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甜圈的中間有個洞。

莫斯提馬拿起涂上奶油，被黃油牛奶和雞蛋包裹的虛無，透過甜甜圈美味中央的空洞看著眼前的博士。湛藍色，湛藍色，湛藍色的視線穿過金黃的，富麗堂皇而又過于甜膩的幻想，折射的晶狀體把博士的表情變成千種萬種。

食指和大拇指分開，夾住甜甜圈的糖衣。焦糖布丁與香草拿鐵，馬卡龍和瑪奇朵，安靜地放在甜品架上，分毫未動。

“為什么甜甜圈的中間會有個洞？”

“如果沒有這個洞，甜甜圈就不是甜甜圈了。”

博士這樣回答道。

環(huán)狀的甜味縈繞在莫斯提馬的指尖，送入口中的酥脆煙消云散，直到莫斯提馬咽下。

第33次的下午茶會，第33次的夕陽剛好，第33次的目送背影。

第33次的收拾行囊，第33次的吞下甜品，第33次的向前邁步。

第33次，他仍然緊緊地盯著自己遠行的后背，大概第34次的甜品菜單已經備好。

第33次，她仍然挎了自己唯一的腰包走四方，大概第34次的四季故事正在醞釀。

“我走了，博士?！?/p>

“嗯?！?/p>

“甜甜圈，不錯。”莫斯提馬吐著舌頭，讓博士看到了她甘藍色的舌尖?！跋麓味嘧鲆稽c?！?/p>

她走了。身影徹底消失在博士的視線里，就連卷藍的發(fā)梢都沒留下。

這次是幾個月呢？三個月？五個月？一年？

博士轉身走回自己的辦公室，看著桌上咬得剩半口的甜甜圈。

空洞被咬開，金黃色的太陽被拆解，日冕都被宇宙吞噬，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空無和沉默。

博士自己咬了剩下的部分。

“挺甜的?！?/p>

他自己這么評價，明明做的時候沒有加特別多的糖。

“下次如果多加點糖就好了?！?/p>

她第一次是這么和自己說的?，F(xiàn)在是第33次，第33次她還要加糖，厚厚的糖分和淀粉粉飾甜甜圈內部的空虛。

但是甜甜圈不甜，就不是甜甜圈了。和中央的空洞一樣，沒有那個漏洞，就不是甜甜圈了。

甜甜圈必須甜。

博士學著莫斯提馬的樣子拿起已經涼掉的甜甜圈，從中間的空洞看去。

血污，腦漿，殘缺的人體。

子彈，背叛，失神的雙目。

特雷西婭，特雷西婭你——

別說了，博士。

動手。

轟響之后，新的甜甜圈從烤爐里被取出?？颈P上散發(fā)香甜，博士的雙手帶著加厚的手套。

這是他第一次面見這個叫做莫斯提馬的干員。聽說她神秘，強大，游歷周國，仿佛人間的一絲煙火，片葉不沾身。

他有些緊張。他只知道莫斯提馬挺喜歡他做的甜品，因為薩科塔人都挺喜歡甜品。

甜品挺好的。這個骯臟的世界需要糖分，就像作家手中的筆需要墨水。

莫斯提馬不喜歡端端正正地坐著，非常符合她墮天使的身份。她總是翹著腿，把纖細的身子依靠在扶手上?？瓷先ズ裰氐挠鸾q裝讓她穿出飄渺的感覺，沒有拉上拉鏈，黑色腰包的掛帶與白色單薄T恤照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

博士邀請她喝下午茶，她欣然接受了?？瓷先ゲ凰愫茈y講話，只是她似乎與自己隔著層屏障，這屏障找不著邊。

莫斯提馬第一口就喜歡上了博士做的甜甜圈。甜而不膩，帶著點樸素的芳香。作為回報，她把在卡西米爾與騎士殺手角逐的故事告訴了博士，讓博士想起某位白發(fā)的刺客小姐。

從那之后，博士聽了33個故事，莫斯提馬喝了33次下午茶。

前11個故事，博士其實并不在乎故事里其他的角色。他對于講述者莫斯提馬本身更加好奇，他想知道她隱藏的秘密，每次說完故事后莫測的微笑，以及時不時發(fā)出的感嘆背后究竟有著什么。他用甜甜圈的空洞看莫斯提馬那張完美無瑕的笑臉，看到的仍然是空洞。香甜濃醇的味道繞在莫斯提馬的臉龐周圍，鉆進博士的鼻腔。

