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雪41-59全文完 作者都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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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了禮云同擎云的孩子,是個粉粉嫩嫩的女娃。
她眉眼間有禮云的影子,口鼻帶著公主的嬌俏,是個有福氣的孩子,凈撿了爹娘好的長。
我說,陛下,你看這孩子笑起來像不像公主。
我太喜歡那個孩子,抱著一直舍不得放下,我抱給皇帝看,他對外一直冷峻的眉頭,有片刻松動。
我知道他喜歡這個孩子。
想著想著,心里一陣酸澀。
大概是我沒控制住表情,公主急忙上前夸我今日的簪子別致,想要挑開話題。
卻聽見有婢子通傳,平戎將軍的賀禮也來了。
平戎將軍與別人不一樣,只我聽聞的,就覺得此人在我朝,乃我朝百年幸事。
于是,他成功讓一屋子除了皇帝,所有人為他挪了步子。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平戎將軍沈霆翼。
一個很高,瘦但是沒有一絲單薄的男人,明明二十多歲,卻有著三十歲的滄桑。
我以為的平戎將軍,應該是一個魁梧的漢子,這副模樣,著實讓我驚訝。
可令我更驚訝的,不是他的模樣,而是他身后一身女裝的錦鶴。
能讓堪比貴公子的錦鶴換上女裝,且稱得上小鳥依人的,我見過沈霆翼后,再也想不出第二個人能做到。
佳偶天成,一個詞突然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仿佛有什么在我腦海里聯(lián)系在了一起。
沈霆翼行禮,錦鶴亦是相隨。
我抬頭去看皇帝,袖子里的手忍不住握緊,卻不想他一臉淡然的表情,仿佛漠不關心??瓷先ィ袷且粋€局外人。
可是,像是局外人的,又何止是他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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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公主府回去以后,皇帝就賴在了我錦和殿的湯池里。
他說:「阿蘇,朕到底哪里不好?」
這是在問我,錦鶴為什么不愛他嗎?
說完他便閉氣潛下了水,我下水去吻他,用舌尖撬開他的嘴巴。
最后是他托著我的腰將我送出水面,眼底有惱怒的情緒。
「你想憋死嗎?」
長發(fā)被水濕透緊緊貼在我身上,一絲一縷的模樣像是水墨,將我的身體分割成詭異的碎片。
他忽然抱緊我說:
「阿蘇,對不起。」
他大大的手掌在我后腦勺輕輕摩挲,臉頰亦是緊接著我的臉頰。
「阿蘇,對不起?!?/p>
我任由他抱著我,不解這話從何而出。
是對不起他不愛我,還是對不起他將我當成了錦鶴的替身?
可是,有區(qū)別么?
我回抱住他,肉體相依的感覺讓我心里生出幾分僥幸。
僥幸他還是將我留在了身邊,沒有因為所愛的人將我推開。
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可憐,不知何時,我的愿望已經(jīng)變得這么簡單。
留在他的身邊,能看到他,摸到他。
我,一開始好像不是這樣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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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膝下一直沒有子嗣,哪怕一個公主都沒有。
前朝開始勸說他選秀,填充六宮。
他說:「阿蘇,真不想這樣。」
他不想,不想選秀。他眼底的疲憊幾乎溢出,是真的倦怠于選秀。
我抱著他,告訴他:
「陛下,可是你需要一個孩子啊,這天下也需要一個孩子?!?/p>
他身體忽然僵硬了一下,然后緊緊抱住了我。
他說:「阿蘇,朕想跟你有一個孩子?!?/p>
我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那么輕輕地疼了。輕輕地疼,不重,但是綿綿不絕,仿佛沒有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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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霆翼交還了兵權以后,很久都沒有什么舉動。我不明白為什么陛下先前對他那么忌憚。
沈霆翼看上去,不像是有野心的人。
直到,沈霆翼請旨賜婚。
沈霆翼請旨賜婚于他同南宮錦鶴。
那天,皇帝趕走了所有人,將寢宮里能砸的東西全砸了。
我到的時候,只有滿室的狼藉。
我找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他頹廢地坐在床邊,我輕輕走過去,但是被他趕走。
他抄起手邊的一個枕頭,將我打了一個趔趄。
我沒站穩(wěn),差點碰到一旁的花架上。
許是我的痛呼讓他回過神來,他又急急奔過來,將我翻來覆去看了一遍。
最后他把我抱在懷里,一遍又一遍地說對不起。
我突然很委屈,第一次在他面前幾乎崩潰地哭。
我聽見自己上氣不接下氣地問他:
「陛下問我自己哪里不好,可是阿蘇也想問陛下,阿蘇到底哪里不好?」
對啊,我到底哪里不好。
我不是木頭人,我也會委屈。所有的委屈嫉妒,因為你不在意,全都變得一文不值。
我不想讓自己太過難堪,所以一直不出聲。可是,你為什么把自己搞得這么狼狽?!
