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試女生手受傷不能化妝向路人求助”，這個最近火起來的“正能量社會實驗”，可能很多人已經(jīng)聽說過。

演員裝作手臂骨折打著石膏，又有一個需要化妝的面試，于是帶著化妝包在街頭找路人求助，記錄路人的反應(yīng)。

點開視頻，我還在為陌生女孩之間的善意感動，但看完再咂摸一下，就有點不對味了：
整個事就是演出來的，信息不對稱，那視頻里那些善意，本質(zhì)不還是“騙”來的嗎？
再看一下實時廣場，雙方果然已經(jīng)隔空開戰(zhàn)了：


你說行為上就是騙人作秀，我說傳遞正能量初心無錯：
“論跡”還是“論心”的千古難題又來了。


“正能量視頻”們，到底能不能憑借“正能量”，豁免“太假”的指摘？

先不著急下結(jié)論。
這只是無數(shù)“正能量視頻”中的一個。
不妨先看看，市面上最火熱的“正能量視頻”都有些什么。
有一大類，就是開篇視頻這樣的“正能量”社會實驗。
請來一些演員，設(shè)置一個需要人們提供幫助/站出來發(fā)聲的情境，拍攝路人的反應(yīng)；然后基本只把正向的內(nèi)容剪輯下來，就完成了一個“正能量”主題的視頻。
創(chuàng)作出開篇視頻的團隊，主要做的就是這個類型。

團隊其他作品
還有一類，是幫助貧困弱勢群體的實拍視頻。
往小里說，遇到菜賣不出去的老爺爺老奶奶，手一揮包下菜攤，再進一步是脫下外套，送給穿著單薄的老人。
做好事還要多機位懟臉拍攝，配上一些煽情BGM，在部分人那里，確實看著別扭。

一搜“爺爺”、“賣菜”這些關(guān)鍵詞，跟著出來的一批正能量賬號都跟著“沖刺XXX萬”的后綴，也很難不往財富密碼的方向琢磨。

往大里說，另一個例行項目，是看望不知名網(wǎng)友介紹的貧困家庭。
相機進門，全方位展示“家徒四壁”，有精神問題的小孩和臥床老人身上，鏡頭停留得格外長久。

展示完一圈，一些博主快進到開直播、要禮物的階段，或者上個買特產(chǎn)的鏈接，要被打動的網(wǎng)友多少買幾斤。


諷刺此類現(xiàn)象的視頻 cr.抖音@賴橙橙
可以說在這一類視頻中，除了一些以此為業(yè)的慈善機構(gòu)、基層扶貧賬號，其他“散戶”的視頻，有很多不太尊重受助者的隱私，或者直接以此引流。

最后一個類別，則是整個設(shè)計好的“全劇本”視頻，來來回回也就幾種套路。
世界上最不孝順的子女們，都相遇在短視頻軟件里。
推諉贍養(yǎng)責任、嫌棄父母不體面、苛待婆婆嫌棄公公冷暴力丈母娘，小輩們?nèi)绾挝宥揪闳?，最后都會在路人的點化下幡然悔悟。

世界上最有良心的老板們，也都相遇在短視頻軟件上。

有些正好撞見員工耍賴，對濃妝艷抹的外賣小妹提出無理要求，于是親自把外賣帶上去。

員工體驗了一把“大水沖了龍王廟”的驚恐，也方便老板站在道德高地，表演馭下有方。


在另一些老板那里就反過來了，“保護員工”才是獲得老板資格證的第一步。


來簽合同的合作伙伴，總是腦子一抽就開始為難小職員。
老板的西裝背頭都為此刻準備著，上來一通護短，合伙人變仇人沒關(guān)系，視頻特效里一路火花帶閃電的背影夠帥就行。

