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沙曼翁先生的師生緣

劉云鶴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我經(jīng)蘇州的印友高石丁引見，攜拙作印稿拜會請教沙曼翁先生。當時先生住在碧鳳坊十一號。沙老年過花甲，精力充沛，和藹可親，坦誠耿介。此前我經(jīng)丁吉甫、孫龍父、陳壽榮等老師教誨，由偏愛齊白石、吳昌碩印風，而改為潛心漢印白文一路，沙老十分認可，并予熱情鼓勵。主張書法從小篆入手，漢印是學習篆刻的“不二法門”，應打穩(wěn)扎實的基本功。“大器晚成”的好。此后，我經(jīng)常利用出差機會去蘇州拜會沙老，并在書信中請教。

憶起當年，如同昨日。沙老曾帶我去網(wǎng)師園品茗；曾留我在他家做客；曾在他家為我當場揮毫、刻印；曾對我的工作和家庭生活殷切關懷；也曾委托我為他辦點小事?？傊遗c沙老很投緣，關系密切，無話不談。在他贈我的書法篆刻作品和示我的書信中，稱我為“云鶴老弟”、“云鶴弟”、“云鶴子”、“云鶴”，使我愧不敢當。

沙老在1981年1月8日給我的信中說：“我每天都在想寫信給你，總因俗雜事所阻，很抱歉。延至今日決心不做別事，信，這樣才能寫?！痹谛胖懈嬷骸拔业膭?chuàng)作處所已于上月十五日遷至滄浪亭附近的科建新村一零一室。一套，大小五間，我們夫婦二人同居。另有一個大庭院，可以種花木，環(huán)境清幽，無塵雜聲，朝南的，不輸滄浪亭。有機會來我處，可以住，不必上旅店?！鄙忱弦曃胰缱又叮P懷備至。

沙老考慮我當時的工作單位不能發(fā)揮我的能力，為此曾請與沙老關系甚好的原任蘇州地委副書記、時任淮陰地委副書記的路澈同志予以關心。沙老在給我的信中說：“春節(jié)屆至，路澈書記要回蘇州的，而且早兩個月說過，要找我到他家做客。你的事我會見他同他談談，托他留意?！保?981年2月3日給云鶴的信）。惜路澈書記在淮陰地委任上時間很短，我的事便告夭折。然從中可看出沙老古道熱腸！

我曾從上海潘德熙先生處學得，以宣紙鈐拓的印蛻和邊款代替膠質(zhì)的“底片”，在照相感光機上“曝光”，再“顯影、定影”，即成“翻黒為白”的反字的印蛻和邊款。再以此作“底片”，重復操作一遍，即復原為與原作絲毫不差的印蛻和邊款的黒白照片。我曾用此法將方介堪先生賜我的印蛻復制成照片寄給沙老。沙老很感興趣，謂之“拍攝之印”，委托我為他的篆刻作品復制，以應付各地報刊的約稿。手鈐印蛻頗費事，手拓邊款更麻煩。沙老的邊款多為他的女弟子魏穆之代勞。那時候我曾為沙老復制多批印蛻和邊款黑白照片。沙老還將之鑲嵌在玻璃框內(nèi)，展示于“蘇州書畫社南林飯店門市部（即接待外賓的招待所）和文物商店?！保?979年清明節(jié)給云鶴的信）。用沙老的話說，我助了他“一臂之力”，這其實在我是舉手之勞，不足掛齒的。

1979年上?！稌ā冯s志社舉辦的全國書法競賽中，沙老的甲骨文字對聯(lián)獲得“一等獎”的殊榮。這是“文革”浩劫之后首次全國規(guī)模的書法大賽，在我國書壇振動很大，影響深遠。沙老在給我的信中感嘆：“二十年塵夢，不堪回首。在藝術上我得到了新生?！保?979年4月24日給云鶴的信）。

