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鄒忠介公

　　江西崇仁的大華山，是一座名山。山上供奉的神特別靈驗。周圍幾個郡的香客都趕過來祈福消災(zāi)、禱祝平安，絡(luò)繹不絕。有不誠者，就會受到神靈的譴責。

　　山上供奉的趙公明、王靈官為左右二元帥，輪番值歲。當?shù)貍髡f趙元帥寬宏大量，而王靈官更嚴明一些。每當趙元帥執(zhí)法的年份，前往山上朝拜的人，偶爾有些許小過，大都不怎么跟他們計較。但如果當場就降下譴責的，肯定是王靈官值班。甚至有犯錯嚴重的，當場劈死，或者直接讓人摔得斷胳膊斷腿。比如斜眼看神，會眼睛疼。胡說的會卷舌焦唇，手腳不規(guī)矩的，手指或腳趾會受傷。輕一點的會發(fā)狂病，自言自語說盡自己生平的隱私事。所以那些不怎么守規(guī)矩的人，都不敢去。

　　有個朝拜者來到山下時，見前面的女人長了一雙特別嬌小纖細的腳，他心中很喜歡，伸出兩根手指遙遙地比劃腳的長度，隨即手指就僵硬不能動，到神前悔罪，這才恢復(fù)正常。又有一個人，在山上談?wù)撆Ｈ獾拿牢?，隨即就啞了嘴巴，到神前一番懺悔，這才能重新說話。又有兩個男女，在上山朝拜的途中相互喜歡，晚上茍合在一起，竟然連接在一起，不能脫出。兩人維持著這種姿勢又羞又痛地一同死去。死了之后，還連在一起。眾人只好將兩人合葬。就是這樣的靈異。

　　忠介公鄒元標在尚未發(fā)跡前，曾三次朝山，但都沒有爬上去。思來想去，找不到原因，他詢問別人，那人說：“你的靴子是動物的皮革制成的，神必定是厭惡這東西趕緊換了吧?！编u元標馬上換成一雙布鞋，才登上了山。等到了廟里，他發(fā)現(xiàn)神像旁矗立著一張鼓，他仔細一看，那張鼓也是皮革做的。鄒元標于是詰問神像說：“我穿皮革靴子，你就因為厭惡這個，不讓我上山，也算是有一定的道理。但你為什么自己在旁邊放一個皮革的的鼓，是有什么特別的說法嗎？”話音未落，那張鼓無風(fēng)自動，滾落在地，一路滾到山腳去了。聽說這事的人都覺得神異極了。后來，每年就都上供布蒙的鼓。

　　鄒元標以理屈神之后，也算是見識到了神的威力，他心中愈發(fā)有了敬畏之心。對自己的言談舉止也愈發(fā)謹慎守禮，即使是在空無人煙的旅途中或者漆黑的暗室里，他也不敢隨便放肆。神派王靈官緊跟了鄒元標三年，想要逮他的短處。鄒元標自己每當夜半無聲時，他都能聽到鞭子抽打的聲音。偶爾在太陽底下，燈光下，他甚至能清晰看到靈官舉鞭要打的形象。但是每次都沒有打。有一次他經(jīng)過一口井邊。井繩上正系著一個膽瓶，里面裝滿了清冽的井水，大概是剛剛被人打上來的水，也不知道打水人去了哪里。鄒元標很口渴，就掬水而飲，忽然就看到水面倒影里正印著王靈官持鞭的影子。鄒元標急忙將幾枚錢丟進水中。王靈官便消失不見了。

33，市中小兒

　　從前，長安城街上有兩個小孩：一個穿紅衣，一個穿白衣。穿紅衣服的從每戶居民門前經(jīng)過時，都會將一個紅球扔在地上。穿白衣服的小孩跟在后面不停地撿球，以此為游戲。紅衣小孩扔球的動作越來越快，球紛紛落下，白衣小孩沒能撿干凈，他倆盡興后手牽手走了，剩下的球也不見了。

　　第二天，街上火災(zāi)大作。被紅球扔過的居民家，燒成灰燼。惟獨那些經(jīng)白衣小孩將球撿走的住戶，房舍完好無損。

　　又曾有一個道士，敞胸露懷，在兩乳之間大大地寫著一個“人”字。這個道士在長安城里閑逛了三天，沒有人明白是什么意思，其實是一個“火”字。之后這一帶遭了大火。

34，長春苑主

　　我的朋友余君，自號烏虛子，他給我詳細地講述了元生的故事。元生，不知道是哪里人，二十歲做了秀才，才名很高。但是他三次鄉(xiāng)試都沒有考取，就在山中建了一座小茅屋，不再對科舉做官感興趣了。他一天到晚無牽無掛，除了寫詩作文之外，就是特別愛花，但卻從來不曾折過一枝，傷過一朵。

