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摘錄】京劇“怪人”金少山(張古愚)

金少山是京劇中花臉全材,也是京劇界少有的“怪人”。他的身材、臉盤和嗓音是適合唱花臉的一塊好料,幼時拜北京著名花臉何九(桂山)為師。其父金秀山原來是譚鑫培班中唱二花臉的。秀山生三子,少山最幼。秀山去世后,少山隨二哥仲麟去天津找出路,搭上一個專跑關(guān)外的班子做拆賬,那時少山還只有二十來歲。由于童年時基本功下得磁實,又受過業(yè)師何桂山的嚴(yán)格訓(xùn)練,再經(jīng)過在這個小班子里幾年的摔打,“架子”、“鐵棒”、“黑頭”等行檔都由他一腳踢??墒悄菚r小碼頭的觀眾大多愛看武生與紅生戲,不吃花臉,因此他收入甚微。金少山對此心懷不滿,拉了二哥回到天津。在天津混了兩年,他們兄弟倆又隨坤角老生恩曉峰來到上海,由恩介紹,進(jìn)老共舞臺充“班底”。兄弟二人長期唱開鑼戲。開鑼時,大部觀眾尚未入座,唱來敷衍了事并不賣力。仲麟去世后,少山成了單身漢,生活上懶懶散散,又交上了吸毒的同業(yè)朋友,從此染上了煙贏,潦倒不堪。他雖然吸毒,但從不課場,不過也不賣力使勁。同行間都知道他身上的玩意兒是有的,就是玩世不恭,不肯好好干。
有一次梅蘭芳劇團(tuán)南來上海演出。當(dāng)時后臺的管事關(guān)照金少山:“你雖是劇場的班底’,但唱戲總得象個唱戲的樣子,象你這樣癟三腔,要是給梅蘭芳先生看到了,對我們劇場印象不好。現(xiàn)在給你點錢,去買一身合適的衣衫。以后只要好好千活,我去要求給你漲包銀。一聽漲包銀,少山很高興,演出也很賣力。梅蘭芳三天的打泡戲是:《太真外傳》。當(dāng)時的劇場老板黃金榮看了海報就對梅說:“應(yīng)當(dāng)唱《霸王別姬》呀!”梅回說:“這出戲我是與楊小樓先生合演的,現(xiàn)在楊在北京,霸王一角怎么辦?“黃說:“你們的周瑞安不是楊派武生嗎?”梅說:“氣派不夠?!秉S又一連提了好幾個演員的名,梅只是搖搖頭。黃以為梅蘭芳的這出《霸王別姬》,沒有楊小樓的霸王是不會唱的,因此不再提了。隔了幾天,梅劇團(tuán)準(zhǔn)備演全部《宇宙鋒》。因為戲短,前面只能由周瑞安墊一出小戲《天霸拜山》,并向劇場說明:“我們劇團(tuán)的花臉董俊峰在《宇宙鋒》里有戲,這出《天霸拜山》中的竇爾墩一角,要用你們大舞臺的花臉了。(注:當(dāng)時上海各大京劇場都有一套基本演員,名日“班底”,以備為外來的主要演員配戲)。后臺有沒有能演《天霸拜山》的花臉呢?后臺管事知道金少山是能勝任的,就怕他上臺不賣力,需要給他打打氣。于是就對金少山說:“現(xiàn)在要添一個二路花臉,我極力推薦你,經(jīng)理怕你上臺不使勁,要我做擔(dān)保,看你是不是存心好好干一番?!苯鹕偕秸f:“你肯提拔我,讓我當(dāng)二路花臉,干起來就會有精神?!鄙蠎虻哪翘焱砩希诽m芳扮好裝在休息,聽到前臺彩聲、掌聲連連不絕,仔細(xì)一聽是為演竇爾墩的鼓掌。派人詢問:“這位在臺上的花面是誰呀?”回說:“是金秀山的兒子金少山。梅聽了當(dāng)時就說:“通知前臺劇場,后天我的戲碼改為《穆柯寨》,就派金少山演焦贊,與我同場時,我要看看他的玩意兒?!薄栋萆健废聢?,管事就去向金少山報喜訊:“梅蘭芳先生后天晚上演《穆柯寨》,指定你演焦贊,給你漏臉了!”在《穆柯寨》中,金少山的焦贊,臉譜精細(xì)、身材高大,嗓音洪亮,身上邊式,董俊峰的孟良和他站在一起相形見細(xì)。戲完后梅蘭芳回到自己的化裝室休息,黃金榮進(jìn)來向他道“辛苦?!泵分鲃酉螯S提出:“我決定演《霸王別姬》,霸王就是金少山,你得為他新置黑靠、黑鱗、頭盔、把子和大纛旗?!秉S金榮喜出望外,當(dāng)即允諾一切照辦。這出《霸王別姬>演出之后,金少山頓時身價百倍,上海的一些小報贊他為“活霸王。”從此,他就一躍成為紅極南北的紅牌花臉,請了當(dāng)年譚鑫培的琴師孫佐臣為之操琴,儼然是第一流角兒氣派。梅蘭芳期滿回京,金少山就在滬與小達(dá)子掛并牌,三牌是李萬春,四牌是林樹森,當(dāng)時演出全部打金磚。金少山飾的姚期,