我將你放在心尖上,你卻自己卑微到塵埃里。
「陛下,我到底哪里不好?」
他捧著我的臉,給我擦眼淚,最后憋出一句:
「阿蘇,對不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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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四次見到錦鶴,是擎云公主孩子百日宴以后。
她對我說:「桐蘇,幫幫我。」
沈霆翼想娶她,所以請旨賜婚。
我不明白,為什么非要賜婚,錦鶴告訴我,因為沈霆翼跟她的身份。
兩個人背后的勢力錯綜繁復,雖說自然可以成婚,可沈霆翼在朝中政敵不少,二人成婚后必然會被有心人利用。
賜婚,可以過一段安生日子。
錦鶴說這些的時候,面上是一種我無法描述的滄桑。
她比我大,放眼望去,像她這般年紀還未嫁人的姑娘已經(jīng)很少了。
她說:「我不喜歡這里,我想跟沈霆翼回西北?!?/p>
「桐蘇,幫幫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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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怎么幫她,相反我覺得我應該恨她,因為她我才會變成這樣。
因為她,所以他的世界里,沒有我的容身之所。
可是,我就是恨不起來。
甚至,覺得她要比太多人來得干凈。
所以,我答應了幫她。
沈霆翼賜婚的請求,終究石沉大海,等到的只是一旨政令。
命他回西北繼續(xù)戍邊。
得知這一消息,我心里忍不住感嘆,錦鶴是真的了解皇帝。
當時,錦鶴皺著眉,一臉厭倦:
「他不會放我走的,可是阿翼不相信,所以,桐蘇你幫幫我?!?/p>
錦鶴不相信沈霆翼的請旨會成功,所以讓我?guī)退?/p>
我希望她離開,不希望她留在這里了,所以我答應幫她。
我告訴皇帝,我想出宮去安國寺。
想給那個沒出生的孩子祈福,想再求個孩子……
他愣了一下,點頭同意了??墒?,他說:
「阿蘇,對不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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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頭一次沒有跟他告別就離開了。
我不想再聽他道歉了,所以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可是出宮以后我又害怕了。
我怕事情真的會像錦鶴所說的那樣,沈霆翼啟程以后,皇帝會強行讓她入宮。
我怕極了。
我想立即回到他身邊,看著他,寸步不離。可是,又像是賭氣一般,我知道希望渺茫,卻還是在期待,在期待他不是錦鶴口中那樣。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跟誰賭氣。
我在安國寺,等啊等。
等到了錦鶴的消息。
錦鶴說:
「幫我,替我入宮。哥哥會護你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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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究是想趁沈霆翼回西北的時候,讓錦鶴入宮。
我在安國寺祈禱了那么多日夜的祈愿,終究是落了空。
錦鶴入宮前夜,禮云將我?guī)Щ亓宋以?jīng)住過三年的南宮府。
那夜,錦鶴只身一人前來跟我告別。
她說:「桐蘇,你的恩情我此生不忘?!?/p>
她抱著我,說了好些句抱歉。
可是我搖搖頭告訴她:
「你要跟沈霆翼好好過一輩子,白首相依,兒孫滿堂?!?/p>
她說:「桐蘇對不起?!?/p>
我搖了搖頭,告訴她,天快亮了,你快走吧。
她對我抱拳一笑,隨后翻身上馬,身形隱匿在了黑夜里。
她讓我?guī)退?,看準的是我與她相像??墒俏也还炙?,因為她比誰都來得坦蕩。
又或者說,我是在借了錦鶴的膽子,做一些桐蘇不會做的事情。我突然有些頹然地想,我大概是羨慕她羨慕到了骨子里。
我沒想過,再一次回到南宮府,會是以這樣的方式。我換上了錦鶴的衣服,精心將自己修飾成她的模樣。
眼角眉梢里,我生疏地模仿錦鶴的舉止。
禮云站在廊下問我:
「桐蘇,你真的要去嗎?」
我看著他,第一次沒有在他面前擺出「貴女」的儀態(tài),我笑得很開心,告訴他:
「那是我夫君,我這是……要回家。」
當年,我于擎云公主生辰宴上被他一眼瞧中。他一道圣旨,讓我榮寵至今。
