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胤錫始末

堵公諱胤錫，字錫君，更字仲緘，號牧游；宜興人。萬歷二十九年（辛丑）十二月初八日酉時，母陶氏誕生公于武進之夾山村。父維嘗，號沖宇；邑庠生。公六歲喪母，十一歲喪父；十二歲，依岳丈陳娛濟家。二十歲，七月游于無錫，依四兄知白讀書；因通籍于無錫。知白諱大建，撫公如子；后公撫知白之子正明亦如子，而正明后隨公殉節(jié)于楚焉。天啟元年，受業(yè)于馬文忠。三月，婚于婦家。壬戌，二十二歲，補郡諸生。十二月，徙居中橋莊。甲子，復(fù)徙歸于婦氏。己丑，歲試五等。丙寅，科試一等。癸酉，三十三歲，舉鄉(xiāng)試十六名。丁丑，三十七歲，登進士一百零八名。九月，廬墓虞山（山在宜興豈山之南）。戊寅六月，辭墓。己卯四月，授南京戶部主事。庚辰二月，蒞北新鈔關(guān)分司。辛巳，解任；三月，歸里。六月，升湖廣長沙知府。壬午冬入覲，離任。癸未四月至京，舉廉卓，賜宴禮部。五月，辭朝復(fù)任。九月，加陞二級。十月，行至蘭溪，聞寇陷長沙而還。十二月，復(fù)任，路阻；歲除，守墓。甲申正月，復(fù)至長沙。二月，升巡道。九月，授楚督學(xué)副使。 乙酉四月，督師何騰蛟抵長沙相見，抱頭大哭；徐揮淚進策曰:‘楚囚泣，無為也！不措餉，能輯兵乎；不招降，能張楚乎’?何公然之。自是，公措置轉(zhuǎn)運，資何軍不絕。 五月，南都失守報至；檄告天下勤王，設(shè)三科以募士。六月二十七日，寄子書云：‘世界至此，國破家亡，吾再有何言！鞠躬盡瘁，危疆待命；急則身受于刲，暇則梁懸一索。茍無愧為祖宗、父母之身，斯已矣。遲速吉兇，吾已置之度外，吾兒可勿慮也。為爾慮者，只有“逃”與“匿”兩字；逃要相機、匿要深晦。念三百年宗族邱墓一旦淪亡，尚何忍言！吾兒若一蓑臥月、終身農(nóng)豎，春秋不乏祀火，傳之子孫，永不出仕二姓，便吾不失忠、爾不失孝矣！言至此，淚如雨下；爾母勸令勿戚；四十仳離，差不惡也。一切家務(wù)，吾悉置不言；只爾自強為善，守身弗辱，便瞑吾目。后音難繼，書此絕詞，兒可牢識’！ 公自起兵，即謝學(xué)政，日夜為守御計。隆武中，以何騰蛟薦，七月升公左僉都御史，巡撫湖廣。駐節(jié)辰溪，懸異格以羅奇才；諸生趙振芳上謁，公曰：‘國家多難，主辱臣死；本院倡率天下義士，即日東下勤王。以何道而必濟，君試言之’！振芳曰：‘使相東下勤王，未必不濟。豈不聞川、陜?yōu)樘煜录绫?，荊、襄為天下要樞？控制上游，實為恢復(fù)根本。若舍此東下，使敵騎長驅(qū)，荊、襄以南不復(fù)為國家有。是公以現(xiàn)在之封疆委之于人，雖赴死金陵，亦何益’！公為首肯者久之。于是留致幕下，決意經(jīng)理荊、楚以窺中原。尋題振芳荊州府推官。振芳別字胥山，浙江上虞人；在松江從師十年學(xué)“易”，刻“易講”甚多。后大清兵至，降；為福建延平府同知。 八月，時李自成敗，而遺孽李錦（號一只虎）性兇暴，與母舅高一功尚合十營約三十萬眾。自川、陜由當(dāng)陽轉(zhuǎn)戰(zhàn)而來，剽掠荊南間；聲言約我軍會獵湖南。公為兵糧百不能支，乃集麾下謂曰：‘覆亡無日，吾愿赤身往，為國家撫集其眾。事成，則宗社之靈；否則，某授命之日也’。先遣監(jiān)紀(jì)陳某、副將某將命曰：‘他人恐不達(dá)命，今本院即日親臨，約以某日相見’。遂以匹馬率帳下執(zhí)事數(shù)人，由武陵、澧水以達(dá)草坪；積骨縱橫，閭舍蕩然。賊徒初見公馳驅(qū)，且沮且詰；未至三百里，拒不達(dá)前，止空城中。逾刻，望見戈矛蔽天、煙塵塞野，從者皆泣；公顧謂曰：‘若等當(dāng)生還無恙，某死，乞收吾骸以返’！頃之，賊徒猝至，擁入營；以大義諭李錦等曰：‘將軍輩有大用材，而陷于不義，亦當(dāng)事者之過。但念國家三百年來若祖宗世食其德，卒以烏合之眾覆滅宗社，止博賊名，為此何利？今若能悔禍改行，協(xié)力同心以建立功業(yè)，某當(dāng)與將軍等共之！昔五代馬殷撫據(jù)湖南，延祚四十余年。宋之南渡，楊公作亂，其黨王佐、楊欽等亦于此地為岳武穆所招，表授官爵；后隨武穆協(xié)力中原，遂為中興名將。湖南一片地，正英雄出世展略揚聲之藉也。且赤眉當(dāng)年思“為賊”二字名號不順，其尊劉盆子為王。今福京新建，主圣臣賢；以此號召天下，何難比美南陽，光復(fù)舊宇！以天道、人事卜之，中興無疑。將軍千古得失之機，正視舉足間爾；安可執(zhí)迷自誤哉’！錦等見公開誠布示，意欲定盟；忽李錦母高氏屏后出呼錦跪堂下，誡之曰：‘使?fàn)栞呞H前罪、洗賊名者，堵公之賜也。爾其始終勉之，勿生二心’！錦素敬憚其母，即叩首曰：‘愿遵慈命，誓當(dāng)死報’！因與公釃酒誓，復(fù)留宴奏伎；所用女樂，猶是帝宮掠來者。公方素服腰绖，乃卻坐不觀；痛哭而言曰：‘兩京未復(fù)，萬姓倒懸；某求死無所，尚何心聽樂耶’！錦即撤去，并令散西秦、燕、晉、豫、楚等處百姓不下數(shù)萬。公返之日，民皆抱攜，呼拜道虜遍數(shù)百里。于是李錦、高一功等三十余萬皆就撫，聽公節(jié)制，楚中號“十家兵”云。公自收高、李后，兵強且眾，得專力守御，屢有戰(zhàn)功。公乃為李錦等上疏，請封伯爵；遣武弁舉人傅作霖赍赴行在。乙酉九月，備車戰(zhàn)火攻。先是，公遣人四出募兵。及是，所集二萬人。特題蜀人楊國棟為大帥，令統(tǒng)之為親兵，使與各營相表里；以車制騎，以整暇制野戰(zhàn)，以火器制弓矢之長，以更番制堅久之戰(zhàn)。國棟后封武陵伯。十一月，請封疏達(dá)行在。內(nèi)閣蔣德璟、路振飛、林增志持議，謂‘李賊破北京，罪在不赦；其黨安得封拜’？御史錢邦芑具疏，言‘方今國家新造，兵勢單弱；高、李諸賊擁三十萬眾于楚中，若不以高爵招之，彼必不肯為我用，全楚非我有也。今出空爵于朝廷之上，一月而得三十萬之兵，免全楚生靈之涂炭；孰得孰失？即昔漢高王韓信于齊，豈得已哉！今當(dāng)權(quán)宜，假以封號’。詔從之。乃賜高、李諸營名“忠貞營”，改李錦名“赤心”、高一功名“必正”，諸將封侯伯有差；特命兵科給事中龔善選往楚封之，而別降敕獎公忠勤，授傅作霖兵部主事。 丙戌正月下旬，公渡澧水，督忠貞營往恢荊州以上，荊南副使燕如、荊州推官趙振芳監(jiān)其軍。措糧儲、運火器，自二月朔渡江攻城；凡六晝夜，大小神器如轟雷不絕，遠(yuǎn)近聞數(shù)十里，云車炮石百道齊攻。大清帥鄭四維監(jiān)守，城崩數(shù)十處，皆隨方拒戰(zhàn)。有獻(xiàn)策者謂：‘荊城夾蜀、漢二江之門，水高于城者數(shù)丈；昔人筑堤為長圍，使水入江，安流赴海。若決二堤，則兩江之水建瓴而下，荊、襄一帶望風(fēng)歸附，恢復(fù)之機在此一舉矣’。公曰：‘我為朝廷復(fù)疆土，首以民人為本；若此，則生民胥溺，我得空城何益’？忠貞營諸將聞，亦遣人會商；一面下令營兵各備鍬鋤以待。往返商榷，稽遲二月；而省兵救至，與戰(zhàn)失利，諸將遂潰而還。公墜馬，傷臂幾死；過新化驛，題詩云：‘不眠燈火暗孤村，風(fēng)雨蕭蕭雜夜魂！鬼定有知號漢闕，家于何處吊荒原？三更鳥化千年血，萬里人悲一豆恩！南望諸陵迷野渡，鍾山腸盡可憐猿’！又云：‘短策回瞻城曲陰，劍聲猶吼不平心。孤軍雨里鳥聲碎，亂水渡邊馬影深。南北試看誰世界？死生此刻辨人禽。倒番“廿一”聽前史，“正氣”千秋歌到今’。三月，公歸常、武，勉勵文武；于是公安、松滋、枝江沿江一帶各設(shè)兵將為守御計。 四月，擒沅州妖僧付有司，請旨誅之。有僧自稱宏光帝者，自思州歷平溪來，據(jù)沅道署為行宮，張官設(shè)衛(wèi)。辰沅道副使徐偉馳文報公，公聞即曰：‘此必假托者。奈何令诪張如是’！乃命監(jiān)紀(jì)官某往辨之；諭以果偽，即擒付有司。監(jiān)紀(jì)至沅見兵道徐偉及李若星，皆以為無可擬議。時若星監(jiān)軍鄭逢元統(tǒng)兵二十余，又為之撫衛(wèi)，儼然皇帝制。適有米壽圖以勤王道出沅州，故侍御舊臣也；監(jiān)紀(jì)遂約逢元叩之，因相與謀詰朝見。預(yù)戒甲士環(huán)集門外，止攜親隨數(shù)人以進馬為名，裹甲藏刃而入。其僧朱衣幅巾，僅出半面；壽圖拜階下畢，即啟曰：‘侍衛(wèi)退，臣有密語，請得上殿面奏’。左右衛(wèi)侍環(huán)呼‘無旨，不得上殿’！壽圖等疾趨直上；出不意，手揭幅巾，大呼‘非是’！親隨即掣刀上殿傳呼門外甲士，各露刃彎弓，奪刀爭前；捽妖僧衣領(lǐng)而下?？`送辰州司李戴□刑鞫，具吐妖狀：即沅州人，姓名查顯仁。先是，餉部喻思恂等誤以為真，飛章奏聞，廷臣莫決其真?zhèn)?，議差官探問；未及行。至是，公乃疏陳本末，請斬之；并言諸文武官為所惑者，宜置不問。六月中，疏達(dá)行在；從之。 六月，督師何騰蛟約期會議，公因往長沙。七月，駐湘潭。九月，永明王立粵中；丁亥四月，升公兵部左侍郎，總督恢剿軍務(wù)。車駕自桂林幸武岡，劉承胤掌兵專政；而忠貞營十家兵頗強，聲言入湘南就糧。承胤懼為所并，以為非公莫制；于是加公銜，敕督兵出江、楚。七月，上疏請誅承胤。公在湖北，藉督師何騰蛟為表里。劉承胤者，故何公部將；及薦為總兵，遂稱門生，稍倨肆。后聯(lián)為姻親，不復(fù)受約束。迨駕幸武岡，承胤以定蠻伯進武岡侯，輒挾兵權(quán)擅作威福。群臣畏其剛暴，爭諂之以自固，交疏頌功德；竟進封興國公、上柱國。承胤止有二子，五月間以冒功蔭錦衣指揮者也。何公聞而欲制之。而承胤驕日甚，思欲與何公抗禮；忌其權(quán)出己上，請改為戶部尚書，專理糧餉。不聽。何公辭朝歸鎮(zhèn)長沙，廷臣奉敕郊餞。何公托病駐城外荒寺，不言行期，蓋防承胤也；果伏千騎于道中，欲暗害何公。時趙印選領(lǐng)滇兵五百隨何公，皆悍卒；中道伏起，印選率部下盡讖之。承胤諱之，人莫敢言。公因上疏劾承胤專恣不法，截殺督師重臣，謀危社稷；請正典刑。承胤見公疏，始知惶懼。 八月，常德陷；公乃率馬進忠、王進才、牛萬才、張光萃等駐札永順、保靖二土司界上。九月，大清兵逼武岡，車駕將幸柳州；方出城，承胤即遣人迎降，兵部侍郎傅作霖死之。報至，公與諸將謀請榮王監(jiān)國，冀稟號令，以鎮(zhèn)撫人心；乃于舟次啟王，王固讓不肯。既而知車駕無恙，遂中止；惟傳令各營協(xié)力防守。十二月，率忠武營兵復(fù)常德，進復(fù)辰州。自退保土司以來，采薇茹蕨，淹及半載；公憤不能恢復(fù)，乃刺血書二祖、列宗之牌位，慟哭欲自殺。諸將感動，三軍皆哭，哭聲震山岳。馬進忠、王進才等輒奪兵而出，公親甲胄督陣，率侄正明血戰(zhàn)三日，遂復(fù)辰、常，俘獲甚多。事聞，諸將各陞敘有差。于是乘勝圖下江、漢，軍聲復(fù)振。戊子正月，“過天門山”詩云：‘終朝馬背隨風(fēng)雨，盡日刀尖度死生。全副骨峰貧已赤，一雙眼角老難青。才淹騷、賦非傷主，學(xué)竊“春秋”未解兵。四十八年心事左，只因多難獨精神’。三月，檄忠武營諸將與忠貞諸將合營，同駐常德。公慮馬進〔忠、王進〕才等孤軍難支，更調(diào)高、李等諸部為犄角，為乘勝東下計；諸將皆赴命。有奸人鄭古愛者，東西唆構(gòu)；諸將惑之，始各懷疑忌矣。上“絕口勿談款和”疏。大清帥駐楚，會使公卿以書招公，公峻拒之。時有倡和議者，公上疏痛陳其不可，時論壯之。 七月，度彝陵至夔州，詰責(zé)楚宗朱容藩不當(dāng)僭監(jiān)國之號，遂散其黨。 十月，還至湘南，督忠貞營諸將復(fù)湘潭。公還，馬進忠與李赤心不合；恐其相圖，遂掠常德，移營湖南矣。公乃調(diào)護諸將，鼓勵士卒，躬率高、李兵出征；先復(fù)湘潭縣，次復(fù)衡州、郴州。既而進兵江右，所過郡邑多下。師次吉安，得故將歸明之報；乃回茶陵。金聲桓、王得仁皆左良玉部下舊將，先降大清；忽歸明，江右響應(yīng)。公聞報，即回茶陵；欲與何督帥定謀，合兵江、漢圖中原。十一月，升公兵部尚書，賜尚方劍，便宜行事；專督諸營恢剿。十二月，督兵援江西，至袁州。先是，何騰蛟自粵西還楚，因聽細(xì)言，致書于公曰：‘曩附八行奉侯臺端，不卜得達(dá)記室否？騰蛟與大清戰(zhàn)于嚴(yán)關(guān)日月橋，三王卻走；進圍零陵，指日可下，各郡邑盡入掌中。聞忠貞諸營駐節(jié)中湘，分取衡陽；則功又有所屬矣。近王、馬諸勛舉動，甚是乖張；騰蛟已有檄諭之矣，諒此輩必不負(fù)騰蛟也’。公得書，語樞貳毛壽登曰：‘我等封疆之臣，罪且難贖；何公尚欲言功耶’！至是，金、王諸將為大清兵所困，何公調(diào)忠貞營往援，公即率諸將赴之。己丑正月，湘潭復(fù)失，大學(xué)士何騰蛟死之。二月，公聞變，師還至衡州。時忠貞營與何標(biāo)下不協(xié)，遠(yuǎn)駐辰、常界上。公乃率滇將胡一清等扎營衡陽，悉力拒守。二月，大清兵破南昌，金、王諸將俱歿。公“過安仁道次”詩云：‘亂里看花試一臨，廿年零落又春深！柳桃盡入兵戈眼，溪澗爭鳴風(fēng)雨心。野鳥向時三月麗，峽猿枯絕暮山陰。天涯即事渾傷舊，馬背須眉自感吟’。公聚軍中所賦詩，名曰“馬革集”；今逸。公在軍中五年，著“春秋說義”五卷，凡萬五千余言。 四月朔，大戰(zhàn)于草橋，敗績；退札耒陽。陣于衡之草橋，自辰至酉，斬伐相當(dāng)；大清兵以輕師截出陣后，兵遂敗。公乃棄衡州，退札耒陽河上；而永營駐于永興，相去百五十里。初五日，永興陷，從子正明死之，諸眷屬亦皆遇害。公自耒陽以數(shù)千騎退入龍虎關(guān)，暫依保昌侯曹志建營。志建素驕橫，縱兵掠永、郴界上，又坐視不救援，屢被公訶責(zé)，方慚不自安。至是，見公兵敗，遂欲乘機害公。夜坑殺公從兵千余人；及旦而公覺，乃入猺峒之何家寨。志建追至，何生等率眾力拒之；志建怒，悉屠其寨。公得走粵之賀縣，沿途招集散亡，從兵甚眾。 六月，時上在肇慶；十五日，公至肇慶。十六日，朝于行在，奉命入閣辦事。朝廷先遣官迎公富川之野，比十五晚至肇慶。晤閣臣嚴(yán)起恒，敘故舊誼；明旦，相引陛見。朝廷親勞之，面命入閣；賜宴，禮意有加。然旁觀已有側(cè)目者矣。十九日，奉命安插諸營。時高、李十營兵尚十余萬，分道從柳、郴入梧州；既而移屯德慶州?？捅е?，粵西震恐；又有言其將統(tǒng)兵入衛(wèi)、清君側(cè)者，眾益危之。朝廷乃命公度地方安插之，人心始安。加陞總督直省軍務(wù)兼理糧餉，特賜龍旗、尚方劍便宜行事、少傅兼太子太師、文淵閣大學(xué)士、吏部尚書兼兵部尚書，敕忠貞、忠武、忠開諸營悉聽節(jié)制；忠貞即高、李十家，忠武即馬進忠、王進才、張光萃、牛萬才等，忠開為于大海、李占春、袁韜、武大定、王光興、王友進、王昌、王祥等。上“急措兵餉以求招集實功”疏，凡五上；議于學(xué)道李锜衙門支撥事例三千兩以給之。已舁至寓，忽為李成棟養(yǎng)子元胤攫去，僅領(lǐng)布繪龍旆二面以壯軍容而已。二十四日陛辭，奉敕出師至江、楚。先是，頒敕書、旗牌、關(guān)防；是日，公含淚辭朝，遂同新設(shè)湖南撫臣馬光整旅啟行。七月初三日，師次梧州。朝廷念公勤勞，因降敕封為光化伯，給誥券；公以廷臣立門戶，師旅??龁無成功，惟當(dāng)任罪，何敢冒功；上疏力辭。遂賜公四代誥命以獎之。 疏論孫可望封爵。時可望求實封，朝議難之；會朝臣遣使勞軍以問公，公上疏曰：‘臣竊謂孫可望父子久已割據(jù)西川，今滇、黔盡為所有，固能自立，曷能禁其不自王；今可望尚知請命，其意猶可取。我不能禁其不王而欲制之，勢將僨決；當(dāng)即降敕封之，使恩出朝廷，乃可得其用。令彼縛胡執(zhí)恭歸朝，正法誅之；則是賞罰之權(quán)，庶不倒置。不然，是驅(qū)之為變也’。首輔嚴(yán)起恒、戶部尚書吳貞毓、兵部侍郎楊鼎和、給事劉堯珍、吳霖、張載述等堅持不可；公又密疏曰：‘廷臣謂異姓封王非祖制，不當(dāng)自可望變亂始。持論良正，然不為今日言?？赏棠娅I(xiàn)養(yǎng)子，凡逆獻(xiàn)滔天之惡，與有力焉。今姑取其歸正一念，冀收其將來之用；安可泥頒爵之常法哉！且可望已自稱平東王，一旦封以公爵，彼必不樂受。因而為逆，謂天下威靈何、謂天下事勢何！若欲收其用而反損國體，非良策也。臣竊有一說于此：臣謹(jǐn)按開國功臣徐達(dá)、常遇春等侑食太廟稱六王，皆進封也。伏乞皇上干斷，量封可望為二字王；即于敕書中詳載舊制，明示破格沛恩，而勉之以中山、開平之功。如此可望必能感激用命，揆之祖制亦不為背謬。國家今日于可望善收之，則復(fù)有滇、黔；不善收之，則增一敵國。利害無兩立、得失不再圖，不可不熟慮也’！制曰“可”；命鑄印封可望平遼王，差趙昱赍往。 十一月，師次潯州，公有疾。時李元胤用事，每有奏請，輒為掣肘；遂發(fā)憤成疾，乃駐兵長生寺。劉湘客五人附元胤為丑虎，其余依附者甚眾，總謂之東人；公甚疾之。二十五日拜遺疏，二十六日五時公卒。疏略曰：‘臣受命以來，罪大孽重；不復(fù)自諒，擬再合余燼，少收桑榆。不料請兵則一營不發(fā)，若曰“堵閣臣而有兵則豐其羽翼也”；索餉則一毫不與，若曰“堵閣臣而有餉則資其號召也”。致臣如窮山獨夫，坐視疆場孔亟。昨西上橫邑，感癘大重；一病不起，遂快群腹。臣但恨以萬死不死之身，不能為皇上畢命疆場，而死于枕席：是為恨也。臣死之后，愿為厲鬼以殺賊。伏乞皇上簡任老成，用圖恢復(fù)；如國家大事有李元胤、劉湘客、袁彭年、金堡、丁時魁、蒙正發(fā)五人作皇上心腹股肱，成敗可虞！祖宗有靈，實鑒臨之！臣死矣，不勝余憾’云。拜疏訖，又南向拜父母曰：‘兒死，不獲更還邱隴矣’！復(fù)懸“在三圖”，拜君、親、師訖，遂自題十語云：‘有明堵子，生而精敏。遭家不造，誠身事親；遭時多艱，誠身事君。四十九年，孤兒、逋臣；而今而后，浩然蒼旻’！遂卒。前一夕，親吏歐陽和夢公騎牛升空去；次日語人，左右皆同。嗚呼！公生以辛丑、捷以丁丑、卒以己丑；公之生卒，夫豈偶然哉！朝廷聞□，涕泣減膳，輟朝五日；贈上柱國、中極殿大學(xué)士、太傅兼太子太師、鎮(zhèn)國公，謚“文襄”，蔭一子錦衣衛(wèi)指揮同知世襲，予祭九壇，遣禮部官致祭，賜塋潯州之西山。公所著，有“十四朝史綱”。 傅作霖，字潤生；歷官兵部左侍郎，管部事。死于武岡之變，謚曰“忠烈”。 “何、堵事略”云：‘堵公以甲申九月受督學(xué)事，十一月，試漢陽。左營將自總?cè)窒轮潦亍?，有所請，輒報可；眾議以為怯。月杪起行，往湖南。乙酉四月，何騰蛟抵長沙。時闖逆余眾號一只虎者約二十萬，屯聚常德之間，謀割地自王。何欲往招撫，曰：“若就撫，不惟得勁助，且除內(nèi)蝥”。公毅然請行，赍牛酒、金幣往。先遣員通意，一只虎大張兵衛(wèi)，沿途迎候，將士夾道露刃立；公不懾，安行至中軍。命設(shè)香案，各俯伏聽宣旨畢，即出敕印以次給之，徐為譬曉忠義、陳說禍福，慷慨激烈，聲淚俱下。三軍之士，無不聳然，聽行大閱；器仗精整、旌旗鮮明，各以藝試，終事無嘩者。有一陣亂于次，訃七十人，俱命斬以殉；三軍股栗。徐出金帛，厚犒賞；大喜過望。己丑冬，何騰蛟死；公傷左臂已斷，郁郁成疾。越數(shù)日，亦死。公性喜奕，每臨陣，奕不少休；哨者報敵且近，曰：“尚堪一局”！賭墅與東山同，不知處分何如耳’。

