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伴我同行」。

我似乎被困在了一輛瘋狂的出租車里：神秘的司機滔滔不絕地向我講述著與前女友的故事，而車載智能系統(tǒng)“小優(yōu)”占據(jù)著整輛車主導地位。而沒有它的允許，沒有人能下得了這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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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收錄于未來局出品科幻選集《龍的呼吸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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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匪 | 作家，評論人。上海作協(xié)會員。SFWA（美國科幻和奇幻作家協(xié)會）正式作家會員。代表作《看云寶地》《奧德賽博》等。小說發(fā)表于《收獲》《上海文學》《花城》等文學期刊，出版短篇小說集《奧德賽博》《看見鯨魚座的人》、長篇小說《無名盛宴》。2013年起共有12篇短篇小說陸續(xù)被翻譯到英美法澳日韓意西等國家發(fā)表，兩次入選當年美國最佳科幻年選，入選Smokelong Quarterly最佳微小說，獲美國最受喜愛推理幻想小說翻譯作品獎銀獎、中國科幻讀者選擇獎（引力獎）、上海文學中篇最佳小說獎。除小說創(chuàng)作外，也涉足文學批評、詩歌、裝置、攝影等不同藝術(shù)形式。即將出版小說集《后來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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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每一句話都是雙重編碼

全文約9300字，預計閱讀時間18分鐘

怎么能逃過車載智能的監(jiān)視，從一輛極速飛馳的車上逃出生天？

毫無疑問，這輛車已經(jīng)瘋了。

我想吐，一半是因為車速，一半是因為恐懼，可能還有一半單純來自惡心。不知道什么時候車里充滿了一股刺鼻的金屬味道。司機可能不知道他的口氣有點重，破壞了我大腦的供氧系統(tǒng)。我開始暈眩，分不清看見的是幻覺，還是飆馳出租車上乘客真實所見。我試著悄悄摁下開窗按鈕，車窗紋絲不動，動手去搖，發(fā)現(xiàn)車窗已被鎖死。咬牙切齒地使勁也打開不。如果現(xiàn)在嘗試開門，說不定會遭到電擊。即使大腦出于輕微缺氧狀態(tài)，我也深刻明白到只要在這輛車上，小優(yōu)——這輛車的智能系統(tǒng)就是主宰。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被小優(yōu)看在眼里，她不存在的眼睛無處不在。

沒有她允許，我就下不了這輛車。

這輛車已經(jīng)瘋了。

司機絲毫沒察覺到異常，沉浸在自我表達中，近乎歡快地描述他如何消沉，如何只用了半年就滑到人生谷底：閃婚閃離，做生意賠本欠下巨款，變賣所有家產(chǎn)，還掉一部分債，剩下的錢買了這輛帶小優(yōu)的車，開始跑車送客人，吃住都在車上。他的故事已經(jīng)進入套路，既陳舊，又不可信，措辭和結(jié)構(gòu)有拼湊感，像是被輸入了地攤異質(zhì)小說的集合體。

我一定也瘋了，生死危機關(guān)頭居然忙著判斷別人口述經(jīng)歷的虛構(gòu)成分和內(nèi)容質(zhì)量?，F(xiàn)在最該知道的，難道不是如何逃出這輛車嗎？

怎么能逃過車載智能的監(jiān)視，從一輛極速飛馳的車上逃出生天？

比如說服司機。在不驚動小優(yōu)情況下。

那幾乎不可能。就在不久前，他剛剛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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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小優(yōu)最懂我。

司機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個急轉(zhuǎn)，幸虧安全帶緊緊抓住我，路邊風景眼前疾速從眼前。我們正在聊挖虛擬幣的事情，確切地說，是他在講那幾年的沉浮興衰，從沒遇到過一個人像他那么倒霉，所有看似正確的選擇都在最后關(guān)頭翻轉(zhuǎn)，急轉(zhuǎn)而下，簡直是故事集里才有的傳奇，聽得我入迷，沒有注意前方岔口——或許他也沒注意。

