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姑，年十五六，是當?shù)匾粦糁扉T的童養(yǎng)媳，領(lǐng)過來調(diào)理和侍弄了許多年，一言一行規(guī)矩分毫不差，家人口不吝贊辭，只是奇怪她不哭也不笑的，生命像一只木偶娃娃機械地活動。據(jù)說早年間她才進門，因為本分不夠罰這罰那的，可怎么虐待眼眶也只是紅腫，不見一滴眼淚落下；至于笑，一般童養(yǎng)媳本就不多，即使有幾分也少有留意的吧，畢竟哭戲才是她們的正頭戲。

這天深夜，家人們沉沉在睡，蠶姑獨自一人攀上窗沿，坐在那兒想事情，有清風殘月相陪。她想到這家人，骨肉間陌生而命運里熟悉；想到自己，逃還是不逃？好像已經(jīng)不是很重要了。人在哪里或者不在哪里，不是流浪？人在哪里或者不在哪里，不能生活？其余的問題，其余的人類世界，她的經(jīng)驗還這么狹窄，萬萬想象不到的。最好有一個二流小說家，先讓她吃盡苦難，再任她嘗盡甜蜜，或者相反?？伤幌氤蔀榇祟惞适碌牡湫退夭摹：蟀肷?，她只消看著墻上的鐘擺安安靜靜地活動，一如自己早熟的青春，寡言少語無表情地逝去，從閨閣出入閨閣而已。

假如說現(xiàn)實的高壓不允許想象的縱情馳騁，那么夢境允許幾道不羈的曲筆。

蠶姑做了一個相似的夢：獨自一人攀上窗沿，坐在那兒想事情。不相似的地方更多：那是一個嚴冬臘月，天上飄著細雪，風也緊，她單薄薄地披著剛才的那件夏裝，不過身體卻沒有顫抖，好像一動也不動的，是凍僵了么？不多會兒，遠空來了一匹不明飛行物，漆黑的翅翼如大鵬，多毛的四肢如野人，一下把蠶姑抱走了，蠶姑沒有掙扎，一開始好像是凍僵了。后來，蠶姑的身體在怪物懷中暖化，舒舒服服地嬰眠了一覺。

怪物把蠶姑帶到一個終不見天日的洞穴。洞中只有一顆碩大的鉆石，依靠它折射石縫間漏下的幾縷微光，才隱隱看見原始壁畫、工作臺、烤架之類的東西。還有一張叫不出名字的琴，怪物每天吃飽喝足了就彈奏，如果是《安魂曲》之類的彈得大概還不賴，因為蠶姑每次將將醒來，又都被它弄入夢鄉(xiāng)了。

這期間無數(shù)個夢，后腳踩前腳似的，無限接近人類的童年時代——人類真正的夢鄉(xiāng)。事實上，蠶姑沒有接觸過任何一年正常的學校教育，但從這一系列夢的學園里學到不少，也不知逾越了多少個千年和萬年。

鴻蒙初開的時候，人類遠遠敵不過造物，每一場天火、地震、洪水、隕落，都是一場劫難。唯一的對抗是做白日夢，于是逐漸想出了一個全知全能的天父代表眾生，取代造物主來決定生殺予奪。劫難的事實還在發(fā)生不是？天父全知全能不假，但不能保證仁慈待人。這時候，不知道從哪里誕生了一位女神，顯然不是先民們白日夢的產(chǎn)物，因為她曾經(jīng)像天父上帝一樣，以諸多面目出現(xiàn)人前時，卻沒有一個人認得她。她在那段最艱難的歲月里，用眼淚饋贈人間，一開始為憐憫苦難而悲泣，慢慢地，養(yǎng)成了愛哭的毛病，根深難改。有時，慶祝土地豐產(chǎn)的儀式當日，天空忽然落雨，驅(qū)走了良辰吉日的晴光，也掃了集會的興致。這些眼淚是多余的，不會像那些化作鉆石的眼淚，孕育出比之眼淚本身更高尚的意味。如果說“愛哭女神”有必要為之設(shè)立偶像供奉起來，那么“鉆石”無疑是兼具物質(zhì)富裕和精神浪漫的價值憑據(jù)。

才離開襁褓的嬰孩，能摸能爬，能睜眼看見這個世界，盡善盡美，便以為這就是“大同”了吧。愛哭的女神恰恰誕生在這個最懵懂也最理想的瞬間；人們不見天使墜淚而追憶苦難，只見天賜鉆石禮物，有時真以為天父的造物發(fā)了慈悲、顯了靈通。那時，每個人都有鉆石了，就像如今每個人（至少在某一個特定社團）都有一部智能手機（概而言之，品牌性能具體不論），那么“各安其命，各得其所”之類的話是完全講得通的。

到此境界，女神準備反哭為笑嗎？近古的賢人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說法，天下既樂，何妨獨樂？沒有，愛哭女神改不掉哭的習慣，已經(jīng)養(yǎng)成得如同吃飯喝水一樣必需。她若要表達快樂，也同樣是以淚水，只不過這時不能轉(zhuǎn)化為鉆石而轉(zhuǎn)化成雨水罷了。若干歲月之后，在世界的許多地方，雨水尤其多，幾乎到了泛濫成災(zāi)的地步——愛哭女神就會剎車，改換以慈悲之淚下注，雨水因而停住，家園因而復(fù)興。