堵牧游與侄書

兩接吾侄手札，惻然忠愛，溢于楮端。江左應(yīng)有夷吾，屈指當(dāng)以吾侄為一座。但時事至今，已全壞矣！江北四鎮(zhèn)鷹視虎步、漢江一帶擁兵踞流，秦庭無可泣之處也。愚叔妄擬川蜀全盛，且據(jù)形勝，西蹙秦腋、南壓楚頭，假一、二歲之餉便宜倡義，尚有可為；而今又為張、李所摧殘矣?？苎嬉褵耄右詮姺?；聞湘中復(fù)有蠢蠢思逞者。翹首九州，無地用武，寧有固志！天下事至此，有不忍言；當(dāng)事君子尚燕怡不畏、蹈轍不顧，尚日式臧，抑又甚焉。嗟嗟！吾輩一、二血性男子，從何處跕腳？惟有俯首摽心，中夜隕號而已。老侄之身，尚是可進可退之身，且有母在；括囊善刀，養(yǎng)晦待用正今日事。量先入后，勿以愚叔之言為妄也！ 若愚叔已身許君國，覽鏡峨然冠佩者，皆先帝之要領(lǐng)，而星沙脫棄之余也已矣。一腔血、七尺軀，時事朝來，大命夕逝而已。茲雖有學(xué)政之移，不與地方事；然一旦不謹(jǐn)，斷斷不作逋亡客。文廟哀魂，是愚叔一生歸宿地；潸然不禁！他日老侄當(dāng)不棄予一孤；事后之托，止此而已。至王雪老死事于粵，言念悼嘆。彼之孤，愚之責(zé)?；麻仪鍥?，吾輩本色；安足復(fù)計！但恨家國禍深，無暇旁及兒女耳；如何！堂上二嫂安吉？井木侄與澍生侄近況何如？憊甚握管，不及作書；惟叱及之！薄俸聊以示念，溯流不盡。驥兒試事，幸教率之！寅叔在錫，宜訓(xùn)以義行。吾宗無多正人，故眷眷及之。 九月二十日，愚叔錫頓首。 “粵西實錄”云：‘公納浙紹葉氏女，公卒，有三月遺孕；因囑部將常，竟負(fù)托。及可望至粵迎駕，執(zhí)而數(shù)之曰：“堵制臺何人？傭奴敢為此態(tài)耶”！鞭之至百，而遺孕得不死。今聞尚在滇中云’。 康熙九年冬，往南門偕張子秋紹登一小樓，見堵氏祖祠有木像數(shù)寸侍立，即先生昔年親制己像，以識不離左右之意；此世所未見者。瞻揖之下，仰其孝思。明年（辛亥）四月二十二日，復(fù)閱先生手札；用竹紙三幅，信筆草書。凡五百言，無非憂時殉國之志；真忠、孝兩全，為吾邑奇男子也。

縫甲泣

甲申備兵黃州，愧臣面之猶生、痛國仇之未復(fù)。爰命匠氏，制我甲裳。衽起中夜，不能成寐；作縫甲泣。 臣官兵馬監(jiān)，枕戈不旦中夜天。臣逢四七期，二百八十年數(shù)齊。臣備古黃邱，磷火接地天風(fēng)愁。四野蛇斗龍失窟，一旦君亡臣尚活；臣活何為肝腦裂。臣冠泣作囚，臣活長掩羞；掩羞本掩泣，惻惻衣衫血。噫嘻吁！泣血縫甲翦落聲，著肉著甲先著心；好向原頭裹處尋。 莫縫甲！縫甲賊識我，勁鏃長矛不得躲。莫縫甲！身逐賊。生有骨，骨如鐵；生耐金革尖頭霜雪寒，不耐綺羅著身兒女熱。泣復(fù)泣兮縫復(fù)縫，夜半長歌起北風(fēng)。

孫可望請封王

己丑四月初六日，云南張獻(xiàn)忠養(yǎng)子孫可望遣龔彝之弟龔鼎、楊可仕等六人詣?wù)貞c，獻(xiàn)南金二十兩、琥珀四塊、馬四匹，移書求封秦王；書曰：‘先秦王蕩平中土，掃除貪官污吏；十年來，未嘗忘忠君愛國心。不謂李自成犯順，王步旋移。孤守滇南，恪遵先志，合移知照。王繩父爵、國繼先秦，乞敕重臣會觀詔土。謹(jǐn)書。己丑正月十五日，孫可望拜書’。以方幅黃紙書之；不奉朔，亦不建朔。一時群臣慫恿以秦王封者十之五；獨兵部金堡固諍，以為祖制無有。李元胤、袁彭年因龔鼎、楊可仕等自陳邦傅來，亦執(zhí)不可；阻撓者兩月而未定。蓋廣南西寧府與云南廣南府錯趾，中止間一田州，兩日可達(dá)；時邦傅駐南寧，因通可望，可望所遣之人邦傅引進?？赏彩剐袝r，有‘不允封號，即提兵殺出南寧’等語，邦傅恐先受兵，懼甚；知行在刻印、刓印，喙長計短，又為金堡所持，必不能得，乃先假敕封孫可望為秦王?？赏C然就臣禮，先五拜叩頭，舞蹈稱臣，受封秦王；后率義兄弟三人并三軍士卒各呼萬歲。后又升座，受義兄弟三人及三軍士卒慶賀禮畢。正欲撰表奏覆，適龔鼎等赍金堡所議荊郡王敕至，可望毀裂棄地不問、亦不改前封，謝表亦遂止。時已十月初矣。 龔鼎，云南人，癸未進士；彝之胞弟。楊可仕，淮安人；舉人，云南右布政使。

