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戲劇 (符曉譯)巴迪歐
? ? ? ??誠如我們?yōu)槊恳环N藝術都確立思想,戲劇也需要確立思想。我們該如何理解這里的“戲劇”呢?舞蹈只遵循一條原則,即身體在地面和空中的轉(zhuǎn)換(甚至音樂都不那么重要)。比之于舞蹈,戲劇是一種裝置,是一種由完全不同的成分組成的裝置,包括物質(zhì)與精神,這些成分只存在于戲劇表演和戲劇表述之中。這些成分(文本、地點、人物、聲音、服裝、燈光、觀眾)集中于一個事件,夜夜重復的表演絕不妨礙如下事實:表演無時無刻不在敘事。我們繼而堅持認為這一事件(倘若它真是戲劇,真是戲劇藝術)是一種思想的事件。這意味著,成分的裝配直接生產(chǎn)主題(而舞蹈的主題是指身體即是主題的持有者)。關鍵是這些主題是戲劇的主題,這意味著它們無法從其它地方、從其它意義上產(chǎn)生;這也意味著沒有一種成分能單獨生產(chǎn)戲劇主題,更別說文本了。主題通過表演和再現(xiàn)得以產(chǎn)生,主題是復雜戲劇的產(chǎn)物,其并不先于舞臺而存在。
戲劇主題首先是一種暫晴 (云霧中的一角晴天)。安托萬·維特茲曾言,戲劇的目的是為了闡明我們的處境,為了在歷史和生活中為我們定位,他寫道,戲劇已然使復雜生活趨于明朗,它往往被抨擊為是一種主題簡單的藝術,這種簡單本身捕獲到了諸多關聯(lián)的暫晴。簡言之,戲劇是一種實驗(同時兼顧材料和文本),它使復雜生活分解,這種分解引導戲劇所涵蓋的真理。然而,我們還是應該謹慎地認為,簡單性本身是一種簡單的問題,在數(shù)學上,一個問題或證明的簡化有時候是最高明方法的表達。同樣,在戲劇中,分解或簡化復雜生活要求各種各樣令人生畏的藝術涵義,作為一種歷史與生活的共同表述,戲劇主題僅僅出現(xiàn)在藝術的頂峰。
復雜生活本質(zhì)上是兩種東西:圍繞兩性的欲望和(或崇高或屈辱的)社會政治地位。正是以此為基礎,悲劇和喜劇才能得以存在并繼續(xù)存在:悲劇所表現(xiàn)的是偉大的力量和欲望的阻隔,喜劇則表現(xiàn)微小角色的力量和循環(huán)往復的生殖欲望。簡而言之,悲劇考慮的是國家的欲望苦難,而喜劇則思考家庭的苦難。每一種體裁都宣稱自己處于下述二者的中間地帶:其一是將家庭看成是一個國家(如斯特林保、易普生、皮蘭德婁等),其二是將國家當作家庭或夫妻(如克洛岱爾)。結(jié)果,在介于生與死的敞開空間內(nèi),戲劇的主題是使欲望和政治結(jié)合在一起,它認為事件形式的中心是陰謀和災難的外在表現(xiàn)。
在劇本或詩歌中,戲劇主題是不完整的,這是因為戲劇主題把握住了所謂永恒,但是如果保持著永遠不變的模式,戲劇主題卻尚未成為其本身。戲劇主題僅僅產(chǎn)生于表演的(短暫)時間內(nèi),戲劇藝術無疑就是這種藝術:必須嘗試用過去所缺乏的瞬間書寫永恒。戲劇的演進是從永恒到當下,而不是相反。因此必須的理解:如一般人所言,影響戲劇要素的表現(xiàn)(即使能表現(xiàn)也是異質(zhì)的)并非一種表演。戲劇藝術是戲劇主題的獨特表現(xiàn),因此每一種表演和再現(xiàn)形式都可能是對這種主題的表現(xiàn),身體、聲音、燈光……這諸多要素都服務于中心主旨(或者說,如果戲劇本身缺乏這些要素,那么其完整性甚至比不上劇本)。戲劇的暫存性要素并未被直接確立,表演從開始、結(jié)束到最終謝幕都只是晦澀的印記而已。然而,也有人說:戲劇是一種永恒的不完整主題,這種主題即是其自身完成的瞬間苦難。
