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里奇談】2019夏季賽評委推薦25號《續(xù)詩》

作者:覺姐姐的小貓
續(xù)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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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謝了春紅。京都的街頭,又一個燈紅酒綠的夜晚,陰云密布看不見月亮。
世界上最后一個詩人抽搐著。
他快死了,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他靜悄悄地倒在深夜的京都。當(dāng)?shù)厣系臋鸦ò曜咄昶咛斓纳?,他也再一次走到了路的盡頭。這是農(nóng)歷四月十五,櫻花將謝的日子,開悟者超脫的日子,也是整首詩結(jié)束的日子。
詩人是一種輕飄飄的存在。讓我們好好看看這個落魄的詩人:瘦骨嶙峋,滿臉滄桑,一頭亂發(fā)點綴零星白色,呼吸細(xì)不可聞。這樣的他死前默默無名,死時也無人得見,足見我此言非虛。
只是即使是在最后,他的眼睛仍然向著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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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
(人生代代無窮已
江月年年望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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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覺得她的心神不安并非沒有緣由——一切果都必有因。她所奇怪的只是自己在這次找不到任何頭緒,危機(jī)感這柄達(dá)摩克利斯之劍如同櫻花的花瓣,總隨風(fēng)飄走在她看不見的地方。
白玉樓的櫻花比起幻想鄉(xiāng)的,花謝的時候稍微晚些。在這個芳華消散的季春,在幻想鄉(xiāng)里她只能看到無數(shù)凋謝的花,那些花朵常讓她感覺到濟(jì)慈式的短命之痛;即使已經(jīng)看遍無數(shù)死亡,也并不意味著她的心就完全麻木。因此,她又一次陪友人看花,或許也是為了平復(fù)自己的種種心情。
她在檐廊下坐下,白玉樓的亡靈少女坐在她邊上,一眼望去,那面容仍然蒼白而美麗。點點花瓣在春風(fēng)中如水波搖動,瀉下清香與粉紅,凝聚、飛散,再悄然無聲地流淌到地上,化成花瓣海洋里的一滴滴水。
紫微微一笑,這樣的賞花日子在過去有太多太多,每次都能給她慰藉。
“真美?!?/span>
“這樣的花,不是早就已經(jīng)看夠了嗎?”
“今年的花,并不是去年的花?;磕甓寂κ㈤_,對花來說那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大事情,所以我才看不夠?!?/span>
“這樣啊?!?/span>
長時間的沉默。在紫感到一種與以往不一樣的氣氛時,亡靈少女輕輕念起和歌來:
“賞櫻怎忍花凋零,莫令花落祈春風(fēng)
今宵惜花花亦殘,落英埋身樹下眠”
亡靈少女微笑著:“多么美好的想法。”
“是啊……美好的詩,似乎總是出自……人類的口中呢?!弊虾芎玫匮陲椬×俗约貉壑械捏@濤駭浪,她側(cè)身凝望著遠(yuǎn)處的櫻花樹,抿了一口酒,語調(diào)平穩(wěn)。櫻花們驕傲地凌立在枝頭,一片片粉紅卻只讓紫聯(lián)想到殮布——這是紛亂念頭的一部分,紫控制不住自己去想樹下藏著什么。
那是紫并不愿意再想起的歷史,雖然那時的花同樣美麗,但她只是害怕那時的花和現(xiàn)在眼前的花混在一起。不過唯有一點能給她安慰,那就是身邊的亡靈對其一無所知。
“那是因為人類短壽啊,就和櫻花一樣。如果時間久了,就沒有詩了?!?/span>
又是一段沉默。紫感到危險的氣息越來越近,可即使是她挖空心思去想也想不出問題出在哪里。大結(jié)界仍然穩(wěn)固,友人依舊蒼白而美麗,櫻花還是驕傲地凌立,只有她一個人憂心忡忡——有時候她會想,像友人一樣什么都不知道,會不會才更加幸福。
這是她第一次從賞櫻處一無所獲。
“我去外面看看?!弊詈笞险f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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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
(假使我又遇見了你
隔著悠長的歲月
我如何致意
以沉默
以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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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幻想鄉(xiāng)成立之前,傳說日本有一個偉大的詩人。
并不是會寫詩的人就是詩人;詩人不僅寫詩,還活成詩。或者說,詩本身就開辟了一篇詩的世界,一片現(xiàn)實和幻想交織的世界,而詩人的一生絢爛多彩,就像是別人心中真實存在過的幻想。
