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風】天星照命(壹):人間相逢無數(shù)
地牢。朽壞的稻草,臟污的腐水。
鐵銹味,寂靜,小生物從墻角竄過。
帶韶諾來此的玉護法面色冷峻,在入口處她細細叮囑小姑娘:“妹妹,我派了隱衛(wèi)在外等候你,若有異常,千萬記得我們約定的信號。”
韶諾點點頭,一只手攏在袖子里握緊了藥箱把手。
地牢兩旁墻壁點著兩排昏暗油燈,但地面年久失修,韶諾看不清路不敢大步,玉護法察覺到,慢了下來。她伸手來接過韶諾的藥箱,另一只手牽著小姑娘往前,韶諾安心許多,也感覺到了她手指上層疊的冰涼護甲。
終于到了地牢底部,有些月光從地牢頂?shù)奶齑帮h進來??諝饫餄M是塵埃,地牢深處潮濕,腐朽的味道更重。韶諾有些嗆到,咳嗽了兩聲。
世上人初見有許多場景,現(xiàn)下這應當是很壞的。
借著些許月光,隱約能看見一抹白。
牢中油燈依次點亮,墻上手腕粗的精鐵鎖鏈,機關勾連,萬斤重鎖下環(huán)伺著數(shù)排精鐵箭弩。
燈火勉強夠看清牢中人的臉。
他睜眼時,韶諾想起了在水中暈開的青灰色。
而他的臉,美得像一把刀。或許是因為唇紅,那張臉甚至有些艷麗。
玉護法放下藥箱,與韶諾交換一個眼神,向她點了點頭,然后喚了一聲啞仆,地牢外一處拐角挪出一個高壯的中年漢子,護法指著他向韶諾道“近日為他治傷的醫(yī)者死了,勞煩姑娘。要熱水紗布,金瘡藥什么都找他,有其他的你回來告訴我?!?/p>
護法百事纏身,交代后便離開了。
韶諾便與啞仆一同再進了地牢。說也奇怪,隱衛(wèi)們能讓人感覺到他們在,存在感剛好卡在不會分心的程度,但這囚室沒有隱蔽的地點,因此這牢中人形生物只有韶諾啞仆和面前這囚徒。
看到囚徒的眼神后,韶諾開始考慮今日是不是該帶上面具。畢竟是危險分子,他的眼神仿佛是在說等我出去不僅要屠遍長青盟還要天涯海角把你找出來來殺了你。
江湖真是險惡。
韶諾在小腦瓜里亂想,樂不可支。細看卻發(fā)現(xiàn)這人的眼神似乎不是那個意思。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那雙美艷眼眸中瞳孔有些散,轉(zhuǎn)動也慢。玉護法曾說他十日里只有一日清醒,今日看來不是他清醒的時候。
韶諾便也沒有喚他。自顧自地打量他的傷口。
但燈光不夠亮,小姑娘左右四顧,尋了一盞放地上的油燈,用那支去點亮旁邊熄滅的燭火。啞仆很會看眼色,也尋了一支燈臺幫忙。
火光片片照亮,韶諾也看清了他的上身。
長青盟之前的醫(yī)者處理外傷的手法還算不錯,不過他身上的紗布包扎可見滲出的血水,邊緣略有干涸跡象,韶諾問啞仆:“他是幾日前受的傷?”
啞仆兩手食指交叉,比了一個十,然后一只手張開又比了個五。
“十五日?”啞仆點頭。
“身上的包扎又是什么時候的?”
啞仆比出三根手指。是三天。
“上回換藥你有沒有見過他的傷口?”
啞仆點點頭。
“開始結痂了嗎?”
啞仆點點頭。
“他精神好嗎?”
啞仆點點頭,又搖搖頭。
“時好時壞?”
啞仆點頭。
“發(fā)過燒嗎?”