而“禮貌”作為老板的另一種屬性，確實打不過“霸氣”。
一路給遇到的每一個保安大哥和職員小弟鞠躬，相比之下已經(jīng)是基礎(chǔ)操作了。

“知恩圖報”，則是正能量劇本的另一個創(chuàng)作母題。

可能視頻知產(chǎn)意識有待加強，以“知恩圖報”為關(guān)鍵詞，相隔不遠的地方，就能搜出兩個像素級復(fù)制的套路故事。

一樣的白大褂醫(yī)師，喊著“你給我站住”從藥店里追出來。

一樣的小孩子，在停車場被醫(yī)師抓住，手上拿著板藍根和三九感冒靈，說媽媽病了。
隨后會路過一位好心老板，幫助孩子度過難關(guān)。

好心的老板都好人沒好報，投資被騙，臥病在床。被幫助過的小孩吃得苦中苦，成為人上人，十年之后輾轉(zhuǎn)上門，涌泉相報。

看封面知劇情的套路視頻實在太多，于是，反套路的“正能量”反而更有熱度。

做好事不僅要不留名，還要態(tài)度夠冷，臉色夠臭。

雖說大哥是送民工老人回家、給貧困小孩送面，但總給人一種不收會挨揍的錯覺。

西裝精英兜里特意掉下一捆現(xiàn)金給街邊工人，沒料到工人兄弟拾金不昧。于是搶先反向操作，懷疑對方訛錢，好讓票子穩(wěn)穩(wěn)留在兄弟手里。

社會實驗、上門幫助貧困家庭、按劇本拍出來的視頻……以上的“正能量視頻”們，套路其實都有跡可循。

“套路”的同義就是“可重復(fù)”，幾次看到這些視頻之后，不免感覺到“假”。
幫助者和受助者，很多時候都是財富差距巨大的雙方。

負責伸出援手的，很多時候都是束著Gucci腰帶的老板、 穿全套西裝的老板、出門帶著一秘二秘的老板們。



被“正能量”幫助的，總是棉衣破到飛絮的流浪者、臉色黝黑的民工、人微言輕的小職員。


不是說上位者不該幫助下位者。
而是劇本里的精英們，在優(yōu)越資源的支撐下，可以沒有后顧之憂。
可普通人做不到毫不猶豫，也沒辦法毫無私心。
社會實驗也不敢設(shè)置什么真正的道德困境，它們給出的情境，往往是安全的、沒有道德風險的。
看見小三當街欺負原配，還有比這更適合發(fā)揮優(yōu)越感的時刻嗎？不出手則已，出手的人，已經(jīng)天然站上了道德高地。

在街頭幫助一個女孩，又是骨折、又是緊急電話，條件都被提前設(shè)置好了，給幫助者創(chuàng)造了一個再合適不過的情境，來毫無風險地展現(xiàn)善心。


可現(xiàn)實中，哪有這么多沒有道德風險的困境，讓我們無所顧忌地散發(fā)善意呢？
這些視頻看起來“假”，可能就是因為，它們太模板、太安全了。
真實世界中的助人，往往比“正能量”視頻里復(fù)雜得多。
最簡單的例子，“要不要扶起一個摔倒的老人”，是2014年就上過春晚的社會話題，直到2020年年末，“好人被訛”仍在持續(xù)發(fā)生。

正是把人從具體的處境中抽離出來，把人該有的復(fù)雜和私心都抹平，才讓傳播“正能量”的實驗和視頻們，都顯出一種“假”來。
“正能量”變成了一個簡單又蒼白的東西，反而離我們更遠。
當我們自己面對“幫不幫”的情問題時，往往才體會到“聽過很多大道理，卻依然過不好這一生”的感覺：
“看過那么多正能量視頻，我卻依然不知道如何選擇?！?br>
2020年高考放榜，有一個“考上清華工地跪謝父親”的視頻火過一陣，隨后被扒出是擺拍。

官方下場表示“請不要消費網(wǎng)友的眼淚”，拍攝者卻很委屈，稱“只是想傳遞正能量”。

有人在“假”的問題上糾結(jié)，感覺自己被騙了眼淚。

也有人覺得擺拍也沒有什么問題，正能量就值得贊。

與開篇的社會實驗一樣，傳遞“正能量”，確實只是一些人樸素的愿望。
可能姿態(tài)不夠好看，但真要說錯，也沒有很大的瑕疵值得指摘，可能那些在“虛假”上閾值高的人，本身就不是它的受眾。

這些實驗、段子視頻，不妨構(gòu)成我們對“正能量”的一部分認識，但最好不要成為“全部的認識”。
因為對“正能量”的追逐，多少附帶著“自我刻奇”的成分。
刻奇（Kitsch）是自我感動，陷入一種無意識的崇高感，還要拉著別人一起感受這種崇高感。

刻奇，“咯噔”文學的另一種寫法
“正能量”視頻傳達的都是很樸素的善，我們會被打動并不奇怪，把自己代入進去刻奇一番，也是人之常情。

但如果要別人也步調(diào)一致，就有點刻奇過頭了：
總希望大家都被拉進這場“正能量”的歡騰，誰要是不加入這場感動，反而被認為在煞風景，被認為不符合人類的感情。

生活中的互助，并不會像“正能量情景劇”那樣安全和簡單。

我們總要從觀賞者的角色中抽離，親身進入一個個具體的情境。

大多數(shù)人體會不到視頻段子里老板對民工伸出援手的感覺，但還可以作為普通人，去平視其他遇到困難的普通人。
允許旁觀，允許私心，也允許一些更艱難的道德權(quán)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