如今……我只不過是恃寵而驕,想再嫁給他一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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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鶴成功與否,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失敗了。
他一眼就看出了我到底是誰。
可是他沒有揭穿我,恰恰相反,他讓我接了那道冊封錦鶴為貴妃的圣旨。
他的表情很可怕,就像當年錦貴妃死去的那夜一樣,他鉗住我的下巴,盯著我的眼睛。
「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很聰明?你為什么也要跟我對著干?!」
「為什么?!為什么連你也要跟我對著干!」
「桐蘇!你告訴我!」
害怕嗎?我不知道。
難過嗎?我也不知道。
他沖天的怒氣里,我反而平靜得很。好像很久之前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眼前的畫面,仿佛在腦海里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的演練。
那一夜我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回過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好冷好冷。
外面下雪了。
我看著亂成一團的寢殿,又抬頭看了看寢宮的名字,「錦和」。
這本應該掛在我寢宮的匾額,如今卻掛在了理應錦鶴入住的地方。我突然明白,「錦和」二字是怎么來的。
天還沒亮,我站在雪地里茫然地抬頭看天,身上忽然就落了一件披風。
我回頭,給我添衣的人,是良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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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妃行事素來與常人不同,后宮人人攀比嬌美的時候,唯有她一人萬年玄衣。
那只貓死后,我才聽聞,她常年身著深色,為的就是遷就那些怕鮮艷的猛禽。
她喜歡那些,所以平戎將軍府慣了她那么多年。可是后來她入宮,不得不將自己的喜好一再收斂。
如今她僅剩的一只豹花貓也沒了,卻還是固執(zhí)地穿著一身玄衣,寒天雪地,一臉孤傲地站在那里。
我憐憫她的委屈,卻也痛恨因她而短命的孩兒。
她可能心懷歉疚,亦是一臉復雜地看著我。我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亦是看著她。
遙相對望,直到她開口問我:
「錦鶴……是否平安?」
我點點頭,裹緊了那件披風。
大段沉默以后,她又說:
「我以為,你不會幫她?!?/p>
原來,她也知道。也對,她是平戎將軍的妹妹,知道這些,也正常。
我笑了笑,對她說:
「我這不是幫她,是幫我自己。她不走,他就永遠都看不見我?!?/p>
良妃大概沒想到我會這么說,一時間有些愣住。我不再理會她,轉(zhuǎn)身準備回去。
一陣風吹來,殿門前的樹上有雪被吹落,雪花落在身上,我伸手拍了拍。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披頭散發(fā)的模樣。我隱隱約約記起來,昨夜他似乎氣極了,毫無輕重地將我的下巴捏得生疼。
滿頭的珠釵大概也是那個時候掉的吧。
身后屬于良妃的那道冷越的聲音說:
「阿厭沒有害你的孩子!那天寢殿里是只有我們兩個,可是我什么都沒有做,你知道的!」
我沒動,她不甘心一樣,繼續(xù)說道:
「南宮桐蘇,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不愿意相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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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地坐在新的「錦和殿」里。
直到天大亮,小宮女顫巍巍地上前喚我,
「娘娘……」
我問她:「那天那一碗補藥是陛下讓你送的,對吧?!?/p>
小宮女不解,我又說:「就是孩子沒的那天,那一碗藥?!?/p>
小宮女恍然大悟道:「對啊,陛下還說,要娘娘趁熱喝?!?/p>
我點了點頭,喉頭一甜,嘔出一口血。小宮女急喚了我一聲,娘娘!
我擦了擦嘴,告訴她我沒事。
可是她還是急急忙忙跑出去了,又留下我一個人坐在殿里。
我掰著指頭,細細尋思何謂「錦和」,歲歲錦年,朝朝和睦嗎?還是為了討「錦鶴」開心?