啞仆點頭。
好,韶諾有了兩分底。
“我要給他換藥,帶我去看看有什么可用吧?!?/p>
啞仆便為韶諾帶路,兩人行至方才啞仆出來的地方,那里黑黢黢原來有扇小門。進去一個小屋,墻上掛了些似乎年久未用的刑具,屋里最里邊有個小灶,大約啞仆日常在那里燒水做飯。韶諾被里邊的潮濕味一撲,覺著有些惡心,趕緊以袖掩蔽,小手在袖管里捏了兩下里面的藥材香囊。
啞仆從柜子頂上抬下來一方素布蓋著的木盆,盆里一只木盒,揭開來里面一沓紗布,旁邊幾瓶不知是什么的小瓷瓶,韶諾一看又更是皺眉頭。“這不行。啊,不是說你。這紗布已經(jīng)受潮了,不好用。”
她回頭出去便找護法留下來的暗衛(wèi)。拜托人出去帶些紗布金瘡藥回來。她先用自己藥箱里的東西頂頂,那暗衛(wèi)很是恭敬,應了轉(zhuǎn)身就走了,許諾說三柱香回來。
啞仆去燒熱水,韶諾一個人進了地牢。
男人神智依然不清,很乖覺地盤腿坐著,兩手放在膝上,似個打坐模樣。
韶諾蹲在他身前,一收摸著自己的額頭,一手去觸男人的,覺得溫度尚且正常。只是她碰上去的時候,男人微微聳了聳鼻尖,韶諾不知他嗅到了什么。
她又去翻看他的手。
精鐵鎖鏈內(nèi)制凸起,正好抵在穴位上,若要強行催動內(nèi)力,便會堵在脈關,最后經(jīng)脈寸斷。
他的皮膚有些陰冷,小姑娘摸著他手掌下的骨頭,觸到了稍膨大的結節(jié),粗糲的摩擦感略強烈。她眨巴眨巴眼,順著手銬處往上摸,小臂,肘彎,大臂,直到被紗布包裹的肩胛。
粗略一算,右邊兩根掌骨有裂縫,尺骨斷成兩截,抬他上臂時肩部動作怪異,大約肩胛骨有些問題。
然而骨折和身上的傷時間不大對。
放下他手,韶諾從藥箱里取出慣用的小刀,在燭火上將刀刃燒得微紅,準備處理他身軀上的紗布。
她很喜歡這道工序。
圓潤指尖提起男人身后紗布細窄處,小刀探進去,紗布燙都要被燙斷。很快外層便簌簌落地。
內(nèi)里有滲液處已干涸,她拿了一個小瓶,取出一塊白凈手帕,用手帕沾了點藥水摁在傷口上濡濕,不一會結痂處變軟,便摁住一旁完好的皮肉輕輕揭了下來。
韶諾被內(nèi)里情況一震。
有道極深極長的傷口,從左肩往右下腰部劈開,當時醫(yī)者為讓他傷口愈合縫了線。那么長一條傷,密密麻麻的線結下數(shù),韶諾有些頭皮發(fā)麻,縱然在萬古山,妙手醫(yī)者不輸花天境之地,傷成這樣的人活下來的百中無一。
而這樣的傷口,韶諾萬萬沒想到前面還有一道。換了個方向,從右肩往左下腹貫穿,韶諾看著有點頭大,卻不知怎得,忽然笑了一下。
男人好像聽見了她的聲音,微微偏了偏頭,目光依舊茫然。韶諾忙收了笑容,小臉上換回了嚴肅投入的表情。
啞仆端過來燒好的熱水,蹲在一邊幫她投濕紗布,看她嫻熟地清潔傷口周圍青紫淤血的皮膚,又用棉球蘸取藥酒,一點點地往傷口上潤,接著撒下金瘡粉。
傷疤還未完全長攏,翻出新肉的地方男人疼得發(fā)顫,兩手上的鋼鐵鎖鏈也被拉著輕輕搖晃,這鋼鐵磕動聲一直持續(xù)到韶諾走出地牢才停歇。
去地牢時是正午,出來都到了用晚飯的點。
玉護法在撥給韶諾的小院等她回來,蜀地天黑似乎要比中原晚一會。但茂竹遮天蔽日,身處其中昏暗幽冥,只石磚旁的石燈龕亮著一團團的光。
暗衛(wèi)引著韶諾在密林中行走,近了仿佛聽到玉護法與誰言辭激烈地爭辯什么。隱約聽得“無解”、“愚忠”的字眼。
很快拿爭論便無,韶諾并沒有聽見是什么事。
“姑娘回來了。今日如何?”
