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先會見黎杏文

言和走了一個多小時，走到距離那家診所還有一公里多的地方。然后叫了一輛人力車。這樣的人力車在中國的天津、上海、廣州等地也有，西貢也不例外。不過西貢的人力車不跑郊區(qū)，在郊區(qū)根本攔不到人力車。

車夫彎著腰，穿著單薄的馬甲，腰上用繩子系著大褲衩，雙手吃力地拉著車轅。言和輕松地坐在車上，靠著靠背，把手提的皮箱放在一邊，然后給自己補(bǔ)妝。

叫人力車可以讓言和休息一小會兒，不過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言和心知肚明那邊有人等她，她必須“體面地”趕過去。

那家私人診所本來是幾十年前的一個瑞士人開的，后來那個瑞士人死了。他在西貢剛好有個私生子，混血的——不過他自稱是西貢人，繼承了父親的這個遺產(chǎn)。

三層的小洋樓，洛可可式的建筑，外面涂著東南亞風(fēng)格的黃色油漆。院子里種植著劍麻和曼陀羅和其它花卉。這里位于熱帶，花卉都大紅大紫，濃艷得讓人眼花繚亂。和中國溫帶的那種含蓄之美截然不同。

地面是米黃色的石塊，旁邊有一個魚塘，養(yǎng)著幾條錦鯉，魚塘岸上是水榭，卻是茅草蓋的頂棚。言和每一次來這里，都被這里混搭的畫風(fēng)奪走了目光。這樣奇特的畫面，在其它地方并不多見。

這個診所掛了牌子，寫著隸書的漢字“堂愛仁”，又標(biāo)上了一串拉丁字母，言和不知道那是法語還是瑞士語，反正她看不懂。

“這哪里像個醫(yī)院，簡直是個度假酒店?！毖院兔看味歼@么吐槽。沒記錯的話，這里的后院還有大象。

有人來接待她，穿著西裝、戴著墨鏡的保安，把她接到二樓的茶室。言和雖算不上?？?，但是這里的保安卻認(rèn)得她。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對方很有禮貌，還雇了專門的翻譯，以便于他和言和交流。

他叫做“黎杏文”，父親是瑞士人，母親是當(dāng)?shù)馗簧痰那Ы鹦〗?。他一度考入了一所歐洲的名校留學(xué)學(xué)醫(yī)，攻讀了博士學(xué)位，后來回國繼承了這家診所。

他們這里不接待一般的病人，一般的病人也不會找到他們。他們的費用太貴了。只有那些上層的有錢人青睞于他們這種高檔私人診所。在這里療養(yǎng)，就跟住在星級酒店一樣舒服。

這還不算什么。黎杏文每天只上四個小時班，所有的診斷、開藥什么的都得在這四個小時內(nèi)完成。如果患者有急事，要讓他在下班時間診斷開藥，那就得付雙倍的報酬。

他不一定坐在家里門診，也可以請他去家里診斷，不僅路費要報銷，而且報酬要三倍。當(dāng)然，衙門和軍方的官員和他的朋友不需要花這么多錢。

除了上層富豪會找他看病，一些中產(chǎn)者也會找他。那些人往往是得了什么公立醫(yī)院治不好的病，才會來“孤注一擲”，花費巨大的財力來找他的診所。

他們的診所，可以治療比公立醫(yī)院更多的病。他們還治好過一個大將軍的骨病。

言和不是來看病的，她在這里消費不起。她是來賣藥的。

“偶氮苯磺酰胺。中華會仁藥業(yè)集團(tuán)天津第一藥廠制。就是今年的?！毖院痛蜷_皮箱，里面是一疊大大小小的文件，和十支小小的試劑管。用絲綢包裹著。

“說明書、出廠證明、質(zhì)檢證、出口證、關(guān)稅票據(jù)……”言和一張張地輸給他看。白色的、粉紅色的、米黃色的票據(jù)擺了半張桌子。橫排的英文、豎排的漢字，方方圓圓的公章，看的黎杏文眼花繚亂。

“我相信你?！彼@么說，但還是叫助手拿來一個鑲金邊的放大鏡，然后一張張地檢查。言和坐在那皮革的沙發(fā)上，看著黎杏文。黎杏文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了，披著呢絨的黑色大衣，里面穿著白襯衫，打著素色的領(lǐng)帶。右手的手腕上還帶著金銀相間的手表。

“多少錢？”