他來得比太醫(yī)還快,來了以后似乎還是怒氣未消,鐵著一張臉問我:
「你就這么在這里坐了一夜?!」
我沒出聲,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坐在地上抬眼看他。從我的角度看他,是逆著光,所以我有些睜不開眼。還沒等我看清,就被他從地上一把撈起來,扔到了床上。
太醫(yī)來了,畏畏縮縮給我診脈,結(jié)果是我郁怒憂思,肝郁化火,血失統(tǒng)御所致。
應調(diào)養(yǎng)有節(jié),不宜勞倦,不宜受七情刺激。
他說:「你冷靜冷靜吧?!?/p>
隨后甩手就要離開,我突然出聲叫住他。
我問他:「在陛下心里,阿蘇……到底是什么?」
他愣住,隨后開口道:「不是從一開始你就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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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就是那么不講道理。
好像他說得很對,從一開始,我們就都心知肚明。是我動心在先,明知山有虎,卻要自討苦吃。
他沒有懲罰我替錦鶴入宮的「欺君」,而是把我放在錦和殿里,再也沒來過。
我在錦和殿安安靜靜地調(diào)養(yǎng),小宮女告訴我,他又派了多少人出去尋找錦鶴。
不知道是不是人人都像我一樣,死心的日子很奇妙。
錦鶴回來的時候,我沒對他死心。
錦鶴離開的時候,我還是沒對他死心。
甚至得知孩子死去的真相以后,我還是沒對他死心。
可是就在那一天,我站在錦和殿里,看冬雪消散,看杏花綻開。
整個人就像是睡醒了一樣,死心了。感覺就像睡了一覺,做了一場大夢一樣。
聽小宮女說,他找了錦鶴一個冬天。其實我不想知道的,從前是傷情,如今是厭煩。
可是小宮女還是替我奔走打聽,在她眼里,身在后宮就要消息靈通,好為我以后復寵做準備。
她還在期待我復寵,我心里暗嘆這世上傻的人不止我一個。
皇帝將我供養(yǎng)在這錦和殿,卻再也沒來過,無非是自欺欺人,想讓我頂著錦鶴的身份,給他些許安慰罷了。
我變成了錦鶴。
我替錦鶴入宮,他便告訴我:
「既然你這么想替她,那你就徹底變成她吧!」
我如今徹底變成了一個裝飾品,何來失寵,又何來復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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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以為,我與皇帝之間的情分,只剩下隔岸相望的時候,他又死灰復燃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
他問我:「她到底去了哪里?」
我說:「我不知道?!?/p>
我知道我的話他根本沒聽進去,只是借了我的嘴巴,給自己一個理由麻痹而已。
他又開始帶我去騎射,教我劍術,閑散之時又拉著我泡在湯池里。
他在新的錦和殿也修了新的湯池,水霧蒸騰里,他常常伏在我身上,一雙手從我肩頭滑落至腰間,說:
「阿蘇,你好像一條魚?!?/p>
我笑了笑,轉(zhuǎn)身去滿足他的欲望。
我依舊順從,只是不在意了,我清楚自己應該做什么,但是也止于我應該做什么。
我本出身風塵,那年進京獻舞,我是一眾舞女里姿容最妖嬈的。偏生一心求個安穩(wěn),從不與人爭奪,在戲舞班子一直籍籍無名,乃至被人欺負。如今回想,那時的自己,傻得可以。
那天他又帶我去騎射,我看著日頭中天高掛,突然心里一陣厭煩。
我不想去,所以我真的拒絕了他。
我厭厭地躺在涼棚里,看著他在烈日下縱馬。我喝了一口御廚處心積慮保了涼的酸梅湯,舒服地嘆了口氣,頭一次覺得之前陪他一起騎射的自己,亦是傻得可以
出神的時候,他回來了,馬鞭被他撂給一旁的太監(jiān),隨后他端起涼茶好一通喝。
「阿蘇?」
他喚我,我驚覺起身,拿了帕子給他擦汗。
「你要是身體不舒服,可以早些回去?!?/p>
我諾了一聲,沒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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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事就是這樣,你不哭訴,就有人覺得你永遠不委屈。
我倦怠于陪他射箭騎馬,倦怠于陪他鉆研劍術。我想不出之前自己是如何耐得下心去做這些。
那些耐心的日子里,我到底如何咽得下那么多委屈。
直到那天,他又抱著我說:
「阿蘇,你最近好奇怪?!?/p>
我恍然大悟,原來,是我不愛了。
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妝容隨我喜好,衣著亦是看我心情。
人說女為悅己者容,他說我奇怪,大概是如今的我,端的再也不是當初「南宮桐蘇」的「貴女」做派了。
我對他笑了笑,找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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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我會這樣跟他寡淡平靜地過下去,但是總有一些事情讓人心里憤懣。
皇后懷孕了。
那個從一開始就默默無聞的女人,懷孕了。
皇帝只有初一十五才去她那里,平日里她不聲不響,即使我一個人霸占皇帝,她也什么都沒做。
