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貓?zhí)蛄颂蜃ψ?，?yōu)哉游哉地洗了把臉，懶洋洋地甩了甩尾巴，似乎在說：“你的問題不值一提?！彼纳袂闊o憂無慮，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像智者的目光寬慰了他的心。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無形者?|?生于1994，作品集中探討真實的界限和生命的虛無。小說《尼伯龍根之歌》獲未來科幻大師三等獎。

樹上的柏拉圖

第二十一章?吃一個夢中人的醋

全文約81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16分鐘

柏拉圖嘆了口氣，放下自己的未婚妻，但不知道自己在擔(dān)心什么。

后來，他們繼續(xù)走著，離熱鬧的港灣越遠(yuǎn)，海上漂來的垃圾就越多。在一處僻靜的海灘上，天空是一片銀色，沙子也是一片銀色，海水卻是黑色的。有什么東西在更遠(yuǎn)處的海灘上處矗立，很遠(yuǎn)很遠(yuǎn)，像巨大的怪物的陰影。他們牽著彼此的手沿著海岸線往那地方走去，在海邊看見半截失事的飛機的殘骸扎進(jìn)銀色的沙堆里。他的未婚妻一路小跑了過去，驚奇地贊嘆著?！奥犝f上周有一架飛機墜毀了，”星辰回過頭，大聲喊道，“沒想到他們還沒清理掉這片廢墟?！?/p>

廢墟。如此形容再好不過。海邊漂滿了花花綠綠、破爛不堪的行李箱，都曾屬于飛機上的乘客。那些人多半是死了，就算還活著，也必然不再像以前那樣活著。一起墜機事故，帶來了一片廢墟，正如一艘擱淺的船，帶來了女人們豐腴的尸骨。（為什么會這么想？）每一個荒涼的廢墟都承載著回憶，每一分厚重的回憶都由曾經(jīng)這些活躍在廢墟中的人所創(chuàng)造。那時，廢墟不是廢墟，而是一件完好的事物，或許銘刻快樂，或許銘刻哀愁，但廢墟在成為廢墟之前永遠(yuǎn)都是一段生活。如今這生活已然破敗遠(yuǎn)逝了，屬于那段生活的記憶猶如行李箱中的衣物，是廢墟的一部分了，不再被人提起，不再被人念叨，因為廢墟中的人都已不在了。

柏拉圖突然感到害怕，但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情緒積壓到了高峰，下一剎那就如雪山般崩潰了。他握著拳頭慢慢蹲了下來，腦袋埋在膝蓋當(dāng)中，彷徨又無助地哭了起來。他傷心地哭著，哭聲和著晚風(fēng)、浪花、潮水與海鷗的悲鳴，但絲毫不知自己為何而哭。本該是幸福的時刻，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卻泛了上來，長久地盤踞在心中。我一定是把什么東西給忘了，他想。那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也許是一段生活，也許是一次可怕的災(zāi)難，或是某個被遺忘的死者。恐懼因著真實的匱乏而流淌，沒過他的內(nèi)心，漫出他的眼眶。

她說：“別害怕，保持鎮(zhèn)靜，想想未來，我們的未來難道不美好嗎？”

但未來好像更糟糕了。

他哭了好一會兒。淚干了，嗓子啞了。一雙手把他攬進(jìn)懷里，鼻端滿是女孩身上的香水味。他抬起頭，睜開婆娑的淚眼，朦朧地看見遠(yuǎn)方的大海上亮起幾盞溫暖的漁火，隱約地感受到抱著他的那個女孩同樣微不可察地顫抖著。他轉(zhuǎn)過脖子，額頭碰到她的下巴。有什么東西在黑暗中膨脹了。那是璀璨的星辰，在他的頭頂高懸著，像一枚情緒飽滿的氣球，直至高音最響的那一刻，四散炸裂，滿盈而溢，沿著他的眉角一路淌下，嘗起來是冰冷的咸味。

“難道你反悔了？”他的未婚妻同樣哭著說，“難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嗎？”

“不是這樣的。”柏拉圖漲紅著臉，三緘其口，很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他有些無法忍受她的目光，甚至沒辦法給她一個誠實的答案。但他最終還是鼓起勇氣了，小聲說出口，“我只是……只是害怕?！?/p>

