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按：本文是藝術(shù)史上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也被蘇珊桑塔格譽為舞蹈史上第一篇重要的文章，之前有過一篇中譯，但我認為有疏漏之處，故重譯。從德文原版與英文譯文共同譯出，同時部分參考了王立秋的原中譯，特此感謝。

[德]海因里希?馮?克萊斯特 著

? ? ? ?1801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我在公園遇到了一位老友。他最近被任命為當?shù)貏≡旱氖紫枵撸谟^眾中享有極高的名望。我向他坦言，我曾不止一次看到他在木偶劇院演出，那是一座建于集市，以穿插著歌舞的滑稽戲來娛樂大眾的新劇院。他十分肯定地告訴我，這些木偶的無聲之姿讓他非常滿足，并直截了當?shù)馗嬖V我，任何希望在藝術(shù)上有所建樹的舞者都可以從它們身上學(xué)到很多東西。

? ? ? ?他的語氣告訴我，他并非突發(fā)奇想。于是我細細詢問他何以做出這驚人的論斷。

? ? ? ?他問我，有沒有發(fā)現(xiàn)，木偶（特別是較小的木偶）的一些舞蹈動作非常優(yōu)雅。這我無法否認，一組跳著歡快朗多舞的農(nóng)民，即使坦耶斯(Teniers)，也不能繪制出比木偶表演更加優(yōu)美的景象。

? ? ? ?我進一步詢問這些木偶形體背后的運作機理，我想知道，如果沒有纏繞如迷宮一般的控偶線，要使得木偶的軀干與手足都充滿舞蹈的韻律是可能的嗎？他告訴我，在我的想象中，當木偶起舞時，它身體的各個部位均被精細地控制著，我應(yīng)該避免這種想象。他接著說，“任何運動，皆有其重心，控制住運動的重心就足夠了。肢體，只是鐘擺，它們自會產(chǎn)生一種協(xié)和的律動，無需額外的幫助”。他繼續(xù)補充道，“這種運動非常簡單。當重心沿著直線運動時，四肢便會描畫出曲線。在搖動中充滿著偶然的木偶，就已進入了舞蹈的節(jié)律之中”。

? ? ? ?這一探討，讓我明白，為什么他會從木偶戲中獲得樂趣，但是我當時仍舊無法想象他之后做出的那些推論。

? ? ? ?我接著向他詢問，他是否認為控制這些控偶師本身應(yīng)該是一個優(yōu)秀的舞者，或者至少對舞蹈有不錯的審美。他回答說，一項工作，從技巧層面來說很簡單，并不意味著它可以在毫無敏銳直覺的情況下完成。木偶中心所需依循的線路確實十分簡單，他相信，在大多數(shù)時候，它們僅僅只是條直線。即使路線是曲線時，其曲率也僅僅只有一階而二階，哪怕是二階曲率的曲線，也僅僅就是一個橢圓狀，這是一種由關(guān)節(jié)帶來的，對肢體而言非常自然的運動形式，因而很難說這對控偶師來說有多么高的技藝要求。但是，這條路線又可能是異常神秘的，它是獨屬于舞者的靈魂之路。如果控偶師不能把自我注入木偶的重心之中，這條路徑是否是可循的，他對此十分懷疑。換言之，控偶師本人也在跳舞。

? ? ? ?我回應(yīng)說，控偶師的行為在我看來就好像某種可以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完成的活動——或者說像轉(zhuǎn)動桶風(fēng)琴的手柄。

? ? ? “完全不是這樣”他反駁道。“事實上，控偶師的手指活動和木偶的運動之間存在著一種微妙的聯(lián)系，就好像一個數(shù)和他的對數(shù)，又或者雙曲線和它的漸近線之間的關(guān)系?！比欢?，他確實相信人類意志的最后一絲痕跡可在在木偶中被去除，他們的舞蹈將完全進入機械力場之中，甚至如我所言，由轉(zhuǎn)動一個手柄產(chǎn)生。

? ? ? 我告訴他，我對他如此關(guān)注這一粗鄙的藝術(shù)形式感到驚訝。他不僅僅是認為木偶戲會有更加高級的發(fā)展，他本人看上去也在朝這個方向努力。

? ? ? ?他微笑著說，他有信心，如果有一名工匠可以按照他心中所想的那樣去制作一具木偶的話，他可以用這具木偶上演一出當世任何舞者都無法與之比肩的偉大舞蹈，即使是Madame Vestris也無法望其項背。

? ? ? ?我低頭不語，他問我：“你有聽說過那些英國工匠為那些不幸失去自己下肢的人制作的假腿嗎？”

