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語之心 第二幕 時代論調(diào)(十)

“我最近……在北海道忙一些業(yè)務上的事情,說我們?nèi)A北組是黑道,其實我們更像是個公司,對賬、報稅、檢查品類、校準物流運輸時間,偶爾參與下政府的競標活動。”
“都是千年的老狐貍了,玩什么聊齋啊?日本移民局在前段時間查收到了你的出境記錄,三個月前,你去了一趟中國……你是不是該和我聊聊,你去干什么了?!狈諉T把剛剛點的薯條端上來了,伊池抓起一大把塞到嘴里,“別露出那種表情看著我——你以為華北組跑到北海道就可以相安無事了么?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一點,走上這條路,你就已經(jīng)是我們的重點關注對象了,所以我建議你最好實話實說,這對大家都有好處。”
川崎良平盯著手中喝了一半的牛奶看了許久,又盯著墻上貼著的照片端詳,這家酒吧的老板是個戀舊的人,他習慣用拍立得拍攝客人喝酒時候的照片,然后用雙面膠貼在墻上當裝飾,最早的照片可以追溯到1980年,當然了,川崎良平的照片也在上面。
溫黃色的柔和燈光、薩克斯小調(diào)、不冷不熱的溫度,良平有那么一瞬間仿佛回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照片上的川崎良平穿著一身嬉皮士風格的大衣,染著一頭黃色的頭發(fā),面露猙獰的在吧臺和時任的警部大岡伊池扳手腕。他已經(jīng)記不得是在什么情況下兩人產(chǎn)生了用這種方式一決勝負的展開,只記得那是自己唯一一次吃癟,伊池雖然看著邋里邋遢,但力氣卻大的嚇人……
“我去接組長的孩子回國……”
“哦——”伊池若有所思的摸著自己的胡茬,“我的確聽人說過,方德鑫那家伙有一個孩子來著,叫什么名字?”
“你想把她也放到監(jiān)視名單里么?”
曾經(jīng),良平以為只要自己離開了東西,就會和那些亂七八糟的破事徹底告別,可金盆洗手哪有這么簡單;日本黑道雖說是受到憲法保護的自由結社團體,可實際上明眼人都知道事實上是什么樣的。東京的警方是絕對不可能放過他們這一群游走在法律邊緣的群體,現(xiàn)在的狀況不過是雙方暫時有共同的利益,能坐下來談談罷了,要是哪天因為某些問題撕破臉,發(fā)生沖突就是遲早的事情。
難道說是自己的舒坦日子過慣了,身體已經(jīng)開始不由自主的忘記那些對危險的明銳感了么?
“她?哦——是個女孩啊,我記住了,這可是關鍵信息。”大岡伊池打開手機備忘錄,用手寫輸入法記錄下了這一條關鍵信息,擺出一副“盡在掌握”的態(tài)勢,“接著說,我聽著呢。”
“伊池,你別太過分了;孩子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是一張白紙——”
“但這張紙浸染在一個摻雜了各種奇奇怪怪顏色的大染缸里,你居然指望出淤泥而不染,你腦子壞掉了么?”伊池搖了搖頭,打斷了對方的話,“在遠古時期,人們通過以物換物進行交易;后面使用貝殼當做一般等價物,再后來是金幣、鈔票,同理,信息也是需要付出才能得到的。不幸的的是,我這個人對錢不太感興趣,我更喜歡以物換物那一套?!?/span>
“好吧……”良平頓了頓,“方欣楠……或者說,松田楠?!?/span>
“她多大了?”
“二十四歲?!?/span>
“也是中國人?”
“她的國籍是日本,混血。”
“和你這家伙一樣?”
“差不多吧……”良平長長嘆了一口氣,“每一個孩子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和家庭,但是必須承擔這個事實帶來的壓力?!?/span>
“你怎么還在為那件事情自責?這又不是你的錯。”伊池頓了頓,“站在朋友的角度我非常理解你,畢竟川崎家那種做法放到任何一個人身上,都會想找個什么玩意兒發(fā)泄一下,但那不是報復社會的理由?!?/span>
“還有什么要問的嗎?”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的良平,快速轉(zhuǎn)移了聊天的關注點。
“沒了,就這樣吧,我是來和朋友聊天的,不是來審訊犯人的?!币脸仃P掉手機屏幕,將其塞回自己的上衣口袋。
“沒了?就這樣?就問一些……基本的問題?”
