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頭存在千年的巨龍。

????相信我，人肉相比于其他生物的肉，又酸又苦，所以龍是沒必要吃人的。你們總把自己想得過于美味，好像你們是甘于嚼草的乳牛。其實，你們飽食肥肉與米谷，長出的肉卻不足你們牲畜的十分之一鮮美。

????我也盡量不去捕獵被矮矮圍欄圈住的“牧場”里的牛羊，可那么大塊地，你說占就占？高高飛在天上，居然還看不到邊。零零散散的我還以為是些剛褪完毛的野羊，吃了兩只便被大財閥高價送上了懸賞欄。

????就這樣，我又遇到了這世紀的第一個人類朋友，王國的勇士：加蘭斯·卡西萊奧。

????“你就離王國遠一點。你每次只是淺淺地從云里露了個臉，那些吟游詩人就要在城里的酒館里到處夸大你的污名?！苯鸢l(fā)碧眼的王國女騎士義正言辭地勸告我。

????“我沒做錯什么?！蔽矣貌惶珮藴实娜祟愓Z言反駁她。

????“我知道那些都是莫須有的罪過，多嘴的人們強加于你的，可那些煩人的吟游詩人一唱《屠龍英雄》，周圍的人們又會馬上盯著我。我也很苦惱??！”

????平日在城中端莊又嚴肅的卡西萊奧騎士，在一頭巨龍身邊絮絮叨叨地訴苦。

????“我的朋友，這你得怪這些人類，而不是怪我?！?/p>

????“我沒有在怪你，我跟他們是解釋不通的。他們寧愿信我背地里跟一頭龍分贓，也不會信你是我朋友的。”加蘭斯雙手抱膝，像個小孩般委屈地把生著卷發(fā)的腦袋埋進膝間。

????我伸出翅膀，為她防住山頂橫沖直撞的風沙。

????“所以你打算怎么辦？其實我還蠻感動的，你還肯抽空來看我?！?/p>

????加蘭斯猛地抬起頭狐疑地望著我，我覺得很有趣。

????“你也知道我很忙啊，鄰國又開始挑釁王族了?！奔犹m斯伸出一只手，我知道她又要撫摸我了。可惜龍族全身被硬鱗覆蓋，輕柔的撫慰我根本感受不到。

????——讓她摸我的舌頭的請求太過可怕，只能想一想了。

????“讓他們打戰(zhàn)！然后你騎著我，我們一起擊潰敵軍，這樣你的人民就不會想著要你殺我咯。”我揶揄她的苦惱，也托出我的計謀。

????“閉嘴！奧瑞姆。我確實想騎著你向人民表示你的立場并不在他們對面，但是！”我的朋友頓了頓，撫摸著我鮮紅龍鱗的手指用力按了按我盔甲下的皮膚，“我絕對不會讓人類的戰(zhàn)爭爆發(fā)的。”

????“我會關注你的，如果你不能阻止開戰(zhàn)，并因騎士身份被迫踏上戰(zhàn)場，我會幫你?！蔽野涯槃e過去，西邊有一塊平原，上面牧草長的跟人齊肩高，那是千年來兩國發(fā)生尖銳矛盾后舉行戰(zhàn)爭的固定場地。

????茂盛的牧草下埋著的是森森骸骨，七十年前兩位快要斃命的老國王就在那兒葬送了總計兩萬年輕人的性命。

????加蘭斯沒有說話，我翅根下的肌膚感受到了她騎士盔甲的按壓。

????“避開人群好好睡一覺吧，有我在，蟲子不敢過來的?！?/p>

????我支起翅膀，環(huán)著加蘭斯蜷臥起來。

????就像，野原上的逃荒者，湊在篝火跟前那樣。

????我呢，實在太孤獨了，可能已經(jīng)是個在雪夜里凍壞身子的將死之人，即使是將手伸進火焰里也再不會擁有任何感覺了。所有的溫暖，都只能從心中的幻想中獲得……

?