玉生煙神色有幾絲疲倦,聽見一聲細咳,回身看見隱衛(wèi)隊長帶著韶諾回來了。
她勉力對小姑娘笑了笑?!肮媚锘貋砹?。今日如何?”
韶諾也有些累了,藥箱就放在走廊上,道“尚可,他傷勢很重,接下來得好好靜養(yǎng)?!?/p>
玉生煙抿了一下唇?!肮媚镉袔追职盐眨俊?/p>
“身軀陰陽六脈通路都被斬斷,我能保住他性命,但武功能恢復多少就要看造化了?!?/p>
玉生煙聽此心中大石稍落,嘆了口氣。“那他的瘋證…?”
韶諾端了只杯子灌了口茶。涼茶下肚舒坦許多。
“我想看他之前服用過的藥?!鄙刂Z道?!敖憬闳舨桓嬖V我他用了什么,要用他做什么,只憑病癥我不保證能治?!?/p>
她這話很大膽。
赫赫有名邪教的護法,關在邪教地牢里神志不清的病人。她這樣不怕事的問法…大約萬古山的人都挺橫吧。玉生煙嘆了口氣。
雖不知小妹妹是誰的弟子,單看楊無影送來人的緊張勁,罷了,楊無影老奸巨猾,不是動不得的乖乖他未必敢送來。
玉生煙微微頷首,手探入懷中,取了一張泛黃的素緞來“藥師也已死了,藥房,試藥塔都被炸毀。秘藥配方無人得知,這是藥師住處找出來的殘頁,也不知是不是那藥。我也就知道這么多。”
韶諾接過那折素緞,字跡有些模糊不清。天光昏暗,不是看東西的好地方。
“之后還要給他喂藥嗎?”韶諾又問。
玉生煙搖搖頭“不會了,姑娘,請您全力醫(yī)治那位,若有進展時時告知于我?!?/p>
韶諾點點頭,玉生煙客套兩句便走了。
這院內(nèi)留了兩個童子給韶諾用。韶諾今早到時問了名字,男孩叫碧玉,女孩叫桃紅。都是十來歲的娃娃。警惕心很重,話很少。
韶諾樂得清靜。
用過晚飯后,小童子收拾碗筷,韶諾去沐浴,出來了便提了兩盞明燈坐在走廊上玩弩。
月色明亮,院后萬頃竹海,隱約可見林中流螢。
常明花送韶諾的弩機在來這里的路上就被她拆開完了。
這件臂弩不愧是唐門出手,所有構件俱由精鐵打成,另配一套六只的望山,三條備弦,很新,樞軸上還留有些油膏的痕跡,外殼上花紋交疊,邊緣觸手銳利,大約近身搏斗時也可以做他用。
韶諾拆了它但還沒有裝起來。她找到了更好玩的東西,打算今日把它拼起來,了卻這里,接著全身心投入下一個。
風聲里有鋼鐵輕擦與碰撞的咔咔聲,她全神貫注地組裝弩機,手很快也很穩(wěn)。套弓弦時壓著一邊將另一頭套進去,兩翼回彈,弓弦猛然繃緊,月光下一線銀。
韶諾忽然想起來秋顧年。
下山前夜他的交代里有一句話:“人在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來獨去,苦樂自當,無有代者?!?/p>
好像是一句佛經(jīng)。
當時她因為要下山所以有點鬧脾氣。秋顧年看她撅著嘴不聽,便不再絮叨,只笑著說了這最后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