　　一天，元生正一個人閑坐，有車馬旌節(jié)停在門外。兩個青衣侍女模樣的人進來對他說：“夫人派我們來迎接您?！痹Ｈ徊唤?，問夫人是誰。侍女說：“是長春苑主?！闭f完就督促他出發(fā)。元生隨口答應(yīng)。上車走了不到半里，就有香氣迎面而來，沁人心脾。又走了三四里?？吹揭蛔蟪?，伸展綿延，遠遠望去恍似一片錦繡。侍女說：“這就是苑城，是用落花砌成的，過久了就膠結(jié)在一起，比金石還要堅固?！钡搅艘粋€城門，門上寫著“管春”兩個字，意味著天下的春色都是從這個城門里出來的。城里輝煌爛漫，望不到邊。四季的花同時開放，各種色彩錯雜相間，各種鮮花高下掩映。車馬在萬花叢中的曲徑里緩緩而行，讓人覺得精神煥發(fā)，皮膚和頭發(fā)都沾上了濃郁的芳香。不久就到了一座大宮殿前面，紅檐綠瓦，延伸到很遠的地方。守門通報的人都是妙齡少女，有一個趕忙去報告夫人。元生下了車，等候召見。在各種鮮花攀附而成的簾幕后，輕裙大袖、美麗嫻雅的女子成百上千。她們相互竊竊私語，掩口而笑，在花叢后來來往往，偷看他這個新到的客人。元生問侍女：“她們是什么人？”侍女回答：“都是花神。一種花就有一位花神．花神姿態(tài)神情各不相同，花也一樣?！?/p>

　　通報的少女出來了，說夫人請見。元生表情莊重地走了進去。經(jīng)過了十幾道門，來到一座大殿。殿內(nèi)珠簾半卷，羽旄斜矗，夫人身邊站著一大群女官和侍從。夫人戴著華玉冠，著彩云舄，衣裳艷如云霞，環(huán)佩聲恍如鸞鳴，神影仙姿，讓人看了心動魂移。夫人走下金階來迎接．元生下拜，夫人命侍女拉住，賜座。夫人朝南而坐，元生朝東。夫人鄭重地說：“這里匯集著所有的美人，天下的花也都出自這里。秀才您因有一顆惜花的心，愛花成癖，所以特地迎你來，也算是奇緣了！”元生謙遜稱謝。

　　不久設(shè)宴。從大殿直到殿外的走廊、偏殿，擺滿了筵席。所有的花神都奉命陪宴。進飛英紅露之釀，陳詞香和玉之羞。酒過數(shù)巡，開始奏樂。歌舞不斷。歌聲、舞姿風(fēng)格度化萬千，歌舞者的姿容都是絕世之選。夫人說：“可惜弄玉、飛瓊?cè)ガ幊馗把缌耍菇裉斓母栉璨荒苓_到極盛！”元生捧著酒杯，離席對夫人說：“今日之宴，色藝聲容窮盡天下古今之妙！我一個無名書生能躬逢盛會，這都是夫人的恩德！愿借這一杯酒，祝夫人仙壽恒昌！”夫人站起身，接受了他的敬酒，也回敬了元生一杯。黃昏時罷了宴，夫人命令用笙歌、侍衛(wèi)恭送元生去叢芳館安歇。

