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

??中古時由西方傳入中國的基督教支派景教在唐元二代興盛一時。元代的大部分景教徒來自操突厥語和蒙古語部族，他們既十分注重基督教的十字架圖案和基督教東方教派的敘利亞文“宗教文字”，又融合中國本土的蓮花和祥云作為“文化符號”以吸引信眾。本文對內(nèi)蒙古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一枚銅鏡上的敘利亞文進行了分析和解讀，認為其內(nèi)容來自《舊約全書》或《新約全書》中《詩篇》的相關(guān)章節(jié)。同時，作者還從圖像學的視角分析了此銅鏡上的十字蓮花圖案，生動展示了元代中國景教信仰傳播發(fā)展的歷史畫面，從一個側(cè)面詮釋了絲綢之路對于東西方文化交流所起的積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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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在公元6世紀景教就已傳入西域地區(qū)，[1]最晚在公元7世紀時此教又傳入中國內(nèi)地，興盛于唐元二代。中國元代的基督教及其教徒被稱為“也里可溫”，該詞是對回鶻語和蒙古語中?rkagün的音譯，來自敘利亞語/’rkygwn /arkigun。而此敘利亞語詞匯又來自希臘語的apχηγós或apχiγos，意為“教主”“主牧師”“至上的”“上帝”等。[2]福建泉州城在元代稱刺桐城，[3]1941年曾在該城城墻上發(fā)現(xiàn)一塊回鶻文景教墓碑。回鶻文銘文提到：?rk?gün-ning xadun? marda t?rim，可釋讀為“也里可溫教徒夫人瑪爾達（Marda）公主”，說明墓主人是一位也里可溫教(景教)徒，她于1331年31歲時去世[4]（圖1）。

? ? ? ? ?新發(fā)現(xiàn)的帶敘利亞銘文的十字蓮花銅鏡

? ? ??大約在2013年3月，筆者受國家歷史博物館邀請鑒定幾件文物，其中有一件據(jù)稱是出自內(nèi)蒙古的銅鏡引起了我的特別關(guān)注。銅鏡呈正圓形，直徑10.4厘米，鏡正面平滑有銹斑，顯歲月滄桑；背面圖案是典型的景教圖案造型，鏡面呈邊凸內(nèi)凹狀，內(nèi)徑8厘米，在內(nèi)凹部分，除敘利亞文之外其余紋飾均為凸起的陽鑄，銅鏡正中有帶孔鈕落坐于仰瓣蓮花之上，居于典型希臘式十字架正中。十字架橫向?qū)?.2厘米，縱向高4.5厘米。我們知道，十字架交叉處的圓環(huán)在早期基督教中象征生命的永生。希臘式十字架的特征就是十字架的四邊等長或大致等長，不同于天主教和基督教普遍使用的拉丁十字的縱臂底部較長。我們看到，這件銅鏡上的十字端呈燕尾狀，燕尾最寬處約1.4厘米，四端燕尾外側(cè)正中各有一圓點裝飾，大概是對“圣靈”的敬意。早期基督教十字架常見十字端的三葉形，代表“圣父、圣子和圣靈”的“三位一體”思想，可比較西安碑林所存《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的碑額上的十字端的造型。這面銅鏡的十字架下是蓮花座，兩邊是對稱的祥云紋，十字架上方也是對稱的祥云紋，十字架四翼的空白處有縱向陰刻的兩行敘利亞文敘利亞語銘文（圖2），文字長度約3.1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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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鏡背面的敘利亞文敘利亞語銘文可以模擬、標音和翻譯為：

1.（左邊）?ūrlw?eh?“仰望之”；

2.（右邊）sbarūbeh?“希望之”。

敘利亞語?ūr lū?eh，可翻譯為“凝視、觀望”；[5]敘利亞語sbarūbeh，可翻譯為“寄希望于、信任于”。[6]這樣，這兩行敘利亞文可以翻譯為：“仰望之，希望之”[7]。意思是：仰望著耶和華，寄希望于耶和華。英文可譯為：“Look at it and hope in it!”?[8]。

這句敘利亞語引自《舊約全書》或《新約全書》中的《詩篇》第34節(jié)第6行：[9]

??ūrū lūteh ū sbarū beh：“仰望之，希望之”。

敘利亞語這種句子的表達在13世紀被近東地區(qū)東方景教教會廣泛使用，由此可以說明近東地區(qū)東方景教教會與元朝汗廷的聯(lián)系。[10]

為什么敘利亞語《舊約全書》或《新約全書》中l(wèi)ūteh之字母Tawt/在銅鏡中卻使用了lū?eh之?ēth ?/字母？這主要是因為在突厥語中只有一個t字母，敘利亞語中的?ēth?字母基本都用字母t替代。比如：o?uz al??“三十六”、??r?“四”、??ngri“天、神”、?abγa??“中國”、?ürk“突厥”等。[11]另外，斷代為1304年的敘利亞文《大主教雅巴拉哈三世》寫本也顯示，這兩個字母形式在當時可以同時替換使用。[12]

