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了嗎,野小鬼?”父親怒沖沖地對謝遼薩咳嗽著,“我真恨不得用鞭子抽你一頓。德國人進了城,你還到處亂跑。差一點沒把你 母親急死!” 母親哭了。 “我為你急死了。我還以為你被打死了呢?！?““被打死了’!”謝遼薩突然恨恨地說，“我倒沒有被打死?？墒莻麊T們被打死了。在上杜望納雅林子里。我親耳聽見的……”他走進上房,撲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里。復仇的念頭使他全身發(fā)抖,他覺得呼吸困難了。在學校的閣樓上那樣折磨著他、使他苦醬的念頭現(xiàn)在找到了出路?！澳銈兊戎?只要天一黑!”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心里盤算著。任何力量都已經(jīng)阻擋不住他,他一定要實現(xiàn)他的計劃。 他們沒有點燈,很早就上了床,但是大伙都非常激動,誰也睡不著。要偷偷地溜出去根本不可能,他只好公開地走出去,仿佛是到院子里去,其實卻溜進了菜園。他用手刨開一個埋著燃燒瓶的坑一夜里用鏟子挖很危險。他聽到門響了一下,娜佳姐姐從屋子里走出來,低低地喚了幾聲: “謝遼薩……謝遼薩……” 她等了一會,再喚了一聲,后來門又響了一聲--姐姐走了。他在兩個褲袋里塞了兩瓶,懷里揣了一瓶,靠悶熱的七月的夜色掩蔽著,從“小上?！崩@過城中心,再度溜進公園。 公園里寂靜無聲,一片荒涼。但是特別寂靜的卻是他白天破腐而入的校舍。校舍里非常寂靜,似乎他每走一步不僅校舍里可以聽見,甚至全城都能聽見。外面有一線朦朧的亮光射進樓梯上面高高的餐洞。謝遼薩的身形在窗上出現(xiàn)的時候,他總覺得有一個隱伏在黑暗角落里的人馬上會看見他,抓住他。但是他克服了恐懼,很快就 到了閣樓上他的瞭望所。 著只是為了緩一口氣。 他在窗子旁邊坐了一會。現(xiàn)在隔著窗子什么都看不見了,他坐過了一會,他用手指摸到釘著窗框的釘子,拔了出來,再輕輕地178取下窗框。一陣清新的空氣迎面撲來,閣樓上仍舊悶熱異常。經(jīng)過校舍里的黑暗,特別是這兒閣樓上的黑暗之后,他已經(jīng)能夠辨別他前面街道上的動靜。他聽到卡車在城里開動,看見卡車的隱約移動的燈光。已經(jīng)是夜里了,部隊還繼續(xù)川流不息地從上杜望納雅那邊開過來。在那邊的整條大路上,都可以看到卡車的燈光在黑夜里照耀著。有幾輛卡車開足了燈光,燈光突然從山崗后面射向高處,像探照燈似的遠遠地劃破夜空。燈光不是照亮了一部分草原,就是照亮了林子里的白色葉背朝外的樹木。 在煤業(yè)聯(lián)合公司大廈的總入口處,軍隊的夜間活動繼續(xù)著?？ㄜ嚭湍ν熊嚥粩嚅_來。官兵們不斷進進出出,步槍和馬刺鏗鏘做聲。還聽到外國人的、刺耳的談話聲。但是煤業(yè)聯(lián)合公司的窗上都遮著黑紙。 謝遼薩的全部感覺是那樣的緊張,他的全副精神是那樣的集中在一個目標上面,所以窗上遮著黑紙這個沒有預料到的新情況并沒有使他改變決定。他在窗子旁邊至少坐了兩個鐘頭。城里的一切都寂靜下來。大廈旁邊的活動也停止了,但是里面的人還沒有睡。謝遼薩這是根據(jù)從黑紙邊上透出的光線看出來的。但是后來二樓的兩扇窗子里熄了燈,里面的人先打開一扇窗,又打開了第二扇。謝遼薩雖然看不見那個人,但是感覺到那人是在黑暗中站在窗口。樓下一些窗子里的燈光也熄了,這些窗子也打開了。 “那邊是誰?①”從二樓的一扇窗里發(fā)出了一個完全是長官口吻的聲音,謝遼薩隱約地辨得出有一個側影從窗口探出身來?！澳沁吺?誰?”這個聲音又問道。 “梅耶中尉,上校先生。②”下面一個年輕的聲音回答道?！皳Q了我,是不會勸你們打開樓下的窗戶的?！鄙厦娴穆曇粽f?！皭灥靡?上校先生③,當然,如果您禁止的話……” “得啦,我決不要把你們變成紅燜牛肉。你們不必變成紅燜牛肉?！鄙厦婺莻€長官口吻的聲音帶笑說。 謝遼薩雖然聽不懂德語,卻心里怦怦亂跳地傾聽著。 窗內的燈都熄了,窗簾拉起來了,窗子也一扇接著一扇地打開了。有時從窗里傳出了片斷的談話聲,有人在吹口哨。