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dāng)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柜里面預(yù)備著資源，可以隨時造兵。種田的種族，傍午傍晚結(jié)束回合，每每花四百金幣，買一隊高級步兵，——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每隊要漲到一千，——靠柜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幾百，便可以買一隊遠(yuǎn)程，或者騎兵，做掩護(hù)了，如果出到上千金幣，那就能買一隊炮兵，但這些顧客，多是窮逼種族，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新世界四皇，才踱進(jìn)隔壁內(nèi)環(huán)的大漩渦邊，要幾隊精銳部隊，慢慢地坐用。

俺從長出來起，便在奧蘇安的洛瑟恩酒店里當(dāng)伙計，泰哥說，俺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新世界主顧，就在外環(huán)做點事罷。外面的舊世界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軍隊從軍營里走出，看過裝備齊全沒有，又親看數(shù)據(jù)有沒有暗砍，然后放心：在這嚴(yán)重監(jiān)督下，羼水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泰哥又說俺干不了這事。幸虧咕嚕大王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招兵的一種無聊職務(wù)了。

俺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柜臺里，專管俺的職務(wù)。雖然沒有什么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diào)，有些無聊。泰哥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弗蘭茨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弗蘭茨是最早出而沒加強(qiáng)的舊世界種族。他身材很高大，時常提著把小錘；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穿的雖然是皇帝的戰(zhàn)袍，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帝國天下第一，叫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從瑞克領(lǐng)來，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天佑吾皇弗蘭茨”這半懂不懂的話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弗蘭茨。弗蘭茨一到店，所有招兵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弗蘭茨，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柜里說，“兩隊劍士，要一隊帝國之花?！北闩懦鼍虐俳饚?。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兵種了！”弗蘭茨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馬大師家的三角龍，被庫·伽吊著打，差點丟進(jìn)暴龍坑?！备ヌm茨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竊兵種不能算偷……竊兵種！……西格瑪子嗣的事，能算偷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雞械化”，什么“喀秋莎”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里談?wù)?，弗蘭茨原來也強(qiáng)過，但終于沒有加強(qiáng)，又沒有高級兵；于是愈過愈慘，用帝國之花混日子了。幸而操得一手好遠(yuǎn)程，便欺負(fù)欺負(fù)其他行省，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個壞鄰居，便是邪月。坐不到幾十回合，便連人和阿爾道夫，一齊淪陷。如是幾次，選他打凡世的人也沒有了。弗蘭茨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兵種的事。但他在俺們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國庫沒有現(xiàn)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弗蘭茨的名字。

弗蘭茨拉了一隊劍士，漲紅的臉色漸漸復(fù)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弗蘭茨，你當(dāng)真舊世界第一過嗎？”弗蘭茨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頂級步兵也撈不到呢？”弗蘭茨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加強(qiáng)四倍、帝國無敵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奧蘇安內(nèi)外環(huán)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俺可以附和著笑，泰哥是決不責(zé)備的。而且泰哥見了弗蘭茨，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fā)笑。弗蘭茨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屁精說話。有一回對俺說道，“你會用巨獸么？”俺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書，……我便考你一考。低級兵打巨獸，怎樣用的？”俺想，不Waaaaagh的小蝦米，也配考俺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弗蘭茨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會用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打法應(yīng)該記著。將來做派系領(lǐng)袖的時候，打仗要用。”俺暗想俺和泰哥的等級還很遠(yuǎn)呢，而且俺們老大泰哥也從不把四本以下兵拉上戰(zhàn)場；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用炮灰拖，遠(yuǎn)程射爆？”弗蘭茨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柜臺，點頭說，“對呀對呀！……射爆有四種布陣，你知道么？”俺愈不耐煩了，提著砍砍走遠(yuǎn)。弗蘭茨剛用符文牙蘸了血，想在柜上畫圖，見俺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鄰居風(fēng)暴鼠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弗蘭茨。他便給他們一鼠一隊。風(fēng)暴鼠殺完劍士，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帝國之花。弗蘭茨著了慌，伸開五指將帝國之花擋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jīng)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兵，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庇谑沁@一群風(fēng)暴鼠都在yes！yes！里走散了。

弗蘭茨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有一天，大約是祭禮前的兩三天，泰哥正在慢慢的結(jié)賬，取下粉板，忽然說，“弗蘭茨長久沒有來了。還欠一萬金幣呢！”俺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

一個招兵的矮人說道，“他怎么會來？……他死亡爪被打死了，又打折了腿?！碧└缯f，“哦！”

“他總?cè)耘f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竟偷到盧瑟老爺家里去了。他家的貝絲女王炮，偷得的嗎？”

“后來怎么樣？”

“怎么樣？先殺了死亡爪燉了，后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p>

“后來呢？”

“后來打折了腿了?！?/p>

“打折了怎樣呢？”

“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

泰哥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預(yù)言者儀式過后，秋風(fēng)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俺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俺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來一隊兵?！边@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磿r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弗蘭茨便在柜臺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jīng)不成樣子；穿一件破盔甲，提個錘子，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

見了俺，又說道，“一隊帝國之花?！碧└缫采斐鲱^去，一面說，“弗蘭茨么？你還欠一萬金幣呢！”弗蘭茨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xiàn)錢，兵要精銳。”

泰哥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弗蘭茨，你又偷了兵種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偷，怎么會打斷腿？”

弗蘭茨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泰哥，不要再提。此時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高精王子，便和泰哥都笑了。

俺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里摸出四百金幣，放在俺手里，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招完兵，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回阿爾道夫了。

自此以后，又長久沒有看見弗蘭茨。到了水手儀式，泰哥取下粉板說，“弗蘭茨還欠一萬金幣呢！”到第二年的學(xué)者儀式，又說“弗蘭茨還欠一萬金幣呢！”到探險者儀式可是沒有說，再到最終戰(zhàn)也沒有看見他。

俺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弗蘭茨的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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