沙老的藝術造詣為藝術界所推崇。南京的丁吉甫、陳大羽、蕭平等著名書畫篆刻家，盛情邀請沙老在南京辦展。1980年7月南京博物院舉辦“沙曼翁書法篆刻展覽”。由當代草圣、老友林散之題寫展標，并作詩對沙老予以褒揚。展期延至兩個月，引起書法篆刻界的轟動，在國內(nèi)外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此后，1982年應邀去河南講學，并在河南省博物館舉辦個展。以后4次去新加坡講學、辦展。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書法培訓中心邀請沙老赴京講學，等等。

對于名聲大振后的困擾，沙老在給我的信中訴說：“我近來較忙，很想自家好好創(chuàng)作一些，也無多機會，可惜！”（1980年10月3日給云鶴的信）。在現(xiàn)實社會中，尤其是像沙老這樣的名人，身不由己，要擺脫世俗干擾的確是很困難的事。1984年冬季，沙老和瓦翁發(fā)起成立東吳印社，分任正副社長。吳門篆刻家薈萃其間，為全國各地成立較早的印社之一。

1985年秋，河南省書協(xié)舉辦“國際書法展覽”。沙老和弟子言恭達應邀去鄭州參加開幕式活動。我作為參展者參加盛會，曾去沙老的住地拜見他。當時西安的印友傅嘉儀找到我，要發(fā)起召集前來鄭州參展的全國各地印人開“座談會”，鼓動成立印社。這是一次自發(fā)的印人自愿的集會。當時我承擔邀請沙老和上海的潘德熙先生出席“座談會”的任務。集會地點在鄭州市紫荊山公園的場地上，與會者約數(shù)十人。沙、潘二老欣然赴會。二老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給大家很大的鼓舞，對推動全國各地紛紛成立印社，起到很大的促進作用。

次年我也在家鄉(xiāng)宿遷成立了“靈杰印社”。此事我記在《靈杰印社記》中。我編輯鉛印《靈杰印社社刊（創(chuàng)刊號）》，由著名書法篆刻家潘主蘭題寫“刊名。陳壽榮、劉江等題辭?！遍_辟“著名書法家”欄目，介紹沙曼翁、方介堪二位大師，有照片、簡介、作品。開辟“印論摘錄”欄目，刊載摘錄沙曼翁、諸樂三、丁吉甫三老給我信中涉及到印學理論的語錄。社刊分寄海內(nèi)外書法篆刻組織和印人，頗獲好評，譽為不亞于正規(guī)專業(yè)報刊。沙老已為我寫好了擬社刊第二期使用的“靈杰印社社刊”簽條。然因我工作繁重，加之無經(jīng)費等原因，沒能續(xù)辦下去。曇花一現(xiàn)，無奈，甚憾！

1986年10月我受命主持家鄉(xiāng)宿遷修志工作，承擔主編縣志的重任。冷板凳坐了10年。也是身不由己，故與沙老的接觸和通信減少了。

1988年夏，我去蘇州大學參加“全省市縣志主編研討班”學習，學期一個月。蘇州大學距沙老家不遠，晚飯后散步可達。此期間，我多次去沙老家閑談。談家庭，談社會，談沙老去新加坡辦展，談藝術大師的凋零，談佛，談緣，等等。記得印象深刻的是，我問他為何不加入西泠印社？這本來是不成問題的事。沙老早年曾加入潘天壽等書畫篆刻家組成的杭州“龍淵印社”，和參加上海著名藝術家所組成的“上海金石篆刻研究社”，并任常務理事。這些社員基本上都轉為“西泠印社”社員了。只是世事變遷，政治運動頻仍，沙老陰差陽錯的與西泠印社社員名號失之交臂。沙老清高，不愿追究個中原委。這就是癥結之所在。但這無損于沙老崇高的藝術成就和在我國印壇的影響。

2000年中秋節(jié)，我應邀參加蘇州寒山寺建寺1500周年書畫展覽活動。我提前一天去蘇州沙老家拜會。那天下午3時，是沙老大女兒在此伺候二老的。沙老午睡已畢，精神尚好，思維仍敏捷。沙老熱情的接待我，詢問我工作和家庭情況。我把多年積存的印稿呈沙老指教。沙老一邊認真的逐頁翻看，一邊點評。他感慨的說：“現(xiàn)在這么規(guī)矩刻印的人太少了！”又說：“現(xiàn)在沒有幾個人會刻印?！边@確實值得我們尋味、反思。我按沙老的指示對印稿作了最后一次的刪減，留待日后出版。沙老畢竟年事已高，身體狀況今非昔比，且沙師母正染病在身，我不便過久打擾，便起身告辭。