　　第二天，夫人任命元生為長春苑催花使者，并賜給他青幡、絳節(jié)、彩飾的兵器和云車，允許他出入宮中。花神們聞信，都來祝賀。夫人命令侍兒送來花神的名冊。元生打開閱覽，上面都是些古代美人的名字，于是明白花神就是美人，在世時是美人，離開塵世就是花神。元生很想見見那些特別有名的美人，于是對花神們說：“各位的芳名，我心儀很久了，今天想親眼見見，不知你們同不同意？”花神都笑著回答：“遵命。”元生問：“蘇若蘭來了嗎？”【即蘇蕙，《璇璣圖》作者】一位女子慢慢地走了出來，風(fēng)致嫻雅。元生非常恭敬地做了一揖說：“你織的璇璣圖，八百四十個字，錯落循環(huán)著去讀，可以成三千多首詩，古今才妙沒人可比！”蘇若蘭謙遜地稱謝。元生然后問誰是紅拂【紅拂女，出自《虬髯客傳》】，紅拂答應(yīng)道：“妾是也。”元生看她的相貌，冰清玉潔，無一點俗氣，嘆道：“在李靖晉謁楊素時就能看出他的才能，在旅舍里又結(jié)識虬髯客，身為女子能有這樣的眼光，真是罕見了！”紅拂退下，元生還久久地目送著她。元生忽然看見那么多女子中有一個俯下身子去撫弄自己的腳，好像腳有些疼一樣。元生半開玩笑地問她是誰，花神們回答：“是窅娘?！痹Φ溃骸耙岳w月一般的小腳，跳得那么好的凌云舞，真是比起掌上起舞的人也不差分毫?。　狈惸锛t了臉。而站在西階的一位美人，輕盈纖弱，把袖一拂，啐了一口，很是不平。旁邊一位美人手拿一枝梅花，眉目明秀，動人心目，瞟了她一眼笑道：“燕兒，燕兒，又做昭陽宮中的故態(tài)了！”纖弱的美人一聽，又羞又怒：“關(guān)你梅精什么事？”原來是趙飛燕和梅妃采蘋在斗口。楊貴妃說：“梅妃你一個人很寂寞，不是有明皇賜給你的一斛珍珠可以慰籍嗎？為什么口舌傷人？”采蘋還沒來得及回答，一位女子緩步上前說：“肥婢知道個什么？又想作禍水來興風(fēng)作浪，就把賜死在三尺白綾下的時候忘了么？”元生問她是誰，回答說是班捷妤。元生很擔心她們這么互相攻訐下去無止無休，連忙和解道：“那些都是你們的往事，又何必深究？就像花枝糾結(jié)、花片相撲，誰也傷不了誰，只是讓人可憐而己！”她們聽了，都稱謝而退。

　　過了幾天，夫人命令元生品定花神的名次。元生再三推辭，夫人不答應(yīng)。元生便根據(jù)花的香和艷兩方面，各分三品：香分奇香、名香、幽香，艷分雅艷、濃艷、狂艷。根據(jù)花神的姿態(tài)、氣質(zhì)來定論，花則隨花神。西施、王昭君、卓文君、崔雙文【西廂記女主崔鶯鶯的原型】之類，元生都把她們歸入狂艷。西施知道后，來見元生：“我雖然不值得人稱道，但您為什么把我劃入狂艷呢？”元生說：“吳國滅了之后，你跟范蠡逃往五湖，應(yīng)該受到小罰。”西施分辯道：“吳滅之后，我實際上沉江自盡了。陶朱公范蠡是什么人？我怎么會跟隨他，而負君恩，失去婦節(jié)？”元生聽了猛醒，說道：“你如不說，我倒要永遠錯下去了！”隔了一會，王嬙也來了，哭訴道：“我命薄，被畫師坑害，遠嫁到了沙漠。因為是君王的命令，不敢違抗，但沒有哪一天忘記過漢朝。而那些史臣們胡寫，說我嫁了好幾個男人，我含恨而死，沒有得到昭雪，所以讓墳上的草始終青綠，來表明我的心志！可牛僧孺在《周秦行記》中又大發(fā)胡言，將我污蔑，這是我深為痛心，永含憤怒的，望先生明察！”元生聽了，再三自責，把二位美人列入幽香。她們高興地離開。

　　元生用六品品定花神完畢，呈給夫人。夫人贊嘆不絕?；ㄉ駛冊谛麓洪_始的時候，都把花的顏色和數(shù)目寫成報表，呈給催花使者元生，由元生再呈給夫人。這樣三年，苑里的花更加茂盛了。沿習(xí)以往的舊例，每年立春前三天，催花使者都要請夫人登上春臺，打開天下樹林、湖泊和花園的地圖，讓花神們散花，以順應(yīng)春天的時令。夫人召集花神們，讓她們按著地圖散花，還要分管這件事的部門考核她們的成績。花神們領(lǐng)命之后，每年出一次管春門，五天后返回。也有不回來的，留在人間生為美人了。

