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給凱爾希寫了一封信。 內(nèi)容是幾天后羅德島要舉辦的晚會，當(dāng)眾干員還在打賭誰能約到博士的時候，這封簡潔的信就已經(jīng)穿過熙攘的人群，夾在幾份文件中安靜地待在凱爾希的書桌上。 而被邀請者在讀完后順手拉滅了臺燈，在黑暗中沉默了半晌，沒有察覺自己的嘴角勾起了一絲近乎不可見的弧度。 晚會當(dāng)天，每位推門而入的干員都瞪直了眼：博士摘下了面罩，以一身燕尾服拘謹?shù)卣驹谘鐝d的中央，而綠發(fā)的菲林則以盛裝靠在他的身旁，纖細的手臂環(huán)過博士的胳膊，牢牢地扣在一起。 “你可以再放松些，博士，我就在你身邊?！? 舒緩悠長的舞曲響起，博士回想著前幾日才剛剛學(xué)會的禮儀，先微微弓腰，再向面前的舞伴伸出右手。他的動作仍有些生澀，卻還算得上流暢。男人不禁有些竊喜，看來跳舞也不算太難，起碼他的第一步做得還不錯。 但手上傳來的溫軟觸感立即打消了他的念頭，那軟玉翻轉(zhuǎn)過來，與他的右手相合。博士剛抬起身，凱爾希就已經(jīng)貼近了他。這是博士第一次離那張不言茍笑的臉如此近，輝燦的燈光像是燎著了凱爾希耳邊的碎發(fā)，隨呼吸上下微顫著。周圍的人已經(jīng)踩著旋律兩兩翻飛起來，于是博士將頭湊近可凱爾希的耳邊，輕聲說道： “呃，所以接下來該怎么做，凱爾希？” 凱爾希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博士第幾次邀請她跳舞了。二十三？不，大概不止，連她自己也沒有一個具體的數(shù)字，這份對她來說過于奇特的記憶模糊了她的理智。她有過太多太多的經(jīng)歷，多得時間已經(jīng)在她身上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渺茫的歲月長河里，她涉水而上，卻沒有哪怕一個同路的人。但凱爾希幾乎所有與跳舞有關(guān)的記憶里都有博士的身影。 剛開始她還對那些繁碎的舞步?jīng)]有興趣，也不認識博士。某次學(xué)術(shù)交流的舞會上，凱爾希待在無人的角落里，用高腳杯小口地嘬著酒紅的液體。而博士越過了奢華的酒池，徑直走到了她身旁，緩緩地伸出右手， “要來一曲嗎？” 凱爾希記不得自己是怎樣搭上了那只有力的手，也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放下了戒心，對博士第一次產(chǎn)生了信任，現(xiàn)在想來，大概只能把責(zé)任盡數(shù)推到酒精身上。 她只記得在滿目令人迷離沉醉的光影下，博士那算不上英俊的臉格外清晰。 “就這樣，左腳，再來右腳，對……” “把腰板挺直來，跟著我的腳步走。” 博士乖乖照做，專心地聽著凱爾希的每一句話，生怕出了什么差錯。說來奇怪，他明明是第一次跳舞，但內(nèi)心卻意外地平靜。凱爾希的手輕扶在他的肩上，而博士的手也熟練地環(huán)過她的腰。一切都顯得自然流暢，像是他們本就該如此交舞，永不停息。 燕尾服是凱爾希給的，晚會前的幾小時，她從那個平時素少打開的衣柜里拿出這件制式經(jīng)典卻保存得很好的衣服。不由博士分說，凱爾希已經(jīng)拿著衣服站到了他身后，幫他穿上了那件燕尾服。 穿上之后也是意外的合身，只是右手的袖口處有些瘙癢，博士翻過來看，上面用暗金色的線繡著“D.r”。 “這是你之前存放在我這里的衣服，不必多問?！? 回過頭來凱爾希已經(jīng)換上了一件深藍的長裙，不需要上妝，一切都渾然天成，她的身份瞬間由醫(yī)生切換為即將赴宴的賓客，甚至讓博士有種錯覺，凱爾希本來就該這樣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凱爾希，凱爾希，凱爾希 男人反復(fù)地讀著自己的名字，這讓她感到有點恍惚。于是凱爾希用手中的筆敲了敲自己的額頭，嘆了口氣，“是想讓我加大劑量讓你直接睡過去嗎？” 這是博士的第二次蘇醒，同時也將會是第三次沉睡。