)取代，在那里無生成長，蔓延。

我姥姥是個藝術(shù)家——盡管我這么喊她的話會被她罵——擁有數(shù)十年的經(jīng)驗和專業(yè)技術(shù)。在遙遠(yuǎn)的上海有個買家，一年派一位助理過來兩次，用真實價值的一個零頭買走她創(chuàng)作出來的所有東西。但我姥姥本來就沒多少需要或者想要的東西。幾只雞，菜地的種子，一塊磨刀石——隔很久才需要一塊。也有些錢，但她碰都不碰，就讓那些錢在一個賬戶里面自己堆著，然后用來支付我媽每年飛過去一次的費(fèi)用，或者是寄給村里的一些孩子們用來支付學(xué)費(fèi)。那些孩子們選擇把這里的生活拋在腦后，去遠(yuǎn)方的城市里上學(xué)。

姥姥正坐在那兒全神貫注地工作。于是我把弗姆帶到了房間后面的箱子旁。這邊我?guī)啄隂]來了，但姥姥不會把完成的作品放在別處。我掀起蓋子，現(xiàn)出了她的藝術(shù)作品——要形容的話，我只能說那好似花團(tuán)錦簇。

外星人默默地向我征求了許可，然后把它們從箱子里一件件拿出來，展開，伸直胳膊舉起來看。設(shè)計完美無缺，精致細(xì)密，令人屏息。有些是富于幻想色彩的花鳥蟲魚和自然景觀。其他完全是抽象的復(fù)雜圖形，它們的出現(xiàn)比曼德勃羅發(fā)現(xiàn)分形要早得多，可表現(xiàn)的也是相同但越來越小的一系列幾何結(jié)構(gòu)。每一件都是完美的作品。

“這，”弗姆說道，“這就是我希望找到的。完全出乎于一。”

“出乎于一？”

“一個來源，一個源頭。布料，染料，圖案。全都來自她。”

“沒錯，”我說?！澳愕娜蘼?。所以，她可以把這些拿一件給人，那東西并不會變得黑暗？”

“不會，它還可以再給到另一個人的手上，仍然不會?！?/p>

“你想要一件不？拿一件裝飾你的家？”

“這樣的珍寶？”弗姆降低了音量，跟我竊竊私語。雖然我姥姥目前壓根沒有任何聽到它說話的表現(xiàn)。“她會把這樣的一件東西給我？”

“如果我禮貌請求的話，會的，”我說。“特別如果我解釋說你從那么那么遙遠(yuǎn)的地方來這里，僅僅是想要這么一件她做出來以后已經(jīng)忘在這箱子里好久的東西?！?/p>

“這聽起來很棒，”它說道。“但，我能要求更多嗎？她或許樂意分享她的所知，教會我自己做蠟染？有可能么？”

我憶起了過去，想起了她強(qiáng)迫我坐在同一張工作臺前，拿著一把刀和一塊用來練習(xí)的布料，那時候我母親正好回去看她，而我當(dāng)時只想要出去跟別的孩子們一起玩。我笑了。

“我想那會讓她非常高興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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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答應(yīng)授藝給弗姆，但拒不接受它那種指尖相接式的知識傳輸方式。她教它的方式就跟她自己學(xué)習(xí)的方式一樣，她教我母親，以及試圖教我的時候也是用同樣的辦法：跟她一起坐在同一張桌前，一只手里拿著一把刀，一小罐液蠟放在趁手的地方，還有一塊空白的布料，在上面練習(xí)最簡單的那些圖案。弗姆是個聰穎的學(xué)生。師徒倆誰從中獲得的快樂更多，我說不好。

第二天，弗姆伴隨著第一縷晨光來到了我姥姥的房前，跟我們一塊吃了頓簡單的早餐，然后開始工作。首先是一段簡短的授課，然后花上幾個小時練習(xí)它已經(jīng)學(xué)到的東西。也許是因為那根額外的拇指，也許是因為它隱約提到過的那一事實：它已經(jīng)好幾百歲了，所積累的經(jīng)驗數(shù)倍于任何地球人。又或者僅僅是因為這外星人是個潛在的蠟染奇才。不管原因到底如何，總之，在進(jìn)行基礎(chǔ)技術(shù)學(xué)習(xí)，并同時觀察我姥姥的工作五天之后，它在自己的布料上繪圖時看起來跟它的老師同樣自信，而且同樣迅速。在第五天的最后，它那塊布料被染上色，蠟被煮掉了，在曾有蠟的地方的布料沒帶上顏色，它的成果得到了證實。?????????

