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 ? ?買書多則讀書少，讀書多則買書少。

? ? ? ?這是一條經(jīng)驗之談。

? ? ? ?經(jīng)驗的意思，就是它可能說出了某種對的東西，同時也必然包含著錯的東西。假如它只對不錯，那么就應該叫做“真理”。但它叫做經(jīng)驗，因而對于擅長思考和讀書的人來說，重要的是吸取它對的一面，拋棄它錯的一面。對這條經(jīng)驗應該這樣，對其他經(jīng)驗也該這樣。

? ? ? ?那么，為什么買書與讀書此消彼長呢？我想，這兩者的關(guān)系并非“非此即彼”，也不“相互對立”，只是在經(jīng)驗中未說出的東西的統(tǒng)攝下，給人造成了這樣的印象。盡管這經(jīng)驗是我提出來的，但我卻未必熟知它。如果以灰色的腦細胞加以分析，那結(jié)論就是，人生有涯。

? ? ? ?人生有涯，時間有限，做了一件事就難免延緩了另一件事。這是自然而然的道理。正因為自然而然，所以忽視，因而在淺薄地觀察現(xiàn)象之后，便得出了“買書與讀書相矛盾”的結(jié)論來。這樣的經(jīng)驗，深思或而嗤之以鼻，盲信或而奉為圭旨，這兩種背道而馳的態(tài)度，都忽略了修辭的寬容。

? ? ? ?修辭是寬容的。即使是這樣一條經(jīng)驗，說了出來，邏輯是錯的，卻在字面上形成了一種趣味，簡單且好記。比之“珍惜時間”之類習見的句子要精辟得多。人們常說“大道理人人都懂”，而恰因為“大道理”之常見，所以最易被忽視，也最易變成“空道理”。

? ? ? ?這個意義上說，修辭，就是將既已存在的舊道理以新形式表現(xiàn)出來。新形式，所以新角度；新角度，所以記得牢。

2

? ? ? ?在買書上花費多余的時間，往往是收集情報、比較價格、計算得失之類與讀書并不直接相關(guān)的瑣事。這些不是全無益處的，甚至于可以有“圖書情報學”、“版本目錄學”、“書志學”和“古典學”之類好聽的名稱。一旦成為一種學問，也就有了書，既已寫成了書，就絕不能說是不讀。作者自己總是書的第一個讀者。然而執(zhí)著于買書，總不能老自欺欺人地說自己在寫書。執(zhí)著買書者總很少鉆研于學問的。

? ? ? ?所以一人若買書稍多，甫一擺脫缺書之憂，就當停一停，讀一點書。讀書之心思日長，買書之心思便日消，執(zhí)著繼而舒緩，本心便能歸復。

? ? ? ?這似乎是最簡單最直白的道理，是人人都能理解并知道的，但是體會卻并不容易。誰不是在剛成為愛書人時便志向讀盡天下書呢？但求書而不得，苦無書而尋覓，繼而買，買而貪，貪而炫，恨不能擁有一切，恨不能夸耀自己——這又是多少愛好的小圈子的末路呢？

3

? ? ? ?所謂“枕邊書”，既是放置位置而論，也是心理狀態(tài)而論。

? ? ? ?放在枕邊，故隨手可得。隨手可得，故親近。親近的書物即自我的再現(xiàn)，親近什么書，即塑造什么自我。

? ? ? ?自我并非獨存而潔身自好之物，它始終存在著并于外界交互著，即，它始終開放。因而，不是一成不變，不是沉著冷靜，不是等待被打開和應當被打開的盒子，所以也不是既定的、注定的。對自我而言，命定論不存在，所以命運不存在。但是自我有自我的模式，有認識事物的套路，有理解事物意義的前提和條件，有它的軌道，有其慣性——這又是對自我而言，“命運存在”的一種現(xiàn)象。

? ? ? ?因為人是生活在意義之中的。

? ? ? ?被夸則笑，被罵則哭?？浜土R豈增加了世界的質(zhì)量呢？但改變了心情，生活的軌跡也會變化。“質(zhì)量守恒”是條物理規(guī)律，它并不說出道德的什么戒訓。但，倘若我們深思，不占質(zhì)量的情緒左右我們的生活，猶如硬盤的數(shù)據(jù)不具質(zhì)量之變化，我們就能進而推理得知，引起我們生活的起伏其實不需要質(zhì)量的變動。我們甘心束縛于頭銜和稱呼之中，因受尊重而倍加盡心，這固然不能擺脫物質(zhì)的獎勵，但物質(zhì)卻不是全部的因素。

? ? ? ?貨幣豈不是一種符號嗎？不妨視貨幣為國家與公民間的契約，只有這契約存在，貨幣才有價值。契約豈不是一種符號嗎？有意義的符號就是如此構(gòu)建著我們生活的面貌。

? ? ? ?因此符號的集合體，也就是書，就是世界的縮影?；蛘擢M隘地說，是人類社會的縮影。如果意義構(gòu)成生活，生活構(gòu)成社會，那么書就是社會的基石，因為它是我們?nèi)祟惏l(fā)明出來，對抗時間的道具。

? ? ? ?所以語言便是魔法。意思是說，語言并不增加原本世界的什么物質(zhì)，卻在改變世界的方面發(fā)揮了極大的作用——語言好像并不扭曲自然規(guī)律，卻通過建造自身，使人類擁有了不同于其他生命的可能性。在構(gòu)造自身和創(chuàng)造事物的方面，語言便是我們稱之為魔法的那個東西。固然聲音是能量，墨跡是質(zhì)量，意義卻是在能量與質(zhì)量之外的某種東西。無法以相同的能量來替代聲音的意義，無法以相同的質(zhì)量來替代墨跡的意義。所以“意義”才是被制造出來、而與世界迥異的那個東西。這樣的東西，難道不該稱之為“魔法”嗎？

? ? ? ?因而，人生的意義、世界的意義從來與人的存在、世界的存在無關(guān)。

4

? ? ? ?朋友將搬新居，準備弄個小小的書架。平時他以居室局促為由，決不買書，卻總希望有個書房，有一架子書，而且書名都是夢想過的。然而這夢想多年未曾開始。我覺得這事有一件趣味，就是夢想，就是在有限的空間內(nèi)、收集一些讓人滿意的書。

? ? ? ?不是濫買書，而是只買一點；不是無盡的貪求，而是有限的索取。這種買書觀恰與“少買書而多讀書”的觀念是一致的。

? ? ? ?假如我有一個圖書館，想讀什么書就有什么書，那么這樣的滿足感便足以阻止買書的貪欲而增長讀書的愿想。對書的想望不會膨脹，這是因為及時被滿足了。倘若書是社會的基石、是世界的縮影，這種滿腹感也是對社會、對世界的。這個意義上說，欲望是對世界的想象。

? ? ? ?被滿足的想象是不會貪求的，被貪求的想象也不會滿足。買書與讀書各作為一種貪求如此矛盾著。如果，我們在此引入一個簡單的道理——就像之前引入“人生有涯”一樣——沒有人能讀完所有的書，那么，我們就可以得到一個有趣的思想實驗，即——

? ? ? ?如何在一個書架內(nèi)滿足我們對書本、對世界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