孫可望脅封謀禪本末

孫可望，陜西米脂人；一無賴子，流落為賊。張獻(xiàn)忠有養(yǎng)子四人，長即可旺、次李定國、次艾能奇、次劉文秀。丙戌秋，大清兵入蜀，獻(xiàn)忠箭死；可旺率眾四萬人沖散曾英營，由遵義渡烏江，屯貴州。丁亥二月，大清兵至遵義，可旺遂率眾走滇，攻下曲靖、云南據(jù)之。始可旺等四人俱冒姓張，至是各復(fù)本姓。可旺自以名不雅，改名可望，稱平東王；李定國稱安西王，艾能奇稱定北王，劉文秀稱撫南王。四人同稱王，議推可旺為主，凡事聽其號令。 先是，云南土司沙定洲反，逐黔國公沐天波，據(jù)云南省城；天波走避永昌。及可望入滇，沙寇戰(zhàn)不勝，逃回土司；可望遣定國往滅之。又命文秀往永昌擒沐天波并兵道楊畏知，天波畏之，俱降。云南十八府悉歸可望，兵勢頗盛。 丁亥秋，四川巡按錢邦芑率總兵王祥復(fù)遵義。至戊子春，金川俱復(fù)?？偙钐戾a見可望強，甚欲招之，乃商之王祥；祥曰：‘可望乃獻(xiàn)忠余孽，狼子野心，恐不為我用’！邦芑曰：‘聞可望行兵有紀(jì)律，不輕殺人，似非獻(xiàn)忠故態(tài)，不可逆料’。因修書草檄，差推官王顯往招之。至滇，可望大喜過望，謂顯曰：‘從來朝廷文官與我輩為讎，絕不相通。今遣使通問，何敢自外。但我輩稱王已久，求錢巡按具疏封我為王，我當(dāng)舉全滇歸朝廷矣’。邦芑復(fù)之曰：‘本朝祖制，無異姓封王者’。因具疏，稱可望歸順，請封公爵。上敕部議。適慶國公陳邦傅駐札廣西，兵勢甚弱；日張邊情，假要封賞，至廝役皆冒侯伯。而高以正、李來亨又率兵入粵，邦傅欲自固，聞可望歸命、私求王爵，朝議未決，邦傅乃遣心腹人胡執(zhí)恭私鑄“秦王之寶”金印一顆重百兩，偽造敕書封可望為秦王，以為外援；并封李定國、艾能奇、劉文秀為國公，俱偽造敕印。執(zhí)恭，京師游棍，慣造私印、假札，屢犯大辟，逃入軍中者；遂主其議。己丑秋七月，赍假敕寶入滇見可望，拜舞稱臣，述皇上系眷之意；可望大悅，受封秦王。既而可望聞朝議未決，疑其偽；因私詰執(zhí)恭，執(zhí)恭語塞，因誑曰：‘此敕印俱系太后與皇上在宮中密商私鑄者，外廷諸臣實不知也’?？赏m探知“秦王”之封為偽，然亦但假其名以威眾；定國與文秀卒不受，托言未與朝廷立功，不敢受爵。行在知執(zhí)恭假封事，朝議哄然，知邦傅所為，交章參劾；邦傅只推不知。時執(zhí)恭子欽華任賓州知州，因執(zhí)赴行在，眾請誅之；上曰：‘其父作逆，其子何與’！赦之。是月，適督師堵胤錫入朝，奏上曰：‘可望盤據(jù)滇中，若不封，恐生他變’。首輔嚴(yán)起恒力持不允；胤錫乃鑄“平遼王”印，密奏上，差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趙昱赍往。昱入滇界，先遣報；可望謂已稱“一字”王，今反降“二字”，欲拒昱使不入。定國等勸曰：‘天使既來，何可絕之’！乃令入。昱知可望不悅，一見叩首稱臣，私歸誠于可望；可望予昱十金，其“平遼王”印受而藏之，仍稱“秦王”。朝中知昱辱國，欲處昱；昱不敢回朝。滇中臣民皆知“秦王”之封為偽，多有竊議者。可望亦以為恥，因遣御史瞿鳴豐入朝，必欲實求“秦王”之封；請即用原寶，但求上加敕一道。而內(nèi)閣嚴(yán)起恒、戶部尚書吳貞毓、兵部侍郎楊鼎和、兵科給事中劉堯珍、吳霖、張載述持議更堅，可望遣私人楊惺先入朝通賄，諸公怒不受。可望憤甚，乃遣賀九義帶兵五千至南寧，假稱護駕，刺嚴(yán)起恒及吳霖、劉堯珍、張〔載〕述。時鼎和已加大學(xué)士，奉命督師川、黔；行至崑侖關(guān)，九義遂遣將追殺之。獨貞毓以差出，得免。此辛卯二月事。是時，朝廷震動，失上下體。嚴(yán)起恒既被害，上特簡吳貞毓入閣辦事。時可望必欲得“秦王”實封，再遣龔彝、楊畏知入朝。畏知，陜西解元，為人抗直；既見上，密奏可望奸詭難測，宜預(yù)防之。上信之，拜畏知東閣大學(xué)士；貞毓等與訂交，同心輔政。龔彝乃可望心腹，見畏知與朝臣深交，又得拜相，心私恨之；歸讒于可望曰：‘畏知之得拜相，蓋賣國求榮也’。可望怒，乃殺畏知。貞毓議曰：‘秦王即欲“一字”王，亦當(dāng)另議國號；若封秦王，是陳邦傅、胡執(zhí)恭為天子矣’！于是定可望為征王，差翰林院編修劉{氵茞}往黔冊封。{氵茞}至黔，可望怒曰：‘吾久為秦王，安得屢更’？可望禮部尚書任僎曰：‘大丈夫當(dāng)自王，何必朝廷乎’！可望是其言，遂竟稱“秦王”，不奉朝命。 時上駕駐廣西南寧府，大清兵破潯州，陳邦傅父子俱投順，大清兵漸逼南寧，駕移瀨湍?？赏崽量偙苎由?、胡正國各帶兵三百，緊隨左右以備不虞。上與群臣議，欲入黔暫避；吳貞毓曰：‘可望跋扈無禮，若一入黔，上下俱為所制，國事危矣’！時馬吉翔已暗通款可望，請上急入黔；私與太監(jiān)龐天壽曰：‘今日天下大勢已歸秦王，吾輩須早與結(jié)納，以為退步。今提塘曹延生、胡正國乃秦王心腹，托二人為我輩輸誠，異日庶有照應(yīng)’。天壽曰：‘若此，則吾輩須與兩人結(jié)為兄弟，乃可行事’。曹延生，大竹人；胡正國，淮安人：兩人雖為可望用，其實乃心王室。吉翔、天壽不知兩人心事，請結(jié)兄弟之盟；盟畢，吉翔曰：‘秦王功德隆盛，天下欽仰，今日天命在秦。天之所命，人不能違；我輩意欲勸皇上禪位秦王，煩兩公為我先達(dá)此意’！延生、正國愕然曰：‘此事何可輕易！且吾輩一提塘耳，止可傳報軍情；國家大事，非我輩所敢與’！吉翔、天壽辭去，私具啟以達(dá)之知可望。可望恐中外人心不服，未敢輕舉，意欲迎駕入黔，挾天子以令諸侯，乃便行事；故姑止不行。而延生、正國素與吳貞毓善，暗以此意告之，請上暫止廣西境上，系屬人心、號召遠(yuǎn)近，以阻吉翔之謀。吉翔遂密告可望，謂事將成，為吳貞毓所阻；可望遂遣總兵高天貴、耿三品、黑邦俊帶兵迎駕幸黔，改安隆所為安龍所，請上居之：時壬午二月也。六月，李定國復(fù)廣西，擒陳邦傅并子曾魯，解至黔；可望召執(zhí)恭視之曰：‘使汝與邦傅一處，久已投順大清矣’！遂將邦傅父子剝皮支解，兼命執(zhí)恭監(jiān)視以儆之。執(zhí)恭驚悸恍惚，因以成疾；數(shù)月而卒。 時上在安龍，夾于萬山之中，群蠻雜處，荒陋鄙俗，百物俱無；茅茨土庫，隨扈者止五十人，儀制草率之甚。而可望自居貴州省城，大造宮殿，設(shè)立文武百官。凡四川、云南、貴州文武大臣數(shù)百余員，俱挾以威令，刻期朝見，授以偽銜；有不從者，即誅之。以吏部侍郎雷躍龍為宰相、貴州總督范礦為吏部尚書、御史任僎為禮部尚書、四川總督任源為兵部尚書、御史張重任為六科都給事、禮部主事方于宣為翰林院編修。又鑄偽印為八疊文，盡換明朝舊印。方于宣極其諂諛，為可望擬“國史”。稱張獻(xiàn)忠為太祖，作“太祖本紀(jì)”；比獻(xiàn)忠為湯、武，崇禎為桀、紂。進可望覽之；可望曰：‘亦不必如此之甚’！于宣曰：‘古來史書皆如此；否則，無以紀(jì)開創(chuàng)之勛’。于宣又為制天子鹵簿、九奏萬舞之樂，作為詩歌，紀(jì)功頌德；與鳴臚寺薛宮商訂朝儀，可望苦甚。癸巳秋，于宣屢上表勸進；可望曰：‘我何難即登九五，但恐人心未附’！于宣曰：‘朝內(nèi)相左者，止吳貞毓、徐極等數(shù)人；川、黔兩省，止錢邦芑、陳起相數(shù)人。除此數(shù)人，其余不足慮矣’。可望曰：‘吳貞毓等易為處分；但邦芑在外，系川、黔人望所歸，殺之恐士民解體’。乃發(fā)令旨與余慶知縣鄒秉浩，令催邦芑入朝，待以不次之位。時邦芑已退隱余慶之浦村，秉浩逼勒百端；邦芑恐不免，遂祝發(fā)為僧。其祝發(fā)偈云：‘一杖橫擔(dān)日月行，山奔海立問前程；任他霹靂眉邊過，談笑依然不轉(zhuǎn)睛’?？赏劙钴粸樯怆m怒罵而中慚憤；命任僎等以書婉勸之。邦芑答以詩曰：‘破衲蒲團伴此身，相逢誰不訊孤臣；也知官爵多榮顯，只恐田橫笑殺人’！方于宣錄其詩呈可望；可望怒，命鄒秉浩解執(zhí)貴州。將殺之，適有安龍十八忠臣之變，人情洶洶，遂釋邦芑不問而禪受之謀亦遂阻矣。

四川巡按錢邦芑招孫可望書

前差官至滇，所以不敢即致書奉候者，蓋未知老先生尊意何如耳！昨差官回，備道老先生優(yōu)禮之殷；兼述老先生雅意翊戴天王，至真至切，更無他念。雖一時同事諸公猶未深信，而芑所以獨信之不疑者，蓋觀老先生之為人，乃當(dāng)今之豪杰也。從來無欺人之豪杰、無負(fù)心之豪杰、無面是背非之豪杰、無朝三暮四之豪杰，芑是以不顧議論是非，敢為具疏，竟請封爵。然老先生便當(dāng)從此改弦易轍，拜表稱臣；奉正朔、歸版冊，文武之升降一稟于天子、征伐之行止必請乎朝命。如是，乃不愧祖宗、不負(fù)朝廷、不負(fù)芑之薦舉，乃成千古真豪杰矣。 芑先始祖吳越王諱錢俶者，以江南之地歸宋，而太宗賜鐵券金書，子孫世世與國同休。芑恐皇上不允封爵，故疏中即引先始祖為例。然當(dāng)日先始祖與老先生今日不同者有四，請為老先生言之。先始祖立國吳越，傳三世四王，保有江南之地將近百年，與五代相終始；而宋始興，與宋朝未嘗有君臣之分也。而老先生，大明之舊臣也。其不同者一也。先始祖王爵傳自先人，歷梁、唐、晉、漢、周俱受冊封。而老先生之王號，則自己之僭稱也。其不同者二也。先始祖土地授自祖宗，始于唐末；并非取之宋朝。而老先生之云南，則天朝之封疆也。其不同者三也。先始祖保有江南，世世奉貢，未嘗與中國有一矢之加。而老先生二十年來殘破數(shù)省，屠戮朝廷之人民、糜費朝廷之金錢，何止數(shù)千百萬；甚至殺親王、辱大臣，于朝廷不得為無罪。其不同者四也。芑之所以引始祖為例，明知事勢不合；不過委曲以成老先生之美。倘蒙明旨俞允，是圣天子破格之洪恩，芑不敢居功；即或朝議不從，另議封號，老先生亦當(dāng)拜受，以俟再請加封。老先生如此謙讓不遑，恪守臣節(jié)，則是功名之路正長、子孫之福無量；青史揚名、姓氏俱香，非芑所能測也。 芑生平心事光明磊落，不肯自欺欺人；一遇當(dāng)行之事，即舉世非之而不顧。即今日為老先生請封一事，其阻而且忌者正自不少；而芑反衷無愧，竟行不疑。即老先生異日相信、相負(fù)，總不問矣。然老先生身為男子，頂天立地；不乘此時立萬世不朽之功名，而徒據(jù)一隅以自雄，非所稱大丈夫也。且今日之勁敵，非直我明朝之患也；令先人曾被大難，是亦老先生不共之恥也。芑輩戮力于外，日夜圖維；而老先生擁強兵安坐海內(nèi)地，恐不免貽笑于海內(nèi)英雄矣！齊襄公復(fù)九世之仇，“春秋”大之；老先生能無意乎？佇望之切，言出不倫，伏惟原亮！

逼袁彭年守制

己丑年，袁彭年生母死，自謂丁艱不守制，喧言于眾曰：‘吾家受國恩深重，奕世科名；更受天地之恩洪大，代產(chǎn)異才。吾今享年遠(yuǎn)過先人，天正不欲置我于無用地；何得苦守三年，虛度歲月’！同黨以為國爾忘家，中興可望；宜晉世爵。馬太后甚惡之，宣查丁艱不守制，是何朝祖制？彭年靦顏月余，挾重貲而去；擁富寡為妾，寓于佛山。寡婦，生員李戌妻；擁產(chǎn)數(shù)萬。彭年督學(xué)廣州時，掖其嗣；戊子年反正后，招彭年主其家。 佛山，廣州巨鎮(zhèn)。