暫存性的考驗包含著諸多社會因素,通過對可能性的不完全影響,戲劇往往成為一種永恒主題的補充。此所謂是這些可能性有效地使主題完整還是可能性創(chuàng)造了主題。戲劇藝術所依靠的是見多識廣和不能自識(考慮到優(yōu)越的管理模式)之間的選擇,一方面,充滿可能性的舞臺布景通過它所缺乏的永恒主題得以完成;另一方面,富有魅力的布景僅僅呈現(xiàn)了外部,而加劇了主題的不周延。主題必須遵循如下原則:戲劇表演從來不廢止可能性。
就可能性而言,觀眾也必須考慮在內(nèi),觀眾是完成主題的組成部分。我們不能忽略如下事實:演員為觀眾而演出,戲劇藝術能不能表達戲劇主題?能不能使其完美無瑕?但是如果觀眾是可能性的一部分,在戲劇中起作用,它必須自己盡可能去“捕食”可能性。我們必須反對一些觀眾的概念,這些概念將觀眾描述為是一致性、物質(zhì)實體或持續(xù)布景。觀眾代表了人類永恒矛盾性和無限多樣性,(社會的、國家的、世俗的)共同性越多,對于主題的補充越?jīng)]用,及時對主題永恒性和普遍性的支持越無力。只有一個普通的觀眾,一個不起眼的觀眾才具有價值可言。
批評有責任監(jiān)督觀眾的危險行為,正如尋找戲劇主題一樣,它的任務是將(或好或壞的)戲劇主題引向缺席或無名。批評召喚人們進入他們的視域去完成主題,如其不然,可以認為這種主題已經(jīng)邂逅了使其完整的經(jīng)驗,而不應受到觀眾的贊譽。因此,批評同樣努力達到戲劇主題的多種呈現(xiàn),它使人們經(jīng)歷(或不經(jīng)歷)從“首演”到緊隨其后的其它“首要”與“最先”。顯而易見,如果對批評的強調(diào)太過局限、公共化,或帶有社會痕跡(因為報紙的態(tài)度要么左,要么右,或因為批評使得只是某種“文化”群體感興趣,等等)它有時便反對觀眾的普遍存在。接下來我們談談批評家和出版物的多樣性(它自己尋找的機會):批評家所防止發(fā)生的不是其自身指定的偏袒,而是時尚觀念、復制、對連續(xù)劇品頭論足、“飛速救援”的習慣,還有對全部觀眾產(chǎn)生影響的趨勢。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必須認識到一個杰出的批評家(為觀眾服務的被構想成一種可能性的人物)是一個變化無常、捉摸不定的批評家,不論其作品遭受怎樣深重的苦難。我們不想去追問這對批評家來說是否公平,但其卻是一個公眾可能性的學術代表。如果批評家已然成為市場的誘惑,對于戲劇主題的顯現(xiàn)出錯甚少,那么他就將成為一個偉大的批評家。然而,要求從一個團體(從此出發(fā)要比其他什么更好些)到鐫刻在偉大責任宣言上的價值甚微。
我不認為我們時代的主要問題就是恐懼、痛苦、天數(shù)或過失,我們的頭腦充斥著這些概念,除此之外,戲劇主題的碎片確實是連續(xù)的。從各方面看,我們環(huán)繞著一個以合唱為形式、以憐憫為主題的戲劇,我們的問題反而是支持的勇氣和局部的力量,是抓住論點并且把握住論點。因此我們的問題是:比之于現(xiàn)代喜劇,我們對現(xiàn)代悲劇情況的關注較少,貝克特(其戲劇就是對滑稽的準確“演繹”)已經(jīng)很好地意識到這一點。事實上,我們不知道如何再次造訪亞里士多德或柏拉圖,比起令人振奮的證明,我們已經(jīng)再次給埃斯庫羅斯注入新活力,這更加讓人不安。我們的時代需要創(chuàng)造,這種創(chuàng)造在舞臺上將欲望的激情與微弱局部力量的角色聯(lián)系在一起。這種創(chuàng)造通過戲劇主題傳遞著一個民族所創(chuàng)造科學的全部內(nèi)容,我們想要的是一種有能的而不是無能的戲劇。