詩人的人生分為兩段,正如蓮花綻放之前,總在污泥里摸爬滾打。在頓悟以前,他家富、年輕、心無憂,而在之后他行走世間,感悟此世,走向彼岸。詩人的一生走向山水自然、走向他夢想的花下之死,但他一直活在此生,因為此生有他熱愛的一切——來世是結(jié)局,不是目的。
傳說中,詩人在覺悟后拋下家庭獨自一人游歷山水幾十年,在詩人離開家庭之后,詩人的女兒痛哭流涕,最終削發(fā)為尼。但傳說其實還有另一種版本,且容我細(xì)細(xì)道來:
在離開之前,詩人已育有一女,離家出走以后他一直都念念不忘自己的女兒。在外隱居的日子里他作了許多思念女兒的和歌,和歌里都是他思念女兒的肺腑之言。終于有一天,他經(jīng)受不住這等思念,派一個人打聽家中情況;然后,他就得知了女兒自盡于櫻花樹下的消息。
在那以后詩人閉門不出了一個月,一把火燒盡了寫下的所有有關(guān)女兒的和歌,形銷骨立、茶飯不思。最后他在滿月的一個夜晚披月出行,從此再也沒有在一地停留許久過,開始了真正的游蕩;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他才寫出了真正美妙哀婉的和歌。
這個傳說的結(jié)尾是,蒼老的詩人臨終前回到家,在女兒離世的櫻花樹下吟詠了他最著名的和歌;然后他與世長辭,逝世的日子和佛陀圓寂的日子一樣。一個詩一般的結(jié)局。
我說的故事,在日本本該是家喻戶曉的,但是因為歷史的偏差,世人似乎逐漸忘卻了詩人的那個女兒。只有那棵引人死亡的櫻花樹被傳唱甚久,詩人長眠在樹下后,祭拜的人們就絡(luò)繹不絕,從此以后詩人就徹底成了一首人們口中的“詩”。
?時間走到了現(xiàn)在,祭拜詩人的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我們都說這是一個詩歌死亡的時代。在世界的邊緣是文學(xué);文學(xué)的邊緣是純文學(xué);而在純文學(xué)的邊緣才是詩,詩是半只腳踏出懸崖的藝術(shù)。
究竟這是為什么呢?當(dāng)我們放眼現(xiàn)下,這是一個不斷取得進(jìn)展和突破的時代,這是一個人類站在世界之巔的時代,這也是一個舊日幻想消弭殆盡的時代。世界前進(jìn),于是詩悄悄邊緣化而死去,幻想的地位第一次如此低下——現(xiàn)實足夠荒謬,現(xiàn)實剝奪了詩人詞能達(dá)意的能力。
如果,我是說如果,詩人在現(xiàn)在的時代重新轉(zhuǎn)生,他會怎么想?他是否會失去作詩的天賦呢?他是否依然愿意為他心愛的櫻花,吟一首世人不解的和歌?
但不論如何,這都是一則命定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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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
(你這么長久地沉睡到底是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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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fēng)有雨露、陽光和櫻花的味道,他站在院子里沉默,棱角分明的臉上沒有表情。背后的房子里傳出女孩和貓兒玩耍的歡聲笑語。
“喵喵”
“呀,別跑!”
噠噠,噠噠。他聽見女孩木屐輕快的聲響,越來越近,終于露出一絲笑容。
“爸爸!小貓在你腳邊!”
他看見橘黃色的小貓慵懶地拉長自己的身子,見他蹲下,貓兒立刻滾倒在地上,半伸著爪子撒起嬌,一片櫻花瓣飄到它的身上。女孩身著裁短的粉色裙裾小步跑來,臉上滿是稚氣,宛若一朵初生的櫻花。
“說過很多次了,不要跑。”
女孩調(diào)皮地笑著:“下次一定——”
他揉了揉女孩細(xì)碎的黑發(fā),表情不可避免地柔和下來。抱起小貓,他帶著女孩走到櫻花樹下,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春風(fēng)拂面,金光碎成花絮鋪在院里,悠遠(yuǎn)的天空返照著人世,小小的庭院生機(jī)盎然,似乎要隨著櫻花樹,一起生長開花。
那棵櫻花樹大得出奇,竟讓人聯(lián)想到獨木成林一詞——數(shù)不勝數(shù)的花瓣在枝頭怒放,幾欲飛翔,幾欲燃燒。可他透過那繁茂的火焰,卻隱隱約約看到她們凋零的結(jié)局,櫻花遍地的落寞和蕭瑟。是啊,櫻花只能活七天!面對那樣的短暫,人說的“一生”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并不無故悲傷,只是迷惘。
女孩沒有察覺到他復(fù)雜的心思,只望著櫻花樹看癡了。
望著她純真的表情,他突然像是得到了什么答案,于是他微笑了,眉頭的陰云也就此紓解。
他和女孩就這樣依偎著坐了很久,在這一年僅一次的賞花時分。
……
……
“爸爸,教我寫詩!”
“……好啊。為什么突然想寫詩了?”
“因為爸爸寫了那么多好詩,我也想寫!”
“傻丫頭。詩可不是想寫就能寫的。”
“爸爸在櫻花樹下面站一會兒,就能寫出一首詩,難道不是想寫就能寫嗎?”
“哈哈,那還是不一樣的——如果你想學(xué)的話,就要自己慢慢體會?!?/span>
“怎么體會呀?”
“你要多想。去用心感受每一個詞的內(nèi)涵,那些平時你熟悉的詞,比如太陽,月亮,星星;爸爸,媽媽,孩子;春夏秋冬;花草樹木……”
“我早就知道這些詞了呀?”
“不是哦。那些詞是別人創(chuàng)造的,你要把它們變成你自己的東西。你去讀吧,對著這些詞一遍遍地念,把這些詞含在嘴里,對著它們所指的東西一遍遍在心底念。慢慢地,你就能感覺到自己和它們熟悉了。”
“這樣就能寫詩了嗎?”