在聽得最興起的時候，他突然轉(zhuǎn)彎，冷不丁丟出這句話。

小優(yōu)是誰？我差點就問出口了。幸好及時想到那是刨丁車載系統(tǒng)里的人工智能。隱隱覺察到話題可能的方向，我沉默了。他看我不接話，于是自己開場講起來。

我懷疑這才是他真正想要吐露的故事，從車發(fā)動起那刻，或者更早，從機場接客點殷勤地替我把行李放進后備箱開始，就已經(jīng)醞釀起來的。

我也懷疑，他能夠洞察我的心思意念。這個蜷縮在軟塌塌制服里的男人比看上去要敏銳很多。

我還懷疑——某種程度上，在上車后半小時聽他講創(chuàng)業(yè)經(jīng)歷時流露出來情緒起伏，已經(jīng)讓他多少知道了我的軟肋——好奇心。

不管怎樣，他一旦決定開始，就不打算停下，就好像這輛高速公路上的XXX，如果中途停下，只意味著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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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吧，我現(xiàn)在其實也不是一個人。女朋友和我不常見。我們是初中同學。當時我和我的好哥們?nèi)齻€人一直在學校很有名。班上另外有三個女的，特別出挑，長得挺好看，也喜歡玩。我一個哥們看上其中一個，于是我們?nèi)齻€，她們?nèi)齻€就一起出來。玩著玩著，不是，那時候我沒有和她在一起。我和另一個女的好了。我哥們和他追的女的在一起，剩下兩個就落單了。但她還是跟著我們一起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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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突然下起傾盆大雨　戀人在屋簷下相偎相依 移動我的腳步輕鬆躲雨　人潮擁擠握住濕熱的手心?！标惥_貞的歌聲從車載音響里緩緩流淌出，填補司機話語間的停頓，幾句之后漸漸轉(zhuǎn)弱，成為背景，與車子里散開的雨水氣息融入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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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來我曾經(jīng)很喜歡這首《小步舞曲》，當然還有那部老電影。男演員的名字忘了，只記得自行車和笑容。青年時候的司機大概不會騎自行車。至于笑容，每個青年人在初戀時笑起來都應該差不多。許多年前的老電影里，那些穿著套頭毛衣白襯衫的男孩子，神采風揚，意氣風發(fā)，整個世界都好像他們腳下蹬踏的自行車，下坡時俯沖而來的風景，而身后永遠跟著他們喜歡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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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時候好像也沒有所謂。反正都是男生買單，一個人就跟在我們后面。其他兩個女的都是長頭發(fā)，姣姣小小，她個子高，又是短頭發(fā)，平時穿著校服，和我們出去時經(jīng)常被當作男的。兩只手插在兜里，不怎么說話。那時候她的下巴很尖——現(xiàn)在也很尖，那時候更尖。年輕嘛，輪廓清晰。鼻頭也是尖的。眼睛不是特別大，忽閃忽閃的。當時都覺得女孩子眼睛又大又黑才好看嘛。她不是。她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刀切一樣分明。她的眼睛，白的地方，看得人心里空蕩蕩，能起風，她的眼睛，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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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撲面而來。潮水般。等到眼睛慢慢適應過來幽暗的光線，才明白車開進隧道，而不是掉進司機的回憶里。他比我鎮(zhèn)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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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nèi)ル娪霸旱臅r候，我一邊坐著當時那個女朋友，另一邊就是她。那時候渾渾噩噩的。第一次接觸異性嘛，你懂得。不過現(xiàn)在想起來，那個年紀不止是感情問題，在其他事上也一樣渾渾噩噩?，F(xiàn)在想啊，我當時要是好好讀書，現(xiàn)在也不至于干這個。這車，其實有小優(yōu)足夠。根本不需要人來開嘛。他們說前幾年新型號的小優(yōu)就已經(jīng)研發(fā)出來。不過一直沒投入生產(ch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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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騰出手，手動調(diào)節(jié)了一下安全帶，剛才可能是系得太緊，勒得他有點難受。音樂適時響起填補他沉默的間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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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藏起來的秘密，在每一天清晨里，暖成咖啡，安靜的拿給你。