效果好得驚人：一小塊彩錦，上面是炫目的白和明艷的藍(lán)。里面有一套圖形，描繪出太陽系，還有弗姆的那珍珠屋子，劃出一根趨近地球的螺線。

“很不錯，”姥姥說?！澳阌刑旆?，它的界限只在于你夢想的邊界。”

“我的族人不做夢，”弗姆說道。

“滑稽漢子，也許你們只是在醒來以后不記得了呢？”

它笑了。“也有可能。當(dāng)然，我也設(shè)想過做夢會是什么感覺?！?/p>

“這是個好的開始。下次把你的想法畫到布上。”

“畫到布上？”我插了一句。我跟姥姥和弗姆坐在同一張桌邊，一直在忙著做筆記。用的是個手工制作的筆記本，我從一位鄰居那借來的。

“我們制作的圖案比言語更能清晰地傳達(dá)意思，”姥姥答道。“如果你學(xué)得用心點(diǎn)就該明白。這位滑稽漢子就明白?！?/p>

弗姆垂首致敬。我從桌邊離開，給大家準(zhǔn)備茶水。過去這幾天我對蠟染的貢獻(xiàn)一直也就僅有在這個領(lǐng)域而已。我注滿了師徒二人的茶杯，端著我自己的杯子坐回座位上。外星人抬起頭，把它的手覆在我祖母的手上。不是它曾跟我和那些孩子們那樣子十指交叉的方式，只是一次簡單直接的接觸，以示對接下來的話的鄭重態(tài)度。

“我該給您什么知識作為回報呢，姥姥？”

“知識？切！我是個老太婆了。我這輩子都跟我的母親一個樣，她跟她的母親一個樣。我的女兒和外孫一直堅持說，這世界變了。確實如此，但在這里變化沒那么大。從他的母親還是個小女孩那會開始，我就已經(jīng)沒什么需要的知識啦?！?/p>

?“但你分享給我，我回家鄉(xiāng)后會再跟其他許多人分享的這禮物太偉大了。肯定有什么我知道該怎么做的事情是你會喜歡的?！?/p>

“你學(xué)得這么好，這么快，我已經(jīng)心滿意足啦。我這外孫渴望新事物。如果你想教什么東西的話，教給他好了?！?/p>

外星人轉(zhuǎn)向我。它那杯茶到現(xiàn)在都沒動過，它凝視著我，那份壓力讓我也放下了我自己的杯子。

“我來學(xué)蠟染完全是因為你的建議?？雌饋砀惴窒碇R是個合理的解決方案，而且你到我家里去的時候你對我是如何做出它的表現(xiàn)出了興趣。我教你這個？”

“你們話太多啦，”我姥姥說道?！澳銈兎且f個沒完的話，就到我聽不到的地方說去。去吧。離開這里?！?/p>

我們放下茶，溜出了姥姥的屋子，走上回到河邊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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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做的每件事都基于一個簡單的概念，”弗姆說?！八枷胨茉煨误w?！?/p>

“我不確定自己聽懂了沒。太寬泛了?！?/p>

“我給你的那顆珠子你還留著么？你看著我做出來的。我并不是一直能做成功。”

“等等，”我說?！拔矣X得那只是你們的人都能辦到的事。某種生理機(jī)能?！?/p>

“是，但并非與生俱來。思想塑造形體。我們更樂意學(xué)習(xí)新的工藝，教會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出所需的東西，而不是勸唆環(huán)境改變來迎合我們的需求。由此我們得以不違反三限律?！?/p>

“你們制造出……一切？但怎么做到的？”