2001年7月17日，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舉辦“愛新覺羅曼翁書畫印展”，在北京中國美術館隆重開幕。這是我國最具權威的書法家組織和藝術殿堂，對飲譽海內(nèi)外的中國當代藝術大師沙曼翁先生的崇敬和褒揚。

2005年我從煙臺寓所回到江蘇宿遷老家，耳聞有人在書畫市場上購得沙老為我刻的“收藏印”，我不以為然。事后，“宿遷日報”社的一位朋友來信煙臺我處，告知我宿遷有一企業(yè)家從書畫市場花4000元購得沙老為我刻的“收藏印”。如果我想要贖回的話，他可以從中斡旋云云?？磥恚⒎强昭▉盹L。當夜睡意朦朧中，腦際突然閃現(xiàn)時隔二十多年前我在沙老家做客，沙老當場為我刻“宿遷劉云鶴藏金石書畫”一印的鏡頭：沙老一邊刻一邊對我說：“宿遷的遷字走之旁也可以這樣寫。”我猛然醒悟！立即開燈翻箱倒柜，找到收藏印章的扁箱：果然不翼而飛！我陷入五里霧中：我僅唯一開箱給老友欣賞名家為我刻的印章，難道在我毫無防備之際，被他“順手牽羊”？一夜無眠。第二天清晨打長途電話到宿遷給我學生任新華，委托他配合報社朋友，找對方鑒別印章真?zhèn)危瑓f(xié)商贖回事宜。幾經(jīng)周折，拖至年余，以滿足對方的要求而“完璧歸趙”?！笆Ф鴱偷谩笔鉃殡y能可貴！此印壇佳話，豈不是冥冥之中“天作之合”，我與沙老的師生情緣所歸嗎！

2009年沙老獲得中國書法第三屆蘭亭獎終生成就獎，確是實至名歸！

2011年10月8日，沙曼翁先生逝世。當時我正在外地，消息閉塞。事后才得知噩耗，甚痛甚憾！我在沙老給我的遺物中，整理出示我的書信27封。按年月編排，復印一份留存，將原件寄呈沙老哲嗣沙培德師兄，以作為日后“沙曼翁藝術館”的藏品之一。

沙老生前贈我書法作品：甲骨文對聯(lián)1副，石鼓文對聯(lián)2副，隸書對聯(lián)1副，隸書橫披1幅。刻印5方：“劉云鶴”（朱文），“項羽同鄉(xiāng)”（白文），“劉云鶴之印”（白文），“劉”（朱文押?。?，“宿遷劉云鶴藏金石書畫”（白文）。此外書寫簽條數(shù)件：隸書“方介堪篆印”、“孫龍父遺墨”、“龍父鱗爪”、“沙曼翁篆印”、“沙曼公印集”、篆書“靈杰印社社刊”等。沙老隨信贈我篆刻原鈐印蛻260余，原拓邊款20余。我整理編輯《沙曼翁印集》，偕《方介堪印集》《陳壽榮印集》，合為《劉云鶴藏恩師印集》一套全三冊，于2013年8月上海學林出版社出版。

2015年11月8日，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故宮博物院聯(lián)合舉辦“沙曼翁百年誕辰紀念暨學術研討會”，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建福宮舉行。中國文聯(lián)、江蘇省文聯(lián)、故宮博物院領導，和全國各地數(shù)十位書法篆刻界的學者，參加了紀念活動，我有幸與會。會上我簡短的宣讀論文的要點。隨后，論文《須讀書，求學問，立品德，重修養(yǎng)》收入言恭達主編的《沙曼翁研究文集》之中，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6年7月出版。

日月如梭，恩師已仙逝近10年了。謹以此文作為對恩師沙曼翁先生的永恒紀念！

2021年元旦于煙臺寓所還我堂，時年七十有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