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火 作者歲見 1-2章
第1章 2015
“/誰能憑愛意要富士山私有/”
——陳奕迅《富士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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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懿到家時已是半夜,家里不同以往的冷清,玄關(guān)處和客廳都點著燈,籠著昏黃的光影。
平白多了幾抹溫馨的意境。
她靜靜站在玄關(guān)處,食指勾著鑰匙,手心裹著鋒利的邊緣,只片刻又松開,才抬腳朝里走。
男人倚在客廳的沙發(fā)旁,唐懿剛要開口,余光瞥見擺在茶幾上的蛋糕,喉嚨像是猛地被塞了一團棉花,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今天是江樵生的生日。
她竟然忘了。
淺眠中的男人許是察覺到什么,陡然醒來,下意識做了一個推眼鏡的動作,手卻沒碰到實物,人也徹底醒了。
唐懿手心又攥緊,鑰匙咯得生疼,聲線卻未曾透露半分:“對不起?!?/p>
“嗯?”江樵生有輕微的近視,不戴眼鏡看人時總有種多情的錯覺,這會看著唐懿亦是如此:“什么?”
“你的生日,我忘了?!?/p>
不是工作忙來不及趕回來。
也不是什么其他可以被諒解的理由。
她就是簡單的、純粹的忘了。
唐懿除了感情,在其他方面從來不藏著掖著,時常坦白的讓人不知道怎么怪罪。
江樵生看著她,微微地笑了笑:“沒關(guān)系,也不是什么特別重要的日子?!?/p>
可唐懿并沒有因為他的這份諒解而得到多少寬慰,她更希望他會生氣,哪怕是爭吵,也好過現(xiàn)在這般善解人意。
只是時至今日,他們之間需要的仍舊是裝模作樣的粉飾太平。
唐懿不想潦草收場,做最后的彌補:“我明天休息,我們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頓飯?”
“恐怕不行?!苯陨酒鹕?,他身量高,遮住了大半的光影,眉眼間多是疲憊:“我明天一早就要回北京?!?/p>
半年前,江樵生的工作室和北京一家游戲公司合作開發(fā)一款新游戲,最近幾個月到了收尾的階段,一整個工作室的人都在北京出差。
想來今天也是擠著時間趕回來的,怕打擾她工作,連一個電話一條信息都不曾有過。
思及此,唐懿心里免不了多出幾分愧疚:“那我明早送你去機場?!?/p>
這回江樵生沒拒絕,說了聲好,又道:“很晚了,你快點收拾收拾,早點休息。”
“嗯。”
唐懿看著他往臥室走,收回視線時瞧見茶幾上的蛋糕,抿了一下唇,又叫住他:“江樵生?!?/p>
男人停住腳步,轉(zhuǎn)頭看著她,目光里像是有期盼。
只可惜隔得遠,光影又黯淡,那時的唐懿并未看得分明,她只看見掛在墻角的電子鐘已經(jīng)過了零點。
是新的一天了。
唐懿張唇:“晚安?!?/p>
江樵生沒著急應(yīng)聲,停在原處靜靜看著她,長久的沉默里,唐懿恍惚聽見他的一聲輕嘆。
緊隨其后的也是一聲聽不出情緒的“晚安”。
唐懿眼睫輕顫,心頭忽地涌上一陣尖銳而綿長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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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給江樵生對唐懿的人生來說是意料之外的驚喜。
那時她剛從讀大學(xué)的城市調(diào)回平城,到了適婚的年紀身邊仍舊沒個伴,母親著急,三天兩頭安排相親。
唐懿推了一次就還有下一次。
在一場秋雨后,她終于妥協(xié),答應(yīng)見一見母親朋友的妹妹同學(xué)家的兒子,關(guān)系遠到唐母自己沒能記清楚。
“這些旁的關(guān)系都不重要,你只要記住今晚七點準時到地方就行?!碧颇概绿栖才R陣逃跑,那一天打了好幾通電話提醒她。
“知道了,我已經(jīng)在去的路上了。”下班趕去相親地點的路途中,唐懿又接到母親的電話,沒聊幾句,出租車已經(jīng)在目的地停下。
她匆匆道:“好了媽媽,我已經(jīng)到了,回家再和你說?!?/p>
平城的秋天有漫長的雨季,細雨綿綿。
唐懿從車上下來,一路跑過去,等到約好的餐廳時,已是一身的潮濕。
她對著門口的玻璃理了理頭發(fā),又深呼了口氣,才在服務(wù)員的引領(lǐng)下走了進去。
定好的包廂空無一人,只一件黑色西裝搭在椅子邊,服務(wù)員只負責(zé)將人帶到,并未多留。
唐懿猶豫片刻,人站在包廂門口,沒有進去。
餐廳是仿江南的建筑,走廊另一側(cè)的木質(zhì)窗扇被一橫桿撐開,露出庭院屋檐的輪廓。
秋雨淅瀝,沿著檐角滴落。
唐懿正看得出神,身旁忽地落下一聲:“唐小姐?”