她抹了抹眼角，絕望而倔強地問：“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這一切都太好了，好得不像是真的?！卑乩瓐D說。聲音沙啞，再也憋不住了?！白蛲?，我做了一場噩夢，夢見母親成了一具還魂尸，父親失蹤了，或是死了。我搭乘一條船在海上航行了三千多年，所見卻并非所得。我遇見一個女孩，她在我招致的炮火中死去。那是一場夢。我知道。她是一場夢。一個謊言。我今早做的這場夢，在那里遇見的那個女孩，在這一刻就是我所了解的逝去的生活。她是我夢中生活的化身。我愛上了她。但我不知道我愛的是她，還是愛這種感覺本身。也許我愛的只是一份記憶。一份虛假事實。如果是虛假的，又怎么能被稱作事實？我強迫自己相信這事實，就好像我沒有選擇。其實我有。但我需要她。在那個夢中，我是殘缺不全的人了。我需要她讓我變得完整。我需要一個讓我變得完整的事實。我做的這個夢，夢里面的這個女孩，我不認(rèn)識她，她不是真的。但她很好，必須好。我希望她是真的，夢是真的。我希望自己真的認(rèn)識她，而我也還好，或許非常好，所以她在我心里就是真的。我愛上了幻想中的受害者，這就是事實。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這種真相時，我感到一種巨大的無匹的暈眩。我只是想讓自己好受點。我感覺得到她就在那里，還在那里，就在我的心中，比以往更需要我。

“你可能會說，只是一個沒睡醒的男人做了一場自欺欺人的噩夢罷了。但我不這么認(rèn)為。這不只是夢，至少不是單純的夢。我還經(jīng)歷過很多糟糕的事，以至于我的心還沒蒼老就已全然麻木了。你經(jīng)過那種被幸福砸臉的不真實感嗎？那感覺真的很奇怪，上一秒我還在夢中，一切都不如我意，但下一秒醒來一切卻截然不同了。長久以來，我都沒期待自己渴望的事物能夠成真，但真到了那一刻，我卻遲疑不決了，駐足不前了，生怕我看到的、聽到的、聞到的、感覺到的都不是真的，我害怕我擁有的都不是真的，我害怕失去這一切，我害怕過去的日子覆土重來。哪樣會更好？是從來不曾擁有，還是擁有了卻又再度失去？如果生活是悲喜的輪回，那我就是站在十字路口。我怕走得太快了，把幸福的那一段路走完了，接踵而至的又是不幸，同時我也怕走得太慢了，以至于我從來都是在原地踏步，而那些我追尋的一切皆如流星般飛速離我而去了。

“有時，我也想過回頭，回到一開始來的地方，母親在那里等待著我。但等待我的其實只是母親的軀殼罷了。通過糜爛的陰戶，通過冤屈的海員的尸體，我在風(fēng)暴中抵臨這片土地。我已經(jīng)走得太遠(yuǎn)了，現(xiàn)在回頭沒了意義。在我的夢中，我曾聽人說起這么一個論調(diào)。這話是一個老頭兒說的。他說，真正的死亡發(fā)生在人被世界遺忘的時候，到那個時候你整個人就像都被無情的宇宙慢慢地從時間線中抹去了，這世界上沒有你的存在，沒有為你準(zhǔn)備的位置，所有與你相關(guān)聯(lián)的事物都風(fēng)化了，所有那些知曉使你稱之為‘你’的特質(zhì)的人都消失了。今天早晨，我從夢中醒來，已經(jīng)忘了那個老頭兒的名字，忘了他的身份，忘了他是誰。夢中的細(xì)節(jié)已模糊不清了，只有這段話還記得。換句話說，他在我心中已經(jīng)死了。如果這世界把一個人徹底遺忘了，那這個人就真真正正地死去了。”

柏拉圖說完了。惴惴不安。提心吊膽。他擔(dān)心她是不是生氣了，自己說的話是否太傷人?；蛟S是有些傷人吧？不，這也未免也傷人了。她看起來有些傷心。萬一她真的生氣了呢，自己又該怎么辦？

“你愛我嗎？”星辰突然問道。

“我想應(yīng)該是愛的。”柏拉圖別過頭，期期艾艾地說，“但我記不起愛你的細(xì)節(jié)了。我不知道我們是怎么相遇的，不知道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個夜晚，不知道我愛的是你或是這種幸福的感覺本身。我怕我愛的只是自己，成為蕓蕓眾生，像世人一樣去愛只是為了讓自己好受。你知道的，不那么異類。愛應(yīng)是一種快樂，我想這是因為我太過悲觀的緣故。如果快樂需要付出努力，那我如何才能做到呢？悲傷的人是無法付出努力的。我時常會有這樣一種想法，沮喪地想啊，那些生命為了出類拔萃所做的事都毫無意義。”