從第12個故事開始，他放棄了探尋莫斯提馬本身。因為他清晰地看見了，從甜甜圈的中央看見那張空洞的笑臉下并無隱瞞，相反是博士自己看不透莫斯提馬向他展露的一切。那就更不要提莫斯提馬不愿提及的部分。

從拋棄莫斯提馬的存在開始，她口中的世界就充滿了色彩。博士就像個從未出過家門的大家閨秀，等著莫斯提馬這個旅游者歸來，備好茶水期待世界角落的某位短笛手的傳奇樂章，或者是某位來自維多利亞的旅游商人清點貨幣。他能看見敘拉古錯綜復雜盤踞在地皮上的恩愛情仇，他也能看見烏薩斯礦坑下那慘絕人寰的骸骨地獄。

從拋棄莫斯提馬本身開始。

博士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辦公室里的空氣寧靜，只能聽到墻上的時鐘規(guī)律地運轉，以及烤箱叮咚的轟鳴。

他就像拿著甜甜圈朝空洞里看去，看見的色彩都附上了甜甜圈的香氣和巧克力，黃油與童話的味道。他見到的世界五顏六色，悲劇好笑地包裝成了喜劇，喜劇再包裝成了悲劇，如同年輪不斷加深。世間的悲傷都是多么可笑，世間的歡笑又是多么悲傷。越是聆聽莫斯提馬敘述的故事，博士就越能看清甜甜圈后的景色：人間或悲或喜，在她平淡如水的描述下變得多么簡單。

但是他從沒能吃到甜甜圈。如果想要從甜甜圈的空洞中看見其后的景色，那就不能把甜甜圈遠離自己的眼睛。鼻子能嗅到甜甜圈的香甜，可他卻看不見甜甜圈上涂滿的甜味。

莫斯提馬深藍色的眼眸，成為甜甜圈后唯一的謎團。他用他的眼睛看透整個世界，卻從來無法看透她，就好似她比起泰拉大陸更加深邃而神秘。

這個秘密在第22個故事中，才稍微被博士瞥見。因為第22個故事是博士告訴莫斯提馬的，而她從未知道過這個故事。

故事本身很簡單，在莫斯提馬所經歷過的事件里只算中等層次的精彩。有個自傲的指揮官指揮了場失敗的戰(zhàn)役，最后的代價是自己槍殺了首領以換取部下的生命。故事不算悲情，因為首領下決策很果斷，而指揮官的行動也很果斷。這一切就像拿刀叉切割牛排，子彈輕輕松松地從首領的腦袋穿過，輕輕松松地取走了她的性命。

博士平靜地說完故事后抬頭，看見的是甜甜圈，以及甜甜圈的洞中那只藍色的眼瞳。正正好好占據(jù)空洞的眼睛，變化著顏色的瞳孔，以及深邃的藍色下波瀾不驚的沉穩(wěn)和無動于衷的，單純作為傾聽者的禮節(jié)性笑顏。

她拿著甜甜圈，用那種方式看著自己，就好像透過那個空洞能把自己看穿。雖然其中空無一物，卻又能看清楚所有。

“那個指揮官，他遺憾嗎？”

她問。

“他忘了那個故事?！?/p>

他答。

“那就是不遺憾了?！?/p>

甜甜圈被咬掉了外皮，露出香甜的內容物。鮮血般濃稠的奶油，肉體纖維組織般的面粉膨化物，內臟長相的點點醬汁，以及錯落神經般的黃油絲線。

“也許吧?！?/p>

四分之一的甜甜圈被吞下肚，莫斯提馬擦了擦嘴。

“那我也來講個故事?！?/p>

博士把四分之一的甜甜圈吞下肚。

只不過這一次，是他自己一人?？镜盟执嗟奶鹛鹑^了點火候，要是讓莫斯提馬嘗到他會后悔莫及。

莫斯提馬也講了個中等程度的故事，在她所見過的故事中，這算是不稀奇的。故事經過大概是曾經相處很好的姐妹上了戰(zhàn)場，結果在異鄉(xiāng)它壤不小心觸及到了某些不能說的禁忌。也許是發(fā)現(xiàn)自己的戰(zhàn)斗是個根本性的錯誤，也許是良心讓她們遲疑了信仰，總之最后其中一個人只得在其他族人的逼迫下開槍殺死了自己情同姐妹的戰(zhàn)友。