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人,懷孕了。
我本無心,奈何帝王將這個孩子看得極其重要。
我不明白為什么,都是孩子,為什么我的孩子得到的是一碗奪命的藥,而她的孩子卻被如此對待。
恨。
不知道什么時候,恨意早就在心里生根發(fā)芽。我回過神來的時候,那種曾經(jīng)奪走我孩兒性命的毒藥,已經(jīng)被我安排送進了皇后宮里。
我想阻止,卻開不了口,我惶恐不安地坐在寢殿里,看著當初那一箱子,我為那個孩子準備的東西。
有撥浪鼓,有長命鎖,還有很多很多小衣服……
我知道他會來找我算賬,索性坐好了等他來。
他大概又會掐我下巴……不,這次他大概會掐死我。
我看著手里那個小肚兜,有些說不出來的難過,肚兜上繡的是雙龍戲珠,我親手繡的。
當時吐得厲害,整日里提不起精神,他為了逗我開心,還親自歪歪扭扭地,將這雙龍戲珠的珠子繡完了。
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來的,他沒有出聲,只是捧著我的臉,給我擦眼淚。
關于皇后他只字未提,只是一臉復雜地看著我。
「阿蘇……你看看我?!?/p>
我揮手掙開他的手,踉蹌地想離開,但是沒走幾步就被他錮在了懷里。
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掙開他的同時打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滾?。 ?/p>
一句撕心裂肺地「滾啊」,讓殿里殿外,所有人跪了一地。
「阿蘇……」
「你是不是知道了……」
「你是不是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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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沒有小產(chǎn),因為皇后害喜太嚴重,那碗藥被擱涼,倒掉了。
可是,我同皇帝的最后一層窗戶紙卻是破了。
他親手害死了我跟他的孩子。
我問他為什么,他張了張嘴,什么都說不出來。
為了用良妃牽制平戎將軍嗎?為了兵權?為了他所謂的權術?
我在等他給我一個答案,可是他什么都沒有說。
仿佛彌補一樣,流水一樣的賞賜送進了我宮中,又憐憫一般,將「錦和殿」改成了「桐云宮」。
我不管怎么跟他吵,怎么鬧,他都能一聲不吭地睡在我身邊。
更過分的是,他變得殘暴,會用幾乎施虐的方式,在我身上發(fā)泄他的欲望。
他說:
「朕說過,你要么死,要么留在我身邊?!?/p>
他眼里布滿了通紅的血絲,唇角是被我咬出來的傷口,極端壓抑的語氣里,我知道他快到極限了。
可是那又怎樣,我恨他。
巴不得這個人死得越遠越好。
這恨意到底因何而生,因何而壯大,我已經(jīng)分不清了。
只知道我被他逼急了的時候,腦袋里的想法就剩下了,死太簡單了,此生讓他不得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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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概是愛極了錦鶴,以至于每次見到盛裝打扮的我,都一臉悲色。
他一臉的悲色,讓我覺得心生快意。所以我越發(fā)千嬌百媚,錦鶴是什么樣子,我就越是截然相反。
我覺得他可笑至極,他一言一行里愛極了錦鶴,卻又沉迷于我淡妝濃施的這張臉。
我不知道為了什么,滿腔的恨意無從發(fā)泄,看他掙扎痛苦,好像就是我唯一的疏解。
帝王膝下未有兒息,所以他最終還是被迫選秀。
只是新晉的秀女,都被我一個一個解決。有的像當年的錦貴妃一樣「死于意外」,有的則是侍寢以后被我光明正大地喂下一碗避子湯。
他從不過問,甚至為我掩護。
直到皇后死于難產(chǎn),子存母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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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孩子尚未足月就早早來到人間,白白搭上了他母親的性命,卻也不知道他那孱弱的身子,能不能有命有一趟四季。
我坐在桐云宮的涼亭里,感慨世事無常。誰能想到皇后會突然早產(chǎn),且死于難產(chǎn)。
他來的時候,臉色是鐵青的。
我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所以迎著他走了兩步,剛好趕上他掄圓了的一巴掌。
耳鳴,不疼,只是我感受不到自己左臉的存在。
他說:「你怎么這么惡毒?!她都沒來得及看孩子一眼啊!」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只覺得荒唐至極。
「陛下這是什么意思?」
我氣極了,聲音聽起來隱隱發(fā)抖,每個字的邊緣,都帶著破音的跡象。
「桐蘇,你做什么是朕不知道的?!這件事情你又何必遮掩?!」
「臣妾…遮掩?!沒有就是沒有!臣妾同陛下相比,惡毒者誰更勝一籌?!陛下又何來顏面,跟臣妾啟齒孩子?!」
桌子上的果盤被我一袖子掃下,瓜果在我與他的腳邊四濺飛蹦,最后沉寂下來。
她未曾看過孩子一眼……陛下可知道,臣妾何嘗不想以命相抵換我孩兒走一趟人間……
莫說錦鶴千金難求,是陛下你……根本不值得!