永歷騎射

永歷宮禁湫隘，供奉清簡，不逾千金子家。侍女寥寥，俱幼蠢荊布。內(nèi)侍夏國祥以六十金于廣城覓一歌舞青娥，發(fā)方覆額；不一月，失所在。遍索內(nèi)外，越三月于東池水面浮起紅蒂，已殞命于中；想亦有所不得已也。蓋府署與高要縣學(xué)并峙，中隔一池。于是覆土填其半，日于下午偕龐天壽等騎射其中，帝亦多命中；三宮從側(cè)樓閱視以為樂。三宮者，太后馬氏，桂王原配；圣后王氏，帝之生母也；中宮王氏，正宮也。每日三宮同帝供膳止限二十四金，內(nèi)寺包值；凡有賞賚，亦在其中。帝復(fù)不節(jié)省，報捷面恩奏畢，必左顧曰：‘賞銀十兩與他’！司禮吳國泰、夏國祥等深以值日為苦。至大司禮龐天壽，自養(yǎng)御營兵十營；每營正總兵一〔人〕、副總兵二人、參將四人、參將以下官頭二人、官頭以下小卒一人耳：一營十人，十營百人。此皆天壽出自己鈔以為永歷視朝日儀衛(wèi)擁護，亦竭力苦支矣。

桂林民力窮竭

滇營自永、全還，與焦璉兵猜疑生隙。忠貞營自蜀轉(zhuǎn)戰(zhàn)，由楚至梧休息甲士。大清遣使貽書招式耜，式耜不從。永寧州再報失利，興寧侯胡一青還榕江；式耜復(fù)辦糧械，趨出兵屯于全。民力窮竭，誅割無術(shù)，槁悴萬狀。永歷間為廢食，召廷臣議于慈寧宮，發(fā)東餉一萬。 胡一青，滇之鎮(zhèn)臣也。全與永寧州，俱屬桂林。

福建盡失

大清兵圍困曾慶于平和，尋出降；殺之。而詔安等處，一時俱歸大清。鄭芝鵬踞石榴城，大兵至，隨遁去。劉中藻在福寧，勢窮自縊：福建盡失。惟延、漳、汀三府界連江右，而延平所屬皆在萬山中；大兵既回，遂立德化王朱慈曄踞將軍寨。先陷大田，繼破龍溪，次順昌、將樂。至十一月，大兵討平之。王被執(zhí)，兵部尚書羅南生等降。

永歷至梧州

庚寅正月朔（乙卯），永歷在廣東肇慶府，群臣朝賀。

前除夕夜（甲寅），大清兵過梅嶺。初三日（丁巳），克南雄府；而寶豐伯羅成耀棄韶州。初七日（辛酉）報至，永歷震恐，戒舟西上。戎政〔劉〕遠(yuǎn)生奏自請行清道；給事中金堡特奏請留，爭之不得。時上下崩潰，武弁家丁大肆搶殺。先劫囊之厚者如冢宰晏清等、宦之顯者吏部丁時魁等；凡文臣所有，悉為之掠。初九日（癸亥），永歷登舟；十三日（丁卯），解維。隨路劫奪，文職俱無完膚。二月初一日（甲申），永歷至廣西梧州府。自前至是，凡三至矣；皆以舟為家。瞿式耜疏曰：‘粵東水多于山，雖良騎不能野合；自成棟歸順，始有寧宇。賦財繁盛，廿倍粵西，內(nèi)強而外可備；韶州去肇慶數(shù)百里，強弩乘城、豎營固守，亦可待勤王兵四至。何乃朝聞警而夕登舟’？疏再上，而永歷移德慶、抵梧州境矣。蓋自成棟首疏文武各還事權(quán)、言官正氣宜獎，失權(quán)者意；故急欲永歷移舟，棄東如屣。

永歷移武岡則有疏、前往肇慶則有疏，勿東；今移梧州則有疏，勿西。瞿公非自違也，蓋以新造小邦，宜以鎮(zhèn)定；若輕轉(zhuǎn)徙，則人心易渙而叛將潰兵得以乘機劫掠，敵人聞聲而至矣。至永歷之易于奔遷，亦自有說：一以知文武諸臣不足恃，戰(zhàn)不勝、守不固也；一以鑒崇禎以下數(shù)主奔避不早，悉罹亡滅，故亟亟以登舟為逃命計耳。吁！國勢至此，有不土崩瓦解者乎？

由前“遺聞”觀之，則以丁、蒙等詔獄為非；由后“粵記”觀之，則以五虎等嚴(yán)刑為快。姑并存之，以俟筆之史者。

瞿式耜諫勿濫刑

時詞諫諸臣疏請正綱紀(jì)、慎名器，多失人意。而御史程源輩以攫官不得，伺權(quán)者指，攻其所必去，熒惑永歷聽；下給事中丁時魁、金堡、蒙正發(fā)及侍郎劉湘客于獄。式耜聞報，上疏申救；謂‘中興之初，宜保元氣，勿濫刑’。再疏爭之，曰：‘詔獄追贓，乃熹廟魏忠賢弄權(quán)，鍜鏈楊、左事；何可祖而行之’？上頒敕布四人罪狀，敕出忌者之手，式耜封還；謂‘法者，天下之至公也；不可以蜚語飲章，橫加考案，開天下之疑。且四人得罪，各有本末。臣在政府，若不言，恐失遠(yuǎn)近人望，其何辭于后世’！凡七疏。遣孫昌文入見，陳說粵西民貧食盡。時昌文孑身由海上來；閣試，授昌文翰林院簡討。

“粵事記”云：‘李元胤久與陳邦傅相軋，不敢西上，挽舟嵩臺。丁時魁等失勢，仇家盡發(fā)其結(jié)黨貪縱；獨袁彭年以艱先去。將金堡、丁時魁、蒙正發(fā)、劉湘客四人奉旨逮問，照北京廠衛(wèi)故事，全副刑具輪番更用；以有馬吉翔主事，彼固北金吾起家，縱送乘落盡其法也。招贓俱十五、六萬，云為受刑不過所致；拷問時，金堡呼二祖、列宗，丁與蒙、劉則有‘老爺饒命，萬代公侯’等語，不計叩頭而已。向之附五虎得志者大懼，傾家掩蓋。永歷登極三年，恭默簡靜，言笑無間；至是，始見聲色’。

永歷中秋坐水殿

庚寅五、六月間，廣州固守弗下；兩廣總制杜允和時有報捷至梧州江渚，李元胤又于肇慶以計殺叛將羅守誠，局勢稍緩。再行考選，略似人形者，無不繡衣鐵簡，末忝銓席。然得之非其分，即有以敗之：如董云驤以臺中謝恩，即叩頭不起，殞于帝舟；朱士蕭吏科歸省，全家殲于賊手。潘駿觀改銓部，見朝尚無官帽，以便服行禮，時有“方巾片片潘雙鶴”口號；亦遂奪職。如此之類，不一而足。嚴(yán)起恒與二、三同官濯纓唱和，蕭索興味。

八月十五日，無以為金鏡之獻(xiàn)，親書“水殿”二字置一牌坊，鼓吹送入帝舟；再令群臣上表稱賀：情實孤舟嫠婦，形同畫船簫鼓。

杜允和固守羊城

杜允和，河南人；李成棟之愛友。成棟沒時，“兩廣印”允和佩之，得不亡失。次傳之李棲鵬，棲鵬陷梅嶺；再傳之閻可義，病卒于韶州府；又傳之李五老（五老者，元胤之兄，亦成棟養(yǎng)子），軍士鼓噪而罷；又傳羅守誠（守誠，浙江人；成棟之中軍），亦以不協(xié)眾望而罷：此皆己丑秋間事。至九月，允和攝兩廣篆，專守羊城。庚寅正月初七日大清兵過嶺，允和與三司江槱等于十四日出城登舟，仍泊海珠寺側(cè)；俟烽火照影，即掛帆虎頭門。不意候至月終，杳無音耗；允和后率三司官屬入城，各派汛地為固守計。至二月初四日，大清兵始至，駐營城北，仰攻甚難。蓋羊城東、南二面距珠江，北城濠外有二里許污田，人馬不得跕立；惟西門一帶為山麓，允和為石重城守之。珠江以南五大縣錢糧，輸貢不懈。二月至十月三大戰(zhàn)，允和晉封豫國公。

羊城，廣州府，又曰五羊城。珠江，在南門外，中有海珠寺；虎頭門從此去。

羊城崩陷

十月初十日（庚寅），永歷圣誕；杜允和會齊文武官于五層樓拜祝，時有守西門外城主將范承恩亦在焉。承恩本淮安府皂役，從成棟入廣者；目不識丁，故綽號“草包”。時允和直呼之，承恩謂辱之于眾也，恨甚；遂潛通平南、靖南二王。十月二十八日（戊申），大清兵竟攻西外城；承恩退入里城，而外城失矣。連攻三日，十一月初二日（辛未）未刻，羊城崩陷；允和仍率三司官屬攜“兩廣總督印”航海而去。后二年，俱歸順，南海悉平。

瞿式耜殉節(jié)

己丑年六月，大清再發(fā)師征廣；遣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繼茂出鄱陽、逾梅嶺入廣東，而定南王孔有德則渡洞庭湖、牂牁（江名）入廣西。時稱三王征廣，南京提兵索餉甚急。舟約萬五千，兵俱帶妻隨征。

先是，永歷閣臣瞿式耜留守廣西桂林府，已閱三載。自戊子二月二十三日夜，亂兵劫掠，式耜下平樂、帝往南寧；君臣從此永訣。行在諸臣各私功名、各徇門戶，畏避老成先達(dá)，外托留守以尊其體；實疏遠(yuǎn)之，以便己之所為耳。庚寅年，大清兵再薄全州，衛(wèi)國公胡一青之兵已撤守榕江；是時勛帥咸進公、次者侯伯，桂林衙門相望，號令紛出。十一月初五日（甲寅）辰刻，報大清兵大舉入嚴(yán)關(guān)。趙印選、胡一青、王永祚俱以分餉入桂，榕江空壁；武陵侯楊國棟、寧武侯馬養(yǎng)麟方馳出小路軍榕江，兵未戰(zhàn)而潰。發(fā)使趙印選，印選已出城；城中大亂，沿途驅(qū)掠，式耜令戢不得。城外潰兵云飛鳥散，一青、永祚從城外去。式耜衣冠危坐署中，適總督張同敞自靈川回，過江東不入寓；過式耜署曰：‘事迫矣！公將奈何’？式耜曰：‘封疆之臣，知有封疆；封疆既失，身將安往’！同敞曰：‘公言是矣！君恩師義，敞當(dāng)共之’。遂哭，與式耜飲。家人泣，請身出危城，號召諸勛再圖恢復(fù)；式耜揮去，不從。厥明，被執(zhí)；見大清朝定南王孔有德，式耜以死自誓，不復(fù)一言。命幽式耜、同敞于別所，式耜賦詩，日與同敞相賡和。至閏十一月十七日，殺之。其絕命詞有云：‘從容待死與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張；三百年來恩澤久，頭絲猶帶滿天香’。死之日，雷電大發(fā)，遠(yuǎn)近皆為稱異。時給事中金堡已削發(fā)為僧，乃上書定南王孔有德，請葬式耜、同敞；而吳江義士楊藝（字碩文）為具衣冠棺殮，并同敞瘞于北門之園。

公在獄賦詩，名“浩氣吟”。自序云：‘庚寅十一月初五日聞警，諸將棄城而去；城亡與亡，余誓必死。別山張司馬自江東來城，與余同死；被刑不屈，累月幽囚。漫賦數(shù)章，以明厥志；別山從而和之’。其一曰：‘籍草為茵枕□眠，更長寂寂夜如年；蘇卿絳節(jié)惟思漢，信國丹心止告天。九死如飴遑惜苦，三生有石只隨緣。殘燈一室群魔繞，寧識孤臣夢坦然’！其二曰：‘已拼薄命付危疆，生死關(guān)頭豈待商！二祖江山人盡擲，四年精血我偏傷！羞將顏面尋吾主，剩取忠魂落異鄉(xiāng)。不有江陵真鐵漢，腐儒誰為剖心腸’！其三曰：‘正襟危坐待天光，兩鬢依然勁似霜。愿仰須臾階下鬼，何愁慷慨殿中狂！須知榜辱神無變，旋與衣冠語益莊。莫笑老夫輕一死，汗青留取姓名香’！其四曰：‘年年索賦養(yǎng)邊臣，曾見登陴有一人？上爵滿門皆紫綬，荒村無處不青磷！僅存皮骨民堪畏，樂爾妻孥國已貧。試問怡堂今在否，孤存留守自捐身’？其五曰：‘邊臣死節(jié)亦尋常，恨死猶銜負(fù)國傷！擁主竟成千古罪，留京翻失一隅疆。罵名此日知難免，厲鬼他年詎敢忘！幸有顛毛留旦夕，魂兮早赴祖宗旁’。其六曰：‘拘幽土室豈偷生，求死無門慮轉(zhuǎn)清；勸勉煩君多苦語，癡愚嘆我太無情！高歌每羨“騎箕”句，灑淚偏為滴雨聲。四大久拼同泡影，英魂到底護皇明’。其七曰：‘嚴(yán)疆?dāng)?shù)載盡臣心，坐看神州已陸沈！天命豈同人事改，孫謀爭及祖功深。二陵風(fēng)雨時來繞，歷代衣冠何處尋！衰病余生刀俎寄，還欣短鬢尚蕭森’。其八曰：‘年逾六十復(fù)奚求？多難頻經(jīng)渾不愁。劫運千年彈指去，綱常萬古一身留。欲堅道力憑魔力，何事俘囚學(xué)楚囚！了卻人間生死事，黃冠莫擬故鄉(xiāng)游’！