她下意識扭頭望過去。
男人穿著件質(zhì)地良好的白襯衫,領(lǐng)口的扣子松了兩顆,面容清俊,一雙黑眸漆黑狹長,盛著一抹光亮。
幾秒的時間里,他似乎確定了來人的身份,微微笑了笑:“怎么不進去?”
唐懿還未從心底的震驚中回神,反應(yīng)有些遲鈍,所有的話都像是梗在喉嚨里,不上不下。
江樵生并未在意,走近一步掀開簾子道:“先進來坐吧?!?/p>
唐懿終于回神,垂下眼簾遮住眼底涌動的情緒,喉嚨微動,才咽出一聲好。
包廂里的光線要稍暗幾分,唐懿直至坐定,才重新將目光落到對面人的身影上。
頭發(fā)比從前要短一些,也少了幾分少年氣,樣貌變化不多,褪去了少年時期的青澀,棱角清晰分明,帶著幾分成熟氣息,仍舊是一張極英俊的面孔。
他提起茶壺往唐懿面前的空杯添茶,衣袖卷了兩道,腕上一抹名表,邊緣在光影下熠熠生輝。
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手背上曾留下的一道疤痕被歲月淡去,不留任何痕跡。
“唐小姐是不是有心事?”江樵生放下青花瓷文的茶壺,一臉善解人意的看著唐懿:“如果有什么不方便,我可以理解,畢竟相親——”
他停了下來,但話里的意思唐懿知曉。
她手摸到添了半杯茶的茶杯,抿了一下唇:“沒有,我只是驚訝像江先生這這樣的人也會來相親。”
江樵生很是好奇:“我這樣的,是什么樣的?”
唐懿一時語塞,沉默半晌才道:“總之和我印象里的相親人士不太一樣,太——”
她一時半會沒想到什么合適的詞。
“嗯,太招搖了是不是?!苯陨鷮⒃挷缃恿诉^去。
“也不是?!?/p>
“那就是太好看了。”
“對?!碧栖颤c頭認可。
江樵生笑了出來:“看來唐小姐對我的評價挺高。”
唐懿沒有再說什么,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那是一場極為和諧的相親。
唐懿和江樵生在很多方面都有超乎常人的默契,口味一致、興趣相仿,就連喜歡的電影都有重合。
結(jié)束時,傍晚下起的秋雨還未結(jié)束。
江樵生望著那纏綿的雨勢,看了眼腕表,提道:“時間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家?!?/p>
唐懿沒理由拒絕。
兩人撐傘往停車場走,淅瀝的雨滴砸在傘面上,江樵生顧及唐懿的步伐,步子邁得不快。
唐懿盯著江樵生握傘的那只手,有幾分出神。
過了會,她視線略微向上,男人的側(cè)臉輪廓硬朗,下頜線清晰,脖頸側(cè)還有一顆淡色小痣。
和記憶里如出一轍。
唐懿看了幾秒,垂眸望向腳下濕瀝的路面,恍惚中好像回到了七年前。
她記得,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
第2章 2005
唐懿第一次見到江樵生那年,平城的秋天和往年一樣,在十月進入漫長的雨季,一場接一場的秋雨,裹挾著潮濕低冷的水汽向這座城市襲來。
八中的校運會也在這場秋雨中緩慢而熱烈的進行著。
唐懿的腿有舊傷,沒有參加任何項目,一整天都坐在班里的帳篷里照看物資,順便溫習(xí)課本打發(fā)時間。
偶爾聽見外面肆意奔跑的少年贏得滿堂喝彩,她也只是抬頭望一眼,隔著重重人影瞥見一閃而過的藍白色衣角。
午后短暫放晴,唐懿趴在桌上玩手機,同桌林央不知道從哪里跑過來:“玩什么呢?”
