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響箭》
開篇.
●? 陰雨綿綿,似有無盡之意.人跡罕至的亂石谷,因近日雨水豐富, 得了天時,使得平日里行人不屑一顧的雜草叢生,一時之間,搖身一變,雖不至于迷人眼,卻也獨有妙處.
●? 看這時日,很是不宜出行,谷中低洼已有小溪,有的由于地勢不甚平坦,緩緩流向別處,竟聚成小湖泊,水面上不斷地漾出水紋,似乎是在提示人們,也可以說,是在向人們傾訴,平日里所遭受的種種冷落。
●? 應(yīng)該說,亂石谷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只是對于需要它的人來說.即使一年之中,難以遇見陽光,這里的植被們卻并不孤單,形形色色的蟲類在此團聚,以及不時傳出的鳥鳴聲,更添了幾分神秘,或許真有人在此居住也未可知。
●? 淅淅瀝瀝的雨聲,在這片土地上回響,似乎蔓延到谷里的時候,無限放大,顯得沉悶且冷清。沒有人會去注意這些,尤其還在這種時節(jié)。不過,有一個人例外。不對,準確說來,應(yīng)該是兩個人,和一群不是人的,混雜在一起,他們經(jīng)常會在谷里出沒,更多的時候,是其中的一個;另一個常常在谷頂,遠遠看去,身形嬌小,可偏偏手握著長長的羊鏟,對比之下,更讓人覺得瘦弱不堪,生怕用力甩下羊鏟,整個人都要飛出去。不過很明顯谷中的那個人并不存有類似的擔心。只見谷頂這個,不時的四處瞭望,眼光始終不離挨著谷中人的羊群,偶有一兩只脫離隊伍的,一聲哨響過后,也被羊鏟很快的驅(qū)趕,二人配合默契,明顯看出來時間的獎勵。
●? 雨繼續(xù)下著,只是減了不少勢頭,天空依舊暗沉,谷中霧氣迷漫,十步之內(nèi)不見人形,這可是矸石村多年未見的情景了。村里開始有人活動,矸石村里最有學(xué)問的前教書先生,綽號小鳳雛的趙先生(當然了,這名號純粹是他不忘耍弄文人的寒酸,其實家里早已是揭不開鍋,聊以自慰罷了),恢復(fù)了每日的門前朗誦,習(xí)慣性很要大聲,引得四圍住的不遠的小子、姑娘一窩蜂擠在他家門口,這時候,他就把聲住了,半彎腰對著那一顆顆小腦袋,來回打量一番,接著吧唧吧唧嘴,似是自言語:稀飯就著咸菜,饅頭該就著什么?
●? 住在半山腰的冬家三小子愛戲弄他,搶著第一個回答說:饅頭就什么都可以,就是肯定不就著酸秀才。說完就哈哈大笑,山底夏家的小子,排行老三,趁著這一陣兒的哄笑,跨進院門,掄起小拳頭,結(jié)結(jié)實實給趙先生撅著的屁股一拳,又趕緊跑開,拉著隔壁的邱家小女,就向著后山飛奔。
●? 趙先生自然是不疼的,小孩子家的力量畢竟有限,可也正了正身,面帶嚴肅,擺出一副凜然的樣子,對著冬家小子,“對答如流,思維很敏捷。我教書那會兒,你這樣的學(xué)生可不多見,來來來,我教你認字?!倍倚∽颖慌赃叺男『⒁煌疲拓撌挚邕M院門,表面上可憐兮兮的,嘴里卻不住的嘟囔:“先生那么高,要教書要么坐著,要么就要彎腰,不然學(xué)生我聽不見。”趙先生聽他說的在理,面容和藹起來,盡量將腰彎到能夠和冬家小子平視的程度。
●? 突然,冬家小子左手在他臉上用力一抹,趙先生只覺又黏又濕,想要睜眼看,卻是眼前一團漆黑,緊跟著又是傳來一陣哄笑,也許是趙先生實在過于狼狽,孩子們的笑聲驚擾了他們各自的父母,小名的呼喊聲在村里巷道此起彼伏,一會兒功夫,趙先生就覺得四下寂靜,開始留意自己臉上的到底是什么。