“然后……你還要多看。去看生活里面的所有東西,去用全新的眼光看它們。當(dāng)你對什么產(chǎn)生了一種不說不行的想法,你就用你熟悉的那幾個詞去形容,去刻畫,去表達(dá)!那時候,說不定就能有好詩了?!?/span>
“寫詩原來這么難嗎……我覺得不就是把幾句話連在一起……爸爸是怎么想要寫詩的呢?”
“爸爸啊……”
“……”
“……爸爸記得在幾年前抱著你,坐在這棵櫻花樹下。那時候你還小,什么都不懂,我也才剛剛有你沒多久。那時候天氣很好,風(fēng)和日麗,花瓣兒飄在你頭上,我?guī)湍爿p輕捋掉。我第一次想寫詩就是在那個時候?!?/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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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
(春天把花開過就告別了。
如今落紅遍地,
我卻等待而又流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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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寺幽幽子決定開始學(xué)寫詩。
說也奇怪,在這之前的很多年她都從來沒有過這個念頭。她讀過很多書,念過很多美妙的和歌,她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看過幾載櫻花了,但這樣的想法是頭一次。
詩究竟是什么呢?它僅僅是一種文學(xué)體裁嗎?還是對生活的再現(xiàn)和升華呢?是生命和自然的溝通嗎?抑或是神明對眾生的饋贈,借助詩,人才擁有神性?幽幽子覺得所有的紙面解釋都是蒼白的,她寫詩純粹是為了抒發(fā),除此之外無目的可言。在她決定寫詩以前,櫻花是櫻花、日子是日子、她是她;決定之后,櫻花變成了一個她陌生的神秘異常的存在,似乎不能被人理解;日子第一次不再千篇一律,詩成為了日常的編年史;她自己則掉進(jìn)了一個幻想的世界,在那里櫻花隨她幻想而開放或凋謝,但她依然覺得自己沒有掌控一切的能力。
她想,大概自己萌發(fā)寫詩的想法是從看到一個人的詩開始的。她并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是她認(rèn)得出他寫的詩,因為那些詩是如此的特殊,在一群詩之中宛若閃耀的星子。她最喜歡的是那些櫻花詩,仿佛櫻花也因為那些詩變得更加美麗,或者說詩內(nèi)才有真正的櫻花:
“癡心盼花花亦知,唯恐心亂花亦殘”
這是盼花。
“恨無仙人分身術(shù),一日看盡萬山花”
這是賞花。
“春風(fēng)無情吹花落,醒來猶自黯神傷”
這是惜花。
“昨日開仍少,明朝落漸稀。愿吾今夜死,花月滿清輝?!?/span>
這是……
她閱讀這個人的詩,常感受到一種撕扯心神的熟悉感。因為,在那個人的詩里他和櫻花休戚與共。所有櫻花的綻放都是心的綻放。所有櫻花的凋零都是心的凋零。但所有櫻花的綻放和凋零,無一例外都是詩的源泉。
為了追逐這一道熟悉感,她盡自己所能,以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眼光去看那些熟悉的櫻花。于是,櫻花一天一天地變得陌生,它們以自己常凋的生命無情地嘲笑不凋的自己,驕傲地一片片飛落,在庭前鋪滿一地、驕傲地枯萎。那是用自己的一切綻放的櫻花——在幽幽子住在白玉樓很久以后的現(xiàn)在,她才真正想明白了這回事。在過去她自以為是的聰明告訴她,自己和櫻花之間親密無間,她已經(jīng)看了這么久櫻花,不該是最了解它們的人么?可是現(xiàn)在,它們可觀而不可求,因為它們的開放永遠(yuǎn)不給它們自己留下余地。而把一切隱藏在笑容背后的她,面對櫻花單純的自戕,此刻只感到一絲絲無力。
和它們拉近距離的方法,只有詩。
今天的夜晚,她依然坐在臺階上飲酒對花。通天的櫻花樹如常沉默,枝干扭曲漆黑如墨,肆意地涂在眼前。月光攪動如水的夜,映照繁茂又慘淡的粉紅,空氣里有花死去的甜香味,香氣一寸一寸生長,竟與友人身上的有幾分相似。偌大的白玉樓被塵世遺棄,靜謐的夜里只有花朵撩動琴弦,默默譜一曲鎮(zhèn)魂歌。
她悵然若失地飲下酒液,這一詩人的伴侶今天卻隱匿著自己的狂,只留給她一絲絲火燒火燎的苦澀。
友人離去后的半醉之時,她輕輕念道:
“物化陽春
愿如釋尊
望月在天
花下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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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
(監(jiān)獄宮殿和春雷的
回響在遠(yuǎn)山那邊震蕩
他當(dāng)時是活著的現(xiàn)在是死了
我們曾經(jīng)是活著的現(xiàn)在也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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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剎那間便淚眼滂沱,紫呼吸著潮濕的水霧,看雨點匯成運載夜色的小溪。霪雨霏霏的夜軟禁了月光,黑夜舞步凌亂,人影匆匆而驚惶。她大口喘著氣,雨點打濕了她的臉頰,一頭長發(fā)狼狽地絞在一起,宛若墓前交錯的藤蔓。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場面:現(xiàn)在的京都就像一個大大的漩渦,撕扯著全日本已經(jīng)近乎無幾的幻想,而在全日本的幻想都被吸扯過來以后,下一個儲存著幻想的地方只有大結(jié)界里的幻想鄉(xiāng)。