“想想看啤酒。神奇的化學(xué)過程讓水、谷物和啤酒花變成了啤酒。你也知道，你們的身體中運(yùn)行著許多個同樣令人驚奇的過程：從把你們攝入的養(yǎng)分變成運(yùn)動所需的能量，到將你們的感受編碼，形成記憶，儲存到復(fù)雜的網(wǎng)絡(luò)中，可以用各式各樣的方法訪問。”

“我……我想是的。但那些都只是些生理過程。完全內(nèi)在的?！?/p>

“并不都是。你們的女性會制造乳汁，哺育她們的稚子。這一過程始于體內(nèi)，但結(jié)果存在于體外?！?/p>

這一刻我覺得我的腦子都要炸了。弗姆難道是在說，一位哺乳期母親的乳汁跟它的太空飛船是一個性質(zhì)？我又想起了蜜蜂，它們生產(chǎn)出蜂蜜和蜂蠟。我想了下啤酒，從轉(zhuǎn)化糖分的酵母菌的角度而言……“似乎有些道理?！?/p>

“好。那么，如果你能把新的過程教給你的身體呢？去制造出你想要的東西，在你自己的體內(nèi)，而不是必須依賴于外部環(huán)境？”

我笑出聲來。“怎么，你是說我能訓(xùn)練我的身體去釀造啤酒么？”

“為什么不能？它已經(jīng)知道了如何分解比谷物復(fù)雜得多的物質(zhì)。但那并不是你想要的。你想要能創(chuàng)造出你自己的，跟我這個一樣的家。也許有天跟我一樣，去你們的星球之外旅行。”

“有可能嗎？”

弗姆將它的手指跟我的交叉。“這個宇宙無非就是一切可能性的組合。但你要實現(xiàn)的愿望需要很多練習(xí)。但愿你是個好學(xué)生，比你學(xué)習(xí)蠟染時強(qi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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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一片混沌。這跟弗姆當(dāng)初給孩子們展示如何操控草葉、改變它們的性質(zhì)可不一樣。那只需要死記硬背，只是揭示出一個簡單的真相，一個事實。它如今在教我的則是基本的構(gòu)架，藉此我將得以改變我自己的生理來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并且無需有意識地進(jìn)行思維就辦到。最終的目標(biāo)是讓這一切毫不費(fèi)力，就像是晚間出去散個步。對于一個走了一輩子路的成年人來說，這完全沒問題；但對于一個今生一直都只在地上爬行的嬰兒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不過我們所有人遲早都能學(xué)會走路，并且在之后的余生中幾乎完全不會去琢磨該怎么才能走起來。起初的那幾天就很像是我在嬰兒時代踉踉蹌蹌地邁出最初幾步的時候——毫無疑問，在任何一刻我都可能摔個狗啃泥。只不過這次我折騰的是我自己的生化過程。

到了第三天，我學(xué)會了以自己的意愿出汗。第四天過完之前，我已經(jīng)可以控制這個過程，使得我只有手掌出汗。在第五天，我能讓汗腺改而制造出其他的物質(zhì)——真正的變化由此發(fā)生。變化的不僅是我的行為，還有我所產(chǎn)生的感受。至福。我只能用這個詞來形容。在體內(nèi)應(yīng)用三限律，從我自己的身體里創(chuàng)造出我想要的物質(zhì)，那是……屬神的。仿佛宇宙中的一切都各安其位，而我的小小動作也參與其中，有所貢獻(xiàn)。這種感覺起初完全淹沒了我，但很快就隱退了，讓我得以繼續(xù)向前。

我把注意力集中到弗姆給我的珠子上，窺探著它，努力理解它。我沒法描述自己用的那些方法，就像我沒法告訴自己該怎么彈鋼琴，怎么騎自行車。就是單純的在做。然后在第六天，在努力了一個小時之后，我成功地把我的雙手合攏捧成杯狀，制造出一顆閃亮的珍珠質(zhì)空心小珠。它響應(yīng)我的心意而動，不受重力法則的約束。第七天我在休息——我很想這么說，但其實那更像是昏迷。我昏倒在河邊的草地上，肯定是弗姆把我?guī)Щ氐搅死牙鸭摇Ｎ以诘诎颂煸缟闲褋?，看見她的表情從焦急變成了惱怒。我知道我沒事了。