　　元生離別山中的住處很久了，想要請假暫歸，于是給夫人上書。書意大略如下：“竊惟芳草相思，王孫惆悵；垂揚惹恨，游子踟躊。故富貴有鄉(xiāng)國之思，即神仙多別離之感。臣本蒭蕘，辱在草莽。芝無田而蕙無圃，稅駕何鄉(xiāng)；岸有芷而汀有蘭，尋芳迷路。蓬心不改，自分老于蒿萊；匏系無聞，誰憶采其葑菲？柴關(guān)晝掩．忽驚小玉來敲；蓉苑春開，竟使飛瓊下清。鷺翱成行，鸞笙作隊?，F(xiàn)空中之城郭，十二樓臺；伢世外之嬋娟，三干粉黛。身如桂樹，許近嫦娥；命占桃花，更依王母。既陪麟脯之宴，復(fù)長蛾眉之班。千古奇逢，三生異數(shù)哣葵鹽傾陽而已遂，蒹葭倚玉以何求？然而玉枕游仙，夢里之蘼芫莫采；金丹換骨，胸中之荊棘難除。憶阮客之曾歸，笑龐公之不返。東籬晚菊。定憶陶潛；南國秋莼，尚思張翰。值此風(fēng)迎杏靨，暫假歸鞭；會待雪綻梅妝，重開舊閣。振衣華表，爭傳化之人；墜舄云端，竊比飛鳧之吏。”

　　夫人笑著答應(yīng)了，置酒餞行。召來花神，把這事告訴了她們，她們都感到惆悵與同情。酒過數(shù)巡，盧女抱琴而出【魏武帝時宮女，善鼓琴】，說道：“我本來不擅長音樂，但先生遠去，愿獻一曲，略表送別的心意。”元生稱謝。盧女撫動琴弦，彈起了《霓裳序》。琴聲才起，梁上的塵埃似欲飛去，落花盤旋飄舞，四座寂然無語。琴聲停了下來，夫人說道：“各位的妙技，都在今天展示一下吧！過此以往，天上的音樂，人間再也聽不到了！”于是，崔茝奴彈箏【出自《冥音錄》，在陰間因善樂器侍奉唐憲宗】，宋偉吹笛【石祟的美姬綠珠，善吹笛，宋偉是其弟子】，關(guān)小紅奏琵琶【唐代樂工】，徐月華彈箜篌【北魏高陽王元雍的美人，擅長箜篌】，各種樂器，輪流演奏；歌舞也很多，大多是歷史上知名的歌舞，盡歡而罷。第二天元生出發(fā)，夫人和花神都以花片作禮物，元生拜受?；ㄉ駛儼阉偷焦艽洪T外才回去．元生到了家，妻子兒女都很驚奇。親戚朋友知道后，都來問候，聽了他的經(jīng)歷無不稱奇。第二年，元生再去長春苑，但再也尋不到那條路了，悔恨萬分，自此之后．他更加愛花了，在花前經(jīng)常說一些傷心的話語，對人世愈發(fā)不留戀了。幾年之后，無疾而終。臨終前，元生對家人說：“我因花而生，因花而死，死后有知，魂魄也應(yīng)該依舊戀花。我死之后，用落花葬我。而且我隱居后，一生都只在乎花，碑上不必寫我的名字，只寫‘故長春苑催花使者元生之墓’，就可以了！”下葬的那一天，棺材很輕，有見識的人都認為他尸解成仙了。

35，梅花美人

　　如皋的陳嵩，字肖生，以畫著名于當代，尤其擅長畫梅。冷蕊疏枝，透著早春的輕寒，讓看的人不免有身在杭州孤山籬落，周遭暗香浮動的感覺。

　　有一位姓李的金陵人，寄住京師內(nèi)城。書齋的墻壁上掛有一幅紅梅圖，正是出自陳肖生手筆。一天，他在臥榻上躺著看書，童子在跟前侍立．忽然有一位老漢從畫中走出來，老態(tài)龍鐘身軀傴僂．不一會兒畫中的梅樹枝葉動搖，花蕊怒放，每一朵花中現(xiàn)出一個美人，凌空走下。時間不長，又先后回到花里去了，老人也消失不見，墻上的畫恢復(fù)了老樣子。同樣的情況后來又發(fā)生過三次，也沒別的怪事發(fā)生。

　　李某將這件事告訴了陳肖生，陳肖生又講給吳茗香聽，茗香轉(zhuǎn)述給我。

　　非非子說：梅神的形象人們太熟悉、也太陳舊了。高高的發(fā)髻，寬大的袖子，白色的衣服，淡雅的妝飾，在劍閣上憑欄遠眺，喝著羅浮酒。沒想到畫家的妙筆，更能化出億萬美人。畫家王晫曾經(jīng)說過：“美人是花的真身，花是美人的影子?！蹦沁@些這是美人呢？還是花呢？是真身呢？還是影子呢？是真的還是假的呢？我又哪能猜測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