“川崎良平……你知道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嗎?”伊池用手指戳了戳對方的太陽穴,“你這個人就是太軸,說難聽點就是情商低?!?/span>
“我會試著慢慢改的,既然警部——”
“是警視?!?/span>
“抱歉,伊池警視,最近東京有什么消息么?”良平也吃了一根薯條,“剛見面的時候,你就一直在嘀咕什么案子之類的……”
“哦,那個啊——”伊池皺眉,一個勁兒的撓后腦勺,“良平你知道水俁病嗎?”
“水俁?。俊?/span>
“對……1956年,熊本的水俁灣附近發(fā)現(xiàn)了一種奇怪的病,這種病癥最初出現(xiàn)在貓身上,被稱為貓舞蹈癥;病貓步態(tài)不穩(wěn),抽搐、麻痹,甚至跳海死去,被稱為自殺貓。隨后不久,此地也發(fā)現(xiàn)了患這種病癥的人。患者由于腦中樞神經(jīng)和末梢神經(jīng)被侵害,癥狀和那些貓一樣,后來經(jīng)過調(diào)查,這是因為工業(yè)廢水排放污染造成的公害病。”伊池吸了一口煙,白色的煙霧從他的鼻孔里飄出,“那些所謂的專家說,這種劇毒物質(zhì)只要有挖耳勺的一半大小就可以致人于死命,而當時由于氮的持續(xù)生產(chǎn)已使水俁灣的甲基汞含量達到了足以毒死日本全國人口兩次都有余的程度,光是一個月內(nèi)的受害者就有十萬人,而熊本又是個以出產(chǎn)海鮮而聞名的城市,你想想看有多少人中毒?那些海鮮又有多少被出口到了世界各地?”
“嗯……我倒是沒怎么聽人說過。”
“你沒聽過很正常,畢竟是年代很久遠的事情了,人類這種從來不會吸取教訓的生物,提起褲子就立馬翻臉不認人。為了封鎖消息,當時的那些官僚威脅、逼迫、施壓、開空頭支票可謂無惡不作;甚至還有黑道介入……”
“南邊的黑道比北面的兇狠,就連組長也經(jīng)常說不要去惹九州和四國出身的人?!?/span>
“還有這種說法?我倒是頭一次聽說……”伊池長長嘆了一口氣,“其實不僅是熊本,當時的璦琿、神戶、大阪、鳥取甚至愛知都出現(xiàn)了這種怪病,只不過是因為熊本比較有名,所以用了‘水俁病’這個名字?!?/span>
“聽你的意思,難道說這種病又在東京出現(xiàn)了?”
“可以這么說,但八成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樣;1956年的水俁病是人間接為之,而最近發(fā)現(xiàn)的一些實例卻是人直接為之的?!?/span>
大岡伊池重新掏出手機,打開相冊,將其中的照片一一展現(xiàn)給川崎良平;良平自詡心理承受能力足夠強大,但在見到那些幾乎完全辨別不出人形的“東西”后,后背還是不由得冒冷汗。這些都是兇案現(xiàn)場的照片,死者就和那些得了水俁病的病人一樣,身體佝僂著,渾身上下都是淤青,胸腔部位不知道為什么變得異常腫大,而腹腔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吸干了一樣,完全癟了下去,除此之外,這些受害者還有一個共同的特征——
“汞——”伊池將照片放大,“所有受害者的嘴和食道里,都殘留著大量的汞;好巧不巧的是,水俁病的元兇也是汞,良平你有什么看法么?”
“這是奧術師干的——”良平斬釘截鐵的回答道,“我實在是想象不出來什么類型的非奧術手段,能把一個人弄成這樣。”
“沒錯,這就是最近最讓我頭疼的案子,奧術師犯罪絕不可能和普通的犯罪相提并論,因為普通的刑偵手段完全派不上用場,得另辟蹊徑——奧術師會用遮蔽類奧術打掃現(xiàn)場,再聰明一些的,甚至會用投影奧術之類的手段偽造罪證。更糟糕的是,這看起來是個無差別殺人事件,因為除了相同的死法,這幾個人的生活可以說是沒有任何交集?!贝髮脸匾豢跉飧赏晔O碌乃信D?,“哎呀!我真的煩死了!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一種奧術,可以直接告訴我誰是犯罪分子嗎?”