臨難遺表

罪臣瞿式耜謹(jǐn)奏：

臣本書生，未知軍旅。自永歷元年謬膺“留守”之寄，拮據(jù)四載，力盡心枯。無如將悍兵驕，勛鎮(zhèn)諸臣惟以家室為念。言戰(zhàn)、言守，多屬虛文；逼餉、逼糧，刻無寧晷！臣望不能彈壓、才不能駕馭，請督師而不應(yīng)，求允放而不從。馴至今秋，灼知事不可為；呼吁益力，章凡數(shù)上，而朝延漠然置之。近于十月十三日集眾會議，搜括懸賞；方謂即不能戰(zhàn)，尚可以守。忽于十一月初五之辰，開國公趙印選傳到安塘報一紙，知嚴(yán)關(guān)諸塘盡已失去；當(dāng)即飛催印選等星赴危急，而印選躊躇不前，臣竊訝之！詎意其精神全注老營，止辦移營一著。午后臣遣人再偵之，則已叢室而行；并在城衛(wèi)國公胡一青、寧遠(yuǎn)伯王永祚、綏寧伯蒲纓、武陵侯楊國棟、寧武伯馬養(yǎng)麟各家老營俱去，城中竟為一空矣。臣撫膺頓足曰：‘朝廷以高爵餌此輩、百姓以膏血養(yǎng)此輩，今遂作如此散場乎’？至酉刻，督臣張同敞從江東遙訊城中光景，知城中已虛無人，止留守一人尚在；遂泅水過江，直入臣寓。臣告之曰：‘城亡與亡。自丁亥三月已拼一死，吾今日得死所矣！子非“留守”，可以無死；盍去諸’！同敞毅然正色曰：‘死則俱死；古人恥獨為君子，君獨不容我同殉乎’？即于是夜，明燈正襟而坐；時臣之童仆散盡，止一老成尚在身旁。夜雨涔涔，遙見城外火光燭天，滿城中寂無聲響。迨坐至雞唱，有守門兵入告臣曰：‘大清已圍守各門矣’！天漸明，臣與同敞曰：‘吾二人死期近矣’！辰刻，噪聲始至靖江府前；再一刻，直至臣寓。臣與同敞危坐中堂，屹不為動；忽數(shù)騎持弓腰矢，突至臣前，執(zhí)臣與同敞而去。臣語之曰：‘吾等坐待一夕矣，毋庸執(zhí)’！遂與偕行。時大雨如注，臣與同敞從泥淖中踔跚數(shù)時，始至靖江府之后門。時大清定南王孔有德已坐王府矣；靖江父子亦以守國未嘗出城，業(yè)已移置別室，不加害。惟見甲仗如云，武士如林；少之，引見定南。臣等以必死之身不拜，定南亦不強；臣與同敞立而語曰：‘城已陷矣，惟求速死，夫復(fù)何言’！定南霽色溫慰曰：‘吾在湖南，已知有“留守”在城中；吾至此，即知有兩公不怕死而不去。吾斷不殺忠臣，何必求死！甲申闖賊之變，大清國為先帝復(fù)仇，且葬祭成禮；固人人所當(dāng)感激者。今人事如此，天意可知’！臣與同敞復(fù)定南：‘吾兩人昨已辦一死。其不死于兵未至之前，正以死于一室，誠不若死于大廷耳’。定南隨遣人安置一所，臣不薙發(fā)亦不強。只今大清兵已克平樂、陽朔等處，取梧祗旦晚間。臣涕下沾襟，仰天長號曰：‘吾君遂至此極乎’！當(dāng)年擁戴，一片初心，惟以國統(tǒng)絕維之關(guān)系乎一線；不揣力綿，妄舉大事。四載以來，雖未豎有寸功，庶幾保全尺土。豈知天意難窺、人謀舛錯，歲復(fù)一歲，竟至于斯！即寸磔臣身，何足以蔽負(fù)君誤國之罪。然累累諸勛，躬受國恩，敵未臨城，望風(fēng)逃遁；大廈傾圮，固非一木所能支也！臣灑淚握筆，具述初五至十四十日內(nèi)情形，仰瀆圣聽；心痛如割，血與淚俱。惟愿皇上勿生短見，暫寬圣慮，保護宸躬；以全萬姓之命、以留一絲之緒！至于臣等罪戾，自知青史難逃；竊計惟有堅求一死，以報皇上之隆恩、以盡臣子之職分。天地鬼神，實鑒臨之！臨表，不勝嗚咽瞻仰之至。

張同敞殉節(jié)

張同敞，湖廣江陵人；曾祖居正，相神宗有聲。崇禎間，同敞以蔭補中書舍人。至十七年，闖賊李自成陷北京，懷宗殉難，賊索朝官甚急，文武逼降者多；同敞藏匿民間，潛出城，徒步南歸。時宏光嗣位，同敞痛懷宗之死，服喪三年，誓不仕；往來吳、浙山水間。

及南都復(fù)陷，同敞入閩。適隆武新立，博求先朝舊臣，時宰言同敞，亟召見；上悲喜甚，命之官。力辭，上曰：‘爾祖有功，先朝曾蔭錦衣衛(wèi)指揮。使今爾不受職，數(shù)年后此爵湮矣；爾縱欲報先帝，奈祖爵何？強為朕襲錦衣官。爾文人不當(dāng)授武職，然朕文武兼任，爾慎毋過辭’！同敞感泣；不得已，改授錦衣衛(wèi)指揮使。時隆武二年二月也。未幾，堵〔胤〕錫督師楚中，收降余賊李赤心等；表至行在，上謂同敞曰：‘楚爾父母邦也，爾家世有名于楚，素為楚人所信服。今降賊在楚地，可往為朕撫之；俾戮力報效，毋擾赤子’。同敞受命，行至楚，諭胤錫撫赤心等，宣布上威信，群賊稽顙歸化，無不感服。同敞遂即復(fù)命還朝；行至粵界，聞八閩不守，同敞仰天大哭，如窮人無所歸。

及永歷即位端州，粵東已陷，上留大學(xué)士瞿式耜守粵西；駕幸武崗，起同敞入朝。同敞見上，號哭不已；上曰：‘爾文人也，復(fù)有大節(jié)；何可以武職屈！’因改授翰林院右春坊侍讀學(xué)士。丁亥八月，寇陷武崗；上狩粵西，同敞為亂兵所掠，避入黔地。時黔、粵隔絕，人情洶擾，數(shù)月不聞行在消息。川、黔士紳，議立榮、韓二藩；同敞與錢邦芑及鄭逢元、楊喬然力爭不可，眾議乃沮。戊子，同敞從間道赴行在，升詹事府正詹事；留守瞿式耜疏薦同敞知兵、得士心，上命以兵部侍郎經(jīng)略楚、粵兵馬。時兵弱餉匱，同敞身在行間分甘苦，以忠義激勸，將士人人自奮；每接戰(zhàn)，同敞即以死誓。

及庚寅冬，同敞督開國公趙印選、衛(wèi)國公胡一青連營于桂林之小榕江；十一月初五日，大清兵至，兩營戰(zhàn)敗。同敞率數(shù)騎入桂林城，時軍民俱散，留守大學(xué)士朝服坐堂上，誓與城亡；及見同敞至喜，曰：‘我守臣，不容他適；子軍中總督，自宜行。天下事尚可為乎，子勉之’！同敞笑曰：‘公能為朝廷死，同敞獨不能乎？何相待之薄也’！連取酒共飲，坐而待之。次日，大清兵入城；同敞與式耜見孔有德，兩人不跪，同敞尤大罵。有德部下捶辱之，同敞罵愈厲。有德命拘二人于城北一小室，中命左右說之降；勸諭百端，式耜但大哭、同敞則毒罵，暇則兩人賦詩。有德憤甚，命折同敞右臂，仍談笑賦詩不絕。同敞右臂既損，詩成，式耜代書之。兩人幽囚唱和者四十余日，詩各數(shù)十章。有德見兩人困愈久、苦愈甚而志愈堅烈，知終不可辱；至閏十一月十八日，殺之。金堡時已為僧，致書于孔有德，乃收殮瞿、張兩公尸葬于白鶴山下。上聞同敞死，深為痛悼，累日不食，望而祭之；贈陵江伯。無子。所著詩文四十余卷，以兵燹亡失。止臨難時絕命詞數(shù)十章傳達(dá)行在，上讀而悲焉；命工部刻傳之，賜名“御覽傷心吟”。

金堡上孔定南王書

茅坪衲僧性因和尚，謹(jǐn)致書于定南王殿下：

山僧，梧水之罪人也。承乏掖垣，奉職無狀；系錦衣獄，幾死杖下。今夏編戍清浪，以路道之梗，養(yǎng)痾招提；皈命三寶，四閱月于茲矣。車騎至桂，咫尺階前而不欲通；蓋以罪人自處，亦以廢人自棄，又以世外之人自恕也。

今且有不得不一言于左右者：故督師大學(xué)士瞿公、總督學(xué)士張公皆山僧之友，為王所殺，可謂得死所矣。敵國之人，勢不兩存；忠臣義士殺之而后成名，兩公豈有遺憾于王！即山僧亦豈有所私痛惜于兩公哉！然聞遺骸未殯，心竊惑之。古之成大業(yè)者，殺其身而敬且愛其人，若唐高祖之于堯君素、周世宗之于劉仁瞻是也。我明太祖之下金陵，于元御史大夫福壽既葬之矣，復(fù)立祠以祀之；其子犯法當(dāng)死，又曲法以赦之：盛德美名，于今為烈。至如元世祖祭文天祥、伯顏恤汪立信之家，豈非褒揚忠義、扶植彝倫者耶？山僧聞嘗論之：衰國之忠臣與開國之功臣，皆受命于天，同分砥柱干坤之任。天下無功臣，則世道不平；天下無忠臣，則人心不正。事雖殊軌，道實同源。兩公一死之重，豈輕于百戰(zhàn)之勛哉！王既已殺之，則忠臣之忠見、功臣之功亦見矣。此又王見德之時也，請具衣冠為兩公殮。瞿公幼子，尤宜存恤；張公無子，益可矜哀。并當(dāng)擇付親知，歸葬故里；則仁義之舉，王且播于無窮矣！如其不爾，亦許山僧領(lǐng)尸，隨緣藳葬；揆之情理，亦未相妨。豈可視忠義之士如盜賊寇仇然，必滅其家、狼籍其肢體而后快于心耶！夫殺兩公于生者，王所以自為功也；禮兩公于死者，天下萬世所共以王為德也：惟王圖之！

物外閑人，不辭多口。既為生死之交情，不忍默默；然于我佛“冤親平等”之心、王者澤及枯骨之政、圣人維護綱常之教，一舉而三善備矣。山僧跛不能履，敢遣侍者以書獻(xiàn)，敬候斧鉞；惟王圖之！

鄭之珖傳

鄭之珖，四川廣安州人；崇禎庚午舉人。庚辰，授廣東高州府推官?；洊|素富饒，而高州又瀕海、去京師遠(yuǎn)，官其地者多貪墨不檢。之珖獨清約，不妄取，于刑獄尤甚；以故士民戴之?？伎円宰盥?，以之珖為通州知府；未赴，值闖賊陷北都，之珖為粵士民攀留不得去。及隆武嗣位閩中，召之珖入，授工部主事，升員外。丁亥秋，八閩皆陷，士紳半降；之珖削發(fā)為僧，賣藥于廣之新會縣。有司及土人逼脅萬端，之珖終不易志。

戊子，李成棟歸明；之珖乃蓄發(fā)赴行在，改授戶部員外。庚寅二月，升禮部祠祭司郎中；典試貴州。五月，至貴陽。適流寇孫可望入黔，以兵脅朝廷索封“秦王”，大學(xué)士嚴(yán)起恒、楊鼎和、兵科給事中劉堯珍、吳霖、張載述建議不從，可望遂命部下殺五人，投其尸于水，乃自稱秦王。上驚悼不已；賜可望名朝宗，遣官撫諭之?？赏毂M脅諸文武，授以官爵，改鑄印章，更立制度；有不從者，輒誅之。一時士紳怵其威，無不屈從者。之珖乃棄官攜妻孥隱于湄水之陽，自號蛾眉道者。之珖素貧，居官絕苞苴，行李蕭然；躬耕自給，或至并食，恬如也。

時錢邦芑棄官隱于余慶之蒲村，相去三舍。寒暑朝昏得村酒一壺，必相招共飲；醉則悲歌不輟。及甲午春，邦芑迫于可望之征逼，祝發(fā)為僧，號大錯和尚；之珖聞之，大哭，走唁邦芑曰：‘昔吾遇閩難為僧，今公遇賊亦為僧，天厄我輩，固如是乎’！自是，放情詩酒，不復(fù)以人世為意。至丙申九月，之珖忽?。恢^妻湯氏曰：‘我若不起，大錯和尚必來，后事惟彼可托’。至十月初五日，卒。邦芑聞訃，奔往哭之。時其友山陰胡欽華、門人西川陶五柳、湄水龔惟達(dá)、吳開元、趙時達(dá)俱來會哭，因私謚之曰“貞確先生”；卜葬于湄水橋西，為立碑表其墓。

之珖娶吳氏，繼楊氏。子三：長先卒，次方三歲，次方一歲；江津程源為撫其兩孤。所著有“明書”二十卷、“壚史”八卷、“櫝庵文集”六卷、“詩集”七卷、“紀(jì)難”二卷，行于世。其所雜著尚多，俱散失不可考矣。

錢邦芑曰：‘士之犯難不辱，激于一時、義形于色，易易也；至屢遭大變，百折不挫，幾幾乎難哉！三十年來國難頻興，所見抗節(jié)自全者固不乏人；若夫張、鄭二子，文章、事業(yè)已龍變鴻翥，光昭天壤矣。而矯矯志節(jié)，復(fù)風(fēng)被百世；振起懦頑，自非祖宗布德之深、養(yǎng)士之善，曷臻此哉！野史議曰：“同敞始不污賊、終不屈于大清，之珖始不屈于大清、終也不污于賊；二子之死，慷慨從容雖有異，要其清白一節(jié)、始終不辱，一也”。宣圣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二子之謂歟？以備國史述采擇云’。

鄉(xiāng)城異歲

庚寅年大統(tǒng)歷，兩廣、云、貴地方永歷于己丑年十月朔頒發(fā)，閏月在十一月；廣東廣州府省城與廣西桂林府省城俱前十一月內(nèi)失陷，下而肇慶、高、雷、潯、梧、平慶等府一切道府州縣大小官屬則于十一月下旬陸續(xù)抵任，所奉者大清時憲歷也。時憲閏月不在庚寅而在辛卯二月，一時城中官府軍丁自北來者，悉以十二月朔為辛卯元旦，行拜賀禮；各鄉(xiāng)鎮(zhèn)居民仍永歷舊歷，則以辛卯年二月朔日為元旦。守除、拜歲，有鄉(xiāng)城之別；至交四月，歲時始同：亦一異也。

袁彭年獻(xiàn)金

十一月初五日，佛山至羊城最近，袁彭年首先投誠，獻(xiàn)犒軍銀八百兩；哭訴當(dāng)年迫于李成棟之逆賊，后則著著仍為大清朝，此心可表天日。因求降級，實授通判，亦逼于富妾之命也。平南王、靖南王揮出之。

黃士俊薙發(fā)

先，朝輔黃士俊、何吾騶及鄉(xiāng)紳楊邦翰、李貞、吳以連俱投誠恐后，當(dāng)時打油腔嘲士俊有‘君王若問臣年紀(jì)，為道今年方薙頭’之句。蓋崇禎末年，士俊曾膺存問也。士俊，廣東廣州府順德縣人；字亮垣，號振宇。萬歷癸卯年舉人；丁未狀元，時年二十五歲。至是，年已八十二；狀元、宰相俱遭此幾代升沈，所生不辰矣！他人不壽為不幸，而士俊又以多壽為不幸也。噫！

永歷梧江酉奔

十月初七日（辛巳），永歷挽舟梧州城外；聞羊城盡失，俱各奔竄。移舟西上，不五里遂搶殺遍行。上至藤縣，分為兩股：從永歷者上右江，若嚴(yán)起恒、馬吉翔等是也；余則入容縣港，若王化澄等是也。上右江者，至潯州道上，兵各潰散；永歷呼之不應(yīng)。入容縣港者，于北流境上，為土寇劫奪；棄妻失妾、亡子遺仆，比比皆是。煢煢只身，步行足重，乞食羞顏。向為鴛班貴客、今為鵠形喪狗，哀苦萬狀，生不如死矣。