蠶姑這次醒來，沒有聽見怪物的鳴琴?！澳闶恰俊毙Q姑驚恐地看著身邊這龐然大物。

怪物說話了?！拔沂莵斫棠銓W會哭的。怎么，難道你看見我不知道哭嗎？這世界上，只有笑聲可以打敗哭聲，不過我可從沒聽說過有哪個家伙能贏過我，誰和我交過手誰就知道哭了。可是你，怎么回事？”

蠶姑道：“請放我回去吧?！?/p>

“那么，你會笑嗎？我只放過兩種人：被我打敗的和打敗我的。”

蠶姑搖搖頭，道：“我不會哭也不會笑。請放我回去吧?！?/p>

“天吶，居然還有你這號人。我可得好好合計合計了。還有，你知道你已經(jīng)在我這兒睡了大半年了嗎？你居然可以不饑不渴地活下來?！?/p>

又過了幾天，怪物像是想到什么辦法似的，領(lǐng)了蠶姑出洞，飛到這個國家海拔的最高處。蠶姑望四下俯瞰，只見云腳不見人頭。

“忘了，你已經(jīng)是肉眼凡胎，看不了那么仔細。來，坐上我的背心，我?guī)闼奶幑涔洹！?/p>

“等等，我好像聽見了人的聲音。他們——哇啦哇啦的叫著，不太好聽?！?/p>

“這就是苦痛啊，你既然能聽那么遠，聽不懂嗎？不光在痛，而且在哭?！?/p>

“哭？”

“算了，我?guī)闳タ纯?，你肯定好奇知道他們?yōu)槭裁催@樣吧？”

“走吧?！?/p>

怪物把蠶姑放在路邊。先看見幾只獵狗，惡狠狠地擋在中央開路，后面跟著高頭大馬和轎子，最后是一些戰(zhàn)俘奴隸，衣不蔽體、被創(chuàng)無數(shù)?？蘼曇徊糠謥碜赃@里。

怪物把蠶姑放在江邊。艨艟畫船在江中擱淺，前頭捆綁數(shù)百丈的纜繩，勒在萬千纖夫的肩胛骨，“杭育杭育”喊著勞動號子，并無幾個哭的，監(jiān)工的抽鞭聲倒更為響亮。船中貴胄脂粉如云，盡是歡聲笑語。纖夫的家人被攔阻在江邊，其中過勞死者的哭天搶地最為凄絕。

怪物把蠶姑放在一戶朱門，從門楣看和自己所住的十分相似。跑出來一個八九歲大的丫頭，后頭有女管家拎笤帚追出來打，丫頭跌跤在地，遭受了好一通毒打。丫頭開始哭得不行，后來越打越?jīng)]知覺，不叫痛了，哭聲也弱了，昏過去或者死了吧。蠶姑心里犯嘀咕：這該不會是“童養(yǎng)媳”吧，不然怎么忍心打死？怪物看穿了她的心思，道：“這就是童養(yǎng)媳，打死一個不稀奇?！?/p>

眼見天要黑了，怪物領(lǐng)蠶姑回洞府。蠶姑什么都沒再說，一回來就在怪物的羽翼庇護下入睡。

這回，她夢見了一個“愛笑的女神”。后來，黃金時代終結(jié)了，貧富分化了，鉆石也不再為人人所有了，而這一切看似是因為女神愛笑了?？蛇€是那個問題：沒有一個人認得她。當然也就沒有人認得她的哭、她的笑。這是古人和今人達成的一點默契，另外一點是：鉆石乃衡量女神的信仰是否值得繼續(xù)堅持的客觀依據(jù)。從來，“愛笑的女神”敵不過“愛哭的女神”，而慈悲的“女神”敵不過絕情的“上帝”。

我讀《連城訣》時，已經(jīng)設(shè)想過：如果“鉆石時代”的人們，不論貧富都有貪心的話，那么理當千方百計去找尋愛哭女神的下落?？深H具諷刺意味的是，愛哭女神只有在“鉆石時代”到來以前才會出現(xiàn)?？鬃拥葋砹藨?yīng)時的麒麟，人類是等不回最初的理想的。

如今，愛哭已成過去式，愛笑才是主旋律。何況愛笑女神也慈悲于人啊，為何卻得不到同等的膜拜？舉世究竟是在拜女神耶？還是在拜鉆石耶？這類問題一經(jīng)提醒，就不妙了，人類第一次直面“天人交戰(zhàn)”的內(nèi)在矛盾了。女神脫胎于人文，但用世于自然，現(xiàn)在愛笑女神處理不好自己本體的問題不說，自己本體都要甩掉她的牽累開始獨自膨脹。那么，愛笑女神還是躲躲的好。

自從新航路開辟，直到GPS全球覆蓋，都沒能找到愛哭女神以及愛笑女神的藏處。

天蒙蒙亮，蠶姑依舊攀上窗臺，乘乘涼風，哼著夢中那怪物經(jīng)常在她耳邊彈的曲子。臨醒之際，那怪物還給她講了一個古希臘悲劇故事，關(guān)于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的，反復(fù)吟唱著什么“莫回首，回首淚空流”，聽來瘋言瘋語的，不過她記得那怪物的眼淚，很真誠也很深情。

關(guān)于蠶姑，就這樣啼笑皆非地講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