沒有理會伊池桌對面的抱怨,良平只是在對方的手機上用指尖輕輕滑動著,似乎想要從那些照片里找到什么蛛絲馬跡。
“這些命案都發(fā)生在什么地方?”
“橫濱、八王子、千葉、取手、琦玉,死者的職業(yè)分別是:倉庫管理員、家庭主婦、白領、貨車司機、小學教師,其中兩人是奧能敏感者?!?/span>
“嗯……聽起來毫無頭緒啊。”良平杵著下巴總結道。
“這就是無差別行兇案件最令人頭疼的地方,對方還是一個奧術師,更是難上加難;警視廳里面甚至有人說‘開膛手杰克在日本復活了’之類的流言蜚語,鬧得整個警察系統(tǒng)人心惶惶;所以他們封鎖了消息,媒體和普通群眾不知道這件事情?!币脸乜嘈Φ?,“這是他們的慣用手段了,只希望在下一個受害者出現(xiàn)前,我能把那個殺人狂抓住,不然這種事情遲早有一天紙包不住火?!?/span>
“這些事情都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
“都是最近,每一起案件相隔才不到幾天?!?/span>
“有沒有可能……是團伙作案?”思索許久后,川崎良平給出了一個有趣的推論。
“什么?”
“你還記得……上個世紀發(fā)生的東京沙林毒氣襲擊案么?某個窮兇極惡的邪教份子在東京市中心的數(shù)個地鐵站投放沙林毒氣毒液,氣化后導致13人死亡、6300余人受傷——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件事情?!?/span>
“你是說,這件事情會和邪教有關?”大岡伊池抖了抖煙灰,“不……不可能,制造沙林毒氣襲擊的那個邪教已經(jīng)被清除的差不多了,最近的一個‘彌賽亞真理教’頭目也被抓了起來,有匿名的熱心群眾為我們提供了不少證據(jù)……”
“不伊池,我只是提供給你一個思路;因為如果是單人作案,你不覺得那家伙簡直和閃電一樣快么?幾天的時間內(nèi),跑遍了東京都市圈的好幾個重要區(qū)域?!?/span>
“你以為我沒有考慮到么?音步、飛行奧術……有太多的奧術能夠?qū)崿F(xiàn)快速移動了,如果是傳送奧術,瞬間轉(zhuǎn)移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是那樣的話……”
“日本奧術師協(xié)會就有麻煩了,因為傳送奧術只有奧術師協(xié)會的中高層人員才能夠使用,這類人在日本的數(shù)量可能都不超過兩千……”良平彎腰道歉,“對不起,我為我的天真道歉;但也希望你能夠理解,畢竟這不是我擅長的方面?!?/span>
“嗯——專業(yè)的事情交給專業(yè)的人去做;目前來說的話,我個人認為團伙作案的可能性不大,就像你剛剛說的,犯罪者是一名奧術師……我們這群擁有這類特殊身份的家伙,會不由自主的產(chǎn)生自大心理——你別這么看著我,這可是心理學研究雜志上面寫的?!币脸匾贿呎f著,一邊又用風元素卷起一張抽紙,“試想一下,如果你擁有了超出一般人的奇跡之力,你會抑制住自己身體里想要壓人一等的獸性么?這種心理潛意識在奧術評級越高的奧術師身上,作用越明顯,因此,擁有這種幾乎能把人弄成人干的奧術犯罪者……”
“……一定非常的孤僻,對吧?”良平接過對方的話。
“沒錯,所以目前我們決定把調(diào)查對象鎖定在那些‘無敵的人’身上……無敵的人在日本的解釋是失去一切,一無所有的人,換句話說也就是對社會絕望的人,反正也沒什么可失去的,所以就變的無所畏懼?!币脸厝嗔巳嘧约河湍伒念^發(fā),頭皮屑飄到了他的杯子里,這一幕讓川崎良平直犯惡心,這家伙邋遢的毛病這輩子看來是改不掉了,“真不是我戴有色眼鏡看人,這類人就是會容易會做出這種事情,說不定哪天會有個神經(jīng)病一槍把日本首相給打死?!?/span>
“只希望那個殺人犯別是這樣的人吧,畢竟只要出現(xiàn)在一個無敵的人,就預示社會具備了量產(chǎn)無敵的人的環(huán)境,那么距離動亂就不遠了?!?/span>
“這話可說不得良平,我還挺喜歡東京這種四處充滿銅臭和腐爛氣息的環(huán)境,至少站在東京鐵塔上的時候,我望向這座燈火通明的城市,我覺得它非常漂亮。”伊池自嘲似的說道,“你不這么認為么良平?在這個充滿了各種不幸和苦難的世界上,我倆居然還能在酒吧里面喝牛奶,這難道不是對老天爺?shù)囊环N充滿黑色幽默的嘲弄么?這種幾百年沒變過的薩克斯小調(diào)、像是吸食了某些東西產(chǎn)生幻覺那樣奇奇怪怪的燈光……好像這個世界上僅存的人類就是你我二人……”
“你怎么回事?突然文藝起來?下一步是不是要想我告白?”