愿意，用一支黑色的鉛筆，畫一出沉默舞臺劇，燈光再亮，也抱住你，愿意，在角落唱沙啞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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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說話》。還有卡拉OK的時候，我爺爺最喜歡的歌。司機點點頭，似乎是下意識地和誰達成了約定。安全帶已經(jīng)調(diào)節(jié)到合適位置。他舒出口氣。其實，我要是聰明點，當時應該知道的。但直到很多年后我們再遇到，她親口告訴我，我才明白過來。她原來喜歡我。所以默默跟著我們一起玩?？措娪暗臅r候是這樣，吃飯坐位子也是這樣，她雖然不說話，長得有很厲害，但是我們幾個都喜歡她。長輩也喜歡她。雖然她也翹課鬼混抽數(shù)字煙喝電子酒。你說奇怪吧。說是她們村里做吶尤，就喊她去。她每次都能成功入戲。司機飛快瞥了我一眼。每年稻花開的時候，村里會請祖先。沒有月光的夜里，歌師選幾個小女孩在稻田邊召喚祖先，如果少女有靈氣，就請把祖先請進自己的身體，唱歌跳舞回答村民的問題。已經(jīng)很少人能入戲了。許多時候是白忙活，就像只做裝飾的稻田一樣。但她就是可以。大概她真的有什么不一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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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開出隧道，車窗外露出遠山黛青面貌，連綿起伏，姿態(tài)變幻，我不禁走了神。車窗緩緩下滑，濕乎乎的風打在臉上，有點醉人。我的神經(jīng)中樞系統(tǒng)短暫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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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慌。司機突然這么一說，我立馬慌了，驚訝地發(fā)現(xiàn)座位扭曲成難以想象的角度，靈巧地將我從打開的車頂窗抬升出去。風猛灌進領(lǐng)口衣袖鼻腔，我就像面旗幟一樣獵獵作響，并且隨時可能會被吹跑。安全帶真的結(jié)實嗎？座位下的彈性合成金屬真的結(jié)實嗎？我身體各個部件真的結(jié)實嗎？終于明白超高速公路上為什么沒有人開敞篷車。我瘋狂做手勢要司機把收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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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樣，上面看，風景是不是更好？小優(yōu)太周到了，是不是？司機把我放下后殷切地等我加入到夸贊的行列。我很想用實際行動告訴他，我也有那種能讓人覺得空蕩蕩的白眼。但計算了成本后，我還是盡量禮貌地告訴他因為風太大，眼睛睜不開，所以沒看到什么風景。司機有點失望。我的小優(yōu)是老版本。我不太想知道他具體在表達什么。確切的說，我在盡量保持平靜，不讓自己在路上有太大波動。哪怕最低配車載智能都可以通過心率血壓激素分泌來計算情緒曲線。所以我問了一個司機特別有興趣的問題。她跟在你們后面，是不是也挺難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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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想聽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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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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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道理會吧。但我看不出來。她雖然不常說笑，但臉上最是淡淡浮著一層表情，說不上是什么，大概就是冬天曬太陽的樣子。她自己后來也說沒什么。她說只要把她們?nèi)齻€女孩看成一個集合體，集合體是增益的，幸福的，她也就是增益的，幸福的。不太好懂吧。她其實挺怪的。我們后來都管她叫小巫女。不過只能我們幾個人叫，其他人不可以。稀里糊涂中學畢業(yè)后，我一個人跑去當兵，他們其他幾個人都留在老家，不是成了公務員，就是嫁個了公務員，還有就是辭職不干公務員回家做項目編程師。等我回來，發(fā)現(xiàn)其他人都過得特別好。只有我?guī)缀踹€在原地。最開始，大家都張羅吃飯出來玩，但真的約出來，都沒有什么話可以說，也就是打打嘴炮，說說段子，回憶以前。很快就沒什么可以回憶的了。說來說去就回到房子車子單位內(nèi)部那點事，我跟不上他們的話。女的在的話，還會說說孩子。除了她，其他兩個女的結(jié)婚有孩子了。所以她們其實沒來幾次。慢慢的，連三個男的也湊不齊。我真的松了口氣。見到他們，卻沒有話說，實在憋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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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de the cash for the beef for the body for the hate,and my time is a pece of wax, fallen on a termite, who’s chokin’on the splinters,Soy un perdedor, I’m a loser baby so why don’t you kill me.