出于種種原因，博士的身體并不容他長時間地活動，于是以冬眠代替醫(yī)療手段，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我倒是無所謂，不過閉眼睜眼，都還是你，”博士聳了聳肩，“倒是你……不過你是不需要我的，是嗎？凱爾希。” 她的回答還沒說出口，生理鹽水就已經(jīng)沒上了博士的臉，隨著一陣機械的驅(qū)動聲，石棺被徹底封死。 時間對于凱爾希來說確實不是問題，無盡的輪回讓分秒成了沒有價值的貨幣。凱爾希將博士的燕尾服收拾好，這是博士最鐘意的那件禮服?！胺凑皇撬接?，就交給你保管好了。你會答應(yīng)我的吧？凱爾希。”他是這么說的，聽不出有什么特別的語氣。 只不過歲月像流水般沖刷，越過凱爾希，大部分都是微風(fēng)輕拂不著痕跡，唯有那規(guī)律的舞步聲在空無一物的心房內(nèi)來回傳蕩。 以往博士每次醒來，總會含笑對著邊上的凱爾希問一句，“一會要來支舞嗎？”，他仿佛知道凱爾希不會拒絕，語氣里總含著自信，而凱爾希也會默許。但這次并沒有，博士在病床上緩緩睜眼，瞳孔中映出的只有疑惑和不安。 博士失憶了，連帶著那些如鳶舞般的記憶。 過去凱爾希試過認真地看著男人的眼睛，企圖從中讀出些什么，但她只能看到數(shù)不清的情緒在博士眼中流過，卻沒有哪怕一種能夠短暫地停留，像是頑童攪動的水底群沙，縱然肆意飄蕩，也不能到達水面分毫。漆黑的眼瞳猶如幽深的古井，將躁動的情感沉淀，靜默地封在井底。 即使是在巴別塔支離破碎，張牙舞爪的烈焰咆哮著想要將整座宮殿吞沒，面目安詳?shù)幕逝谄交牡匕迳咸手r血之際，凱爾希也讀不到博士任何的情緒波動。可就算她再不信任眼前的博士也好，只要男人對著她說一句，“要來支舞嗎？”，她總會下意識地將手放上博士伸出的右手。 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博士的眼神簡單得可憐，在想什么，想做什么，凱爾希一眼就能讀懂。于是她也開始封閉自己的情感，試著不讓博士讀出她的情緒。她做得很好，事實上，她做得好過頭了。以至于博士看到她就會變得畏畏縮縮，不敢多言。 “……凱爾希？” 博士顫抖的聲音將她從回憶中拉回現(xiàn)實。 舞曲已畢，而凱爾希當(dāng)下正撫著博士的臉，腳尖微微墊高，那張溫順聽話的臉此刻近在咫尺，眼里透露著不安，些許的恐慌，還有企圖隱藏的興奮…… 等等， 興奮？ 反應(yīng)過來，唇上已經(jīng)傳來了溫?zé)岬挠|感。博士的嘴唇有點干燥，唇面有點粗糙，但很舒服，像是層層疊起的柔軟綢緞，很微妙，讓人不忍釋手。 但僅存的理智還是將凱爾希拉開來，那個在她眼里漫長如一個世紀的吻實際上只維持了不過數(shù)秒。 “只是應(yīng)盡的禮節(jié)?！彼f。 不合理的話通過凱爾希的嘴說出來，又變得十分合乎邏輯，像是“該吃晚飯了”一樣平常，起碼在博士眼中是如此。 但博士蠢，并不代表還在場的干員也一樣，此刻這個驚人統(tǒng)一的八卦迅速在全島的干員間傳播開來，用華法林的話來說就是：那個老女人終于對她的小白兔動手了。 這原本只是她們茶余淡飯后閑聊的話題，失憶后的博士同之前相比，實在是純真得像是只白兔，而凱爾希譬如規(guī)定只能由她對博士進行定期的身體檢查的種種行為又無時無地地宣示著某種不可喻的主權(quán)。最重要的莫過于博士順受的態(tài)度，兩人一唱一和，倒有種古怪的和諧感。 可情欲的開關(guān)通常都是單向的，何況是一直在無視內(nèi)心情感變動的凱爾希。 博士在羅德島上有間小小的藏酒室，里面的藏品類型是那種煌得知了也會大吃一驚程度。博士在上面可沒少花功夫，凱爾希也當(dāng)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條件是她也可以在閑暇時來小酌一杯。 每隔一段時間，兩人就會默契地在同一天先后地前往藏酒室，藏酒室里置有一張半人高的圓木桌，沒設(shè)椅子。有時是博士先到，有時是凱爾希先到，先抵者就打開那盞昏黃的電燈，看著酒液在杯里與空氣慢慢接觸，然后慢慢飲盡，再續(xù)上一杯擺放好。