永歷再上南寧

永歷再上南寧府，仍以府署為行宮。時陳邦傅為李定國所驅(qū)，不知所之；趙只因邦傅強奪其女，遁入土司。所喜閣臣嚴(yán)起桓尚不忍舍去，同大金吾馬吉翔、大司禮龐天壽三人班荊對泣而已。

永歷在南寧

辛卯正月己酉，永歷在南寧，免朝賀。正、二兩月，稍覺平安。間有舊臣從別道而至者、又有新臣貪爵銜而就職者，文武兩班位列楚楚；然亦薤上露、水中漚，究無所恃也。

孫可望入南寧

二月朔（戊寅），孫可望忽發(fā)兵三千直抵邕江，亟取兵科都給事中。當(dāng)日現(xiàn)任其職者，應(yīng)天吳晉也?？赏鼣刂?，猶以為向日之金堡耳；不知官是而人非矣。

吳晉，字叔山；上元縣生員也。邕江，即南寧府。

嚴(yán)起恒被難

孫可望既殺吳晉，復(fù)取首相嚴(yán)起恒，與之追論不封“秦王”之故；相對舟中，猶然成禮。及別后，則竟擠入邕江。江出交趾，流極迅暴；起恒家人急駕舟往救，直追至橫州，始得其尸。嗚呼！亦可謂死得其所矣。其余朝臣悉皆奔散，為生、為死，不得而聞之。

何、辜?xì)?/span>

兩廣軍民殺戮百萬、城郭村墅毀滅萬千；致世界兩次鼎革者，皆由辜朝薦、何吾騶爭事權(quán)、分爾我所起。吾騶家貲三百萬，所居號大瀾、小瀾，巍煥壯麗，海內(nèi)無比；辛卯年，總付之一炬。初，辜朝薦引李成棟入廣，自謂首建大功；而潮陽士庶久恨其開禍西粵，于辛卯四月激于義憤，盡毀滅其家云吾騶一炬，多藏厚亡也；朝薦毀減，天道好還也。利徒戎首，可以鑒矣！

貞女絕命詩

女郎，不知何氏，大約湖南閨秀也。順治十一年（甲午）秋，兵旋被擄；女郎抗志不辱。行至鸚鵡洲，伺間投江死，浮身于黃鶴渚，有司憐而命瘞之。乃于衣裾間得絕命詩云：‘征帆已說過雙姑，眼淚聲聲泣夜烏；葬入江魚波底沒，不留青冢在單于’。其二曰：‘厭聽行間帶笑歌，幾回腸斷已無多；青鸞有意隨王母，空費人間設(shè)網(wǎng)羅’！其三曰：‘遮身只是舊羅衣，夢到湘江恐未歸；冥冥風(fēng)濤又誰伴？聲聲遙祝兩靈妃’。其四曰：‘少小伶仃畫閣時，詩書曾拜母兄師；濤聲夜夜催何急，猶紀(jì)挑鐙讀“楚詞”’。其五曰：‘影照江干不暇悲，永辭鸞鏡斂雙眉；朱門曾識諧秦、晉，死后相逢總未知’。其六曰：‘生來弱質(zhì)未簪笄，身沒狂瀾嘆不齊！河伯有靈憐薄命，東流直繞洞庭西’！其七曰：‘當(dāng)時閨閣惜如金，何事牽裾遂水濱！寄語雙親休眷戀，入江猶是女兒身’。其八曰：‘國史當(dāng)年強記親，殺身自古以成仁；簪纓雖愧奇男子，猶勝王朝共事臣’！

順治辛丑仲秋十日，予始得此。讀前數(shù)章，想見貞節(jié)女子；讀至卒章“殺身猶勝”等語，則非閨秀口角，儼與文山爭烈矣。惜乎！失其氏里

安龍紀(jì)事

壬辰二月初六日，上自廣西南寧移蹕貴州安龍府（本安籠所）。時云、貴皆為孫可望所據(jù)；初陽尊朝廷，要封“秦王”，朝廷內(nèi)外臣子稍忤其意，則擊斬隨之，以故□皆脅署偽職。及大清兵陷廣西，可望隨改安籠所為安龍府，迎上居之；宮室禮儀，一切草簡。 時廷臣扈隨者，文武止五十余人。中有馬吉翔者，本北京市棍也；性便黠，頗識字。初投身內(nèi)監(jiān)門下充長班，復(fù)為書辦；逢迎內(nèi)監(jiān)，得其歡心，故內(nèi)監(jiān)皆托以心腹。及高起潛入典兵，吉翔竄入錦衣衛(wèi)籍，冒授都司。居起潛門下，荼毒軍民，無所不至；后又賄陞廣東都司。及乙酉隆武即位福建，吉翔解粵餉赴行在，自陳原系錦衣世職；遂冒陞錦衣衛(wèi)指揮。后奉使楚中，諛諸將；凡報軍功，必竄入其名。屢冒邊功，漸次陞至總兵。及永歷即位，又營求宮禁勛戚，得封文安侯。吉翔歷事既久，專意結(jié)媚宮豎；凡上舉一動，無不預(yù)知，巧為迎合。于是上及太后皆深信之，以為忠勤；遂命掌戎政事。及至安龍，見國事日非，遂與管勇衛(wèi)營內(nèi)監(jiān)龐天壽謀逼上禪位秦王，以圖富貴；獨慮內(nèi)閣吳貞毓及朝中大臣不相附順，陰嗾其黨冷孟銋、吳象鉉、方祥亨交章參毓。先是，瀨湍移蹕時，貞毓欲上暫留，以系中外人民之望，遂與壽、翔忤；至是，兩逆交煽，急謀去貞毓。而孟銋等參疏屢上，上素知貞毓忠貞，俱寢不行。壽、翔、〔謂〕銋等曰：‘貞毓入閣視事，則我不得參預(yù)機密。公等參貞毓，徒費紙筆。今秦王權(quán)傾內(nèi)外，我具一啟托張?zhí)崽练馊デ笄赝趿?，諭以內(nèi)外事委戎政、勇衛(wèi)兩衙門總理，則大權(quán)歸我兩人；我兩人作秦王心腹、公等作羽翼，然后徐謀尊上為太上皇，讓位于秦王，則我輩富貴無量，貞毓何能為乎’？吉翔遂遣門生郭璘說武選主事胡士瑞云：‘今上困處安龍，大勢已去。我輩追隨至此，無非為爵位利祿耳。揣時觀變，當(dāng)歸秦王。況馬公甚為倚重，目下欲以中外事屬之；若公能達(dá)此意于諸當(dāng)事共相附和，力勸禪位，何愁不富貴。不然，我輩俱不知死所矣’！士瑞即厲聲叱璘曰：‘汝喪心病狂，欺蔑朝廷；遂謂我輩亦隨波逐流乎’？璘慚而退。吉翔復(fù)遣璘持白綾一幅，求武選司郎中古其品畫“堯舜禪受圖”，欲以進秦王；其品憤怒，不畫。吉翔陰報秦王，秦王遂將其品鎖去，立斃之杖下。 六月，秦王有札諭天壽、吉翔云：‘凡朝廷內(nèi)外機務(wù)，惟執(zhí)事力為仔肩。若有不法臣工，一聽戎政、勇衛(wèi)兩衙門參處，以息紛囂’。札到，中外惶懼；獨吏科給事中徐極、兵部武選司員外林青陽、主事胡士瑞、職方司主事張鐫、工部營繕?biāo)締T外蔡??等相謂曰：‘天壽、吉翔曩在楚、粵怙寵弄權(quán)，以致楚、粵不戒，鑾輿播遷。今不悔禍，且包藏禍心，稱臣于可望。一人孤立，百爾寒心。我輩若畏縮不言，不幾負(fù)國恩、羞鹓列乎’？由是，各疏參二逆罪狀；章三上，上始知兩人欺君賣國，并發(fā)其在安龍時曾偷用御筆，私封龍府土官趙維宗為龍英伯。上怒，即召集廷臣，欲治壽、翔罪；壽、翔懼，急入內(nèi)廷求救太后，得免。兩人奸既露，怨愈甚；欲謀殺極等。于是專意諂附可望；凡可望欲為者，二人輒先意為請?？赏翢o憚，自設(shè)內(nèi)閣六部科道等官；一切文武，皆署偽銜。復(fù)私鑄八疊偽印，盡易本朝舊印。而賊臣方于宣諂可望尤甚，為之定儀制。立太廟，享太祖高皇帝主于中、張獻(xiàn)忠主于左，而右則可望祖父主也。擬改國號曰“后明”，日夜謀禪位。上僅守府，勢甚岌岌；私與內(nèi)監(jiān)張福祿、全為國曰：‘可望待朕，無復(fù)有人臣禮；奸臣馬吉翔、龐天壽為之耳目，朕寢食不安。近聞西藩李定國親領(lǐng)大師直搗楚、粵，俘叛逆陳邦傅父子；報國精忠久播中外，軍聲丕振。將來出朕于險，必此人也。且定國與可望久有隙，朕欲密撰一敕，差官赍馳行營，召定國來護衛(wèi)；汝等能為朕密圖此事否’？福祿等即奏曰：‘前給事徐極、都司林青陽、胡士瑞、張鐫、蔡??于秦王發(fā)札寵任天壽、吉翔時，曾抗疏交參，忠憤勃發(fā)；實陛下一德一心之臣也。臣將圣意與他密商，自能得當(dāng)以報’。上允之。福祿與為國詣張鐫、蔡??私寓，適極與青陽、士瑞俱至，福祿等密傳意；諸臣叩首云：‘此事關(guān)系國家安危，首輔吳公老成持重，當(dāng)密商之’！五人即詣貞毓寓言其事；貞毓曰：‘今日朝廷式微至此，正我輩致命之秋也。奈權(quán)奸刻刻窺伺，恐機事不密；諸公中誰能充此使者’？林青陽即應(yīng)曰：‘某愿往’。貞毓曰：‘固知非公不可；但奸人疑阻，須借告假而行可也’。青陽乃即日請假歸葬。貞毓屬祠祭司員外蔣干昌密擬敕，屬職方司主事朱東旦繕寫、福祿等密持入用寶；青陽即日陛辭。時可望沿途有塘撥盤詰，陰藏密敕，從間道馳出。此六年十一月事也。 癸巳六月，上以青陽去久不回，欲差官往催；貞毓即以翰林院孔目周官對。武安伯鄭允元云：‘此番比前更要慎重。今日吉翔在左右，日夜窺探，凡事必報可望；必須先將馬吉翔差出，使他不得窺探，事乃可濟。若吉翔在內(nèi)，則奸黨蒲纓、宋德亮、郭璘、蔣御曦等往來奔走，陰伺舉動，深為不便’。時因節(jié)屆霜降，上以興陵越在廣西，例用勛臣一員代祭；遂使吉翔往粵行禮。去后，即命蔣干昌撰敕，復(fù)遣周官赍往；官涕泣受命而行。時吉翔奉差在粵，探知青陽赍有密敕至李定國營，私差汪錫玄至營探聽。未幾，而劉議新途遇吉翔，不知吉翔不與謀，向告；吉翔大懼，遂逼令具啟報知秦王西藩接敕之事，又囑其弟雄飛盡出家貲陰賂提塘王愛秀，求其應(yīng)援。時吉翔黨與布列甚密，日伺探聽。上孤立自危，以臺省員缺敕部考選。于十二月二十四日臨軒親試，將蔣干昌、李元開選翰林院簡討，張鐫選刑科給事中，李頎、胡士瑞選浙江福建兩道監(jiān)察御史；楊鍾、徐極、蔡??、趙賡禹、易士佳、任斗墟、朱東旦等亦以資深俸久，各加秩陞職。自是，天壽、雄飛益相危懼；謂蒲纓、宋德亮、郭璘、蔣御曦等曰：‘凡我仇敵俱選清華，我輩危矣’！纓等曰：‘時聞周官之行，系眾人密謀；待馬公察訪詳悉，具報秦王，則此輩死無日矣’。不數(shù)日，馬吉翔果具密啟與秦王，報知此事；天壽、雄飛持啟詣王愛秀云：‘馬公訪得朝中有兩次差官，赍敕往西藩去，召他帶兵迎駕?，F(xiàn)有啟報秦王，煩公即發(fā)撥啟聞’！秀聞大驚曰：‘果有此事！我系提塘，亦當(dāng)具啟報知’。壽、飛即下拜曰：‘公果具啟，救我輩性命，誠再生之恩也’！啟去，可望大怒；甲午正月，差鄭國往南寧馬吉翔處探聽周官事跡，并看西府兵勢。時吉翔疏證青陽、周官甚急，由是吏科都給事徐極、大理寺少卿楊鍾、太仆寺少卿趙賡禹、光祿卿蔡??、刑給事張鐫、御史李頎、福建道監(jiān)察御史胡士瑞交章參吉翔欺君賣國、天壽表里為奸。上見事急，即敕廷臣公議治罪；天壽懼，與雄飛數(shù)騎逃出。雄飛遂見秦王，將密敕與謀之人一一報知；而十八人獄成矣。 先是，正月內(nèi)，林青陽回行在復(fù)命。至田州總鎮(zhèn)常榮營，榮知密敕事已發(fā)，止青陽勿回行在，即密奏上；青陽遂留營中，暗遣心腹劉吉至行在，藏張鐫、蔡??寓，即密奏上。上甚喜，即擢青陽兵科給事。上謂貞毓曰：‘仍撰敕與青陽。敕內(nèi)先要說壽、翔表里為奸，將謀不利于朕，著令翦除；俟朕與將軍握手時，即行告廟晉封之典。發(fā)金二十兩為西藩鑄印’。貞毓擬篆“屏藩親臣”四字發(fā)與青陽，差人劉吉領(lǐng)去；青陽接敕與金，常榮發(fā)兵護送。至廣東廣州，得遇周官；同青陽將空敕書寫及“屏翰親臣”四字樣鑄成，遂至高州西藩李定國營內(nèi)。詎意可望差標(biāo)官至常榮營急拿青陽，已去旬日矣；遂將榮撤回。而鄭國已于南寧取吉翔回行在，可望亦疑吉翔與謀，令行在各官與吉翔對理密敕之事；各官既集，鄭國云：‘馬吉翔已拿在此；列位要明白說出林青陽、周官赍敕之事，他果與謀否？以便回復(fù)國主’。貞毓云：‘學(xué)生職司票擬，關(guān)防嚴(yán)密，如何曉得’！國云：‘既如此，我到朝內(nèi)請上面對’。諸臣俱造朝候；上御文華殿，召鄭國、王愛秀進殿，國與愛秀奏云：‘西藩私通朝內(nèi)奸臣，脅敕要封；國主已發(fā)人往拿正法。林青陽、周官不日便到，皇上可知是何臣主持？待臣等好回復(fù)國主’。上云：‘密敕一事，朝中臣子必不敢做。數(shù)年以來，外面假敕、假寶亦多，爾等還要密訪；豈皆是朝里事’！國與愛秀憤憤而出，即同天壽洶洶至朝房云：‘我們要回貴州，列位須快說明白’。貞毓云：‘皇上雖值播遷，朝廷法度尚在，誰敢妄行！學(xué)生們實不曉得’。天壽力證曰：‘你如何推避得’！國與愛秀即將貞毓扭出朝房；一任天壽指揮，又將楊鍾、鄭允元、蔣干昌、蔡??、趙賡禹、張鐫、徐極、李頎、胡士瑞、李元開、朱東旦、朱議、周允吉、許紹亮、胡世寅、陳麟瑞、易士佳、任斗墟等俱收鎖王愛秀宅內(nèi)。隨帶家丁同天壽進宮，拿內(nèi)監(jiān)張福祿、全為國、劉衡，宮中大震。少頃，福祿與為國、劉衡鐵索系出，惟胡世寅于是日釋放。此甲午三月初六日事也。入朝時天氣清明，及諸君子被執(zhí)，忽烈風(fēng)霾日，陰云慘黑。安龍士民驚曰：‘此天壤間一大變事’！其逆黨冷孟銋、朱企鋘、蒲纓、宋德亮且揚揚得意，猶奏：‘上速將密敕情由指出是出何人所為，以便處分；不然，危亡在旦夕矣’！上曰：‘汝等逼朕認(rèn)出，朕知是誰’！因悲憤而退。翌日，國具嚴(yán)刑拷究。先將貞毓妾父戶部員外裴廷謨提到，國叱謨跪；謨厲聲曰：‘我是朝廷五品大夫，如何跪你’！國怒，令亂棍交下，幾斷兩臂。復(fù)將謨拷夾，問密敕事；謨不應(yīng)。次將張鐫、徐極、周允〔吉〕、趙賡禹、蔡??、任斗墟、陳麟瑞、張福祿、全為國等一一酷刑拷鞫，惟貞毓以大臣免刑；余皆夾數(shù)夾、笞數(shù)百，痛苦難禁，惟呼二祖、列宗。時天色晴明，忽風(fēng)雷震烈。蔡??厲聲曰：‘我輩枉取刑辱；取紙筆來，待我拱招’。國即將??扭解放松，??持筆告天曰：‘皇天后土、二祖列宗！今日蔡??供招與謀密敕之事，以見臣子報國苦衷’。由是一一寫出。國又問曰：‘皇上知否’？??恐有害國家，答曰：‘未經(jīng)奏明’。招罷，仍扭鎖收管。越三日，將許紹亮、裴廷謨釋放；紹亮流涕不肯出獄，向十八人曰：‘今日同事為國，生死與共；安忍獨生’！貞毓等曰：‘公今得生，是天未盡滅忠臣。爾既生，我輩雖死猶生’。紹亮等揮淚拜辭，十八公揮淚答拜；紹亮同廷謨出獄。天壽、吉翔出家貲厚賂國、秀；吉翔以女送鄭國為妾，國留宿三日遣還。即誣十八公以“欺君誤國、盜寶矯詔”為辭飛報；可望發(fā)令于本月二十日到安龍，以十八為奸、以吉翔為忠，請上裁斷！國等請上召對，上憂憤御殿，隨發(fā)廷臣公議。由是，吏部侍郎張佐辰、綏寧伯蒲纓、太常寺少卿冷孟銋、武選司郎中朱企鋘、總兵宋德亮、刑部主事蔣御曦等俱附耳向鄭國云：‘這些官，今日都要處死。若留一個，禍根不絕’！國云：‘自然；還須列位主持’！維時刑部司官蔣御曦執(zhí)事、吏部侍郎張佐辰票旨，竟以“盜寶矯詔、欺君誤國”八字為案。定張鐫、張福祿、全為國凌遲；蔣干昌、徐極、楊鍾、趙賡禹、蔡??、鄭允元、周允吉、李頎、胡士瑞、朱議■、李元開、朱東旦、任斗墟、易士佳等為從，擬棄市；惟貞毓以大臣，賜絞。陳麟瑞與佐辰同鄉(xiāng)、同年，力救，得杖一百二十，擬遣戍。劉議新杖一百二十；越五日死。劉衡杖一百，免罪。復(fù)以福祿乃中宮近侍，用寶發(fā)敕雖皇上自行，中宮俱知其事；天壽、吉翔等將廢中宮，囑儀制司蕭尹上疏，引古廢后事為例。維時中宮流涕，哭訴上前，始免。遂將諸君子縛赴法場，俱能神色不變，望闕叩頭云：‘臣子一念，今日盡矣；無以報國，雖死有余責(zé)耳’！又云：‘天壽、吉翔、雄飛朋脅為奸，欺君賣國。我輩今日為他殺盡，他日必借秦王勢挾制天子，為所欲為；中興大業(yè)，從茲已矣’！張福祿曰：‘我輩生不能殺此三賊，死當(dāng)作厲鬼殺之，以除國害’！諸君子臨刑絕無戚容，各賦詩見志。吳貞毓詩云：‘九世承恩愧未酬，憂時惆悵乏良謀！躬逢多難惟依漢，夢繞高堂亦報劉。忠孝兩窮嗟百折，匡扶有愿賴同儔’！蔣干昌詩云：‘天道昭然不可欺，此心未許泛常知。奸臣禍國從來慘，志士成仁自古悲！十載辛勤為報國，孤臣百折止憂時。我今從此歸天去，化作河山壯帝畿’！李元開詩云，‘憂憤呼天灑酒卮，六年辛苦戀王畿；生前只為忠奸辨，死后何知仆立碑！報國癡心容易死，還家春夢不須期！汨羅江上逢人舊，自愧無能續(xù)“楚詞”’！朱東旦詩云：‘邕江昔日五君子，隨扈安龍十八人；盡瘁鞠躬今已矣，忠臣千載氣猶生’！朱議■詩，有‘精忠貫日吞河岳，勁氣凌霜砥浪濤’之句，詞極悲壯；余不及詳紀(jì)。賦詩畢，仍對各官拱手曰：‘學(xué)生輩行矣，中興大事交付列位。但列位都要忠于朝廷，切不可附天壽、吉翔賣國！學(xué)生輩雖死猶生也’！言罷，引頸受戮。時安龍雖三尺童子，無不垂涕者。鄭國仍將諸君子暴尸三日；時天氣炎熱，顏面如生，各家親族買棺收殮。 十八忠臣既死，雄飛遂自黔回。吉翔倚藉可望，挾制朝廷，復(fù)預(yù)機密；引其黨張佐辰、扶綱攝相行事，內(nèi)外大權(quán)盡歸龐、馬。時人以佐辰相貌丑劣，諂事權(quán)奸，供龐、馬指揮，號拱辰為判官、扶綱為小鬼，而國勢日削矣。 吳貞毓，宜興人；丙辰生，時年九十有七。論者謂壽享百歲、榜登會元、官居宰相、名著忠臣，此人間四難也，而萃于一人。嗚呼！盛哉。