? ? ? ? 我回答說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

? ? ? ? “真遺憾”，他接著說道，“如果我告訴你，這群殘疾人用假肢翩翩起舞，我說的是舞蹈，你可能不會相信。他們的動作范圍的確是十分有限的，但他們當他們表演起那些動作時，堅定，輕盈且優(yōu)雅，對一個有思想的觀察者來說，這是無法忽視的。"

? ? ? ?我笑著說他已經(jīng)找到他要找的人了，能夠制作出如此出色假肢的人，肯定能夠按他的要求為他打造一個木偶。

? ? ? ?他卻愁眉苦臉，我問道：”你對巧匠的要求到底是什么樣的？“

? ? ? ?他回答道：“從我們在這兒所看的木偶戲中沒有什么是找不到的，均衡，輕盈，靈巧。。。但是所有這些都需要達到一個更高的程度才行，尤其是對重心更加自然的掌控”

? ? ? “你的木偶舞者與鮮活的舞者相比，優(yōu)勢在哪兒？”

? ? ? "優(yōu)勢？",首先是木偶不會犯的一個錯誤，我的朋友，它永遠都不會有矯揉造作的錯誤。因為如你所知，矯揉造作，是當靈魂或者外在的力，出現(xiàn)在非重心點上時，才產(chǎn)生的。得益于控偶師只是用它的線來控制木偶重心，別的身體枝節(jié)只是理所當然的進行著無意識地，純粹地擺動，它們只被重力所支配。這是一種極其杰出的品質(zhì)。在絕大多數(shù)的舞者上，尋找這樣的品質(zhì)堪稱徒勞。

? ? ? ?看看那個跳達佛涅的女孩，他繼續(xù)道，在阿波羅的追求下，她轉(zhuǎn)身凝望著他。她的靈魂壓于她的背脊之上，她彎曲著，仿佛要斷裂，如貝里尼學(xué)派的那伊阿得斯一般。再看看那個跳帕里斯的年輕舞者，當他站在三位女神中間，將蘋果遞給維納斯時，靈魂仿佛重壓在他的肘部（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 ? ? ?他繼續(xù)說道：“這樣的錯誤是我們所無法避免的，畢竟我們已經(jīng)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子。而天堂已被鎖上，智天使（基路伯）在我們身后，我們必得環(huán)游世界，去看看它是否可能在背后某個地方被再度打開”。

? ? ? ?我不禁大笑。必須承認，人之意識在其不存在的地方自然不會范什么錯。我看得出他還有更多話要說，于是請他繼續(xù)。

? ? ? ?他補充道：“這些木偶還有一個優(yōu)勢。就是它們幾乎沒有重量，這意味著它們不受到慣性的困擾，這是舞蹈最斥拒的屬性。要將其送向天空總要比將其拉往大地耗費更多的力。如果我們杰出的G小姐在跳entrechats或者pirouettes這樣的動作時，能減輕60磅的體重或者獲得等同于此的助力，那她會怎么樣呢？這些木偶如精靈一般，輕輕掠過地面，肢體動力的恢復(fù)僅需瞬息停頓；而我們?nèi)祟悾瑒t要依靠大地，調(diào)整后才能恢復(fù)這形體的動力，這些停頓調(diào)整的時刻顯然與舞蹈無關(guān)，我們所能做的只能是讓它盡量被忽略。

? ? ? ?我對此的回應(yīng)是，無論他如何精巧地呈現(xiàn)了這組悖論，都無法使我相信一個木偶可以比一具生命機體更加優(yōu)雅。他卻反駁道，在優(yōu)雅這件事上，人類就更無法與木偶相提并論了。唯有神，才能與無生命的純粹物質(zhì)相比。那是這個圓環(huán)世界兩端交匯之處。

? ? ? 我大為驚異，面對如此奇詭的論斷，一時語塞。

? ? ? 他吸了一口煙，繼續(xù)說道，他絕我似乎沒有認真度過《創(chuàng)世紀》的第三章。倘若一個人對人類的起始階段，那么要與他就其后續(xù)的發(fā)展展開有效的討論就很困難了，更不要說討論人類的終極問題了。

? ? ? 我反駁說：“我很清楚人的意識是如何損擾自然之雅的。我曾親眼所見，一位年輕朋友如何因一句偶然的話語而失去了他的純真。即使他后來盡了各種他能想到的努力，卻再也無法回到那純真的樂園。但從中，你又能得到什么結(jié)論呢”？