?“這對你來說很難，”那天晚些時候，我們再度坐在河邊時弗姆這么說。“在你們的世界里沒有什么物質(zhì)比那個更復(fù)雜了。你起碼得要一年甚至更長時間的練習(xí)才能做出像我那艘一樣的飛船。但同樣的原理可以用來說服你的身體制造任何你想要的東西?！?/p>

“你是說我能流啤酒汗么？”

它咧著沒牙的嘴笑了?！拜p輕松松。而且跟你談到的你家鄉(xiāng)的啤酒——在工廠里釀造出來，被長途運(yùn)輸，賣到庫房里，然后搬到商店里，再然后才到那些飲用者手中的——跟那種玩意不同，你的啤酒遵守了三限律。它不是黑暗的。其他人喝它也不會因此變得黑暗?！?/p>

“但我要學(xué)會做啤酒就先得有真正的啤酒，好當(dāng)作教授我身體的模板?！?/p>

“確實，你要制造什么東西都得這樣。除了三限律還必須有模板，不然你就無法掌握方法。”

“你也是一樣的？你制造那些東西也？”

“我也是?！彼炎笫值奈逯改笤谝粔K，當(dāng)它再把指尖分開時，幾滴靛藍(lán)從指尖滴下?！拔覍W(xué)會了制作你祖母的染料。在見到她，直接接觸到這東西之前我無法做到。但現(xiàn)在我知道了以后就可以教會其他人。我的族人們就是這樣做的，我們就是為此在銀河中旅行?！?/p>

關(guān)鍵就在于此。我獲得的能力并不是及身而止。弗姆讓我看到的一切，之后我跟著它所做到的一切，我都能跟人分享?！澳敲?，在我制造一艘跟你那艘類似的飛船可能要花費(fèi)的那一年間，我可以同時把這些也展示給其他人。我們當(dāng)中有夠多的人一起做的話，我們就可以擁有一支艦隊。人類就會有足夠的飛船，和你們在群星間相會！”

“哦。不，那是不可能發(fā)生的?！?/p>

“?。繛槭裁床恍?？你說過我可以做到的。你說那只是需要花些時間?！?/p>

“的確如此。但你得明白，你們星球上的大多數(shù)，你的絕大多數(shù)同類，是黑暗的。最‘先進(jìn)’的那些地球人同時也是那些偏離三限律之道最遠(yuǎn)的人。你們猶如一種枯萎病，正在殺死你們的世界。這也是吸引我來這里的原因之一——你們努力離開自己身處的重力阱，前往你們的衛(wèi)星，總有一天還會前往你們太陽系的其他行星。如果你們一直滿足于留在此地，我多半不會來到一個如此黑暗的地方，哪怕是為了完成我對這個太陽系的編目也不會。但你們不滿足于此。你們可能會利用你們的技術(shù)，如此黑暗和無生的技術(shù)，擴(kuò)展到整個太空。這風(fēng)險太大了?！?/p>

“我聽不明白，”我說。“為此你準(zhǔn)備做什么？”

“做需要做的事。你們這個物種還是滅絕掉的好——哪怕這其中還包括一些確實遵守三限律而活的。等你們?nèi)妓拦庵螅饶銈兊氖澜缡Ｏ碌奈锓N全都依循三限律而活，它就會自我治愈，清除黑暗。它會再度成為天堂。遲早會有一個新的智慧物種出現(xiàn)，然后地球會擁有又一次機(jī)會?！?/p>

“但……人類會被根除？”

“你的理解完全正確。我在此地期間的任務(wù)就在于此?！?/p>

“我不能讓你這么做！”

弗姆把它的頭顱先往右偏了偏，然后往左?！澳阋呀?jīng)幫了我的大忙了。就像你在從我這里學(xué)習(xí)一樣，我也一直在從你這里學(xué)習(xí)，了解人類的身體?！?/p>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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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孫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