無論如何，他們都會在后者到達前離開。偶爾凱爾希會用手順著杯沿畫著圓圈，感受那早已涼掉的，博士曾經(jīng)留下過的痕跡，然后在博士飲過的地方將酒飲盡，大概是她只認為那個位置是干凈的。 舞會結(jié)束后凱爾希帶著博士徑直推開了藏酒室的門，博士先是迷茫地看著滿目的酒柜，逐漸由驚訝轉(zhuǎn)向驚恐，因為凱爾?？匆矝]看那些名貴的酒瓶，只是一個勁的給自己灌，酒杯被迅速注滿又迅速被清空，直到凱爾希臉上泛起了微微的潮紅。 凱爾希，凱爾希，凱爾希 博士的呼喚時遠時近，有的含笑，有的帶顫，像是淺灘上隨潮升落地海水，軟綿綿地裹在身上，淡淡地倦意生于心頭，幾乎就要讓她沉沉睡去。 不，凱爾希還不能，羅德島的工作還沒完成，博士的身體檢查還沒結(jié)束，那規(guī)律的舞步還沒有停歇。 嗒，嗒，嗒嗒，嗒嗒嗒 似是雨點，似是琴鍵，似是風(fēng)鈴。 一點一點，入木三分地刻進腦海里，凱爾希不想忘，也忘不掉，她的內(nèi)心空空蕩蕩，又充盈地幾乎要溢出來。 “凱爾希醫(yī)生？我想邀請你參加幾天后的晚會，你知道的，我不大擅長這些……” 好，她沒有猶豫。 “那么凱爾希，要來一曲嗎？” 她沒有說話，甚至無意識地點了點頭，表示了默許。 但博士的手沒有伸出來，他只是站得遠遠的，嘴里重復(fù)地說著什么。 凱爾希聽不清，但她同時又有種莫名的直覺，她記得那句話。 她說：“博士，必要時，建議你向我求助。當(dāng)然，你的話……你是不需要我的，對嗎？” 這句話里帶著逃避，帶著對自己的否定，凱爾希需要這些，通過否定，她可以更方便，更有效率地逃避這份無以言喻的情感。 “……”博士的聲音變大了。 凱爾希卻一顫，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像是挑逗，博士明明還在那么遠，聲音卻越發(fā)清晰了。 好煩，令人煩躁，凱爾希覺得累了，像是一場永無止境的追逐，無論是作為獵物還是獵人來說，這份感情都太過于漫長了。安靜些！凱爾希想要喝止住博士，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通通都沒在了喉嚨里。 “我需要你，凱爾希?！辈┦恳蛔忠痪洌従彽卣f出這句話，不含笑意，也不帶顫，他就是認認真真的，說完了這句話。 像是什么堅硬的東西破碎了，規(guī)律的舞步消失了，四面環(huán)壁的房間轟然倒塌。凱爾?？吹搅艘粭l新的路，而博士正站在道路的盡頭，向她伸出了右手。 凱爾希俯下頭，任憑自己的欲望盡數(shù)宣泄于身下之人。 “這可是你說的?！? 這是博士今晚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以下大概只是自己的一些發(fā)電妄想，慎看） 后記： 博士又躺在了醫(yī)療室的病床上。 不過這次并不是例行檢查，事實上博士更希望這是次例行檢查，他只是發(fā)燒了。 模糊不清地倒在書桌上，模糊不清地被抬到醫(yī)療室，模糊不清地看著凱爾希匆急地走進來，又背著她調(diào)試著藥劑。 “待會把這個喝了，回去睡一覺，你剩下的工作由我來接手。”房間里寂靜無聲，凱爾希甚至能聽到博士輕輕發(fā)出的“嘖”，于是她回頭，卻發(fā)現(xiàn)博士正欲偷偷爬起離開，大概是因為燒還沒退，他抓住欄桿的手幾欲發(fā)力，又數(shù)次滑落下來。 凱爾希扶額嘆氣，這個男人到底有沒有聽懂她的話？戰(zhàn)場上所向披靡的指揮官到了生活上怎么就偏偏成了個什么也不懂的白癡？ 她脫去白大褂，把博士重新按回床上，然后偏腿而上。 博士還在微喘著氣，盡力想要說出話來，卻被凱爾希用食指豎在了嘴前。 “你這幅樣子不能被其他干員聽見，華法林也不行，聽見了？” 博士點點頭，終于能模糊地吐出幾個音來，“……這個點……還有人……” “沒事，”凱爾希俯下身，將頭埋在博士的頸間過了很久才抬起頭來，留下了一個淡紅的，專屬于她的印記，“我鎖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