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沉的珍寶海鮮舫里，裝著舊日的香港

2022年6月14日，那天香港下起了小雨?！罢鋵毢ｕr舫”最后一次停泊在深灣碼頭徑。

對不熟悉香港的人來說，“珍寶海鮮舫”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可是你一定聽說過何鴻燊，聽說過避風(fēng)塘炒蝦，聽說過《食神》與“黯然銷魂飯”。

這些屬于香港的舊人舊物，皆以珍寶海鮮舫作為空間坐標(biāo)。這個古老而落寞的龐大建筑與香港的種種意象糾葛在一起，構(gòu)成了共同的文化記憶。

然而受疫情打擊，珍寶海鮮舫于2020年停業(yè)，又在2022年6月14日駛離香港。

5天后，消息傳來，“珍寶海鮮舫”突遇風(fēng)浪沉沒，由于事發(fā)地點水深超過1000米，“打撈工作將非常困難”。沒有船員受傷，但龐大的“珍寶王國”從此在南海消失了。

有人說，這是一個充滿宿命感的故事：屬于舊日香港的“珍寶海鮮舫”，永遠(yuǎn)消失在了舊日香港。過去46年，它承載了什么？見證了什么？它怎么度過了它作為“香港第一食府”的一生？

“漂浮宮殿”

有關(guān)珍寶海鮮舫的第一個關(guān)鍵詞是“奢華”。

畫舫始建于1970年代，總共三層，45000平方呎，可容納超過2300名食客。它有典型的仿古外觀，對稱布局、卯榫結(jié)構(gòu)、木質(zhì)浮雕，右側(cè)是繁體字書寫的“珍寶”，左側(cè)卻是現(xiàn)代霓虹燈設(shè)計的“JUMBO”。中西雜糅，典型的香港風(fēng)格。

“海鮮舫”的名字，亦托生于上世紀(jì)香港的“歌堂船”。

根據(jù)記載，“（香港）水上人每逢嫁娶，都會大排筵席連吃數(shù)天……有些水上人在陸上建臨時歌棚（黃埔、番禺稱‘歌堂’），少數(shù)有錢的漁民會在‘歌堂船’、‘禮舫’舉行婚宴?！痹偻?，漁業(yè)式微，民間的“歌堂船”演變成專做游人生意的“海鮮舫”。

1950年代中期，華人船東乘勢而起，香港仔避風(fēng)塘一度有十多艘海鮮舫停泊?！罢鋵毢ｕr舫”在那時建起，最初的主人很有雄心，要建比當(dāng)時生意最興隆的“太白”規(guī)模更大的海鮮舫。

只是開業(yè)前夕，一場大火，34人死亡、數(shù)十人受傷。許多都市傳說就此誕生，在搜索引擎上輸入“珍寶海鮮舫”，你依然可以搜到數(shù)十年前的種種靈異怪談。

是的，在大陸，屬于香港的故事多是如此：奢靡伴隨著詭譎，燈紅酒綠背后是光怪陸離的?，F(xiàn)代氣息與上古迷信，在此地同樣深厚，正如香港同時屬于林正英與王家衛(wèi)。

說回“珍寶”吧：1976年，“賭王”何鴻燊選擇了它。何鴻燊與“珠寶大王”鄭裕彤從香港商人王老吉手中收購了“太白海鮮舫”與“珍寶海鮮舫”，斥資3200萬元將其整飭，并建起“珍寶王國”，成為地標(biāo)性景點。

它也是何鴻燊家族興衰史上不可割舍的一環(huán)。

2001年，何鴻燊將連續(xù)虧損4年的新濠國際交給何猷龍打理——正是珍寶海鮮舫的所屬公司。何猷龍主導(dǎo)了珍寶的改革翻新，并在三年后將新濠國際扭虧為盈。何猷龍就此取得了父親的信任，躋身繼承人之列。何氏家族的財富版圖，亦隨之變化。