錢邦芑祝發(fā)記

自庚寅八月孫可望入黔，逼勒王號，迫授余官，拒不受；退隱黔之蒲村，躬耕自給。歷辛卯迄癸巳，可望遣官逼召一十有三次，余多方峻拒；甚至封刃行誅，余亦義命自安，不為動也。 甲午二月二十三日，為余初度之辰。山陰胡鳧庵、鄰水甘羽嘉、富順杜耳侯、西湖許飛則、渝州倪寧之、遂寧黃璽卿、湄水馬仲立、黃月子同集假園，釃酒祝余。適廣安鄭于斯致書云：‘偶以采薪不能來，謹(jǐn)寄一贊為壽’。贊云：‘昔與先生同朝，帝嘗曰：“直臣矣，汲黯有其骨而學(xué)術(shù)遜之”。今與先生同隱，人咸曰：“隱者矣，嚴(yán)光有其高而氣節(jié)遜之”。夫汲黯無學(xué)術(shù)、嚴(yán)光無氣節(jié)，吾有以知先生矣’。諸子讀是贊，舉觴祝曰：‘非鄭公不知先生，非先生不足當(dāng)是贊也’。余再拜，謝曰：‘芑不敏，敢忘諸君子今日之訓(xùn)，以貽知己羞’！次日，余慶縣令鄒秉浩復(fù)將可望命，趣余就道；威以恐嚇，危害萬端。余酌酒飲之，談笑相謝。鳧庵知余意，席間私賦詩曰：‘酒中寒食雨中天，此日銜杯卻惘然！痛哭花前莫相訝，不如往泛五湖船’！是晚，余遂祝發(fā)于小年庵；乃說偈云：‘一杖橫擔(dān)日月行，山奔海立問前程；任他霹靂眉邊過，談笑依然不轉(zhuǎn)睛’。是時，門下同日祝發(fā)者四人，曰古心、古雪、古愚。時古心亦有偈云：‘風(fēng)亂浮云日月昏，書生投體向空門；不須棒喝前因現(xiàn)，慷慨隨緣念舊恩’。次日，祝發(fā)者五人，曰古德、古義、古拙、古荒、古懷。次日，又二人，曰古圉、古處。時諸人爭先披剃，呵禁不得；余委曲阻之，譬曉百端，余乃止。 先后隨余出家者，蓋十有一人。因改故居為“大錯庵”,俾諸弟子居之，共焚修焉。 邦芑被可望扭械至黔，途中口占：‘才說求生便害仁，一聲長嘯出紅塵；精忠大節(jié)千秋在，桎梏原來是幻身’！其二：‘扭械營纏悟夙因，千磨百折為天倫；虛空四大終須壞，忠孝原來是法身’。其三曰：‘前劫曾為忍辱仙，百般磨鏈?zhǔn)瞧婢?；紅爐□□□□雪，弱水洋中泛鐵船’。