“哈啊……究竟是……”
境界之力的干涉失效了。紫有生以來極少遇到自己力量不夠的情況,但這次卻非比尋常:這股吸扯幻想的力量如此強(qiáng)大,甚至透出幾分亙古不變的氣息,而紫的力量在外界又被削弱,此消彼長之下,她對這驚人的現(xiàn)象竟毫無辦法。
甩了甩頭,紫強(qiáng)行控制自己不去想最壞的結(jié)局——她已經(jīng)到達(dá)漩渦的中心,寄希望于解決罪魁禍?zhǔn)?。拐過幾條昏暗的街道,穿過兩三條逼仄的小巷,紫來到她感應(yīng)中的目的地——
一個行將就木的男人倒在地上,破爛骯臟的長衣浸泡著夜雨,活像一具浮尸;所有的幻想都發(fā)了瘋似的涌進(jìn)他的體內(nèi)。紫不知道他究竟是誰,但既然她感受到男人尚有一絲生機(jī),讓他就此死去絕對不是一個好選擇。不顧形象地把男人扯到路邊雨棚下,調(diào)轉(zhuǎn)境界的力量甩去他衣服上的水分,紫感到那種危如累卵的預(yù)感稍微減弱了些,這才松了一小口氣。紫幾乎能觸摸到他體內(nèi)充盈的幻想之力,那種維系妖怪存在、維系神明存在的力量,恐怕整個日本最后殘存的幻想都被撕扯干凈了。
不知過了多久,靠著墻壁的男人似乎是恢復(fù)了些許元氣,悠悠醒轉(zhuǎn)了過來。駭人的漩渦漸漸平緩,男人張開眼,迷惑地望向眼前的妖怪賢者。
那究竟是怎樣的一雙眼睛?歷經(jīng)千載,紫看過很多很多眼睛,有的滄桑,有的淡漠,有的稚嫩,有的渾濁。而眼前男人的眼睛卻是一種寧靜:仿佛蓮花綻放時的溫潤,仿佛沾染灰塵的瓷器被細(xì)細(xì)拭凈后的光芒。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悄然來襲,紫依稀記得自己在很久以前也看到過相似的眼睛——又是那段她并不愿意想起的歷史,只是這次,現(xiàn)實沒有給她第二次逃避的機(jī)會。
但他怎么可能復(fù)生呢?
“你是誰?”紫問道。
男人費力地抽動了一下嘴角,卻沒能發(fā)出一絲聲音。
“你姓什么?”紫換了一個問題,眼中帶上了難得一見的焦慮,語氣也激烈起來,“告訴我,你是不是姓佐藤?!”
男人無力地點了點頭,這次他扯出一個慘淡的笑容,咳嗽了幾聲。那一瞬間,他的面容和紫腦海中的那個人重合了。
雨紛亂地哭泣,東奔西走找不到出口。霓虹燈的光線穿不透簾幕,暈染成油的斑斕顏色。櫻花瓣早已被水流沖走,香氣再也無處得聞。紫在城市的中心迷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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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
(春眠不覺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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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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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問我什么是詩,
我說,不同的答案藏在每個人心底;
且聽我講個過去的故事,
然后請你尋找自己的定義。
很久很久以前,遠(yuǎn)東之國的土地上,
人們和大自然共同呼吸:
身后有高高的富士山,
眼前是竹林和小溪。
男女在星星下相擁,
月亮住在歡聲笑語里;
春夏秋冬年年輪轉(zhuǎn),
飛鳥走獸充滿生機(jī)。
還有,還有那些短命的櫻花,
凋謝之快連梅花都要嘆息——
就在美麗卻無情的這片土地上,
第一首詩張開了眼睛。
如果恐懼是妖怪的溫床,
驚異就是詩歌的緣起——
“人是萬物的尺度”
詩就是尺子裁出的羅衣。
田園時代,不存在索緒爾的豎軸
和詩人埋藏的謎題,
眾神在字句中頻頻出演,
人卻常常找不到自己。
我們的詩人在那以后出生,
世道生民流離,而他來自府第;
含著金湯匙長大成人,
家庭幸福美滿,一妻一兒一女。
與此同時,境界的妖怪游蕩世間,
找不到生活的意義——
如果長壽的代價是孤獨,
還不如學(xué)人類快快死去!
詩人熟讀佛經(jīng),深感此生苦難,
幾十載光陰恰似櫻花飄零;
“那美好的極樂世界,
我愿用一生求道西行?!?/span>
他的女兒芳華絕代,
世人稱贊“名門閨秀佐藤姬”;
誰也未曾料到,
她卻暗中和大妖怪走在一起。
原來妖怪和佐藤姬一見如故,
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
詩人知曉不提,
一心只想著離家遠(yuǎn)去。
圍繞著佐藤姬,接二連三傳出死訊,
詩人更感人生無常不吉;
終于在明月當(dāng)空的一夜,
他帶杖出門,從此沒了消息。
父親不辭而別的當(dāng)天,
佐藤姬哭得梨花帶雨——
妖怪默默怨恨起詩人,
為什么要做到如此絕情!
她找到云游的詩人,
控訴他枉為人父的斑斑罪行,
“你這冷血的男人,
竟然把自家人盡數(shù)拋棄!”