“閉嘴！”星辰跺了跺腳，生氣地說，“你的話太多了！難道我該吃一個夢中人的醋嗎？如果你愛我……好吧，如果你是愛我的，那我不會離你而去，我也不會忘記你，你在我的心中永遠(yuǎn)都是活著的。”

柏拉圖抓住她的手，像虔誠的信徒在祈禱中抓住女神遞出的救命稻草。他感激一笑，低聲說：“謝謝，你人真好?！本o接著又擔(dān)心受怕，誠惶誠恐地問，“這一切是真的嗎？告訴我，這些都不是假的，對不對？”

“這些都不是假的。所見即真實，也許你只是害怕開啟一段新生活，但也有可能，你只是想太多了，那個夢困擾著你，但夢也有好多漏洞?！?/p>

“什么？”他怔了一下。

“沒有人可以活三千年，”她說，“也沒有哪一艘船可以航行三千年。”

柏拉圖沉默了一會兒?！斑菟怪梢??！蓖ｎD。改口?！盎蛘咭膊恍小Ｈ绻系哪绢^被逐漸替換，直到所有的木頭都不是原來的木頭，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我不知道。我的頭好痛。也許是我想太多了，以至于分不清現(xiàn)實和夢?！?/p>

“是你想太多了?！毙浅脚跗鹚哪?，吻了他的額頭一下。她的唇瓣濕潤而富有光澤，像銜著朝露的玫瑰花，馥郁芳香，帶著一種奇特的愛的力量。那力量像古老的船錨，把他錨定在這里，也一直聯(lián)系著這里，一度排斥了無情流逝的時間，一度拒絕了黯淡離去的死亡。

柏拉圖為這無比精妙的力量所動容，沖動地吻了回去，痛痛快快地品嘗著女孩的味道。過了許久許久，他們那濕滑的舌頭才從彼此的口中分開，嘴角的津液在最后一絲余暉下勉強反射著微弱的光。甜蜜像一股力量，注入他的心中。幸福感充盈著內(nèi)心，他好像又可以振作起來了。世界仿佛充滿了希望。于是他自嘲一笑，覺得自己這樣可真夠傻的。哪有一個吻就能拯救世界的道理呢？

星辰溫柔地看著他，莫名地吃笑了起來，一邊喘一邊笑，喘氣聲像小母牛?！澳阏嬖摽纯醋约含F(xiàn)在的樣子，像一只被人遺棄的小狗。”小母牛哞哞叫，小嬌妻咯咯笑。

柏拉圖抹了一把臉，手上又濕又冷。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既有現(xiàn)世之愛的心喜，又有殘夢之逝的心哀。他有些傷感地說：“拜托，別這樣看我，只是一個殘缺之人尋求讓他完整的事物罷了?！?/p>

星辰舔了舔唇角，聽話地別過頭去，但她的眼珠子間或一轉(zhuǎn)，很快就回過頭來?！斑@是什么？”她問，從他的懷里取出一張請柬。

“這是我們的請?zhí)?。”柏拉圖也氣喘吁吁地說，“它們無窮無盡，像永遠(yuǎn)發(fā)不完似的。我把剩下的請?zhí)懈督o郵局，城里的每一個人都會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可是，我其實討厭這里的每一個人，他們都好虛偽。人們談?wù)摰锰?，總是喜歡笑，讓我感到厭煩。”

“嘿，別那樣說?！彼藗€白眼，拆開請?zhí)?，抽出里面的卡片?！斑@上面寫著‘濕婆’，是你認(rèn)識的人嗎？”

“他是我父親的朋友?！卑乩瓐D皺起眉頭，懊惱十足?！安恢醯?，我竟把這張落下了。”

“你應(yīng)該通知他的?！毙浅桨颜?zhí)f了回來，輕聲說，“如果他是你父親——如果他是父親的朋友，你更應(yīng)該親自去邀請他，不是嗎？”

“當(dāng)然?！彼f，看了一眼天色。“可是，現(xiàn)在都這么晚了?！?/p>

“我載你去吧?！毙浅轿兆∷氖郑p輕捏了捏?！皬拿魈扉_始，你的父親就是我的父親了。”

柏拉圖任由著她拉起自己的手，跟著女孩沿著來時的走去，但他方才走沒幾步就又停了下來，皺起眉頭，兀自思索，仿佛魔怔了，仿佛被什么古怪的問題困擾了。如鯁在喉，說不出口。