“一共兩千英鎊。不收銀元?！毖院突卮鹫f。

“還沒有降價？馬來亞的供貨商說他們可以降價?！崩栊游男χf，露出自己鑲嵌的那顆金牙齒來。又叫旁邊的侍女給他與言和端上果凍布丁。

這點小恩小惠不足以讓言和降價。一方面，她進(jìn)貨的價格就已經(jīng)很高了，再者，她的船票、住宿費等等全靠賣出這種藥。

“那是他們降價?！毖院突貜?fù)說。

她之前有師父帶她入行，確實，藥價的總趨勢是一年比一年便宜，因為生產(chǎn)得越來越多，而需求并不會隨之增長。知己知彼才能百戰(zhàn)百勝，言和知道自己的競爭對手不會在短時間來給這家診所供貨，他說的那個馬來亞的藥商，也不會隨叫隨到。

“4-(2,4-二氨基苯基)偶氮苯磺酰胺，英文叫做Prontosil，可以抑制鏈球菌群的……”黎杏文賣弄著自己的學(xué)識，可惜翻譯員翻譯得結(jié)結(jié)巴巴。言和不感興趣，假裝自己聽了。

“剛好我這里有個病人，湯頓航運集團(tuán)董事長的侄兒子，得了鏈球菌感染。要是再拖，可能會要了命……不看在我的情分上，也要看在救人的情分上吧。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崩栊游倪€是勸言和把藥賣給他。

言和見過各種醫(yī)生的說辭，她一般只賣給私人診所，公立醫(yī)院壓根不會從她這里進(jìn)貨。她不怕醫(yī)生這一套：“無論我賣給你什么價格，你賣給病人，還不都是那么貴。”

這里的私人診所是靠這個差價呷飯的，言和也是靠差價謀生的。市面上給病人用的偶氮苯磺酰胺都有四五百英鎊一支了。言和賣給醫(yī)生才兩百英鎊，留給醫(yī)生的利潤空間已經(jīng)很多了。

至于為什么不賣給患者，言和知道，那樣會亂了“市場規(guī)矩”，師父告誡她千萬不能那么做。她也不敢漲價，只是賣和去年一樣的價格，她怕這位黎杏文以后再也不找她了，這樣她又少了一個下家。

“成，成交。”黎杏文還是收下了。

他是個留洋的醫(yī)學(xué)生，也是一個精明的商人，要不然不會住在這樣的豪宅之中。鏈球菌的病在哪里都有，藥物供不應(yīng)求。他從言和這里進(jìn)貨十支，三四個月估計就能用完。而那個馬來亞的藥商，要到夏天才來西貢。

為什么不去找藥劑的原廠？因為那樣成本更高。他若是派人漂洋過海去天津找藥劑廠，那邊不一定會賣給他。就是工廠賣給他，還有稅務(wù)、海關(guān)等等幾道大關(guān)攔著。這筆賬算下來，很可能會成本比從言和手上進(jìn)貨還高。

言和知道這行的情況，藥劑的供貨商知道這里有需求，但是不稀罕這里的需求。整個大南國，能用得上這抗菌素的人，非富即貴，沒有幾個人。這里的消費能力遠(yuǎn)沒有發(fā)達(dá)國家高。所以供貨商和銷售商只會自己去發(fā)達(dá)國家賣藥。剩下的市場他們“不稀罕”。

用言和的話說，那些直銷的大宗藥商“吃大肉”，一年的流水何止成千上萬。她這種跑“窮地方”的人“吃剩下的”。

原廠不向大南國直銷，不稀罕大南國微乎其微的市場。而大南國確實有人用得著這個藥。公立醫(yī)院不會找個體藥商進(jìn)貨，所以公立醫(yī)院沒有這種藥。富有的患者只能找私立診所，私立診所又沒辦法去原廠進(jìn)貨，只能從她們這些個人藥商進(jìn)貨。就這樣，形成了一條江湖上的產(chǎn)業(yè)鏈。

黎杏文宴請言和在他家吃晚飯。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言和如果推辭就是不給他黎杏文面子。所以言和入鄉(xiāng)隨俗，還是在他家吃個晚飯。

這里的佳肴無非也是雞鴨魚，黎杏文沒必要給言和吃什么瑰寶。言和雖然接受這里的美食，但并不是很喜歡。正如他院子里的花大紅大紫一般，這里的菜又酸又辣。他們用檸檬來烹調(diào)酸味，澆在炒好的瘦肉上。又用濃稠的辣椒醬，淋在糯米丸子之間。炒面放大量的蒜蓉，香腸還要配花生醬。

黎杏文很客氣，叫自己家的車夫送言和，又囑托了言和下次來送貨的時間。言和不想讓他們家知道自己住廉租房，就報了一個不遠(yuǎn)處的賓館名。下了車，去超市買了點東西，再走回去。

一如既往，利貝羅勒還是沒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