“不錯,我后悔又自責(zé),
你大可斬下我頭顱祭禮,
但你又何曾想過
短命人類的種種悲???
留下,是一生不能窺見真理;
離開,是告別家人的哭泣。
如果我們能夠永遠(yuǎn)活著,
分別幾十年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我懇求你,陪我的女兒度過余生,
我把我的愛托付給你;
永別了,就讓我一個人
消失在詩歌和櫻花里?!?/span>
妖怪這才明白,短命如此無奈——
直到那天她才學(xué)會珍惜;
但最大的噩耗就此傳來:
佐藤姬等她離開后,在櫻花樹下自縊。
沒人知道后來妖怪去了哪里,
正如沒人知道詩人吟了幾首詩;
但據(jù)說,佐藤姬離世的一天,
全國各地櫻花都枯萎凋零……
故事的結(jié)局家喻戶曉,
詩人葬在女兒身邊,陰間父女重聚,
只留下千百曲和歌,
撐起一個時代永遠(yuǎn)的聲音。
讓我們談回原題,
詩歌的黃金時代在那時開啟:
借景抒情,寓情于理,
人借助詩歌傳遞——人之所以為人的東西。
當(dāng)文字翩翩起舞,
物我架起橋梁,心靈爆發(fā)隱喻,
你明白么?
詩歌的定義,就在每個人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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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
(他要歌唱,
為了忘卻
真實生活的虛偽,
為了記住
虛偽生活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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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中,亡靈是對生時有著強(qiáng)烈執(zhí)念的靈魂在現(xiàn)世的遺留產(chǎn)物。如果單純以這個定義,那么詩人永遠(yuǎn)都不會醒來——女兒死后,他對這世界便再無留戀。可是好巧不巧的是,他的詩是如此迷人哀婉,這樣一位詩人逝去,有多少才子佳人會默默垂淚!于是在那以后,櫻花樹下便少不了祭掃者,一代一代沒有終止,愛他和他詩歌的人絡(luò)繹不絕。須知,無窮無盡的思念最為可怖,可憐的詩人并未能前往那西方的極樂凈土,他的靈魂受到了塵世人們的招引,久久地徘徊著,久久地不能安息。
那么什么時候,他才能解脫呢?不錯,你也想到了,除非這折磨的祭拜有了結(jié)束的時候——如此諷刺,除非詩歌死去、詩人被眾人遺忘,否則詩人永不得超生。
詩是人類一切創(chuàng)造中最偉大最榮耀的。這是因為,詩用最短的篇幅字詞,揭示了最多的真實;用最光怪陸離的幻想,反抗了最貧乏的當(dāng)下。
而詩人是所有人類中最卑微最低賤的。這是因為,當(dāng)他們?yōu)槔硐胙车赖臅r候沒人了解他們;而當(dāng)他們真正被了解時,他們已經(jīng)無法主動為自己正名了。
如今的世界已經(jīng)走到了詩的盡頭。再也沒有人愿意吟詩了,詩成為了人人調(diào)侃的“精神(自我安慰)品”,實用和科學(xué)侵占了幻想的大片土地,詩人越來越少,詩歌終于要被遺忘了。
如果詩只是被現(xiàn)代社會忘卻那也罷了,問題是,詩也有自己的靈魂。數(shù)千年人類留下的浩瀚詩篇匯聚在一起,藉著對日漸庸俗的人類的恨意,一位真正可怖的大妖呼之欲出——那是千百年的幻想!千百年無數(shù)詩人才華的結(jié)晶,心血的集合,如今卻要被人世忘卻,如果你是詩那初生的靈魂,你又如何不哀不怒?但妖怪本就是依靠恐懼和幻想誕生的。偏偏世界上遺留下的幻想不夠多,這如同嬰兒一樣的詩妖,本能地開始吸扯它能感受到的一切幻想,構(gòu)建自己的軀體。如果世界上的所有幻想都消失了,那么依托幻想的詩也就徹底被遺忘,它的下一個目標(biāo)也就是最后的、留存幻想的幻想鄉(xiāng)——那將是一場災(zāi)難,永遠(yuǎn)不要小看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力量。
但偏偏巧合的是,世界上本該死絕的詩人,竟然還有一位……他行將枯萎的靈魂在千年后才得以轉(zhuǎn)世,被拋在這人世間。假如佛陀果真預(yù)料到了人存在這樣的來世,他會否拈花一笑?原來詩人期待的極樂世界,竟是一個拋棄了珍寶的庸俗世界?難道來世也照樣苦海無邊?
詩人用自己的生命寫下了答案:在千年后的今天,他仍然長成了一個詩人,就像蓮花永遠(yuǎn)是蓮花不會是污泥。這最后的獨苗,承載著全世界最后的詩,全世界最后的幻想,那詩妖全部的羊水——盡管他脆弱的靈魂幾乎已經(jīng)無法支撐第二次生命。
全人類的重壓,就這樣安放在了一個男人的肩膀上——如果他死去,失去“詩人”概念的世界就會承載不住詩的力量。他終于快要堅持不住了么?他終于潦倒失意,即將離世了么?
也許吧,但不到最后誰知道結(jié)局!畢竟當(dāng)年的他,也是不可思議的人物,有不可思議的故事,不可思議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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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
(一切神圣!人人神圣!各處神圣!每個人都在永恒中!每日盡在永恒中!人人都是天使!