孫可望犯闕、敗逃本末

甲午三月，孫可望以受禪不遂，深忌宰相吳貞毓等；適上有密旨召李定國入衛(wèi)，遂以“盜寶假敕”之名誣貞毓等十八人，殺之于安龍府。 乙未十一月，遣總兵張明志、關(guān)有才等往廣西暗襲定國。時定國在廣東為大清兵所攻，敗于新會；收集殘兵萬余，駐扎南寧府，勢甚單弱。聞張明志等將近，計無所出，召中書金維新、曹延生計之；二人曰：‘明志等兵雖多，皆帥主舊部下，安敢相敵。今明志等從大路來，我從小路逕截其后，彼出不意，定然驚潰；我輩乘勝率兵至安龍迎皇上駕，徑至云南，美名、厚實兼收之矣’。定國然之；與靳統(tǒng)武、高文貴等集兵萬人，拔寨而起。從小路行五日，抄出明志營后；卒然沖之，明志等不知兵從何來，前后大亂。定國乘勢急追，要截殘兵，得三千人；遂連夜赴安龍府。時可望聞明志兵敗，料定國必至安龍；疾召白文選帶兵數(shù)百至安龍迎駕，幸貴州。時丙申正月也。先時，可望投順后，錢邦芑見其跋扈，可望部將有白〔文〕選者忠誠可托，私語之曰：‘忠義，美名也；叛逆，惡號也。孺子且辨之，丈夫可陷身不義乎’！文選感其言，遂與私誓。遣至安龍請駕，文選知定國兵將到，托以夫馬不足，故緩行期兩日；后定國兵果至，定國謂文選曰：‘圣駕宜幸云南。我與秦王原系弟兄，彼此和好，同輔國家，何事不可為；然全藉眾調(diào)停耳’！定國遂護駕徑至云南，將可望所造宮殿，請上居之。時丙申三月也。定國命靳統(tǒng)武執(zhí)馬吉翔家眷數(shù)人，防其出入；欲請詔治罪。 時文選回貴州，可望大怒，欲舉兵與定國決戰(zhàn)；文選曰：‘天子在彼不便，兩和為是’?？赏倪x入云南議和。文選入朝，上即封李定國為晉王、劉文秀為蜀王；時艾能奇已死，授其子總兵；封白文選為鞏國公、王尚禮保國公、王自奇夔國公、張虎淳化伯；靳統(tǒng)武、高文貴、竇民望皆授總兵。王尚禮、王自寄、張虎皆可望心腹，而張虎奸黠，尤用事；虎自以位在諸人下，甚怏怏。文選密謂定國、文秀曰：‘今可望死黨王尚禮、王自奇擁重兵在輦轂之下，而張虎尤詭，日伺左右，禍且不測；今欲與可望議和，須奏皇上遣張虎行，乃可無反復(fù)’。定國、文秀于是奏上；召張虎至后殿，上曰：‘秦、晉兩王義當(dāng)和好，此須卿一行’！虎拜受命。上從頭上拔金簪一枝，賜虎曰：‘和議成，卿功不朽，必賜公爵。此簪賜卿為信；此去見簪，如見朕也’。虎臨行，私謂王尚禮、王自奇曰：‘我此行不半年，必與秦王整頓兵馬來取云南；爾二人如何接應(yīng)’？自奇曰：‘尚禮率親丁在城內(nèi)為內(nèi)應(yīng)，我兵馬俱扎楚雄、姚安一帶；秦王自黔來，我從楚雄而下夾攻之，尚禮為內(nèi)應(yīng)。定國、文秀不滿三萬人，又皆疲弱；我輩上下精兵二十萬，彼能支乎’？張虎辭行。至黔，見秦王曰：‘上雖在滇，端拱而已。文武兩班唯唯諾諾，內(nèi)外大權(quán)盡歸李定國。定國所信，則中書金維新、龔銘，武則靳統(tǒng)武、高文貴。終日升官加賞，兵馬不滿三萬人，無固志；可唾手取也’?？赏髳??；?fù)上封伯印繳還?？赏唬骸诒颂幉皇?，恐生疑忌；故偽受之。臣受國主厚恩，豈敢背貳哉！白文選受國公之職，已為彼所用矣’。因請屏退左右，取上所賜簪示可望曰：‘臣臨行時，皇上賜此簪，命臣刺國主以報功，許封臣“二字”王；臣不敢不以上聞’。可望信以為然，憤怒愈甚，而犯闕之意于是決矣。偽翰林方于宣者諂事可望，正在可望宮中；獻(xiàn)計曰：‘臣有二策；但用其一，不煩一兵而皇上自斃。定國、文秀二人之首，自然致矣’！可望問何策？于宣請屏人密言；左右遠(yuǎn)窺，但見于宣叩頭跪奏，可望點頭應(yīng)之，竟不知所獻(xiàn)何策也。于宣出，得意之極；謂家人曰：‘今年入滇功成后，國主登九五，我為首相，已親許我矣’。此時可望欲發(fā)兵，以糧草不足，稍緩其期。適上又差白文選來議和，可望拘留之；即差通政司朱運久來議。運久大轎黃蓋，徑至朝門，無人臣禮；名為講和，實暗與可望心腹文武相約，俾為內(nèi)應(yīng)。此時上以扶綱為東閣大學(xué)士、張佐辰為吏部尚書、龔彝為戶部左侍郎、孫順為兵部右侍郎、冷孟銋為刑部左侍郎、王應(yīng)龍為工部尚書、尹三聘為通政司、楊左為詹事府詹事、張重任為大理寺寺丞、汪蛟為文選司郎中之職。其中惟龔彝奏言在云南受可望十年厚恩，辭不受；舉朝大嘩，詰龔彝云：‘爾在本朝中戊辰進士，屢任顯官至于司道?？赏氲幔瑺柺子?，即得高位；家世受明朝三百年之恩忍忘，而十年之恩獨不忍忘也’？龔彝恬不為恥。時適雷躍龍來朝，即命入閣辦事。蓋躍龍在昔威宗時，曾為吏部左侍郎，仕可望為宰相；至是，仍入閣，人頗笑之。 馬吉翔既為靳統(tǒng)武所拘禁，日夜諂媚，統(tǒng)武悅之。時定國最信金維新、龔銘二人，嘗至統(tǒng)武宅議事；吉翔一見，曲意逢迎，金維新、龔銘遂信吉翔為佳士。加之統(tǒng)武又極稱譽，兼為吉翔頌冤；吉翔乃言‘前事皆他人所為，嫁禍于我。但得一見晉王，訴明心事，死不恨矣’！金、龔兩人信之，歸言于定國，稱吉翔之才，兼辨其枉。定國猶不以為然，乃召吉翔見。吉翔一見定國，先叩首，稱頌定國千古無兩；‘從此以后，青史流芳。吉翔今日得際此時望見顏色，死且不朽。其他是非冤苦，俱不足辨’。定國于是大悅，與吉翔握手談心，惟恨相見之晚。而吉翔得侍左右數(shù)日，其諂諛之工無所不至；凡左右、內(nèi)外，眾口同聲交諛吉翔。定國本目不識丁，粗戇直率；竟為吉翔所弄，墮其術(shù)中。一日，吉翔謂金維新、龔銘曰：‘晉王功高，皆兩公為之提挈。今晉王既進封，兩公亦當(dāng)不次封賞，安得仍舊職乎！若吉翎得在皇上左右，定當(dāng)為兩公言之’。金、龔兩人大悅，于是見定國曰：‘吉翔原是朝廷舊人，當(dāng)仍薦補朝廷要職。彼實歸誠殿下，凡事必與我輩相照應(yīng)也’。定國然其言，即命金維新草疏薦吉翔入閣辦事；上不得已，從之。吉翔入，內(nèi)既挾定國之權(quán)以要上、又假上之寵以動晉王，而內(nèi)外大權(quán)，不一月盡歸吉翔；不但諸臣屏聽，即上亦坐視，無可奈何矣。 丁酉春，方于宣啟可望曰：‘今皇上在滇，定國輔之，人心漸屬于彼；臣意請國主早正大統(tǒng)，封拜文武世爵，則人心自定矣’。可望遂日夜謀犯闕，調(diào)練兵馬。時錢邦芑為可望拘于大興寺，心私憂之；可望兵部尚書程源與都察院鄭逢元過邦芑寓，亦深以為慮。邦芑知其心事，與之計曰：‘今馬寶、馬進忠、馬維興等三人雖隸可望麾下，皆朝廷舊勛臣，受國恩頗重；彼曾與我言及此事，彼自憤恨，欲圖報朝廷而無路也。至于可望標(biāo)下，惟白文選有心朝廷；我曾與之私誓，決不相負(fù)?？赏时氲?，必用此數(shù)人為將；倘得從中用計，圖可望如反掌耳。今被幽禁在此，煩二公可為致意之’！程源即商之文選，文選曰：‘我矢心不負(fù)朝廷，只恐力難濟事’。源曰：‘馬寶兄弟，有心人也’。文選然之。源又與逢元私見馬寶，相約既定。至八月初一日，可望誓師發(fā)兵，以白文選為大總統(tǒng)、以馬寶為先鋒，合兵十四萬入滇。十八日，兵渡盤江；滇中震動，王尚禮私約龔彝、張重任等為內(nèi)應(yīng)。先是，七月間，王自奇在楚雄，醉后誤殺定國營將：懼定國襲之，遂引其眾渡瀾滄江，據(jù)永昌府，去云南二千余里。故可望入滇不相聞，遂不相應(yīng)。九月初，李定國、劉文秀聞可望率十余萬眾至交水，列三十六營，去曲靖止三十里；相顧失色。文秀曰：‘城中有王尚禮諸人為內(nèi)應(yīng)，遲二十日，王自奇必知消息，必引兵從永昌而下；云南腹背受敵，不戰(zhàn)自潰矣。莫若乘此時走交趾，猶可自全’。定國曰：‘交趾兵亦不少，我輩不過二、三萬人，且有家口，安能往！不若由沅江、景東取土司以安身為上’。躊躇兩日，終不能決。初四日，白文選率所部兵連夜拔營逃至曲靖，單馬引數(shù)騎定云南。初六日進城，竟入朝，上細(xì)言兵事；定國、文秀聞之，大為驚駭，隨至朝中相見。文選曰：‘此時宜速出兵交戰(zhàn)。馬寶、馬維興及諸要□諸將已俱有約，稍遲則事機必露，斷不可為矣’！定國尚疑文選為反間，猶豫未決；文選曰：‘若再遲，則我輩死無地矣！有一字{言任}皇上、負(fù)國家，當(dāng)死萬箭之下！我當(dāng)先赴陣前，汝等整兵速進’！言畢，即上馬馳去；文秀遂率祁三升及賀九儀、胡一清、趙印選、吳子金、李本高等御之。十五日至交水，相去十里，列三營。初，可望見文選率所部逃去，恐人心多不服，意欲退兵；召諸將議之，諸將未敢應(yīng)。馬寶自思若退回貴州，則我輩之謀必泄，豈能自存乎；因挺身言曰：‘文選所部不及萬人，今我輩之眾十倍于彼；若以文選一人為進退，我輩豈皆非人乎’！張勝亦曰：‘只某一人，亦能擒定國以獻(xiàn)；文選何足為重輕’！可望大悅曰：‘諸將能如是，吾復(fù)何憂’！至十八日，可望見定國對列三營，知云南兵馬盡出，城內(nèi)空虛；乃召張勝曰：‘爾可率領(lǐng)武大定、馬寶選鐵騎七千，連夜走小路至云南城下，暗襲之。城中有王尚禮、龔彝等為內(nèi)應(yīng)，爾一入城，則定國、文秀等知家口已失，不戰(zhàn)而走矣’。張勝領(lǐng)命整點馬騎，與馬寶約傍晚起行。馬寶回營，寫密書，差心腹人送入定國營內(nèi)曰：‘張勝等領(lǐng)精兵七千往襲云南；云南若破，則事不可為！必須明日決戰(zhàn)，遲則無及矣’?？赏?、定國約二十一日會戰(zhàn)；十八日晚，定國見馬寶〔書〕，大驚。是夜，即傳各營諸將：十九日天未明拔寨而出，列陣相向?？赏嗝鳡I會戰(zhàn)；兩陣相交，文秀驍將崇信伯李本高馬蹶被殺，文秀退回、定國亦為小卻。可望乘高山觀戰(zhàn)，見定國等銳氣既挫，命諸營速進；定國、文秀色懼，相謂曰：‘畢竟眾寡不敵，不若暫退再議’！文選怒曰：‘張勝已往襲云南，我兵若退，彼以精騎躡吾后，我兵不鳥散，則蹂為肉泥矣！尚能歸乎？進而死于陣，不猶愈于走而死于馬足乎？況彼陣中馬興、袁韜等皆與我有約，若決志而前，必相應(yīng)也’。定國、文秀未應(yīng)，文選乃策馬率所部五千鐵騎直沖之。見馬維興列陣未動，文選飛奔而來，維興不放一箭，開陣迎文選入；兩人合兵抄出可望陣后，所向披靡，連破數(shù)營?？赏诟吒吠姡篌@曰：‘維興諸營俱叛矣’！諸將見之，遂無斗志。定國、文秀見文選、維興乘勝截殺，可望旗幟漸亂；因召各營奮勇齊進，可望遂大敗而逃。定國與文秀計曰：‘今張勝往襲云南府、王自奇又據(jù)永昌，圣駕在云南，我當(dāng)回救；汝可同文選急追可望，必擒之而后已’！于是文秀、文選率諸將追可望，定國率兵回救云南。是時張勝由小路行，道走五日，至云南城下駐扎；正欲攻城，王尚禮即披掛上城，欲為內(nèi)應(yīng)。黔國公沐天波探知其情，奏上急召王尚禮、龔彝、張重任入朝；獨尚禮三召始至，沐天波率親兵防守之。先是，定國自交水遣人報捷，上命將飛報大捷旗插金馬碧雞坊下，曉諭軍民。及張勝兵至城外，正欲攻城，見飛報大捷旗，問居民曰：‘此何處報捷’？居民曰：‘李晉王在交水殺敗秦王，昨晚差官來報捷耳’。張勝大驚，謂武大定曰：‘我大營兵既敗，李定國必截吾之后；我輩孤軍，安可居此’！于是抄掠居民，拔營而去。王尚禮見張勝兵退，知其情已露，自縊而死。張勝兵回至渾水塘，正遇定國兵回，列陣死戰(zhàn)。定國兵自交水力戰(zhàn)后，又遠(yuǎn)行而來，疲敝之極；張勝爭歸路，拼命死戰(zhàn)，定國兵幾不支，將次敗走。馬寶見定國勢危，從張勝陣后連放大炮，擁兵殺來；張勝大驚曰：‘馬寶亦反矣’！遂潰而走。次日，過益州；其部將總兵李承爵駐扎其地，率兵來迎。張勝大喜，方與承爵敘戰(zhàn)敗之故；忽左右數(shù)人，直前擒張勝縛之。勝罵曰：‘汝為部將，何敢叛我’？承爵曰：‘汝敢叛天子，吾何有干汝乎’？于是解云南，告廟獻(xiàn)俘；與其黨趙珣伏誅。 十月初一日，可望逃至貴州，命馮雙禮帶兵守威清要路；約曰：‘若文秀□至，可速放三炮’。時文秀追至普安，尚未敢輕進；雙禮欲可望速逃、劫其輜重，乃連放三炮?？赏踊刭F州時，不過十五、六騎，城中并無一兵；聞雙禮號炮，挈妻子連夜出城，其輜重、婦女盡為雙禮部兵所劫。初十日，走至偏橋，隨行止二十余人。及過鎮(zhèn)遠(yuǎn)、平溪、沅州，各守將俱閉營不納；至靖州，戶書吳逢圣為靖州道，率所部迎之?？赏唬骸宦啡诵木阕?，惟有投大清朝可免’。于是遣楊惺先、鄭國先往寶慶投降大清朝。三日后，白文選追兵至，可望乃與吳逢圣、程萬里數(shù)十騎連夜奔逃。至武岡界上，總兵楊武伏兵截殺；□存妻子十余人投歸大清，余眾走散?？赏忍雍?，文秀至黔招集舊將；黔中諸文武皆曰：‘犯闕之禍，起于張虎、方于宣二人’。數(shù)日后，張虎率殘兵從滇逃回投文秀，文秀問曰：‘皇上賜金簪，原囑汝議和；何從有“行刺”之說’？虎不能應(yīng)。文秀乃囚虎解云南，上告廟御門，獻(xiàn)俘磔之，無不利決。時方于宣正為提□，考試沅、靖等處，所出表題有“擬秦王出師討逆大捷”等語；及聞可望兵敗，即馳書于邦芑云：‘欲糾集義旅，擒可望以獻(xiàn)功朝廷’。邦芑鄙之，答以詩曰：‘修史當(dāng)年筆削余，帝皇井度竟成虛；秦宮火后收圖籍，猶見君家勸進書’。蓋于宣為可望修史者，又嘗對人言‘帝星明于井度，秦王當(dāng)有天下’故也。 十一月，李定國率馬寶、高文貴等進兵永昌，擒王自奇誅之?？赏T營兵部將俱歸誠朝廷，滇、黔之難悉平；乃下詔大赦，封白文選為鞏昌王，遣召川、黔大臣程源、鄭逢元、萬年策、劉泌等。李定國率諸文武上疏，請表彰安龍死難十八忠臣及敘追剿可望諸文武勛勞；于是贈吳毓貞少師兼太子太師中極殿大學(xué)士吏部尚書，謚“文忠”，蔭一子錦衣衛(wèi)僉事世襲；贈鄭允元武安侯，謚“武簡”；張鐫、徐極兵部右侍郎，楊鍾、蔡??、趙賡禹大理寺正卿，蔣干昌、李元開、陳麟瑞侍讀學(xué)士，周允吉、朱議□、胡士瑞、李頎副都御史，易士佳、任斗墟太常少卿，朱東旦、劉議新太仆少卿，各蔭一子入監(jiān)讀書；內(nèi)監(jiān)張福祿、全為國弟侄一人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俱遣布司官諭祭，文曰：‘卿等干坤正氣、社稷忠臣。早傾捧日之忱，共效旋天之力。詎意叛逆生忌，禍起蕭墻；梟獍橫行，頓忘君父。安龍之血，終當(dāng)化碧九原；汗青之書，各自流芳千古。今日移蹕滇云，鹓鷺駢列；回思卿等簪履趨蹌，杳不可見！夫獨何心，能不悲哉！將茲俎豆，慰彼泉臺’。后吳貞毓妻裴氏、子谷戩、鄭允元夫人鄧氏，扶兩公柩合葬于城西海源寺。時馬吉翔復(fù)當(dāng)國，奸黨側(cè)目，不敢通知；在廷諸公知其事者，白衣冠往送之。戶郎中吳鼎吊以詩曰：‘國運如絲系暴秦，須眉那得有完人！智稱“武簡”知名重，美謚“文忠”見道真。千古史傳雙烈士，一山石伴兩孤臣！黃冠釃酒臨風(fēng)吊，愁說中興志未伸’！御史陳起相詩曰：‘燼灰冷作一瓶收，送上荒原源海頭。天府星殘埋三曲，遼東鶴返泣千秋！雨中昏夜催人去，夜里空山付鬼愁。眼底須眉今略盡，更將忠義向誰籌’！廷臣謂可望之不至于篡弒，皆貞毓諸公護持之力也。十一月，上乃復(fù)遣通政使尹三聘往安龍立十八忠臣之廟。 是時，周官、裴廷謨、許紹亮、金簡維等交章參劾吉翔，而吉翔當(dāng)權(quán)，與金維新朋比；定國聽其蠱惑，漸次疏遠(yuǎn)正人，奸黨仍復(fù)布列，識者已知國事之不可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