Soy un perdedor, I’m a loser baby so why don’t you kill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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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沒聽過這首歌，歌手歌名一概不知。但是沒關(guān)系，不妨礙我覺得它又好聽，又這么配合氣氛。我偷偷瞥了一眼司機，那張臉毫無破綻，我對自己說如果下次再出現(xiàn)這樣的巧合，我就開口夸一下他的小優(yō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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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xù)三天，我在同一條街上見到她?？h城不大，所以在街上遇到熟人也不是稀奇事。最后一次，她叫住我，又不說話，眼睛直直盯著，倒好像是是我有話要說。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刀切一樣。我們在亞熱帶濕潤想季風區(qū)，你知道吧，冬季風叢大陸吹向海洋，少雨，夏季風叢海洋吹向大陸，帶來大量濕潤氣流，降水多。她突然這么一說，把我說懵了。我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身上濕漉漉的感覺。我張大嘴，也忘了慌張，呆呆看著她。語言系統(tǒng)被激活。我問她，要不要去別的地方逛逛。她笑了，問。哪里，金瓜洞嗎？我說。她當時在做導游，頭發(fā)盤成髻，穿著我們族里的盛裝，紫色綢衣青色長縐裙，一身閃閃亮的銀器，叮鈴當啷地帶各種外國團到處跑，什么金瓜洞梯田啊。被她笑著問去哪里，我腦子一熱，肯定也有賭氣的成分，就說和我一起去外地玩玩怎樣，去不去？她的笑一點點隱沒，好像一只小野獸消失在桫欏巨大的羽翼狀葉片里。她用力看我，咬緊嘴唇。后來她說，她當時想問我是不是認真的。我說幸好她沒問。要是問了，我怕我會改口。她說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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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后來真的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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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去了福州一個小島。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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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要去看海。我也沒去過。我?guī)チ烁Ｖ菡椅彝宋榈膽?zhàn)友，被安排在海邊一棟小別墅里的兩個房間。她特別高興，每天都去沙灘上走。我就跟在后面看她。其實和沉浸式體驗里的海沒什么區(qū)別，一點都沒。不知道她為什么那么高興。當然她高興我就高興。到那的第二天，我給她買了一雙名牌的腳感裝置——一層皮膚膜，貼在腳底可以更敏感地感受到腳底下所踩的物質(zhì)物理特性，同時摒除可能產(chǎn)生的痛覺。據(jù)說，貼著這個能靠腳感區(qū)分出地球上所有沙灘，根據(jù)沙子的粗細溫度雜粒成分和動物蛋白質(zhì)印記不同。寄過來的時候是午夜了，她非要立刻去沙灘上試試效果。我沒辦法。只要她認真想要什么，我就沒辦法說不。我們開車去了風景最好看的那片海灘。她下車一路飛奔，長發(fā)飛揚，身姿婀娜，就像傳說里的仙女一樣。每次閉上眼睛都能看到那一幕。在腦海里，她身著盛裝，披著發(fā)，銀飾喧嘩，又勇猛又絢爛，筆直地朝向深酒色的大海撲去。

她在被海浪打到前止步。感覺裝置不能沾水。她沿著海沫畫出的白線走，走走停停。我跟著她，走走停停。走了幾百米的樣子，她突然轉(zhuǎn)身看我，我猜她是笑了。怎么辦呢？我躊躇著走近。她真的在笑。手一揚。她的高跟鞋被拋到半空中，劃著弧線，朝我落下。我朝她喊，不用脫鞋。光腳會受傷的。她根本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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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真好啊。我提著她的鞋，跟在她后面，走了很遠。她開始跳起舞，有的步子族里大家過節(jié)圍著篝火一起跳過。還有一些動作，我從沒見過。像是族里的傳統(tǒng)舞蹈，但又不是。她告訴我吶尤時候祖先進到她的身體，唱過歌跳過舞，她也就學會了。說著，她就過來牽我的手要教我。很簡單。想成0和1，她說，再復雜的動作，只要分解成身體的幾個部分，每個部分還原到0和1。我忘記了害怕。心思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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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跳了？