有時有人劃了火柴,一霎時照亮了那人的臉、香煙和手指,過后還可以久久地看到房間深處的煙頭的光點。 “這個國家真大,好像沒邊沒沿,看不到盡頭。①”窗口有人說,大概是對房間里面的同伴說的。 德國人都去睡了。大廈里面和城里的一切都寂靜了。只有在上杜望納雅那邊,還有卡車在行駛,車燈的刺眼的亮光劃破了黑夜的天 謝遼薩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它跳得似乎整個閣樓都可以聽見。這里還是非常悶熱,謝遼薩渾身都滲出汗來。 開著窗子的煤業(yè)聯(lián)合公司大廈,沉浸在黑暗和睡夢中,朦朧地顯現(xiàn)在他面前。他能看見樓上樓下的黑魆魆的大開著的窗洞。是的，必須馬上動手……他揮動胳膊做了幾次試驗動作,看能夠扔多遠,并且大致地瞄準一下。 他一來到這里就把褲袋里和懷里的瓶子掏了出來,現(xiàn)在它們就在他身邊。他摸到了其中的一瓶,緊抓住瓶頸,瞄準了一下,用力把它扔進樓下一扇開著的窗里。一陣耀眼的火光照亮了整個窗子,甚至照亮了煤業(yè)聯(lián)合公司和學校中間的一部分夾道,在同一剎那,聽到好像是打破電燈泡的那種玻璃碎裂聲和輕微的爆炸聲。從窗口冒出了火焰。在這一剎那,謝遼薩又把第二瓶也扔進了這個窗口,它在火焰里爆炸了,發(fā)出猛烈的響聲。房間里火勢已經(jīng)很猛,窗框燒著了,火舌順著墻向上竄,幾乎蔓延到二樓。這個房間里有人在拼命地大喊大叫,喊叫聲擴散到整座樓房。謝遼薩抓起了第三瓶,把它扔進對面二樓的一扇窗里。 他聽到瓶子碎裂的聲音,接著又看到火光冒起,強烈的火光甚至照亮了整個閣樓內部,但是這時謝遼薩已經(jīng)遠遠離開窗前,到了后樓梯口。他像箭似的跑了下去,他已經(jīng)沒有工夫在黑暗中找尋窗子被打破的那個教室,就奔進最近的房間,--這好像是教員休息室,--急忙打開窗子,跳到公園里,彎著身子跑進公園深處。 ① 原文為德語。 從他扔了第三瓶的那一刻起,一直到他意識到自己是在公園里奔跑為止,他一切都是按照本能去做的,恐怕未必能回憶起這一切的經(jīng)過。但是現(xiàn)在他明白他應該臥倒在地上,靜靜地趴一會,仔細聽一下。他聽見有一只小老鼠在離他不遠的草里噁嗦地跑過。他趴在那里看不見火光,但是從那邊街上傳來了叫喊和奔跑的聲音。他跳起來再往前跑,一直向公園盡頭那個廢井的矸石堆跑過去。 他這樣做,是預防萬一,如果公園被包圍起來,他在任何情況下 都可以從這里跑出去。 現(xiàn)在他看到有一大片火光在天空不斷擴展開來,它的紫紅的反光甚至投射到這個遠離起火地點的古老巨大的矸石堆上和公園里的樹冠上。謝遼薩覺得自己心花怒放,飄飄欲仙。他渾身發(fā)抖,勉強克制住不要縱聲大笑。 “是要給你們吃點苦頭!'賽策恩-齊一齊希!’①'施普萊辛-齊一道埃契?’②'蓋本一齊-埃特瓦斯!’③ ……”他懷著難以形容的得意的心情重復著他所記得的這些從學校里德語語法課上學來的字句。 火光愈來愈擴大,映紅了公園的上空,連城中心的騷動的聲音都傳到了這里。該走了。但是謝遼薩感到有一種不可遏止的愿望,要到今天他在那兒看見這個叫華麗雅·鮑爾茨的姑娘的小花園里再去次,-是的,他現(xiàn)在知道她的名字了。 他在黑暗中輕手輕腳地溜到“木頭街”后身,翻過花園的柵欄,正打算穿過邊門走到街上,忽然聽到門口有人壓低了聲音在說話。居民們仗著德國人還沒有占領“木頭街”,都大著膽子從家里走出來看火。謝遼薩繞著房子走到另外一頭,悄悄地越過柵欄,走到門口?；鸸庹樟亮苏驹谀抢锏囊蝗簨D女,他認出其中有華麗雅。 “是什么地方起火啦?”他問,目的是讓她知道他來了。 德語"請坐!”的譯音， 德語”您會說德國話嗎?”的譯音。 德語”給我一點東西!”的譯音。 “大概是在公園街上……也許是學校，一個激動的女人的聲音回答說。 “這是煤業(yè)聯(lián)合公司起了火?！比A麗雅甚至帶著幾分挑釁的口吻尖聲說。“媽媽,我要去睡了。”她說,假裝打了個呵欠,走進了邊門。 謝遼薩本來想跟著她走,但是他聽到她鞋跟咚咚地響著跑上臺階,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