? ? ? ??中國發(fā)現(xiàn)的相關(guān)元代十字蓮花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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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徒以十字架作為其信仰的標志，這一古羅馬的刑具也隨之成為“福音”的象征?；浇陶J為，耶穌基督靠在十字架上的犧牲為世人贖罪，從而使世人有了獲救的希望。因此，十字架在基督教中就有了“信仰”“拯救”“基督”“福音”等象征意義?！把鐾?，希望之”這句話出自于敘利亞文本《舊約全書》的《詩篇》（Psalm）第34節(jié)第6行，其他語種的譯本不完全與此對應(yīng)。[13]

上個世紀初，有學者注意到北京房山十字寺發(fā)現(xiàn)的元代景教十字石雕。石雕為漢白玉大理石雕刻，共兩塊，抗日戰(zhàn)爭期間轉(zhuǎn)存南京，現(xiàn)存南京博物院，高68.5厘米，寬58.5厘米，厚58厘米，石雕花紋精美，十字清晰。其中一塊石雕正面有希臘式十字架，兩側(cè)刻有敘利亞文，石雕右側(cè)一面刻一束菊花，左側(cè)一面刻一束冬青草。另一塊石雕正面有十字，無敘利亞文，有兩顆桃形心相對望。兩塊石雕上端均呈“凹”字型，可與寺內(nèi)石柱吻合，原為北京房山景教十字寺坐北朝南十字寺正殿東南和西北角的兩塊抱柱基石。其中一件帶敘利亞文的銘文（與銅鏡上的敘利亞文完全相同）、燕尾狀十字架造型、十字架中心的仰瓣蓮花、十字架下的蓮花座和祥云等都與銅鏡上的紋飾幾乎一致（圖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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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可以比較一下內(nèi)蒙古博物館所藏發(fā)現(xiàn)于赤峰的元代敘利亞—回鶻文景教墓磚（圖4），磚長47.2厘米，寬39.5厘米，厚6厘米，正面上釉，正中為希臘式四端呈燕尾狀十字架造型，十字中心有個圓圈，在基督教的文化傳統(tǒng)中，圓圈與十字架結(jié)合的圖形代表天空與大地的宇宙觀。十字心的圓圈內(nèi)有俯視蓮花狀圖像，十字架下為花瓣怒放的側(cè)視蓮花圖案，十字架上半部兩邊各有1行敘利亞文，內(nèi)容與銅鏡上的大致相同，但使用了傳統(tǒng)敘利亞文更規(guī)范的字母t，而不是帶點的?，說明赤峰發(fā)現(xiàn)的景教墓磚銘文更正宗更傳統(tǒng)。銘文模擬、轉(zhuǎn)寫和翻譯如下：

１.（左邊）?ūr lwteh?“仰望之”；

２.（右邊）sbarū beh?“希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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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架下半部兩側(cè)各有四行回鶻文墓志銘，內(nèi)容為：“亞歷山大帝王紀年一千五百六十四年（公元1253年）；桃花石紀年牛年正月二十日。這位京帳首領(lǐng)藥難(Yawnan)——部隊的將軍，在他七十一歲時，完成了上帝的使命。愿這位大人的靈魂永久地在天堂安息吧！”關(guān)于這塊墓磚的族屬，我們認為應(yīng)與元代畏吾兒或汪古部有關(guān)。[15]

景教徒所使用的十字縱橫交叉的四個角的空白處，可以書寫文字，也可以有別的裝飾，如圓圈、吉祥物等，尤其在內(nèi)蒙古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景教墓碑最具代表性，大量景教徒的墓頂石柱頭上都陽刻有十字架配蓮花座、十字四端為燕尾狀，十字四翼空白處裝飾四個圓點（圖5、圖6），大概象征耶穌福音傳向四方。還發(fā)現(xiàn)有鑲嵌寶石的金十字（據(jù)說可能是用作帽徽），十字是典型的希臘式，十字的四角裝飾有圓點和吉祥物圖案（圖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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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量景教徒遺物發(fā)現(xiàn)于內(nèi)蒙古地區(qū)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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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內(nèi)蒙古地區(qū)發(fā)現(xiàn)大量景教遺物不奇怪。元代皇室貴婦人和色目人對景教信仰十分普遍，這可能與蒙元時代的寬松宗教政策以及對景教的優(yōu)待有關(guān)。成吉思汗統(tǒng)一蒙古諸部以后，蒙古汗廷中的許多后妃、貴戚、將相、大臣等皆為虔誠的聶思脫里教徒，這時汗廷的周圍籠罩著很濃的景教氣氛。成吉思汗曾與信仰景教的克烈和汪古部族聯(lián)姻，讓景教在皇族貴戚中自由發(fā)展。在占領(lǐng)中亞景教流行地區(qū)撒馬爾罕后，其子拖雷染病，景教名人馬薛里吉思之外祖撒必為其治病，還讓景教徒為其祈禱，使之得以痊愈。撒必從此成為成吉思汗御醫(yī)。