重開業(yè)當(dāng)日，珍寶海鮮舫“免費營業(yè)”，香港一度萬人空巷，來體驗這一新奇事物。

它的另一個名字是“漂浮宮殿”。這不僅指它的仿古外觀，在內(nèi)部，它有“龍樓”“鳳閣”“金鑾殿”與“太和殿”，甚至有一把龍椅。

那時，大多數(shù)城市都在忙著擁抱“現(xiàn)代”，玻璃材質(zhì)、異形結(jié)構(gòu)的摩天大廈成為主流。很難解釋當(dāng)時的香港為何會對傳統(tǒng)中式建筑情有獨鐘?；蛟S是出于何鴻燊的個人趣味，或許是對“對岸”的神秘想象?？傊?，“珍寶”就這樣誕生了，在這幾十年間，它曾承辦何鴻燊本人的生日宴會，接待過鞏俐、周潤發(fā)、湯姆·克魯斯，以及伊麗莎白二世。它成為“名利場”這個詞的香港版本——但也不是高高在上的。

在香港，無論什么時代，只要有足夠的錢，任何人都可以在珍寶海鮮舫辦一桌酒席。

“珍寶”駛離那日，有媒體采訪市民，對方提到，最難忘的一次是“朋友嫁女（嫁女兒），我又嫁女”；《大公報》記者唐振常也寫，香港大學(xué)舉辦的國學(xué)傳承研討會，也在此處擺酒，“論富豪，珍寶海鮮舫亦可以一逞，尚懂得飲食的調(diào)和之道，故可取”。

再市井一點，常常有人不去海鮮舫上吃飯，只是搭乘來回免費的駁船。有媒體采訪到當(dāng)年“搭船仔”的孩子：“我們一大班小朋友搭來搭去，就覺得很好玩。”

名流與市民，過去與未來，靈異與現(xiàn)實，港人在此共享同一種滋味。

“香港記憶”

當(dāng)然，更多人是從《食神》這部電影見到珍寶海鮮舫。

第二十八屆“食神”大賽的最后，史蒂芬周（周星馳）憑借一碗“黯然銷魂飯”，重奪食神名號?！镑鋈讳N魂飯”復(fù)刻當(dāng)初火雞在街頭贈與他的那碗叉燒飯，平淡知真味，“實在太銷魂，實在太好了”。

而決賽的取景地，就在珍寶海鮮舫。

另一部知名的影片則是《無間道2》，吳鎮(zhèn)宇飾演的倪永孝來珍寶海鮮舫參加回歸宴，他說：“如果這次我成功，我們倪家以后就能抬起頭來做人?！比缓笤谶@里，倪永孝被西九龍警署督察黃志誠拘捕。

之前，倪家律師說：“我是你們的律師，不是你們的人，我不想和你們沉船?！倍娪敖Y(jié)尾，珍寶海鮮舫緩緩沉落，象征屬于倪家的時代落幕。

除此之外，《龍爭虎斗》《生死戀》乃至《哥斯拉》均在此取景。甚至，《菠蘿油王子》里，麥兜父母將正在爆破拆除的畫舫當(dāng)成了煙花。動畫中畫舫的形象，也與珍寶海鮮舫有八分相似。

那是香港電影最好的時候。對大陸市民來說，最初的香港正是這樣存在于熒屏里：幽深的江湖，復(fù)雜的幫派，數(shù)不盡的財富與機遇，以及都市男女的愛情。它這樣輕易地抵達(dá)了大陸當(dāng)時為數(shù)不多的電影院與歌舞廳，連接彼此的記憶。

而珍寶海鮮舫，作為許多電影的背景，具象化了大陸人的想象：香港從來不是遙遠(yuǎn)的、異域的，而是留存了那么多古樸的、共通的東西在，或者至少，留下了“撒尿牛丸”與“黯然銷魂飯”。

與此同時，它對香港平民有著另一重意味。

90年代起，香港回歸，港陸通航方便，大陸游客增多，海鮮舫附近的漁民們有了新的收入來源。

《別處》采訪了附近的漁民黃生。黃生說，以前“阿爺打漁、老豆又打漁”，直到70年代后，漁業(yè)衰落，兄弟四散，“各有各揾食”。直到1998年，黃生又買下一個舢舨，與太太重新做起游客生意。

