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灰蒙蒙的早晨，天光早已躲入平直的層云背后，卻還要不情不愿地把自己均勻涂抹在地上。朦朧的印象里，這早晨皆像對光影一竅不通的外行所繪的素描，一直如此，連早已從記憶逃離的往日也將是如此。 陌生的黑色團塊的正在向不知什么地方駛?cè)ィ阌行页蔀樗某丝?。恍惚間，團塊的座椅、外殼、窗戶、輪胎，甚至引擎都突然向你涌現(xiàn)?！斑@是一輛汽車”，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它突發(fā)的整體性不比你的意識強烈，而某種刺痛正在將后者不斷向外撕扯，以至于刺痛本身都是模糊的。不，你知道你是如何上來這輛車的，這不是什么電影情節(jié)，也不是一夜宿醉的后果——事實上你厭惡飲酒，比起讓那些工業(yè)制品的味道在你口腔彌散，你或許更偏愛苦杏仁味，難以置信，連酒精也不能給你那本就已經(jīng)麻痹，停滯很久的大腦帶來哪怕一時的休憩——這是又一場失眠后新的戰(zhàn)斗，也許用掙扎會更確切，畢竟這是對褪黑素滑鐵盧的善后工作，但你更愿意把這種狀態(tài)稱為戰(zhàn)斗，才好說服意識不要再一次離你而去。 一個可笑的事實是這場旅行的目的地竟是校園，啊，你是知識的殿堂，人生的階梯（誰知道是通往哪里的階梯）。轉(zhuǎn)彎時有發(fā)生，車窗外又是新的街道，是啊，街道，數(shù)紅綠燈也是一件極有意義的事，還有六個紅綠燈才會到達，在那之前你還可以保持最低限度的……親愛的，停一停，保持清醒，數(shù)紅綠燈也不正是為了這個目的！ 關(guān)于如何滾下車的片段在記憶中只留下可怖的豁口，在通往那個狹窄得悲哀的座位的步行中，某種好像還未開化的精神在乞求著誰來寬恕，仍幻想著幸免于難。但身體拖拽著白茫茫的意識前進，古老的生命邁出過去歲月中刻下的步伐，好似忘記添油的生銹機械，所有的部件都在僵硬地運轉(zhuǎn)中發(fā)出尖銳到令人不適的摩擦聲，連那血肉都已經(jīng)開始抗議，器官的代表于心臟中已發(fā)出去效仿意識宣布解體的呼吁：“作為最近意識停擺這一局面的結(jié)果……”但你終究還是到達了教室。 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打破了意識的沉寂，命令它重新像新大陸一樣被發(fā)現(xiàn)。于是名為腎上腺素的貨品被搬上了航船，要運往名為大腦的黃金國。但這樣無謂的航行已經(jīng)進行太多，航船注定要沉沒于日益寬闊的腺苷海洋。最后竟只剩下反射般的動作取得了一些可憐的成功，如同沉船上狂人們臨終前的丑態(tài)，不過是身體被迫抬升，但意識這處處均質(zhì)的原野，在一絲莫名其妙的火星后繼續(xù)保持它的荒蕪。 你猛然醒了，窗外已只剩下黑暗。你一動不動，從你的姿勢便能判斷身體早些時候已經(jīng)放棄了那種作為整體的聳立，轉(zhuǎn)而支離破碎地散落在膠合板拼成的課桌上，事實上，你暫時還沒有權(quán)利指揮它們，來想點別的吧，讓意識空轉(zhuǎn)起來。 “其實諸君在爭取什么，是再明白不過的。時間一直在流轉(zhuǎn)，如河流一般理所當然地奔騰不息，享受這免費的，無條件的時間吧，反正也不需要為此支付什么代價。處于這樣一個時期的人們，很容易就覺得未來將會一成不變地繼續(xù)，哪怕寒冬的征兆已經(jīng)降臨，啊，這偉大的歡樂時節(jié)絕不會停止！當然也有可能，無法排除這種可能，即諸君其實是明白的，而我不過是一個無趣的癡人？我以為諸君所珍視的價值，諸君所為之拼搏，或者不如說搶食的東西，諸君為之忍受苦難的原因，在我們這個偉大的時節(jié)，將像雨中的淚水一樣消逝呵！啊，談不上圣潔也應(yīng)算作高尚的人們，請與我這癡人共飲吧，共飲我們的淚水，我已被它淹沒，無力同你們一行了。我們不唱歡歌，亦不頌悲歌，我們要令生活成為詩性的創(chuàng)造?？茨菫踉茢D壓著蒼穹，一場大雨，一場傾盆大雨，很快，很快就會落下，必然會落下，這之間的時光對于人的一生來說也將可謂作短暫。這不是關(guān)于大洪水的宗教預(yù)言，也不是先知靈光乍現(xiàn)的啟示，這是那名曰現(xiàn)狀的烏托邦如何死去的故事…… 只是諸君，我已被淹沒，淹沒于意識的沉淪，精神的消亡當中，淹沒于未被我理解與把握的痛苦之中。這種痛苦何來，為何要阻擋我的腳步？為何感到枉然，我還有要緊事情應(yīng)當去做；為何感到枯竭，我還要見證可愛的諸君從泥濘中爬出。我苦難深重的兄弟姐妹們哪，我還要在晦夜中為你們準備黎明的花……” 一個影子從寂靜隱入寂靜，下午十點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