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書院

? ? ? ?在這書香里,人們跟著牲畜一起,要么忙著生,要么忙著死。
?? ? ? 太陽把她的后背灼爛了,紅得發(fā)紫的皮膚冒出泡來,像是只被踩扁的癩蛤蟆,直愣愣露在大片的旱地里,烘烤著。
?? ? ? 綠色的孩子們一頓一頓地拉上窗簾,緩緩扯著黑布的,是一根榆木頭,想必這定是從一棵棵枯榆上探下來的。他們雖不喜歡太陽,但貌似很喜歡十三號房間里的白熾燈。糞便里爬出來的蒼蠅,在昏黃的燈光下,拖著羞人的翅膀,舞蹈著。
?? ? ? “別看這樹快死了,放以前,都得含在山羊的唾沫星子里!領導說了,只要我能救活一棵樹,就是莫大的福分!”
?? ? ? 金的、銀的、紅的,一塊塊便士,一張張票子,紛紛揚揚地潑灑在天地之間。它們都伴著醫(yī)生在一年又一年的哭訴里,回蕩。
?? ? ? 那票子上無不印著——中國冥民銀行。
?? ? ? 而她,依舊埋著頭,像那犁地青牛聳起的脊梁。綁在鐵桿上的窗簾已經(jīng)蒙上了幾層灰塵,不管有多痛苦,太陽始終是照在她的身上。她不想被砍死在棺材里,腦漿夾著眼白飛濺到送葬人的身上,這就是生而為人留下的、唯一的痕跡。她也不想變成榆樹,一天到晚都是木訥的,畢竟她時刻都確信著——
?? ? ? 她是一個人,一個個堂堂正正的人。
?? ? ? 鐵窗之外,飛進兩只蝴蝶。蘭紫的花紋透出晶藍,這是訊使的顏色。她們朝著黑壓壓的人群中飛去。一支被樹杈碾死了!那翅膀像紙一樣硬揉成了團,“嗽”的一聲掉在水盆里,死尸在水面上打著飄,鮮血在水里舒張。水盆變成血盆了。
?? ? ? 是啊,樹木們還要活著,蝴蝶早排除在它們的世界之外。
?? ? ? 如果讓蝴蝶生,它們就能成為人,之后死去。
?? ? ? 如果讓蝴蝶死,它們就還是榆樹,在電光四射中活著,木訥地活著。
?? ? ? 另一只蝴蝶撫在她的肩膀上,黑白分明之間的彩,竟出奇的迷人,連蝴蝶也一動不動,沉浸在夢幻泡影之中了。
?? ? ? 下午,她被手持龍鞭的老師們,拖進了教導室。
?? ? ? 她在地面上,留下了貓爪抓過的痕跡。
?? ? ? 黃色的,近黃色的麥地只留下短短的根苗。遠看開麥地使人悲傷。鬼哭狼嚎后,她像一灘燒完的蠟油,消融在三從四德里。她本不好反抗,不好爭斗,她的心像永遠貯藏著悲哀似的,她的心永遠像一塊衰弱的白棉。她哭抽著,拾起地上被扒爛的衣服。
?? ? ? 蠟油就算燒完了,也有凝固的時候??傆幸豢?,她會屹立在灶臺之上,直視那慘淡的、搖搖欲墜的三皇五帝。
?? ? ? 山羊在草棚里不斷地搔癢,弄的鐵門扇快要塌下來,門扇摔擺地響著。
?? ? ? 晚上,她終于和母親睡上一個炕。她嗓子從小就落了毛病,到半夜總是一個勁兒的咳,挨過母親好幾回打。她有時以為是自己老咳嗽,才被送到鐵門里去的。今晚她又咳起來了!奇怪的,她的聲音本來很甜,可以一到這個時候,就跟白天的拖拉機一樣煩人。
?? ? ? 母親氣急敗壞地從炕上爬起來,罵了一句:
?? ? ? “他媽的,該死!”
?? ? ? 母親狠狠地咳了口痰,吐在女兒的臉上,把她當成一個痰盂。
?? ? ? 這是三年來,母親給女兒說的第一句話。
?? ? ? 她還是不理解母親。她原先恨鐵門里的醫(yī)生和老師,她現(xiàn)在恨母親,恨母親把自己帶到世上。她多想在剛出生那會兒,就掉在糞叉上摔死。
?? ? ? 老羊鳴叫著回來,胡子間掛了榆樹葉子,在欄柵處擦得欄柵響。醫(yī)生和老師手中的刀,舉到了天上,它們朝向欄桿走去。
?? ? ? 菜刀飛出去,嚓啦地砍倒了榆樹。
?? ? ? 它們趕慌拾起地上的票子,戒尺、龍鞭、電表扔得哪哪都是。一群黑影融進漫漫長夜,消失了。
?? ? ? 人間已是那般寂寞了!天邊的紅霞沒有鳥兒翻飛,人家的籬墻沒有狗兒吠叫。
?? ? ? 這是她臨行的黃昏。
?? ? ? 她的手,在羊毛上惜別,她流淚的手,最后一刻摸著羊毛。
?? ? ? 她快步離開。身后老羊不住哀叫,羊的胡子和風擺動……
?? ? ? 她拖著疲倦的身子顛跌著、顛跌著,遠了!模糊了!山崗和樹林,漸去漸遙。羊聲在遙遠處伴著母親茫然的嘶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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