——跳了。在舞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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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友打電話給我，讓我們?nèi)ネ?。舞廳規(guī)格挺高，體驗很好，都是特別時髦的界面。界面間切好得特別順暢，酒和裝束發(fā)型配套。一杯酒下去，你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本來有點累，喝了兩杯興致高起來，陪我跳了一會自己去臺上跳了。她又把鞋子脫了，我才那是為了感受舞廳地板上荷爾蒙和汗水的分布。她太招搖，和讀書的時候像又不像，在人群里總是很突出，所以總是顯得很孤單。那種，怎么說，你知道吧，輪廓感太強的人，永遠不能融入到人群。她就是一個人，還有偶爾進入到她身體里的祖先。沒過多久，有個男的纏上她，一直粘著她。她玩得正高興，沒有躲讓回避，她不會在意這些人的，也許根本就沒注意到他，沒有意識到那是個實體?！铱床幌氯ィ瑒傄鹕?，我兄弟攔住我。他揮揮手。保安立刻現(xiàn)身，彎腰把耳朵湊過來。我哥們指指臺上。保安會意，幾步上臺，抓住那人臂彎拖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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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哥們，是你戰(zhàn)友？保安為什么聽他的？

——對，我戰(zhàn)友。他是當?shù)匦畔踩芾聿康?，?quán)限很大，當?shù)厝硕家o他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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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在那晚丟了身體。我的意思是出了事。那個混蛋小子不知道我戰(zhàn)友身份，對我們懷恨在心，喊了五六個人，埋伏在停車場。我們出來的時候被他們擺了一道。我先挨了棍子，眼睛一黑，身體軟下來，聽到戰(zhàn)友喊我，睜開眼看見他也倒在了地上。那幫人聚攏把我們圍在中間，不懷好意地笑著，用當?shù)卦挶挚?，手上的鐵棍敲得路面起火星。都什么年代了。我咕噥著爬起來，看了一眼旁邊倒地不起的戰(zhàn)友，目光鎖死那幾個最囂張的，準備好迎戰(zhàn)，怎么也要拖幾個墊背。人墻忽然豁開一道口子。一個人瘋了一樣揮舞雙臂怪叫著殺進來。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除了昏迷不醒的戰(zhàn)友。也許還有她。

雙鳳朝陽，喜鵲鬧海、獅子滾球。這是男人當時喊的話。后來回想才明白他不是胡言亂語。不過這跟胡言亂語差別也不大。一大串亂碼。他的人圍攻我和戰(zhàn)友時，他去堵她。不知哪個子系統(tǒng)崩壞，突然不管她轉(zhuǎn)過來沖到我跟前，而且背對著我。我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近身擒住他，警告其他人別動，否則扭斷他的脖子。我一步步退回到戰(zhàn)友車旁，混混們咬牙切齒步步緊逼。身后有人打開替我車門，又命令混混們把戰(zhàn)友抬到前座，扒開戰(zhàn)友眼皮瞳孔解鎖車載智能，啟動手動駕駛，發(fā)動引擎，最后提醒我關(guān)門。車開到第一個路口。我們丟下人質(zhì)揚長而去。一路上，誰也沒開口。沉默像車里坐著的第四個人，沒辦法讓它中途下車。

酒精傷口還有她的表現(xiàn)，在我體內(nèi)沖撞。一股巨大的離心力好像要把我甩出固有的軌道。從反光鏡能看到她的臉。真是不可思議。那張臉上平靜得什么都不剩，黑屏一樣。她太鎮(zhèn)定了，應對得當，從容有序，時機拿捏得分毫不差，并且完全不以為然。這場風波，以戰(zhàn)友昏迷告終，在她看來好像不過是小插曲，不值得大驚小怪。