故事也不算悲情，因為開槍的人雖然不情不愿，但要是不開槍，死的就是她。同樣死者坦然而從容，當她的腦袋如同泡泡糖爆裂開，她臉上的表情都沒有變化一下。

始終是完美無缺的微笑。

莫斯提馬講完她的故事，抬起頭看見的是博士正啃著甜甜圈發(fā)愣。她笑了一下，隨即問道，“你做的甜甜圈挺好吃的?！?/p>

“我有這個自信?！?/p>

要是沒有，他就聽不到這第22個故事。

要是沒有，她也吃不到這第22次甜品。

博士啃咬著甜甜圈，吮吸它的骨肉，它的內臟，它的一切。東西到了嘴邊是香甜的，可是當咀嚼起來，博士卻感覺毫無味道，簡直就像突然在他口中蒸發(fā)了似的。

滿是空無。比起甜甜圈中央的空洞還要來的空洞，從里面博士能嘗到深深的孤獨。

“自己做的嘗起來一點不錯。”

她笑著說。

“還可以吧?！?/p>

他笑著回答。

他也開始學會笑了。他笑得很平靜，很從容，就像糖漿僵硬在甜甜圈的表面，擰出個最為優(yōu)美的弧度?？戳怂男θ莸娜藭匀欢坏胤潘上聛恚路疬@世間沒有什么能夠興奮過他的笑容，也沒有什么能悲傷過他的笑容。

博士把辦公室的燈關了，讓下午的陽光灑進來。第27個故事講的就是陽光，是在雷姆必拓的雷神工業(yè)機械下降落的朝陽。第28個故事很快來到，講的是在卡茲戴爾的黑夜中狂奔的赤紅色惡鬼，以及三個無名的頭顱被懸掛在城墻之上。

這個故事博士熟悉，因此他和莫斯提馬心照不宣地碰了杯。那天他們喝的是紅酒，最后得出的結論是紅酒不如雪山上第一滴雨露來的甘甜。

吃剩下的甜甜圈安放在旁邊，掉了些碎渣。不用再透過它去看清面前的事物，因為憑借自己的雙眼也看不清的東西，只會在甜甜圈虛無的空洞下更加撲朔迷離。

第30個，第31個，第32個，然后是現(xiàn)在的第33個故事。永不停歇的故事，永不會填滿的空洞，以及永遠無法窺探的秘密。

博士對著廚具沉思了一會兒。他把甜甜圈模具中間的凸起給撇去，只剩下實實在在的，底部水平的整塊。

然后他把材料處理一氣，塞進了烤箱。

“喲，博士。”莫斯提馬把自己的大衣掛在衣架上，習慣性地坐在博士對面?！拔一貋砹恕！?/p>

博士笑著把甜品端上來，一瓶純奶，兩杯拿鐵，三塊抹茶蛋糕，四塊馬卡龍，以及五個甜甜圈。甜甜圈的中間有個洞。

“今天我先給你講個好玩的事情?！?/p>

博士說。

“那你先說吧。”

莫斯提馬回。

“有個人試著把甜甜圈中間的洞給填上了，因為他覺得白白空出這么個地方，食客會無法體會到更多的糖分?！?/p>

莫斯提馬饒有興趣地看向博士手邊的甜甜圈，隨后拿起一個。

“結果是？”

“結果是那個人最后放棄了。因為當他做出那樣的甜甜圈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那個東西就不再是甜甜圈了?！?/p>

這個故事在莫斯提馬所聽聞的故事里甚至排不上號，連低級程度的有趣都算不上。可莫斯提馬卻罕見地笑了，連帶著博士一起笑了。

“這個故事是我聽過的趣聞里最有趣的一個?！?/p>

“甜甜圈還是得有個洞?！?/p>

第34個故事和第34次下午茶，甜甜圈的中央仍然有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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