“噗哈哈哈哈——”伊池捂著嘴傻笑,“我收回我剛剛的話,你這家伙還是有點幽默感的?!?/span>
“除了這件事情外,東京還有其他什么有趣的事情么?”
“嗯……我想想看啊,警視廳最近要建一棟寫字樓,就在早稻田大學附近,準備過段時間面向全社會進行招標;然后就是有幾個移民公司卷入了非法移民的案件中;再來就是一些普通的小打小鬧?!?/span>
“東島會……他們現(xiàn)在什么情況?”
“哦——你說你們?nèi)A北組原來的那個死對頭?”伊池笑了笑,“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半死不活了;我不得不說,你們組長方德鑫簡直是個天才,他知道只要自己退一步,東島會就會一家獨大,官方層面是絕對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所以他們派出了防爆小組對其施行了大規(guī)模的打擊。”
“中國有個成語,叫做‘退避三舍’,這恐怕是中國人獨有的智慧吧。”良平頓了頓,“公元前633年,楚國和晉國的軍隊在作戰(zhàn)時相遇。晉文公為了實現(xiàn)他許下的諾言,下令軍隊后退九十里,駐扎在城濮。楚軍見晉軍后退,以為對方害怕了,馬上追擊。晉軍利用楚軍驕傲輕敵的弱點,集中兵力,大破楚軍,取得了城濮之戰(zhàn)的勝利。東島會以為自己奪得了東京,其實他們把自己丟到了火坑里?!?/span>
“我就好奇了,你們?nèi)A北組現(xiàn)在在北海道干得好好的,而且現(xiàn)在做的生意除了走私外,基本和黑產(chǎn)沾不上什么關系,放著舒坦日子不過,方德鑫居然派你來東京打探消息?”
“有沒有一種可能,只是我本人單純的對東京最近發(fā)生的事情感興趣?”
“良平,我們剛剛不是說好了,要對對方坦誠相待么?”伊池吃光了最后一根薯條,“不過你想對我說我八成也能猜出個所以然,不然你不會去中國,把那個叫做方欣楠的女孩給接回日本;華北組內(nèi)部最近難道說,面臨著內(nèi)斗么?”
“抱歉沒能幫上你的忙。”忽然,良平一拍桌子兀的起身,“牛奶的錢我?guī)湍愀读耍覀兏奶煸俾?lián)系吧;伊池,很高興你今天能來這里陪我?!?/span>
“這話應該我來說才對?!币妼Ψ剿坪跏怯幸庀胍Y束在關于華北組方面的話題,大岡伊池露出會心一笑,就好像黃鼠狼找到了雞舍的破綻一般,“而且說句實在是的,你今天覺得我不正常是很正?,F(xiàn)象,畢竟今天是我一個朋友的忌日……所以,心情不太好;希望你能理解?!?/span>
“那我們再聯(lián)系了,伊池警視?!?/span>
“等會,你也吃了薯條,薯條的錢也幫我給了吧?!?/span>
“我才吃了幾根你就讓我給錢?過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