? ? ? ?他遂向我詢問我想到的事情。

? ? ? “大約三年前”，我說道，“我和一位優(yōu)雅奪目的年輕人去洗浴，當時他只有十五歲，只在被女士青睞時流露出些許的虛榮。不久前，我們剛在巴黎看到過那個從腳上拔出刺的男孩雕像。這是一樽很有名的雕像，你可以在大多數(shù)德國收藏中看到它的復(fù)刻品。我的朋友在將他的腳抬到凳子上擦干時，看向一面巨大的鏡子，并想起了那個雕像。他笑著告訴了我。事實上，我也注意到了這點，可是。。。不知道是為了驗證他的優(yōu)雅還是想要給他的虛榮心潑些冷水，我笑著說，這不過是他所見的幻象而已。他臉變得通紅，再次抬腳，試圖重復(fù)給我看，但不出意外，失敗了。隨后的兩次，三次的嘗試同樣失敗了，他抬了大概有十次腳，但都是徒勞。他無法再重復(fù)最初的動作。我對此是如何評價的呢？我說他的動作是如此滑稽，以至于我無法忍住發(fā)笑”。

? ? ? ?自那以后,這個男孩發(fā)生了非同尋常地變化。他開始整日站在鏡子前，往日的各種優(yōu)雅與他漸行漸遠，似乎有一種難以理解無形力量如鐵網(wǎng)一般禁錮著他的身形姿態(tài)。一年后，周圍的人已再無法從他身上看到那昔日的優(yōu)雅。還有另一個人也見證了這件古怪而不幸的事，我可以將他介紹你，他會向您證實我所說的這個故事。

? ? ? ?朋友興致高漲：“說到這個問題，我必須告訴您另一個故事，你會發(fā)現(xiàn)這正與你那個故事遙相呼應(yīng)。去俄羅斯的途中，我曾在一個波羅的海貴族家中稍作逗留，他的兒子們尤其是長子，熱衷于擊劍，他剛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自認自己是個高手。一天早上，他帶我其他的房間，遞給我一把佩劍，我接受了挑戰(zhàn)，并且占了上風(fēng)，這讓他十分沮喪且困惑。我的每一次出招都幾乎能命中要害。最后，他的劍被我挑飛到房間的角落。他哭笑不得地撿起劍說，他早已遇到他的老師了，不過事間人事都需要找到它地老師，而他現(xiàn)在打算帶我去見他的老師。他的兄弟們大笑起來并嚷道：‘走吧，去下面的馬廄里看看’，在他們的指引下我看到了他們的父親在庭院里養(yǎng)的一只熊”。

? ? ? ?這頭熊使我內(nèi)心充滿驚訝，它直立著，倚靠著那根綁著它的柱子，右爪高高舉起，直視著我，隨時準備戰(zhàn)斗。面對這頭熊，我甚至不確定我是不是在做夢。旁邊的人們慫恿我道：‘上吧，試著打敗它！‘我努力平復(fù)著我的情緒，拿起劍向他沖去，它只用熊掌輕輕一擋，便隔開了我的刺擊。我佯攻，企圖欺騙它，但它不為所動。我再次發(fā)起進攻，這一次我用上了畢生所學(xué)，如果面對的是一個人，那這一劍將刺穿他的胸膛，但那只熊只輕揮它的前爪，就化解了我的全力一擊?，F(xiàn)在，我能體會到那位長子內(nèi)心的無奈了，熊的沉著奪走了我的冷靜。我大汗淋漓，佯攻與刺擊交替使用，但毫無戰(zhàn)果，那只熊不僅如世間最好的擊劍手一般化解了我的全部攻擊，甚至在面對我的佯攻時，它不動如山。我從未見過有任何人類擊劍手能夠做到這點。它就站在那里，看著我，仿佛讀出了我的靈魂，我任何無效的佯攻，都不能撼動它分毫。你相信我說的這個故事嗎？”

? ? ? “完全相信”，我欣然贊同，“哪怕是一個陌生人對我講起，我也會相信，從你這里聽到就更加沒理由懷疑了”。

? ? ?“那么，我尊敬的朋友”，他說道，“你已經(jīng)具備理解我觀點的一切條件了。我們看到，在有機世界中，隨著思考逐漸變得模糊和微弱，優(yōu)雅卻愈發(fā)璀璨和主宰。然而，就像從兩條線延展出的兩個界面在另一側(cè)無限延伸后，突然在另一側(cè)相交，或者像凹面鏡中的圖像在無限遠離后，突然又交織在我們眼前。當認知經(jīng)歷了某種無限后，優(yōu)雅會再度回歸。因此，優(yōu)雅只在兩種情況下以最純粹的形式出現(xiàn)，要么在那些沒有意識的存在中，要么就是在擁有無限意識的存在中，即優(yōu)雅只在木偶或神人的身上”。

? ? ?我依然有些困惑：“那么，我們是否要再次品嘗智慧之樹的果實，以回到那原初的無罪狀態(tài)”？

? ? “當然，那將是世界史的最后一章”。

• 德文原版：https://de.wikisource.org/wiki/%C3%9Cber_das_Marionettentheater

• 英文譯本：https://southerncrossreview.org/9/kleist.htm

• 王立秋中文原譯：https://www.douban.com/note/136974399/?_i=9490826eu3KC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