“怎么了？”星辰關(guān)切地問道。

“我……”他張了張嘴，疑惑地說，“我不知道濕婆在哪里。”

她挑起了眉毛。“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彼f。疑惑在他身上的某個角落萌生，潛滋暗長，發(fā)展壯大，心便也被叮似的隱隱瘙癢?！安?，我的確不知道。從來都是他來找我，從沒有我去找他。這個人參與過我們的生活嗎？我記不清了。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家？不，不是這個家。我……我想不起來了?！?/p>

“他難道不是你父親的朋友嗎？”

“是啊，所以這才顯得奇怪?！?/p>

“你不知道?！彼f，這次是肯定語氣，帶著金石相擊的磁性，還有失望。她的話語中潛藏著一種巨大的力量，問題的關(guān)鍵不在于她說的那一部分，而在于她沒說的那一部分。

柏拉圖被一種莫名的力量驅(qū)使著霍然抬頭，盯著眼前這張漂亮的臉，內(nèi)心卻充斥著一種可怕的荒謬感。他望了望天。天是黑色的，全然黑暗，沒有一絲光，皓月不知何時被烏云掩蓋。他望了望腳下，望了望沙灘，銀灰色的沙子當(dāng)中看不見任何一只橫行的沙蟹。遠(yuǎn)處的人群和更遠(yuǎn)處的燈火如此模糊如此遙遠(yuǎn)，天空中飛翔的海鷗雖悲鳴不斷卻從不靠近。他又一次顫抖了，害怕了，內(nèi)心震動起來，仿佛一場海嘯，仿佛一次災(zāi)變。地震摧毀了一切，沉在海底的記憶被沖上了岸。

“你剛才還告訴我這些都不是假的?！卑乩瓐D呢喃道。他看著星辰，失望地看著她，難過地看著她，痛苦而不安地看著她。但星辰的臉變了，像熱鍋中的黃油一樣融化。她的五官消失了，如同燃燒的蠟燭，流下的只是漸漸凝固的淚水。那淚水融成一片空白。星辰的臉當(dāng)著他的面成了一片空白。什么都沒有了。他甩開了她的手，退后了幾步。

“夠了！伊壁鳩魯！”一道聲音喝止了這一切。

聲音是從后面?zhèn)鱽淼?，是個富有磁性的女聲。

柏拉圖扭過頭，飛機的殘骸不見了。一陣模糊的波動在飛機原先應(yīng)該在的地方波動，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從虛空中鉆出。與此同時，幾道人影從沙灘地下鉆了出來，流動的銀沙凝聚成人的五官，也有一些人融化在水中，乘著浪潮而來，先是露出頭，然后是脖子、胸膛、大腿、雙腳，最后慢吞吞走上了岸，還有一些人一開始就折疊在飛機失事帶來的行李箱里，此刻全都走了出來，這些人全都身著白色的連體服，但沒有面孔，從四面八方將他團團圍困。

柏拉圖說：“劍?！钡磺袩o濟于事，卡戎傳授他的手段絲毫不頂用，甚至無法像伊卡洛斯一樣高飛。他渾身顫抖，聲音虛弱，臉頰上滿是失落的淚水?！凹俚?。都是假的?！彼f，“所以這一切都是假的。你們?yōu)槭裁匆@樣對我？”

“你記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一道富有磁性的女聲在他身后響起。

柏拉圖又一次回過頭，一個氣質(zhì)精明強干的中年女人站在空曠的沙地上，黑色的長發(fā)高高盤成發(fā)髻，蒼白的面皮上敷著精致的淡妝?！斑@里不是警局。”他回過神來，咬牙切齒，仿佛要把自己的牙齒咬碎?！斑@里他媽的不是警局。你們在糊弄我的大腦。你他媽的以為我真的在乎嗎？你以為我真的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嗎？”

“吾是伊壁鳩魯，吾是快樂之國王，吾之所行乃善事。”那些無面之人立正，轉(zhuǎn)身，齊齊看著他，一同開口，“快樂即善，快樂即有福的生活的開端與歸宿。倘若抽掉了嗜好的快樂，倘若抽掉了愛情的快樂以及聽覺與視覺的快樂，我就不知道我還怎么能夠想象善。如果我不能讓你快樂——”

“下去，讓我們兩個單獨待一會兒?！蹦桥讼蛑切o面之人投去淡淡的一瞥，于是那些人全都灰溜溜地走了，突然間消失不見。她漫不經(jīng)心地笑了笑，向柏拉圖伸出自己的右手。“天照。”女人自我介紹道，“聽說你向瓦爾基里小姐打聽過我，現(xiàn)在我來了?！?/p>