浪子與六翼天使一般神圣!瘋?cè)伺c我的靈魂一般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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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劊子手總在四月醒來——
他們買下新芽
又用自己嶄新的鍘刀
修剪出一片老舊模樣
繁華的廢墟
映照千年的淚水:
為何一切都如此充實的時候
我心底漏出一個大洞
詩人降生在焦土上
欲望,憤怒和灰燼
家屬于別人
流浪屬于自己
腐爛的歌妓、人造的櫻花
熙熙攘攘擠滿眼睛
陽光也會說謊
金錢,澆灌欲望的毒苗
科學(xué),粉飾空無的大腦
城市,吞下憧憬排出孤獨
人民,和原罪盡情交媾
而清風(fēng),明月和星子被推上絞刑架示眾
虛偽做作的
肆意擦抹的
饑不擇食的
腦滿腸肥的
聚在這場盛宴上撕扯彼此的血肉!
最后一個天使寫出最后的詩
他用臟水洗身
卻結(jié)出純潔的果實
美麗現(xiàn)在全部歸于他了;
他卻甘心在皮膚外穿戴丑陋
搏斗!無聲的搏斗!
情愿尋求七日之死
也不愿茍活幾載歲月
世界以痛吻我
要我報之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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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
(人們會問你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都行但不是詩人
只是那些不公正的年代里
一個無足輕重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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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寺幽幽子行走在京都的夜色中,此刻的她并不是白玉樓之主,而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少女。失去大結(jié)界庇護(hù)的她力量全無,細(xì)細(xì)看去膚色似乎過于蒼白,仿佛一個剪影,迷惘又憔悴。她只是秉著一種預(yù)感,一種再模糊不過的預(yù)感:她必須來到這里,為了她心中的一道沖動和幻想。
霏霏的細(xì)雨被按下暫停,街道不再流淌天際的眼淚。在略帶濕氣的城市里,霓虹燈重新露出獠牙,如同糾纏的病菌一片片生長,帶出一串串行人的苞芽。京都又醒了,它從雨后醒來,重新驅(qū)散夜色,重新花枝招展。人們又開始匆匆走動往來,在這街燈和夜色里游蕩。城市!擇人而噬的城市!所有人在這里筑起心墻,落在這座城市的手掌,卻忘記他們僅有的最后一點幻想。
幽幽子遲疑著,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覺。在這城市里,喧囂之下幻想已然消散殆盡,只剩下零散的微光。她看到一個小女孩牽著父親的手。街邊,一棵絢爛的櫻花樹迎風(fēng)搖擺,她離開父親興奮地跑過去,觸摸盛開的花瓣——然后她的手穿過了全息的影像,另一只手被父親拉回。她感到一朵微光漸漸暗淡。
她又看到一對男女挽著手,背影如同任何熱戀的情侶。但正面望去,他們?nèi)耸忠粋€雪白的屏幕,低頭默默不語,只望著屏幕上狂舞的影像。她沒有感受到一絲微光。
她想到很多,比如太陽,月亮,星星;爸爸,媽媽,孩子;春夏秋冬;花草樹木……
但這里只有燈光,鋼筋,水泥;他人,自己,物品;千篇一律;泡沫幻影。
行走,行走,行走。
究竟她是在尋找什么?難道污泥里面真能開出鮮艷的花朵?
她感受到了什么,于是抬頭:那是一家普普通通的旅館,沒有什么出奇之處。可是在某間房間里卻有著兩道流光溢彩的光芒,兩道光芒都帶給自己動人心魄的熟悉感。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還是找到了想要的那朵花朵。
?
?
此生
(我要在我的全身開滿傷口,
給自己渾身刺滿花紋。)
?
安靜的房間里,男人咳嗽的聲音不時響起。陰翳的燈光下他的臉龐蒼白,不時的咳嗽帶出斑斑血跡,染紅白色的手帕。紫坐在床邊,一向只手遮天的她此刻卻顯得如此無力。
“……什么病?”
“絕癥?!蹦腥寺冻鲆粋€笑容。
“……我也許可以——”
“沒用的?!?/span>
“可是——”
“我三歲的時候,就感覺到我的死期了。很模糊,但我知道我會在中年的時候死,很奇怪對嗎?我也覺得,我的小時候就是在死的陰影里面度過的……而且我是個孤兒,沒人關(guān)心我,更不會有人在意小孩子幻想出來的死期。”
“……”
“無論我怎么不相信,那種奇怪的死亡預(yù)感只是越來越重……我每天都像是活在鍘刀下面,痛苦極了,快瘋掉了。就在這時候,我一天晚上夢見一個人和我說,你快去學(xué)寫詩吧!很奇怪,我之前從來沒有讀書念字,但我就是覺得我該去寫詩。寫詩!你聽說過現(xiàn)在還有人寫詩么?我那時候都不知道詩是什么,但我每晚都夢見有人說,你快寫詩!”
“……你是最后一個寫詩的?”