她把手機一攤,貪吃蛇的游戲頁面。
林央忍不住翻白眼:“你不無聊啊,還不如跟我出去看比賽?!?/p>
“不去,人太多了?!碧栖仓匦屡炕刈郎希骸拔疫€是在這里守著你們的東西比較舒服?!?/p>
林央也不強求,陪她坐了一會,聽見廣播里在喊高二男子兩百米的比賽通知,又急匆匆跑了出去。
唐懿的貪吃蛇卡在了最后一關(guān),眼見著今天就要闖關(guān)成功,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坐直,眼睛緊緊盯著手機屏幕,手下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謹慎。
只差最后兩步。
她抿著唇,全神貫注。
耳旁忽遠忽近的腳步聲分不走唐懿的片刻心神,可偏生那一句不高不低的“同學(xué)”叫她走錯了路。
一步錯,步步錯,滿盤皆輸。
唐懿堵著一口氣抬頭看向“罪魁禍首”:“你——”
男生站在帳篷外,穿著學(xué)校統(tǒng)一制定的藍白校服,身形高瘦挺拔,一頭利落干凈的短發(fā),眉目漆黑俊朗,雨后放晴的陽光從他身后照進。
一下晃了唐懿的眼。
她一時語頓,男生并未察覺,笑了下自顧說道:“同學(xué),能借兩瓶水嗎,等會就還給你們?!?/p>
眼前的少年帶著蓬勃的朝氣,笑起來驚為天人,讓人挪不開視線。
那一刻,唐懿不可否認自己是個極其膚淺的人。
她有幾秒的失神,直至聽見遠處的哨聲才像大夢初醒,裝作若無其事道:“可以,你自己從箱子里拿?!?/p>
“行,謝謝?!蹦猩鷱澭鼜囊慌缘南渥幽盟?,動作間,脊背拉出一條好看的弧線。
但那弧線稍縱即逝,他又站得筆直,朝唐懿晃了晃手中的水:“等會就還你們。”
唐懿點點頭,看著男生的身影走遠。
過了會,唐懿突然起身走了出去,可偌大的操場人來人往,男生早已不見蹤影。
她站在原地,秋日午后的陽光帶著慵懶的暖意,好似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是錯覺一般。
林央從不遠處跑過來:“你終于知道出來透透氣了,我都怕你悶在帳篷里發(fā)霉了。”
“哪有那么夸張。”唐懿收回視線又朝里走。
林央跟過去:“你真的不去看比賽嗎?”
“不去,我要等人?!?/p>
“等誰?”
“剛剛有人借了我們班兩瓶水,說等會就還回來。”
林央哈哈笑:“你也真信啊,就兩瓶水而已,說拿就拿了,怎么還會真的還回來?!?/p>
唐懿回憶起男生的樣貌,大約是美色誤人,她格外較真:“他不會的?!?/p>
那個下午,唐懿沒有離開帳篷半步,可直到傍晚也沒等到那個男生,林央笑她執(zhí)著又天真。
唐懿無話反駁,心情如同第二天去而復(fù)返的秋雨一樣,帶著綿長的落寞。
校運會由于天氣原因拖拖拉拉開了三天。
最后一天下午是唐懿回醫(yī)院復(fù)查的日子,她拿著假條去高三教學(xué)樓找班主任簽字。
簽完字出來時,天空飄起了細蒙蒙的雨霧,不大但很密,明明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沒有雨的。
唐懿嘆了口氣,她的腿還不能劇烈運動,只能估摸著從這里走到學(xué)校門口要多長時間。
一旁的樓道有人下來,唐懿往旁邊挪了挪,低頭給母親發(fā)消息。
對方撐傘的動靜分明,她抬頭看了眼。
恰好男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也回頭看了過來。
黑色的傘檐微抬,露出一張極英俊的臉,烏發(fā)黑眸,比那天更近的距離,唐懿甚至能瞧見他校服短袖下,胸膛隨呼吸起伏的微弱弧度。
男生眼里有幾分笑意:“是你啊。”
唐懿心跳早就亂成一團,也不知道說什么,只好生硬地“嗯”了聲。
他問:“你在這兒等人?”