柏拉圖想象著這位女士平日里的模樣，想象著她坐在書桌后，像女王一樣大權(quán)在握，注視著她的城市中發(fā)生的一切，而她的帝國卻絕不僅僅是現(xiàn)實的疆域，還有從世界各地不斷涌入的夢的數(shù)據(jù)流。女王想干嘛就干嘛，她掌握著一支軍隊，叫警察抓誰就抓誰。她監(jiān)視著好多好多場夢。浪漫主義的弊端在于想要月亮就好像真的可以得到似的，但對于這位女王來說，這話卻是極其務(wù)實的角度。她想要月亮的確就能得到月亮。如果她想，或者說有興趣了，她就可以找到任何一個她想找的人，知道任何一個她想知道的秘密，就算跑到火星去找外星人也未嘗不可?，F(xiàn)在，她逮到他了，不費吹灰之力，像逮到一只小老鼠。他終于引起了她的興趣，在這之前哪怕就在她的屋檐下待了那么久都沒能讓她往自己身上多看上一眼。她很難見。但如果她愿意，柏拉圖覺得自己或許很快就能知道父親的下落。

可天照并不是為了他的父親來的。

天照的目的是濕婆。所以她不會輕易告訴他父親的下落。

天照問：“告訴我，伊壁鳩魯傷害到你了嗎？”

“不，沒有。”柏拉圖低吼道，聲音沙啞而凄厲?！坝心敲匆豢?，我的確沉浸在這幻象之中，但仔細(xì)一想就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這地方太完美了，美好到令我作嘔。幸福如此之多，反而令人傷感。這世上不可能真的存在這么好的地方，鄰里不一定和睦，路人不一定友善，同事會有勾心斗角，夫妻會拌嘴吵架，戀人也會分手，這才是我所認(rèn)識的現(xiàn)實?！?/p>

“真悲哀，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碧煺論u著頭說，“雖然這地方只是個烏有鄉(xiāng)，但程序設(shè)定的環(huán)境卻是你內(nèi)心真切的映射。對伊壁鳩魯來說，享樂主義是數(shù)字模擬環(huán)境的基石，人人都有權(quán)在它的世界裹過著舒適的生活。它編織的幻象是如此宏大如此精妙，像現(xiàn)實世界一樣栩栩如生，總能為你提供外界所不能提供的快樂?！?/p>

柏拉圖閉上眼睛，吸氣，吐氣，深呼吸，告訴自己要冷靜。冷靜。必須冷靜。像冰一樣冷靜。沖動于當(dāng)下的處境而言無濟于事。形勢如此，承認(rèn)或否認(rèn)都毫無益處。想到這兒，他睜開眼睛，問道：“你剛才說，伊壁鳩魯？”

“我們的人工智能，管理著成千上萬個獨立的夢境，用來照顧你還真是大材小用。“天照慷慨地解釋道，“體會到那種快樂了嗎？我們不會受制于人。多年來，我們在接受黑色構(gòu)造體的饋贈的同時，也著手利用現(xiàn)有的技術(shù)建立自己的夢中世界。我們讓人工智能來運行夢境，深入人類大腦，向大腦皮層模擬并釋放神經(jīng)脈沖，由此造就夢的形式，夢的內(nèi)容。雖然我們?nèi)詻]辦法打通人與人之間的夢，但卻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獨立的小世界，其完美程度稱之為天堂也不為過?！?/p>

“聽起來像是失樂園?！卑乩瓐D說，“這是一種視覺映像，映射并滿足人的一切需求?！?/p>

天照被他的話逗笑了，那張冰冷的小嘴的冰冷的嘴角向冰冷的天空呵出一股冰冷的水霧?！耙驗檫@就是失樂園的精簡版本啊。我們構(gòu)建了情境，用真實、自由的欲望代替了現(xiàn)存補償物。失樂園是一種新式景觀技術(shù)。”

“那么，”他又問道，“請告訴我，這里是哪兒？”

“烏有鄉(xiāng)。我前面已經(jīng)提過了?！碧煺蘸蜕频鼗卮鸬溃斑@里不像失樂園那般完美無瑕，但原理是相同的。如果你想弄得更清楚點，這里是一個審訊程序內(nèi)部。也就是說，這地方同樣是一個虛擬現(xiàn)實程序，由伊壁鳩魯分析并編寫你的夢境，所以你在這兒無能為力，什么都做不了，不是夢的主人，只能享受或忍受我們施加你的一切。”