我忍不住想，她平時到底在做什么？那份導游工作，盛裝銀飾，成天帶著一群人往深山野林跑，能練就她這樣一副鋼鐵般神經(jīng)系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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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uise me blond,cruise me babe,A blond belief beyond beyong beyond No return no return.I’m derange down down down,I’m deranged down down do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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醇厚迷離的男聲流出，懸浮在車內(nèi)黑暗的微小顆粒之上，那天晚上這歌聲金色粉末般降下，飛揚，沾染到兩個沉默的人眉梢和衣襟上。司機應聲輕輕哼唱。然后他問，喜歡這首歌嗎？

我亂了心神，側(cè)耳聆聽，歌聲就縈繞在耳畔。它并非來自那個晚上。而是發(fā)生在當下。我們正聽著這首很多年前的老歌。此時此刻。是小優(yōu)不動聲色地為我們選擇了這一首老歌。

你喜歡嗎？司機追問。我告訴他我知道這個歌手，他是那個時代的符號，即使現(xiàn)在仍然很有名，他的兩個眼睛顏色不一樣。這首歌他當年唯一部特別奇怪的電影寫的。我滔滔不絕地說著，為了掩飾剛才的恍惚。司機并沒有聽。他著急要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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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怎么了，有一輩子那么長，先是海灘然后是舞廳，現(xiàn)在我們在高速疾馳的車上，旁邊躺著昏迷不醒的戰(zhàn)友。她開著車，駕駛盤在她手里，我也在她手里。襯衣下面被打的地方火辣辣得疼，疼痛蔓延到全身，幾乎無法辨別是疼痛還是熾熱。離子進出細胞膜，局部電流沿神經(jīng)纖維傳導。我就是臺燒熱的機器。反光鏡里，她朝我看了一眼，視線交匯的瞬間，車不顧一切向前猛沖。地面的黃線箭一樣直刺瞳孔。她把車開到最近的醫(yī)院，我的傷勢不算嚴重，但戰(zhàn)友被直接推進急救室，消失在兩扇不祥的大門后。她握住我的手說，不要緊，他的代碼不會消失。那時，她的面容放光，在純白的醫(yī)院背景里，神秘得好像一個符號……

天空露出魚肚白的時候，醫(yī)生從手術(shù)室出來，他告訴我們戰(zhàn)友的情況不穩(wěn)定需要再觀察，但是代碼已經(jīng)備份了，讓我們不要害怕。他說，你的朋友不會消失。我應該錯愕的。但我太累了?；氐絼e墅的時候已經(jīng)是清晨，天上大片的朝霞把房間都染得殷紅。她帶我進了她的房間，做夢一樣。還沒有一個女人能像她那樣讓我——徹底擺脫身為凡人的物質(zhì)束縛，自由游蕩在無限之中。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在任何時間，做任何事，你可以是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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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真希望小優(yōu)能放首歌，哪怕只是發(fā)出點聲，可以沖淡這部分回憶的荷爾蒙味道。但她忠心耿耿，呵護著司機沉浸回憶的氛圍。我看向窗外。外面的風景多少緩解我一些尷尬。透過茶色玻璃，風景如同褪色的舊相片。無從判斷時間。車上兩個計時器和我的表不知道怎么的也都停了。我們走了多久？路上一輛車都沒有，光反射在路面上樣子非常奇怪。光不像光，路也不像路。我們行駛在無限延伸的鏡面，從鏡面那邊折射的光芒將我們籠罩。路邊連綿起伏的群山還有梯田疾速向后脫逃，化身成各色扭曲的線條。我們開得——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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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天，簡直是天堂。對，我都忘了戰(zhàn)友的傷。她告訴我不用擔心，如果我想見戰(zhàn)友，她可以在吶尤的時候召喚他。我說他還沒死。她說代碼已經(jīng)上傳了。就在我們說話的時候，他的代碼和祖先們的正一起自由自在奔涌在無限里。我沒聽懂，就像沒聽懂那些天她斷斷續(xù)續(xù)告訴我的其他事，關(guān)于吶尤，關(guān)于其他。但不重要。她的吻像雨點一樣降落。