「你不值得!」
我將他給的耳光還了回去,用力用到打完以后,我的手麻木沒有知覺。
他呆愣住,我轉(zhuǎn)身想要離開。
隨后他后知后覺,歇斯底里地喊,
「來人!將桐貴妃打入冷宮!」
「臣妾求之不得!」
我甩了袖子要走,被他一把扯住,推搡間我腳下無根,撞到了石桌上。
小腹一陣鉆心的痛讓我瞬間脫力蜷縮在地上,冷汗幾乎是一瞬間就爬滿了我的額頭。
我心里隱隱有個猜測,但是這個念頭讓我難過。
我來不及再說什么,眼前景色已經(jīng)失焦,黑暗將我吞沒。
59
小宮女嗚咽著將湯藥一勺一勺地喂給我,我笑她哭得好丑。
她隨手抹了一把臉,沒有理會我繼續(xù)哭。
她在替我哭,哭我第二個孩子。
小產(chǎn)。
這是我第二個孩子,我毫無防備,他就離開了我。
我苦笑一聲,心想自己這輩子兒女福分緣薄。
我沒有再去哄她,而是費力起身,將那一碗藥喝了個干凈,告訴她,出去洗個臉吧,讓我靜一靜。
小宮女愣了愣,哭得更厲害了,最后她一步三回頭,端著藥碗掩門出去了。
我半睡半醒時,皇帝身邊那個小太監(jiān)又來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立在外面,讓小宮女給我傳話。
他又讓我搬回了桐云宮。
一國之君,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墒撬麑⑽掖蛉肜鋵m,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我離開這頹廢之地。
舍不得這張臉嗎?
虛偽……
我沒有聽話,睡死了過去。等我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冷宮變了個模樣。
我桐云宮的吃穿用度全被搬了過來,而他則冷著一張臉,坐在桌旁。
見我醒了他作勢起身,卻又不知道為什么,在離我三步遠的地方頓住了腳。
我看了他一眼,便翻身不再看他。
「朕……真的不知道……」
「這是個意外!」
「阿蘇……」
很煩,我用被子捂住耳朵,還是能聽到他在我的房間里發(fā)出動靜。所以我勉強起身:
「陛下,請您出去。」
「阿蘇……」
「出去??!」
要下雨了,閃電將屋子照亮了一瞬間,接著雷聲悶悶地傳來。
我突然覺得面前這個人好陌生,陌生到讓我想不起是如何愛上他的。
視線被淚水模糊,我輕輕地呼吸,好讓自己哭得不那么狼狽,可是雨下大了,冷宮東南角漏雨。
他抬頭看了房頂一眼,說:
「阿蘇,不鬧了,我們回去吧?!?/p>
這句話像是有神力,他這一句話讓鋪天蓋地的委屈向我砸過來,將我壓得喘不過氣。
我說,我不走,你滾啊!
他站著沒動,下旨讓人收拾我的東西要將我?guī)ё摺?/p>
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下床從那些人手里搶東西。
一個細頸的花瓶被我當成了武器,我的哭鬧終究打斷了他的旨意,他沖過來抱住我,奪我的花瓶。
花瓶掉在地上,破碎的響聲讓空氣有一瞬間的安靜,濺起的碎瓷在我左側(cè)臉頰上,劃出一道血痕。
淚水滑過,刺痛感讓人冷靜,我聽見自己說:
「你放過我吧。」
「求求你了……放過我吧……」
我被他緊緊錮在懷里,聽窗外雨越下越大,萌生死意,就是這個時候。
雨聲聽起來很舒服,讓人想閉上眼再也不睜開。
他像是發(fā)現(xiàn)了我的念頭,一手捏住我的臉頰,將我咬緊舌頭的牙關撐開,又打了我一個耳光。
「你活到今天全憑這張臉,哪里來的膽子傷害它?!」
「你怎么敢離開!」
「你怎么敢……」
「太醫(yī)!傳太醫(yī)——!」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