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洪果:我的必然即是我的自由——知無知八周年感言



1665年,荷蘭與英國爆發(fā)了新一輪戰(zhàn)爭,彼時的斯賓諾莎正開始撰寫《神學政治論》,他在給英國友人奧爾登堡的一封信中說:
“面對這場騷亂,我既不哭,也不笑,而是進行哲學思考,更切近地觀察一下人類的本性?!妥屆總€人按照他們自己的想法生活吧,只要允許我為真理而生。誰如果愿意,都可以為了他們的幸福而死去。”
斯賓諾莎以觀察者的姿態(tài)看待人性,意味著他不打算批判人性。一如他在《倫理學》中宣稱:“我將要考察人類的行為和欲望,如同我考察線、面和體積一樣?!?他的冷峻并非冷漠,而僅僅是“力圖理解人的行為,不嘲弄人的行為,不哀嘆人的行為,也不咒罵人的行為”。
的確,人性不過是按照自然的法則而展開,人人如此,努力生存,沒有什么好批判的。斯賓諾莎對于人的有限、軟弱與過失,保持著基本的善意、體諒和寬容。然而,他對于自己生活方式,有著莊重而嚴苛的要求,用直白的說法就是,對自己狠一點。斯賓諾莎的一生證明,他按照自己的必然性,活出了自己的自由。
可是,斯賓諾莎不是主張一切都是被決定的嗎?在他看來,人并不是自然的例外,我們以為的自由意志,其實是沒有認識到真正的原因而產(chǎn)生的幻象。世界沒有偶然,人生也沒有偶然——我的經(jīng)歷和我的觀察,也令我越來越確認這一根本事實。無論是精心籌劃還是盲目行動,驀然回首我才恍然大悟,關(guān)于我的一切,早已被規(guī)定、被安排,無可逃離,別無選擇。每個人都沿著自己的道路,走向生命的盡頭。
我并不否認一個人為了生存,會根據(jù)情勢做出改變,而且看起來他也會發(fā)生很大的變化。比如某個人原先不會看人臉色、不會得體說話,在社交場歷練了幾年后,他變得圓滑世故了,酒桌上與人應(yīng)酬的說辭,都是一套一套的;又比如某個人求知若渴,訂購了很多網(wǎng)課,哪里有讀書沙龍、名人講座,都積極參與,數(shù)年過后,她感覺自己變得很不一樣了;再比如某個人,以前充滿江湖義氣,匪氣十足,喝酒豪邁,說話粗魯,后來他有了信仰,酒也戒了,說話也溫柔了,常常反省過去,熱心幫助別人提升靈魂。當然還有我,兩年前的我給人的印象似乎還是喜歡熱鬧和風光,如今我卻選擇了蟄居的生存狀態(tài),但沒幾個人知道,其實我一直社恐,并且極度厭惡圈子和掌聲。
以上所舉種種,如果深入了解,就會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人有實質(zhì)性的改變。馬基雅維利直截了當?shù)卣f,人不能改變天性。在其身上所發(fā)生的變化,都是表面的、外在的、偶然的。即便是那個因信仰洗心革面的人,也可以說,對他來說,那是早晚的事兒。有的人吃一塹長一智,有的人老是犯同樣的錯誤,然而兩者都是天性使然。那善于汲取教訓的人,他本來就善于如此。他想要克服阻礙他的東西,老是犯同樣錯誤的人也想這樣,但不管結(jié)局如何,他們都并沒有真正克服自身。而且,依據(jù)馬基雅維利的看法,一個人甚至會栽倒在自己的成功經(jīng)驗上,因為他會以為他的成功乃是出于自己天性的正確,一旦時運變化,他的這種固化思維就會成為致命的危險。我看到從高峰跌入低谷的人,也見過突然或最終出人頭地的人,許許多多成敗浮沉的故事都一再顯示:每個人仍然是每個人的樣子。
問題在于,如果一切都是必然的、被決定的,那人的自由何在?如果僅僅是為了存在而努力,那人和石頭、人和其它動物又有什么區(qū)別?斯賓諾莎的回答是:人與石頭、動物本就沒任何區(qū)別——在自然必然性的意義上??墒?,人對這種必然性的態(tài)度和理解,卻大有差別。斯賓諾莎指出:“我們在許多情形下,為外界的原因所擾攘,我們徘徊動搖,不知我們的前途與命運,有如海洋中的波浪,為相反的風力所動蕩?!?/p>
然而,這顯然并非必然性的全部要義。如果人僅僅被外界的原因即自然必然性所支配,那么人也就遺忘或喪失了自身的必然性,而活在動蕩不安當中。人在事實上越是服從必然性而生活,人在實際上就越可能淪為偶然性的奴隸。這樣一來,沉醉于當下,止步于表象,滿足于意見,就成了生命的全部意義所在。
斯賓諾莎的人生并非如此。他的人格成為很多人敬仰的道德典范。這里的道德,是在超善惡意義上的,斯賓諾莎很清楚,人的行事邏輯逃不出快樂、痛苦、欲望這三個動力因,但是,人卻可以通過理性的能力,將外在的必然轉(zhuǎn)化為內(nèi)在的必然,把外在的強迫轉(zhuǎn)化為內(nèi)在的召喚。我們對必然性的認識程度越深,我們能夠?qū)崿F(xiàn)的自由程度就越高。“患難生忍耐,忍耐生性格”,最終,斯賓諾莎做到了在永恒的形式下理解具體的事物。他的必然性意味著他的統(tǒng)一性。外界越喧囂,他越沉靜;世事越紛擾,他越純粹;時代越動蕩,他越堅定。相反,那些陷入偶然和盲從的人,他們并不是脫離了必然性,反而是在必然性面前完全處于被動的狀態(tài)。他們?nèi)狈@樣的自覺:理解自己的必然性,追求自己的必然性。既然必然性是自己永恒的歸宿,那就在必然性中創(chuàng)造自己,在必然性中超越自己。