最開始，人人都坐海鮮舫的免費專船，“（一天）只分得幾十元而已”，后來是同行有阿姐頭腦靈活，發(fā)放宣傳小卡片，又拉來旅行社合作，才有了生意做。

大陸游客越來越多，團(tuán)體或個人游，人人都要來海鮮舫。黃生全權(quán)負(fù)責(zé)起交流，國語、粵語、英語，甚至簡單的日語法語。而黃太進(jìn)來印著香港地標(biāo)的T恤、明信片、紀(jì)念品，一道售賣。

再后來，深灣附近又來了豪華游艇，密密麻麻擠進(jìn)避風(fēng)塘。揾食越來越艱難，黃生身邊陸續(xù)有人賣了舢舨，“開的士，做園丁，做保安”。直到疫情兩年，游客幾乎不見，最后連珍寶海鮮舫也開走了。黃生說，他快要忘了外文怎么講。

“昨日世界”

6月14日這天的深灣比往日要熱鬧一些：由于海事牌照到期，這艘在香港停泊了46年的“海上宮殿”終于要駛離香港了。許多市民來此道別，有人說：“諗唔到佢會執(zhí)，即使生意唔好，仲代表到香港?！保ㄏ氩坏剿鼤?，即使生意不好，它還是香港的象征）

早在2020年，受疫情打擊，珍寶海鮮舫就宣布停業(yè)。在官網(wǎng)公告欄，母公司香港仔飲食集團(tuán)這樣簡短地寫著：“一直走來，與中外客人締造美好的集體回憶，深感榮幸，對各位的關(guān)懷愛護(hù)衷心致謝?！?/p>

沒有說“再會”。

實際上，香港仔背靠的新濠集團(tuán)，隨著疫情爆發(fā)、博彩旅游遭遇重創(chuàng)，早就顯出疲態(tài)。公開資料顯示，2020年、2021年，新濠集團(tuán)分別凈虧損53億元、31億元。割舍自2013年起就處于虧損的珍寶海鮮舫，并不意外——何氏二房的得意與失意，都綁在了這艘船上。

就在珍寶停業(yè)當(dāng)年，也有消息披露，珍寶海鮮舫將被無償捐獻(xiàn)給海洋公園運營，讓沉寂的大船重新“活化”。在相關(guān)文件里，這件事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悅動港島南”。

再之后，由于成本太過高昂，“活化”被就此擱置。

離港后、沉沒前，新濠從未透露過珍寶的下一站是哪里。簡短的通知僅僅表明，它會先赴東南亞維修，“隨后前往適合的船塢泊位”。

或許不只是珍寶海鮮舫。許多舊事物隨之離去：影壇里最中看的仍是周星馳、劉德華一代，拍出《法證先鋒》《金枝欲孽》的TVB成為舊夢。

直到最后，珍寶海鮮舫也沉沒了，像是舒淇在《Good Spring Co LTD》里念：“下次你再嚟，一切都會消失?！?/p>

許多人已經(jīng)預(yù)知了這個結(jié)局。珍寶舫開走時，有送行的市民對著鏡頭落淚：“我相信它不會再回來，因為這樣的事物已經(jīng)失落了?！?/p>

參考資料 -----------------------------

1、《最大海上食府沉沒，一個時代終結(jié)的象征》晚點財經(jīng)

2、《“珍寶”沉沒，“賭王”衰落》盒飯財經(jīng)

3、《“珍寶海鮮舫”往事：曾風(fēng)光無兩的港片取景地與食客漸行漸遠(yuǎn)》，南方都市報

4、《香港珍寶海鮮舫的終點不是離鄉(xiāng)，而是沉沒》，界面新聞

5、《【尋味老香港】珍寶海鮮舫 Jumbo Floating Restaurant｜全球最大海上餐廳｜飄浮宮殿 曾經(jīng)香港驕傲｜Dine in the MOST Iconic Floating Palace》，Youtube

6、《同話香港仔 海鮮舫前世今生》，城市日記

7、《唐振常文集（第六卷）》，唐振常著

8、《香港人搶見地標(biāo)最後一面！「珍寶海鮮舫」啟程赴東南亞》，聯(lián)合新聞網(wǎng)

9、《珍寶海鮮舫告別香港：最后營運的畫舫，遠(yuǎn)去的流金溢彩》，別處World/端傳媒

作者??浪淘淘? |? 編輯??Jess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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