“不知道。孤兒院的看護(hù)員是個好人,抽空教我認(rèn)字。認(rèn)了一些字以后我看電視,年齡到必須離開的時候,我勉強(qiáng)稱得上有點墨水了?!?/span>
“……”
“然后我就開始游蕩,打黑工的同時千方百計地讀書。你想象不出那種感受,一邊是死亡的預(yù)感,一邊是寫詩的命令。但現(xiàn)在留存下來的最新的詩都已經(jīng)是十幾年前的東西了,我想重新寫出詩很不容易。”
“然后?”
“咳咳……打工讀書了幾年,我年滿二十的時候就四處旅行,過流浪漢的生活。城市里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晚上的光太強(qiáng)了;我找不到一點點靈感……植物也都是虛擬的假貨。我逃到了鄉(xiāng)村,在那里我正式開始創(chuàng)作,那邊的人都管我叫傻子,但我不在乎。說到底,我這條命本身是不值錢的,我只是感到來不及,在我死以前我一定要做些什么……咳咳!”
男人大口地喘著氣,又咳出了血,臉色愈發(fā)灰敗?!拔铱焖懒?。大概是兩年前吧,最開始我只是心悸,頭暈;漸漸我渾身使不上力氣,開始咳嗽,失眠,厭食,就像所有種類的病都發(fā)作了一樣。如同末日將至,我意識到我的預(yù)感很快就要應(yīng)驗了,可我還沒有寫出我想要的詩!”
紫沉默地聽著,窗外寂寥無月,唯有深遠(yuǎn)的黑。
“你知道嗎?……算了?!?/span>
“什么?咳咳……”
男人露出痛苦而扭曲的表情,紫到嘴邊的話就此梗在了喉嚨里。此刻,她是多么想質(zhì)問他,你全都忘記了嗎?你的詩!你的女兒!你闊別一千年的女兒!還有,你知道現(xiàn)在整個幻想鄉(xiāng)都會因為你死而陪葬嗎!你,一個人類,一個臟兮兮的詩人?!
可最后她什么都沒說,只是問道:
“你……寫過好詩么?”
“其實,寫過。我記得那也是一個春天的晚上,鄉(xiāng)村道路上走夜路累了,我就找了一棵櫻花樹下坐著歇息。櫻花啊,就那樣不時飄下來,路燈很暗,一閃一閃,我看得到那天晚上的月亮。那時候我突然感覺自己心里空了一大塊——很奇怪,我到底忘了什么?但我當(dāng)時很孤獨。真的很孤獨。”
他似乎是想要從衣服的前袋里掏出什么,但他手挪動到一半就咳嗽起來,斑斑的血跡觸目驚心。紫心里一緊,趕緊替他完成了這個任務(wù),從口袋里拿出個塑料密封袋,里頭是一張折好的皺巴巴的紙;或者說,那是一張撕下的紙片,像是一本書的某一頁。展開紙張,紫最先看到的是它的正面,印刷著一句被涂改刪劃的句子:
“讓預(yù)言的喇叭通過我的嘴唇
把(刪劃不可見)喚醒吧!
要是冬天已經(jīng)來了,
西風(fēng)呵,(刪劃不可見)”
而翻過來,是幾句歪歪扭扭的鉛筆字跡——像被水泡過一樣,字跡暈染開來,已經(jīng)很模糊了,但似乎寫這幾句話的人后來又修補(bǔ)了很多很多次,以至于字的中間都成了一片純黑色。
“櫻花,我的女兒
和走在懸崖邊的我
相擁著喜極而泣
請為我留好你腳下那點土地!
待我走遍世界,仍未尋得所愛
春天、月夜
我要用離開來和你相會
櫻花,我的女兒”
“……”
紫讀完,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去。
“你怎么來了?”
她背后,蒼白的亡靈少女守候著。月光突然盛開,撥開層層看不見的云,毫不保留地吐露芬芳;少女倚窗靜立,柔軟的眼神好似月光,飄零在城市的陰云中。男人和少女對視了幾秒,少女在男人同樣寧靜的眼光下,綻放一個淺淺的微笑。月光和她的笑容,綰成一個結(jié)。
“我來學(xué)詩?!?/span>
?
?
此生
(春天啊
春天是我的品質(zhì))
?
學(xué)詩。
用最嚴(yán)肅認(rèn)真的動詞,擁抱最飄渺無依的名詞。
男人沒有露出任何激動的表情,沒有嘲諷,沒有感傷,沒有哀嘆,沒有憤怒,甚至沒有欣喜。他臉上除了釋然一無所有。
“為什么想要學(xué)詩?”
“因為我要說,我有必須要說的話。但是用一般的語言我說不出來,所有人肯定都有過吧,看到世界上各種各樣的東西,同時心里有各種各樣的想法,但是一到嘴邊就吞吞吐吐……我想寫詩就是為了表達(dá)那些我本來說不出口的話?!?/span>
“……詩可不是想寫就能寫的。”
“在櫻花樹下面休息一會兒,就能寫出一首好詩,難道不是想寫就能寫嗎?”
“嗯……那還是不一樣的——如果你想學(xué)的話,就要自己慢慢體會?!?/span>
“怎么體會?”
“你要多想。去用心感受每一個詞的內(nèi)涵,那些平時你熟悉的詞,比如太陽,月亮,星星;爸爸,媽媽,孩子;春夏秋冬;花草樹木……”
“我早就知道這些詞了?!?/span>
“并不是。那些詞是別人創(chuàng)造的,你要把它們變成你自己的東西。你去讀吧,對著這些詞一遍遍地念,把這些詞含在嘴里,對著它們所指的東西一遍遍在心底念。慢慢地,你就能感覺到自己和它們熟悉了?!?/span>
“這樣就能和你一樣,寫出詩了?”