成吉思汗鐵木真嫡妻孛兒帖一共為他生下四個兒子。在這四個嫡出兒子中，拖雷是幼子。在拖雷諸妻中年紀最長、最早嫁給拖雷、也最受寵的是景教徒唆魯合帖尼。唆魯合帖尼一共生了四個兒子，其中有三人稱帝。按照出生的先后順序，這四個兒子的名字分別是：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蒙哥是蒙古帝國大汗，忽必烈開創(chuàng)元朝，旭烈兀為伊利汗國（波斯）皇帝，阿里不哥則曾經(jīng)與忽必烈爭奪帝位并一度占上風，稱蒙古帝國大汗（皇帝）近四年（1260～1264年）。而這四個兒子之所以能夠登上人間巔峰，關(guān)鍵的原因在于他們不但有一個深得成吉思汗信任的父親拖雷，更有一個睿智的景教徒母親唆魯合帖尼。[16]

在內(nèi)蒙古，景教石刻的發(fā)現(xiàn)地主要分布在達爾罕茂明安聯(lián)合旗的傲倫蘇木、木胡兒索卜嘎、比其格圖好來陵園遺址和四子王旗的王墓梁耶律氏陵園等地，其中大部分刻寫敘利亞文銘文。景教徒銅十字等遺物多發(fā)現(xiàn)于鄂爾多斯地區(qū)，特點是十字架四角空缺處有裝飾物點綴，圓形表示天，十字表示地（圖8）[17]。在達茂旗還發(fā)現(xiàn)有帶十字的景教徒塔頂石（圖9）。筆者曾在內(nèi)蒙古博物館見到在四子王旗發(fā)現(xiàn)的景教十字銅杖頭和帶希臘式十字架的景教徒服飾殘片等遺物，可惜沒有清晰照片呈現(xiàn)。1890年，法國探險家杜特雷依·德·蘭斯(Dutreuil de Rhins)和費納德·格瑞納（Fernand Grenard）在和田考察時曾獲得過一枚不完整的缺左翼的銅十字，正中有兩個漢字“大元”，在兩字中間有一個小“十”字，在十字的其他三翼中有卍字、斜十字、蓮花等符號，背面中間有一鈕。該文物現(xiàn)存法國國立亞洲藝術(shù)集美博物館內(nèi)，1998年我曾訪問該館看到此遺物并得到許可拍照（圖10）。[18]

這些景教十字遺物說明，元代東西方文化的交流十分頻繁，內(nèi)容十分廣泛，由西而東的基督教文化雖然來勢浩蕩，但必須經(jīng)過本土化的過程，如十字架配蓮花圖案、祥云圖案等的結(jié)合。元代景教徒主要來自操突厥語和蒙古語的部族，幾乎沒有漢民社團參與的證據(jù)，這與唐代景教形成鮮明對照，唐代景教主要在漢民社團流行并保存有大量漢文景教碑刻和寫本文獻。元代景教文獻資料大部分是敘利亞文的，既有敘利亞文敘利亞語材料，也有敘利亞文突厥語碑銘和文獻，少部分是回鶻文資料，極少部分是八思巴字材料，發(fā)現(xiàn)地分布于自西向東的新疆霍城阿力麻里古城、吐魯番，甘肅敦煌，內(nèi)蒙古黑城、達茂旗、四子王旗、呼和浩特市白塔、赤峰，北京午門、房山，江蘇揚州，福建泉州等地。

唐太宗李世民說：“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舊唐書·魏徵傳》）我們認為，新發(fā)現(xiàn)的這枚銅鏡既是歷史之鏡，也是人文之鏡，它折射出中世紀歐亞歷史上的南北物質(zhì)交流之勢，照射出沿絲綢之路東西文化往來的外來化和本土化交融之史，映射出基督教來華的藝術(shù)呈現(xiàn)與心靈溝通之勢。

注釋

滑動查閱

[1] A·明甘那著；牛汝極等譯：《基督教在中亞和遠東的早期傳播》，載牛汝極著《十字蓮花：中國元代敘利亞文景教碑銘文獻研究》（中文版），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66～170頁。

[2] Hamilton，J.，1972.“Le texte Turc en charactères Syriaques du grand sceau cruciforme de Màr Yabhallàha 111”，Journal Asiatique?260，pp.155-170。

[3]刺桐（Za?ton）是今泉州的元代之名，來自阿拉伯語：Zeytoon，Zaitunor Zayton“橄欖、橄欖油、橄欖樹”，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