同時代喜劇路徑上的障礙是對所有典型性的一致回絕,所有構成民主的主觀范疇類型學使得一致性“民主”戰(zhàn)戰(zhàn)兢兢。僅僅嘗試去扮演一位教皇,一位偉大的為眾人著想的醫(yī)生,一些人道主義機構的主要代表,或者護士會頭目,讓他們在舞臺上扭來扭去,用嘲笑去埋葬他們。比之于希臘人的所為,我們擁有更多的禁忌,我們有必要逐漸打碎這些禁忌。戲劇的責任是在舞臺上重構一些活生生的場面,清楚地表達一些非常重要類型的基本原則。給我們自己的時代提供等價的奴隸和古代喜劇的仆人——被排除在外的看不見的人,他們出人意料地通過戲劇主題的作用去表現(xiàn)舞臺上的智慧與力量、欲望與權力。
一直以來,困擾戲劇的普遍問題就是其同國家的關系,戲劇往往依附于國家,這種依附的現(xiàn)代形式是什么呢?去尋找一個比較滿意的判斷是個問題。我們必須從富有爭議的看法中解脫出來,使劇院轉(zhuǎn)變成為像其它職業(yè)一樣的帶新職業(yè),成為公共意見的傾訴部門,成為與文化相關的國民服務。但我們也必須從與那些巨鱷有關的簡單事實中解脫出來,他們在劇院內(nèi)設置交際場,成為政治波動的卑賤追隨者。基于此,我們需要一個普遍的主題:這種主題往往利用國家內(nèi)部的分歧和矛盾(正因為如此,如莫里哀一樣偏愛喜劇演員之徒才反對為貴族、小人或國王的共謀者演奏管弦樂,每當和封建神職人員的扈從面對面時,他即擁有屬于自己的樂譜;同時,米歇爾·蓋伊可以委任維基茲共產(chǎn)主義到夏約宮劇院,因為部長們的能力正是討好于吉斯卡爾·德斯坦的“現(xiàn)代性”)。的確,如果一個人認為有必要創(chuàng)造戲劇主題以維護國家信仰,那么需要產(chǎn)生一個重要主題(權力分散,大眾戲劇,“人人精英”,等等)。在我們這個時代,重要主題太過模糊不清,一旦它反映到戲劇之中,便解釋了我們的郁郁寡歡。戲劇必須想出屬于它自己的主題。我們唯一的導引在于深信:尤其是在今天,就思想的程度而言,戲劇不是一種文化的而是一種藝術的數(shù)據(jù)。觀眾并非蜂擁至戲劇使其溫文爾雅,觀眾不是個小寶貝,不是教師的寵兒,戲劇隸屬于有限活動的種類,每一種帶有等級的對質(zhì)都將證明是毀滅性的。觀眾觀看戲劇而受到折磨,戲劇主題的折磨,主題不僅離開了溫文爾雅的戲劇,而且使人為之震驚,疲憊不堪(思想累人)而又憂心忡忡。即使在放聲大笑中,人們也得不到任何滿足,他們只得到了迄今為止尚未被懷疑的主題。
也許這就是戲劇和電影的區(qū)別,電影遺憾地與戲劇的存在相匹敵(尤其是它們共享著諸多要素:情節(jié)、劇本、戲裝、排練……但最重要的是演員,即那些令人崇拜的強盜):戲劇明確地(幾乎全部)是一種主題相遇的問題,而(至少我所談論的)電影則是一種主題經(jīng)過問題,或者甚至可以說是主題經(jīng)過的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