●? 就在手快要摸到那一團濕乎乎的異物時,一聲稚嫩的童聲吸引了趙先生的注意,“是泥巴,這兩天雨水多,路上都是濕泥巴?!壁w先生聽這聲音耳生,趕忙把眼睛處的泥巴隨便用手抹開,他想看看這小孩子是誰家的。因為小孩子站在他不遠處,其實可以說,就隔著一扇木門,趙先生把腰稍稍動了一下,瞇起一雙眼睛,開始打量起眼前的孩子來。
●? 這個孩子個子并不高,上身穿著一件灰黑的粗布衣,零散地可以看到有幾處破洞,透過破洞露出愈發(fā)臟亂的內(nèi)里,下身一條薄薄的長褲,褲腳處磨損很嚴重,有幾根絲線隨著微風(fēng)輕輕擺蕩,不時掠過那雙隱約可以看到腳趾頭的麻鞋?!拔疫@副模樣居然沒有逗笑她,也許她也覺得我有些可憐吧?!壁w先生心里嘀咕著,輕輕咳了兩聲,腰也伸直,也不去管臉上的泥巴,問起小女孩話。
●? “那,你是這村里誰家的?”趙先生不免好奇。
●? 小女孩放在胸前的小手互相攥緊,回答:“我只認得我爺爺,我們住在后山,我們住在一起,我們…”
●? 趙先生微微一笑,“不要怕,后山我也去過,那里風(fēng)景好得很呢?!?/p>
●? 小女孩攥緊的手慢慢松開,不知所措的拉了拉自己的衣角,怯生生的笑了一下,算作回答。
●? “你們既然住在后山,為什么今天來村里,你是一個人來村里了?”趙先生面帶微笑繼續(xù)提問。
●? “我們,我們家的羊,跑到村里來了,我就一路追著它,也跑到村里來了。我爺爺…沒有…”
●? “那你的羊找到了嗎?”不等小女孩說完,趙先生問道。
●? 小女孩沒有說話,把身子朝遠離木門的一邊挪了挪,趙先生也就往外探頭,這才看到了藏著的小羊羔,小羊羔也很怕生人,忙又躲到小女孩的身后.
●? 小女孩的緊張一目了然,趙先生覺得不能再繼續(xù)問下去了,也像是突然想起了自己還一臉泥巴,對著小女孩短暫凝視,轉(zhuǎn)身回了屋子。
●? 矸石村的土路從來沒有像如今這樣泥濘不堪,往日街巷里時不時會有嬉笑喝罵聲,偶夾雜著扁擔貨郎熱烈的叫賣,如果是賣吃的,那么貨郎永不會覺得孤單,因為扁擔后面總有小孩跟著,在村里四處轉(zhuǎn)悠,碰到買貨的,他們也跟著貨郎休息,認識的不認識的鄰居見了,打趣他們,一個大貨郎帶一群小貨郎,等小貨郎大了,大貨郎就要餓死了;倘或是賣玩的,村里的人是不許孩子跟著貨郎的,這時候就可以聽到村頭巷尾一片片稚氣未脫的叫賣聲,說來也奇怪,有時候村里人和貨郎聊閑天,貨郎總說,愛賣玩的,賣玩的不累。
●? 眼下沒了叫賣聲,不見了賣貨人,村子一下沉寂下來,加上霧氣重,使人備感壓抑。此時的小女孩恰恰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獨自踽踽前行,衣服的單薄使她牽著小羊羔的手不住的哆嗦,走起路來不免搖搖晃晃,好在小羊找到了,她也該回后山去了。
●? 矸石村的后山和別處有些區(qū)別,因村依山而立,聽老一輩人講,早先的矸山村并不叫矸石村,那時候的人們沒有過多的生存技能,卻有把好力氣,也愿意時常光顧后山,后山最多的就是矸石,可矸石不能直接使用,村里人就聚在一起合計,商量該怎么辦。其中就有趙先生的父親,趙先生那會兒還是個青年,雖也跟著父親每天出入后山,真到了眼下這種情況,他是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即使說了,也不會有人聽。