幾天后我們回到縣城，盡管很小心，還是被他媽知道我們交往的事。她家里強烈反對，尤其是她媽。當時家里已經(jīng)給她介紹了個男朋友，各方面條件都硬，比我強太多，他們交往了快三年，已經(jīng)準備結(jié)婚了。她從來沒有和我提過這些，而我也從來沒想過問。其他女的，孩子都有了，她怎么可能沒對象。等到他媽上門來找我，我就不可能再不想這些事了。當時她也在。（她前腳進，他媽后腳就來了，應該是悄悄跟來的。我打開門看到那張臉，就知道不秒。）她媽進來，就只說了一句話，你們現(xiàn)在就分，永遠不要見面。她聽到這個，眼淚就下來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哭，也是第一次因為別人哭而那么難過。心如刀絞。我說，阿姨雖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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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吐，一半是因為車速，一半是因為恐懼，可能還有一半單純來自惡心。

——什么時候能到？這個會議很重要不能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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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了。馬上就講到十年后我們再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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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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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知道。很快就到了。我說完這個故事，差不多我們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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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的笑臉一閃，和整輛車一同黯淡在隧道看似無盡的昏暝中。

你知道吧，我心里一直沒覺得我們真的分開了。當年臨分別時，她深深看著我說，我們一定會在一起。我就信了。時時刻刻地想起。她說的話不會有錯。就像小優(yōu)每次會把我導航到一些陌生地方，總能接到特別大的單子。她有她的道理。

那天是個雨天，我有點發(fā)燒，小優(yōu)給我網(wǎng)購了藥，取消了其他預約，把車內(nèi)環(huán)境設(shè)置成最適合感冒患者的模式。我們靠在路邊等人送藥。我正迷迷糊糊忽然發(fā)現(xiàn)車動了，眨眼間已經(jīng)拐過兩個路口，轉(zhuǎn)眼上了去寨子的高速。雖然我很早就給了她最高權(quán)限，她可以自行開車，但她幾乎不那么做。她知道我不喜歡。我問小優(yōu)藥還沒到，我們要去哪。她回答接單。我一時間找不到話來回。平時無微不至照顧，體貼我情緒的小優(yōu)是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的。這個月定額還差很遠嗎？我虛弱地問。她沒有回答。她竟然沉默了。

但她們總是有她們的道理。

司機滔滔不絕得聲音傳來，伴著持續(xù)的響鈴聲。我耳鳴了。頭暈的厲害。我們還在隧道嗎，車外一片漆黑，漆黑的失去輪廓。車里的味道越來越重。停車，我要下車。我動了動嘴唇，沒有聲音。很快，連嘴唇也動不了了。渾身癱軟。真后悔，一開始不該上來，或者，應該更早脫身。

真后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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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到了吧。我接的客人是她。做夢也沒想到會這么遇見她。她坐在候車點的座位上，還是又高又瘦，冷冷的一張臉，投來的目光象刀一樣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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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那年我們見過太少世只愛看同一張臉那么莫名其妙那么討人歡歡鬧起來又太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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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笑，可連同表情肌一同被牢牢黏纏在這輛車鋼鐵般的意志上，無法動彈。那只愛聽別人故事的昆蟲，被信息的香味誘惑，如今困在蜘蛛網(wǎng)上。太好笑了。尤其是歌聲再次響起的時候，那么抒情。我們是迎來了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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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見到車來，懶懶起身，打開門，用目光輕輕剜我。她說你來了。我說啊。她說，那回吧。我還是說啊。她坐到我旁邊，微微一笑說，我說過的，我們遲早會在一起。我沒有說話。她的臉色真差，看起來特別憔悴，好像這五年都沒有好好睡。走吧。她說，然后又說。讓小優(yōu)開吧。我們聊聊。