?“噢，您可真好心，愿意對我說這么多?！卑乩瓐D突然笑了起來，說道，“但我恐怕不能勝任您的要求，找不到您想找的那個人?！?/p>

“沒事，我知道你已經(jīng)盡力了。我對你說這么多，是因為你是一個好孩子?！碧煺找膊[著眼睛笑了起來，投射出高高在上的憐憫的目光。“我同情你，孩子。你覺得有父親、母親和戀人來組成穩(wěn)定的家庭就是幸福，但這種平凡的幸福只是大部分人都會有的生活而已。絕大部分人都擁有你夢寐以求的這些東西，而他們追求的是錢財、名聲和地位。這個世界只是給了你一份工作、一個家庭，如果連這種簡單的幸福對你來說都因為太多而好得不像是真的，那你就太可憐了。當(dāng)然，那也不是你的錯。有些人擁有的太多以至于完全沒認(rèn)識到自己究竟擁有什么，而你擁有的太少所以失去的每一件東西都看得清清楚楚。世界幻滅了不是？”

“你到底想說什么？”柏拉圖咬著嘴唇，表情趨于木然。

“你不能責(zé)怪伊壁鳩魯?！碧煺照f，“它只是一臺機器，想要用自己的方式給你溫暖，順便套出一點情報。至于我？我尋求的不是審問，也不是逼迫，而是合作。我想要和你談?wù)?，就這么簡單?！?/p>

柏拉圖一言不發(fā)，臉沉了下來，盯著這位高貴的女士看了許久，齒縫間終于蹦出那句簡單直接的臟話?！拔矣憛捘愕穆曇簦窈匙右粯与y聽。”他又接著說，“讓我當(dāng)一個背叛者的前提是，讓我割開你的喉嚨，看看里面流著的是爬蟲還是豬玀的血?！?/p>

天照有那么一刻像被這話激怒了。她的臉色陰晴不定，幾度變幻，但下一刻卻如云銷雨霽，展露笑顏。“人家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話一點兒都不假。”她蔑笑道，“你跟那人經(jīng)常待在一起讓你也變得粗魯?！痹聫暮窈竦脑茖雍竺驺@了出來。她做了個夸張的表情，故作害怕?！鞍?，別那樣看我，你現(xiàn)在很生氣？因為我說中了你的心事？還是因為你的確心動了？以眼神恐嚇一位淑女可不是紳士之舉。你想要人人幸福，你想要正常的生活，但你得不到。于是你看著我們賜予你的這一切，你打從心底里抗拒它，因為你知道你得不到?！?/p>

“婊子?！彼瘩g道，言辭簡短有力。

天照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昂冒?，你還在生氣，因為伊壁鳩魯在這里給了你一個家又親手奪走了它。其實，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提議，那這樣的生活未必不能成真。只要你肯接受著的生活，這情景就是你的現(xiàn)實。有了我的幫助，這世上沒有什么可以難倒你。”

柏拉圖沉默不語，當(dāng)自己什么都沒聽見。他克制了一下子離開此地的沖動，以一場憤怒的大火席卷一切，但說實話他根本做不到，這里是為他準(zhǔn)備的牢籠，他沒辦法離開。

“你想要什么？告訴我?！疤煺绽^續(xù)說道，“不說？呵，不著急，今天先不談合作。既然你還在氣頭上，那不如先待在這里冷靜一下。”

“你想把我困在這里多久？”他皺起眉頭，再也無法扮得冷漠。

“不知道。也許是一天，也許是一輩子？在我下一次到來之前，想清楚你要什么吧，我們再來好好談?wù)?。”天照笑了起來，涂成銀色的小牙齒泛著刀刃一樣的光。然后她的身體像受高超的剪輯師操控似的，漸漸淡出了，如鏡中花、水中月，悄然扭曲，緩緩消散。

柏拉圖略一遲疑，縱身撲了上去。但他撲了個空，一個趔趄，飛身撲倒在沙灘上，嘴里滿是海水的咸腥和泥沙的苦澀。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食物的香氣，男孩和女孩的嬉戲打鬧聲從遠(yuǎn)方傳來，分明虛假，聽起來卻如此真實。漫漫長夜，多云的黑空下，若有若無的哭泣聲壓過了遠(yuǎn)方的歡笑。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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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宇鐳??

題圖 《新世紀(jì)福音戰(zhàn)士》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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