●? 大家你一嘴我一嘴互不相讓,有說拉到村外去賣的;有說請村里石匠給雕琢雕琢,大家再去用錢收回來,轉(zhuǎn)賣;有說干脆拿來鋪路搭橋,反正大家都走著不舒服。莫衷一是。就在這時,趙先生的父親走上村中心放置的石磨盤,一屁股坐下,任憑喧鬧之聲不絕于耳,只淡淡的說了句:“放窯里燒?!闭麄€村子頓時安靜下來,人們左顧右盼,疑慮重重。冬家老大第一個提出了不同意見,“老趙,大家伙都清楚你讀書認字多,我呢,是個粗人,有話就直說。今天大家伙碰到了難題,需要個辦法,人多嘴雜,說不出個門道兒。聽你的意思,打算把這些灰石頭拿來燒,這灰東西咋燒?我可跟你說,你不要耍俺們,拳頭可不認鄰里?!闭f完,挽一挽袖子,很有憤慨的意思。
●? 趙老先生并不打算與他爭辨,只正了正身子,將周圍人掃視一圈,眼神最終留在了自己的發(fā)妻身上,平緩地說道:“我這一生為求學(xué)四處奔波,常常被饑餓所困,居無定所,更沒有人愿意收留,可以說嘗遍人間冷暖。有一年,我意外去到了西風(fēng)坡,口袋里仍然是空空如也,走在路邊,看到饅頭鋪,一股沖動迫使我將手伸向了蒸籠,也顧不上疼痛,抓了兩個饅頭就跑,賣饅頭的就在后面追,可我餓啊,結(jié)果跑了沒多遠,被逮了個正著。賣饅頭的看我像個讀書人,打我的時候下手多少留了情,可免不了鼻青臉腫,不過我還是心里邊開心,我極力護著手里的饅頭,在賣饅頭的走后,大嚼起來?!闭f到這里,趙老先生頓了頓,繼續(xù)又講道:“我自顧自的陶醉在饅頭的香甜,身后不知何時站了一位二十出頭的大姑娘,我把頭擰過去,卻看不清楚她的模樣,她看我在盯著她,有些局促,扔下一句話,跑開了。自那以后,我就開始早出晚歸,伺候東家,東家家底厚,有幾口大窯,里面燒的就是咱們村后山的矸石,也叫煤矸石。”
●? 冬家老大咳了兩聲,從人群里擠出去,走的時候似乎說了一句什么,人們都沒聽清,也不去關(guān)心,眼下要緊的是箍窯,越大越好,至于地址選在哪里,又是接下來要面對的問題。天色慢慢黯淡,聚著的人群已經(jīng)散了,趙老先生踱著步,往家的方向走去,趙先生跟著,探頭探腦地,他想知道他的父親聽的那句話是什么內(nèi)容,他很想知道??勺罱K沒有開口,一老一少,相傍無言。
●? 小女孩走后山的路必然要經(jīng)過大窯,當時是申時,連日的大雨使得矸石村總被濃霧籠罩,往常老遠就可以看到的高大的燒窯,如今哪怕站在旁邊,也只能模糊看到部分輪廓,加之多日沒有點火,如果不刻意去找,仿佛憑空消失,根本不曾存在過。過了大窯,就踏上了去往后山的第一個斜坡,斜坡并不長,雨水沖刷掉了較淺的車轍,把不甘心留在了坑坑洼洼,映照著這塊混沌天地,從倒影里偶爾能夠看到一個嬌小的身影走過,末了是一片雪白,很快又歸于混沌。
●? 走完斜坡,后山近在咫尺,不過她并沒有繼續(xù)攀爬,而是牽著小羊,繞著后山快步走了大半圈,在一棵榆樹下,伸手拽下一根樹枝,騰出一只手來,大拇指與食指圈成一圈,靈巧地順著地面的方向一捋,再攤開手時,手中的榆錢向綻開的花朵般,迎接它們的,是一張雖滿是泥污卻洋溢著幸福的臉龐。小羊咩的叫了一聲,她聽出來這個小家伙是餓了,忙把手里的榆錢倒出一部分來,伸到它嘴邊,小羊晃一晃腦袋,嘴巴里傳出不住的咀嚼聲。她咯咯地笑,等小家伙吃完,也捏出一小撮,送進自己的嘴巴,剩下的揣在了衣擺的口袋。那是她要給她的爺爺?shù)亩Y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