與孫佐臣的胡琴堪稱雙絕,紅極一時。
之后,金少山等全班人馬又到黃金大戲院演出。此時金少山的生活闊綽了,就開始養(yǎng)狗、養(yǎng)貓,懷中常抱著一只小黑狗,取名小黑炭。院方還特地給他租了一棟住宅,金少山要求房租水電費用歸院方支付,并用汽車接送,院方也都接受。少山一看新居寬敞,正好養(yǎng)狗、養(yǎng)貓、養(yǎng)猴子,后來還買了一只小老虎。有一次,一只猴子的鏈條脫鎖,竄到臥室里把家具全部搗翻打碎,金少山回來一看,不但不罵,反而連聲叫好:大鬧天宮,下次不可!還賞了猴子二只大蘋果,叫飼養(yǎng)員帶走,損失三四百元,他卻滿不在乎。他的行頭并不太多,可是全部典進(jìn)當(dāng)鋪,每一件行頭開一張當(dāng)票,當(dāng)下來的錢就在古玩商店里買幾件小古董。晚上演出需要穿哪幾件服裝,就把那幾張當(dāng)票撿出來,交給戲院前臺,要他們帶了鈔票去贖回來用,等晚上唱完了戲,明天一早又把這些行頭再送進(jìn)典當(dāng)鋪里去。
一九三五年梅蘭芳在漢口光明大戲院演出,演《霸王別姬》反不如其他劇目的賣座好,因為飾霸王的演員氣派不夠。院方要求梅蘭芳請金少山到漢口來。梅派專人赴滬,與黃金戲院商借,院方當(dāng)時只答應(yīng)暫借五天,因此決定用飛機(jī)接送。唱了三天就送回上海,再唱再接。這么一來,金少山的大名又哄動武漢三鎮(zhèn),盛況空前。
在金少山為梅蘭芳配《別姬》中的霸王之后,上海大中華唱片公司請金去錄音灌唱片時,錄音機(jī)上的薄膜,被金少山這條金嗓子接連震碎了兩次,最后只能請他背著錄音機(jī)唱,可見當(dāng)時金少山的嗓音之洪亮。再說金少山的臉譜。老觀眾都說金少山的臉譜越看越美,這里面有一個原因:金少山的開臉與眾不同,他上場時先勾個大概,第一場戲下來添上幾筆,第二場戲下來又補幾筆,他是每場戲下來總要勾勒一番,場場在加工,因此在末幾場戲里金少山的臉譜已是豐滿的、光彩照人的臉譜了。越看越美的原因也許就在于此。
金少山離滬前最末一場演的戲是全部《珠簾寨,他把這出戲從新歸于花臉來唱,給上海觀眾留下了一個深刻的印象。
到北京后的第一炮是《李七長亭》,演出地點是在長安大戲院。觀眾幾乎都是京劇界同行。金少山揮金如土的老作風(fēng)在北京依然未改,可是北京的大班有程硯秋、馬連良、荀慧生、譚富英等,長安戲院只能讓大家輪流演出,不可能讓金少山接連唱十天八天的,因此金少山的經(jīng)濟(jì)收入遠(yuǎn)不如在上海有辦法,所以到處欠賬,前吃后空,舊賬未清,新賬又來。
一九四二年,金少山又南來上海在皇后大戲院演出,雖然班中除了林樹森之外,沒有好的搭配,還是照樣滿座。但畢竟由于生活上的長期放蕩,精力不濟(jì)了。精神上的不振必然導(dǎo)致藝術(shù)上的衰退,上座也就隨之逐漸低落,有幾場戲只賣七、八成座,金少山的金字招牌已經(jīng)褪色了,于是只能悄悄地重回北京。到北京之后唱了幾場戲,還了一些舊賬,從此就每況愈下,最后只能靠當(dāng)行頭服裝苦度生活。這時候的金少山已經(jīng)是窮途潦倒,不久就與世長辭了。他身后蕭條,家里只留下一些不值錢的假古董,行頭把子早已當(dāng)光賣光,治喪安葬還是由北京梨園公會出來負(fù)擔(dān)的,一代紅角只落得如此凄慘下場。
【作者:張古愚?1981-5《上海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