“不是,我在等雨停?!碧栖舱f完,才覺出這話多多少少有些疼痛非主流的意思,臉禁不住一熱。
男生倒是沒笑話她:“這雨估計一時半會是停不了,你要去哪兒,我順路送你過去?!?/p>
唐懿有幾分猶豫。
男生又說:“就當(dāng)是感謝你借我的那兩瓶水?!?/p>
唐懿這才答應(yīng):“那麻煩你了?!?/p>
“小事。”
雨勢愈來愈猛,細蒙蒙的雨霧下成了連綿的雨簾,男生撐著傘,傘檐微微向下壓著。
唐懿懷里抱著書包,忍不住偷偷打量著他。
少年人的棱角還不夠深刻硬朗,但也是足以撐起英俊二字的輪廓,鼻梁從她的角度看過去格外高挺,延順著往下是白皙修長的脖頸,頸側(cè)的淡色小痣在那一片雪白間顯得尤為清晰。
唐懿眼睛眨動兩下,不敢多看,視線自然而然落到他撐傘的那只手。
如青竹般的腕骨扣著一截紅繩,手背處凸起的青筋被一道還未結(jié)痂的新傷橫亙斷開。
她盯著那道傷疤看了一路,直至分開時,才想起還沒問及他的名字,只是那時男生已經(jīng)撐傘走遠。
留給她的仍舊是一道高瘦背影。
這一場秋雨斷斷續(xù)續(xù)落到了十月末,平城進了枯樹黃葉的深秋,八中也迎來高一、二年級的期中考試。
考完全校大掃除,晚自習(xí)之前三個年級的衛(wèi)生委員互查各年級衛(wèi)生情況,最后的評分結(jié)果關(guān)系到下個月的流動紅旗。
傍晚時分,唐懿站在走廊處,望著校園里的人來人往,眼睛眨呀眨,瞧見的全是陌生面孔。
她覺得無趣,又進了教室。
唐懿的貪吃蛇仍舊卡在最后一關(guān),無論她怎么努力卻始終都差那一步,離勝利看似那么近卻又那么遠。
她不肯放棄,這會兒又玩了起來。
教室外不知何時熱鬧起來,唐懿再一次輸?shù)粲螒?,無精打采的趴在桌上,靠窗邊的白墻上是她隨手涂畫的人像。
外面的腳步聲和說話聲愈來愈近,她無意間一瞥,卻在烏泱泱的人群里又看見那張臉。
穿著高三的校服外套,手里拿著衛(wèi)生委員專用的打分板,正低頭在勾寫什么,夕陽攏著他的側(cè)臉,線條更加清晰。
唐懿腦袋嗡的一聲,在一片嘈雜的動靜中聽見自己呼之欲出的心跳聲。
男生并未朝這里看來,打完分,隨著人流往下一個班級走,唐懿回過神忙不迭走出教室,停在門邊,聽見他和熟人說話。
“你們班這個窗戶……”男生輕嘖:“扣分?!?/p>
“不是吧江學(xué)長,你怎么比朗哥還嚴格。”這人求饒完又道:“不過話說,我朗哥今天怎么沒來?!?/p>
“這你得問吳主任了?!?/p>
幾個人說說笑笑,很快走遠了,而唐懿花了一周的時間,才弄清楚男生的身份。
江樵生,高三理科實驗班的班長,那天不過是幫朋友的忙才來的高二這邊。
唐懿原本和他同級,只是高一時他并不像現(xiàn)在這樣風(fēng)頭盛,知道他的人并不多。
高二分科后,他的成績一下子竄了上來,人也跟著出名,但那時她因車禍休學(xué)一年,并不知曉這些。
那晚放學(xué)回家,唐懿在草稿紙的空處工整的寫下那三個字。
“江、樵、生?!?/p>
她低念出聲,感慨命運因緣際會的奇妙,話里多少帶了幾分笑意。
彼時窗外夜深人靜。
十七歲的唐懿還不曾明了,她和江樵生之間,就如同她在游戲里走錯的那一步。
一步錯。
步步錯。
從開始便是錯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