“然后……你還要多看。去看生活里面的所有東西,去用全新的眼光看它們。當(dāng)你對什么產(chǎn)生了一種不說不行的想法,你就用你熟悉的那幾個詞去形容,去刻畫,去表達(dá)!那時候,說不定就能有好詩了?!?/span>
男人微笑著,亡靈微笑著,只有紫默然無語。
“多想……多看……?我是不是曾經(jīng)在什么時候聽到過這話?”
“不,這應(yīng)該是我第一次教別人寫詩……咳咳……我自己,也只隱約有一點點想法……咳咳!”
紫感受到漩渦再次開始運轉(zhuǎn),幻想攪動起來,好像狂風(fēng)卷起落葉,世界卷起人類,詩歌卷起神明——什么東西即將蘇醒,是的,她看到了,聽到了,觸摸到了——
“遲日江山麗,?春風(fēng)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From fairest creatures we desire increase,That thereby beauty's rose might never die,But as the riper should by time decease,His tender heir might bear his memory.”
“古池や?蛙飛びこむ?水の音”
……
無數(shù)詩篇飛起,在幻想分娩之際,男人的臉色愈發(fā)慘淡。
“過來?!彼麑χ鲮`少女說,于是少女彎下腰,湊近他,握住他的手。
櫻花謝了春紅。京都的旅店,又一個燈紅酒綠的夜晚,但至少還能看見月亮。
世界上最后一個詩人微笑著。
他快死了,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他靜悄悄地睡在深夜的京都。當(dāng)?shù)厣系臋鸦ò曜咄昶咛斓纳?,他也再一次走到了路的盡頭。這是農(nóng)歷四月十五,櫻花將謝的日子,開悟者超脫的日子,也是整首詩結(jié)束的日子。
亡靈少女凝視著他,輕輕問:
“我還有一個問題……那首詩是不是你寫的?”
“哪首……?”
她念道:“物化陽春
愿如釋尊
望月在天
花下隕身”
男人已經(jīng)無法做出笑容了,但他的語調(diào)仍然平靜:“我覺得,不是。但如果它是我寫的,那我就死而無憾了?!?/span>
“……”
“你長得真像一朵櫻花啊……我最喜歡櫻花了?!?/span>
輕不可聞的最后一句話后,男人輕輕閉上雙眼,一切歸于永恒的平靜。
世界上第一個詩人流出晶瑩的淚水,她緊握著已逝的那只手,感受到那流光溢彩的幻想霎時間全部涌入自己的腹部,以及隨之而來撕心裂肺的劇痛——伴隨著詩人的誕生,幻想改變了承載的對象,現(xiàn)在輪到她來背負(fù)起那份沉甸甸的使命了,盡管她本人先前并不知道。
“快,我們帶他一起回幻想鄉(xiāng)!”背后傳來紫的呼喊。
詩人是一種輕飄飄的存在。讓我們好好看看這個新生的詩人:憔悴美麗,滿臉憂傷,一頭櫻發(fā)舒展開,好似絕美的櫻花。這樣的她死前默默無名,死后歸于幻想,足見我此言非虛。
在最后她突然記起,自己的名字叫做西行寺幽幽子。
西行,西行……
她滿含淚水的臉上,涌出一個凄美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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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世
(櫻花啊
櫻花啊
陽春三月晴空下
一望無際櫻花喲
花如云海似彩霞
芬芳無比美如畫
快來吧
快來吧
快來看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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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賞櫻日。
紫和亡靈少女坐在檐廊下賞櫻,只是這次,多了一個小女孩坐在亡靈少女的懷里。
“癡心盼花花亦知,唯恐心亂花亦殘
恨無仙人分身術(shù),一日看盡萬山花
春風(fēng)無情吹花落,醒來猶自黯神傷”
小女孩慢慢地念著,像是她已經(jīng)和這些詩無比熟悉一般。但即使擁有形容櫻花的那么多詩句,天真的她還是望著片片飛舞的櫻花看癡了。
亡靈少女——或者說,詩人——對著友人微微一笑。“所以,幻想鄉(xiāng)以后也有詩了?”
“嗯。倒不如說,幻想鄉(xiāng)保護(hù)了詩?”
少女望著亂櫻紛飛的院子?!白希矣X得我之前想法是錯的。并不是只有人類才能寫出好詩來?!?/span>
“(撲哧一笑)為什么,你是想說你自己嗎?”
“不是啦。寫詩啊,需要一顆透明的靈魂。這個靈魂要多想,多看,然后啊,再讓世界把它涂成其他顏色——至于外表是什么樣,其實沒關(guān)系?!?/span>
“聽不懂誒……”小女孩聽見了她們的交談,嘟了嘟嘴。
詩人微微一笑,花瓣飄在小女孩的頭上,她幫她輕輕捋掉。在那棵不開花的最大的櫻花樹下,花瓣鋪就了一方矮矮的墓碑,墓碑里沉睡著另一個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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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分項選擇:
十(②;西行父女)
矛與盾
細(xì)分濃淡可評墨(①)
共1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