????在那天之后，我有意無意地飛到那座開始被打掃的野原，草海被一點點吞噬，正如戰(zhàn)爭邁著沉重而又無法撼動的步伐走來。兩個國家的人都很亢奮，人口增長使他們這次的戰(zhàn)斗只會比以往任意一場都宏大且殘忍。

????加蘭斯始終沒來，我心亂作一團，誰能想象得到？一頭駭人的巨龍其刀槍不入的外殼包裹著一顆為人類癡狂的心。

????最后，在一個清晨，加蘭斯穿著戎裝，斗篷上掛滿潮濕的碎葉，踩著露水來到了我的身邊。

????“我要走了，我的計策都失敗了，兩邊的人們也都渴望打仗，我……”加蘭斯的聲音哽咽了，而我的心情則激蕩起來：

????“無妨，我的朋友?！蔽覐纳筋^一路望著她苦著臉爬上來見我，我以為她想通了。

????“你忠實的龍族朋友聽從您的調(diào)遣?！蔽易院赖貙λf道。

????“不，我只是來和你道別的，我不準你參戰(zhàn)！”她的神情變得很掙扎，她連皺起眉頭的樣子都那么好看，可惜這句話可一點都不如我意。

????“為什么不準我去幫你？！”我質(zhì)問她，那片戰(zhàn)場兩天前就被清掃好了，我不可能丟下她不管。

????“聽著，奧瑞姆，你知道的，這是人類之間的戰(zhàn)爭，你是龍，不是沒有立場的馬！”

????“我是你的！我不屬于其他人或是其他勢力。”她激動的情緒在我龐大的身體里流竄，我忠誠的心以數(shù)倍的激動還與她。

????“求你了，你冷靜點兒?！彼龓缀跏前笪液煤寐犓祟悓用娴慕忉?，“試想一下，存在了千年的巨龍突然參戰(zhàn)了，并且?guī)臀覀兊膰亿A得了戰(zhàn)爭。然后呢？”

????“然后我會被你們國家的人歌頌，被另一個國家的人憎恨?！蔽遗滤f我不冷靜，便以無所謂的口氣說出我早就考慮好的結(jié)果。

????“不，我就怕你這么想……即使你為這個國家贏得了戰(zhàn)爭，人們依然懼怕你，討厭你，害怕你會變卦幫對面殺自己人，也害怕因為你的存在讓其他國家也尋找其他可怕的存在?！?/p>

????我沒說話。

????“人類的戰(zhàn)爭會變成巨獸的戰(zhàn)爭，而你也將永遠失去清凈，不斷地會有人來規(guī)勸你或是討伐你……”她扶著我的身軀，差點當我的面哭出來。

????“我的心都是你的，誰也撬不走我，誰也殺不死我?！蔽揖髲娭?。

????“不，別這樣，求求你了，奧瑞姆，奧瑞姆！他們無法殺死你，所以你得不斷殺死他們，可是呢，你的名聲會越來越恐怖，直到永遠無法被清洗。安安靜靜地待在山頭吧，就像你這一千年一樣。不要插手任何事，我會沒事的……”她的語速變得急迫，生怕我打斷她，她一面警告我，一面憋著眼里的淚。

????“你如果死了呢？”我冷靜下來，問身前的這位勇者。

????“我……”加蘭斯號哭起來。

????“如果你死了，我繼續(xù)活著，無法死去，對我怎不是一種懲罰？！我寧肯跟你安度幾十年，余生被人類永遠憎恨與追殺，那些跟你相比起來都是無所謂的。你若是想，我可以為你打下一個王國，你將擁有自己的人民，自己的領土，自己的……丈夫……”

????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泣，從五年前她被人用傳說騙上山頭前來挑戰(zhàn)我那時起，她便一直保持著“加蘭斯永不落淚”的習慣。哪怕當時被我嚇得差點尿褲子（她夢囈透露的），也沒讓淚水流出眼眶。

????我聽著她的哭聲，復雜的感受碾過我的腦海。我雖然活得很久，但卻從不思考與學習，我把我能想到的一股腦全部抖了出來，只是因為不知道日后還能在什么情況下說出口。

????“我愛你，奧瑞姆，所以我不希望我死后你千年的生活被破壞?！彼目蘼暵淞讼氯ィ@個女孩，連告白的語氣都變成了悲哀的憐憫。

????“遲了，我的生活早就隨著你的到來一去不復返了?！蔽覟樗男穆犃怂脑捈雀吲d，又難過，最后居然演變出了短暫又真實的平靜。

????“奧瑞姆……”