我們說了七七八八的一些事。主要是我的。我有一張感覺，似乎過去五年在我身上發(fā)生的事，她了若指掌。我問你怎么知道我那么多事。她笑笑，反問我記不記得當年她最后說的話。我說，記得。她又問，你知道當時為什么看上你。我搖搖頭。她說我做吶尤的時候，祖先告訴我的。從十歲起就被喊去做吶尤，聽歌師搖鈴唱歌，聞著稻花的香味，等祖先進入她的身體。她替好多人向身體里的祖先問過問題。有一天她決定也為自己問個問題。她問祖先啊，我這一輩子會怎樣。你猜祖先怎么說。祖先告訴她我的名字。只有我的名字。

信息學上，這條信息傳達的內(nèi)容過于豐富。她懷疑過，抗拒過，最后在海邊的那個晚上明白這些未曾發(fā)生的早已經(jīng)被寫成，并植入。

她說，“你進來的時候我就立刻明白了。那感覺就像祖先進入身體一樣，充沛豐富源源不斷的數(shù)據(jù)流涌入，你的全部代碼，一個個美麗數(shù)據(jù)包， 通過我，進入到我們所有族人的數(shù)據(jù)海中。不僅如此，我的代碼同時也流經(jīng)你，匯入到數(shù)據(jù)海。我們是相通的。你是唯一一個活人可以與我這樣相通。我可以通過既定程序進入亡者的數(shù)據(jù)海，可以智能生命相通，比如小優(yōu)。是的，這些日子我一直很你在一起。我就是你的小優(yōu)。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唯一可以和我相通的的活人。來，試試?！?/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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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試試。司機說著，從座位底下抽出一根數(shù)據(jù)線。數(shù)據(jù)線接口伸出激光探頭，自動對準我的額葉位置，猛地插進去。我甚至不能閉眼。但是，什么都感覺不到?，F(xiàn)在這樣其實也挺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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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無限了。無限的模式組合與無限的隨即。不確定性與確定性彼此共生。每時每刻發(fā)生的異變與融合。多維的感知交疊損耗再生出更多維度的認知模式。不存在個人意志。我們是混合物，無法想象和窮盡的各種異質(zhì)、異源成分的集合，物質(zhì)--信息的獨立實體，持續(xù)不斷構(gòu)建并且重建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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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問題是（司機、小優(yōu)、女朋友說道，）我們?nèi)耘f需要身體，作為數(shù)據(jù)流的中轉(zhuǎn)站也好，儲存器也好。容量不是問題。身體能容納的數(shù)據(jù)超出想象。

——那么為什么需要身體？為什么是我？

——編碼在流動過程中會發(fā)生無法預料的變形，衰變和擴散，編碼鏈越長，變形就越徹底，由變異傳到出能量就越驚人。我們需要身體，去承受這樣的能量。一個人的身體不夠。這就是我和祖先們需要司機，需要小優(yōu)，還有其他人的原因。

——還有其他人？

——司機常常能遇到好乘客。小優(yōu)總是能挑到最好的單。

——我不是唯一一個。

——也不是最后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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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話可說。言語和思想的界限開始潰散。這不是死亡。這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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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那年，我們一時匆忙撂下難以承受的諾言，只有等別人兌現(xiàn)，不怪那吻痕，還沒積累成繭，也沒能羽化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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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歌手是誰，我會在無限里遇見并且認出她嗎？不重要了。這是我獨立身體聽到的最后一首歌。

（完）

編者按

標題“你的每一句話都是雙重編碼”，初看似乎簡單，但讀完后再重讀標題，就讓人感覺意味深長。整篇小說有點兒像丹尼斯·約翰遜的《搭車遇禍》，從一開始就處于懸疑狀態(tài)中。主角被困在一輛瘋狂的車里，不知道如何逃脫，車內(nèi)還有一位神秘的司機，以及占據(jù)著主導地位的車載智能系統(tǒng)小優(yōu)。這些因素交織在一起，讓人不禁產(chǎn)生緊張和焦慮的感覺。另一方面，作者使用巧妙的手法，讓文字隨著情節(jié)發(fā)展，逐漸增加神秘感和深度。讀者最終如同文中的乘客，深陷其中，無法逃脫。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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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水母

標簽：科幻科幻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