受斯賓諾莎深刻影響的萊布尼茨,對于必然性、永恒以及積極行動這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有進一步的闡釋。他說,所謂的必然并不僅是平靜對待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消極地隱忍、接受不可改變的東西,而是盡自己的職責,滿足于將要來臨的一切。我們誠然無力抵抗神圣的天意或事物的本性,但我們與永恒的必然性之間,是一種積極回應(yīng)的關(guān)系。
萊布尼茨由此反對面對必然性的兩種錯誤傾向。一種是無動于衷,懈怠自己的理性。他說,再相信必然性的人,也不會不離棄一棟即將倒塌的住所。信任天道的前提是人們恪盡職守。另一種錯誤傾向則是利用必然性,為自己的不正當行為辯護。萊布尼茨指出,說一個人無論怎樣干,某一件事都注定要發(fā)生,這不真實,某一件事之所以發(fā)生,就是由于他做了導致這一事件發(fā)生的事情。如果這一事件是事先寫好的,則使之發(fā)生的原因也就是事先寫好的。
所以,在必然性面前,人必然地擔負自身無可推諉的責任,而且最大的責任,就是彰顯自己的必然性,把自己的必然性發(fā)揮到極致。“必然性是對自身的要求”這一點,在尼采那里,又被賦予了新的內(nèi)涵。尼采也對斯賓諾莎推崇有加。如果說斯賓諾莎的自由意味著“人對必然性的理性認識”,那么尼采的自由就意味著“人對必然性的意志肯定”。
在《瞧這個人》中,尼采說:“一個人不要任何有所不同的東西,將來不要,過去不要,永遠都不要。不僅要承受必然的東西,更不要掩飾它——當面對必然的東西時,所有的理想主義都是虛假的——而要熱愛它!”這就是肯定者的意志。
“事物本來如此”(外在必然性)與“我要事物如此”(內(nèi)在必然性),是被動與主動、消極與積極、否定與肯定的關(guān)系。生命及其所遭遇的一切,都必須被肯定,肯定者并不害怕虛無、挫敗與雪崩??隙ㄕ邔⒁宰顭o辜的姿態(tài)來迎接這一切。生命無須證明、無須辯護、無須譴責,也根本不存在公平與否、正當與否的問題。如果非要說有什么不公,那也不在于外界如何委屈你,外人如何評判你,而在于你沒有把自己堅固地立基于必然性之上,在重估價值中創(chuàng)造自我的價值。
尼采因此說:“強勁地接受生命的安排吧!”只有肯定一切,方能逆轉(zhuǎn)一切。世上沒有詛咒,不需要抱怨,當你擁抱你的必然性,熱愛你的命運,你就不再被偶然的東西所干擾,你就能在專注于自身的建設(shè)中獲得屬于自己的幸福。對必然性的肯定,不管是作為斯賓諾莎的生命力學,還是作為尼采的快樂科學,都以強勁的姿態(tài),把生命的實然和應(yīng)然焊為一體。你就是你必然存在、如其所是的樣子,你實際怎樣,你就應(yīng)該怎樣;你應(yīng)該如何,你實際就是如何。肯定必然性的人,既沒有現(xiàn)實主義的偽深刻,也沒有理想主義的偽崇高。必然性植根于現(xiàn)實性,必然性孕育著可能性?,F(xiàn)實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是現(xiàn)實的。當必然性成為每個人的內(nèi)在規(guī)定,這種必然性就會表現(xiàn)為全新的、外在的力量,如針刺一般,帶著雨露,扎入現(xiàn)實的大地上。大地因偶然性而板結(jié),現(xiàn)實因必然性而松動。
說到底,我的必然即是我的自由。必然性最終落實到個體性上。個體是時間維度的一刻,空間維度的一點。不要再問“為什么存在者存在,不存在者不存在”,因為存在是必然的,不存在也是必然的,比這兩者更必然的是,當存在者存在,哪怕是一刻一點,其存在就是獨特的,不可取代的。每一個“我”都是不一樣的,由于他的有限性,他的存在尚不是他的本質(zhì)。所以,當他在有限中追求無限,在局部中觸摸整體,在必然中實現(xiàn)自由,他就是在為尋找自己的本質(zhì)而努力。那些不一樣的觀念、聲音和生活方式,都是大全一體的必然性的生動表達,都理應(yīng)得到尊重。
在必然性面前,我們得有必要的謙卑,也要有必須的進取。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