????“我也愛著你，加蘭斯。”我第一次讓這個詞語從心里飛出來，狹長的鼻腔差點被它燙傷。

????“能親耳聽到你親口說出來，我死而無憾?！奔犹m斯天使般的臉上綻放出一個令我醉心的微笑。

????“所以你的決定是……”

????“我會去參戰(zhàn)，這也是我身為王國勇士的責任，但求你不要出手，我有你的愛為我做加護，我一定有驚無險。”加蘭斯平靜地說著，扶住我的下巴，吻了吻我的眼睛。

????“加蘭斯……”我心里酸得不得了，幾乎快要哭出來，如果這是加蘭斯的最終決定，我再繼續(xù)攛掇她會生氣的。

????“我是你的，誰都奪不走，再見！”我被這句愛語禁錮在了山頭，甚至不敢去傾聽戰(zhàn)場上悠揚的呼聲。

????我度日如年，甚至沒有食欲，有好幾次，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保持著被她親吻的姿勢，屈折的關節(jié)發(fā)出絞痛，我卻不理不睬。明亮的月光涂抹在我的鱗片上，喊殺聲居然還未停息。

????這樣的時間隨著痛苦的減少而逐漸遠去，最后，我覺得我的心消失了，我成了一座雕像。

????“嘿！奧瑞姆，我回來啦！”一位少女騎著我僵化的脖子，拍著我的腦門，我費力地睜開眼睛，好讓陽光能照進我的絕望中來。

????然后，我看到的不是東升的太陽，而是倒掛著的歡笑著的我所想念著的加蘭斯的臉！

????她的金色卷發(fā)像水母優(yōu)柔的觸手隨風輕輕搖擺，陽光愛撫著它們，我看到我的加蘭斯渾身散發(fā)著光芒。

????“你真的回來了嗎？”我一說話，淤積在皮膚上的泥沙就紛紛剝落，不再是一身戎裝的加蘭斯露出了天真的笑臉：

????“那還用懷疑嗎？多虧你的加護，我從我的葬禮上爬起來了?！?/p>

????“啥……啥？”我的骨頭發(fā)出一陣陣脆響，我吃驚地伸直了身體。

????加蘭斯靈活地從我身上跳了下來，鮮艷的蛋糕裙上沾了泥沙。

????“我們讓那個國家吃到了大敗仗，在我老死之前肯定是寶貴的和平年代……嗯，就是不知道我被你復活后還會不會有老死這么一說。”

????“誒？我的朋友，我只是待在這里，自從你走后我甚至動都沒動。”我的力氣飛速增長，抖落身上在消沉時間里淤積的風沙。

????“那我就不太清楚了，因為我已經(jīng)光榮戰(zhàn)死過一次了，所以王國免除了我要繼續(xù)為國獻身的責任——我現(xiàn)在自由啦！”最后六個字加蘭斯拖得很長，陽光下的她無比耀眼。

????我難以壓抑心中的狂喜，一個俯沖飛下懸崖，自由的風在我耳邊吟唱天神的慈悲，入水的浪花洗滌我緊密結(jié)實的鱗片，我甚至感覺到了湖水吻過我的身體時的酥麻。

????當我從湖底直飛沖天時，我身下的水霧里誕生了新的彩虹。

????我一塵不染地飛回我的加蘭斯身邊，加蘭斯親昵地貼在了我的胸前。她的絲綢禮服跟不上她心急的動作，發(fā)出一些奇怪的響聲。她瘋狂地親吻我鮮艷的鱗片，恨不得掛在我身上永遠不下來。

????“我的奧瑞姆，我的奧瑞姆，我在那戰(zhàn)場上滿腦子都是你，毒箭讓我生不如死，我全靠想著還要見你，才重新醒過來的。我再也不要跟你分開了……”

????我用翅膀支著地，伸出前爪頭一次將她真切地抱住，長長的脖子折起來讓我的頭能更好的傾聽她帶上哭腔的呢喃。

????“再多這樣抱我一會兒吧，我能感受到你的體溫，我往后的生命里，再也不怕孤單了?！?/strong>

????我的朋友是位人人稱頌的勇者，是浩大圣戰(zhàn)的奇跡復活之人，她的名字是加蘭斯·卡西萊奧，我的命中注定之人。她是隱居者，王國的英雄，遠山巨龍的唯一主人。

????她的英名遠播，但常伴英雄的災厄與風波始終遠離我們。

????在這座人們世代訴說兇險的龍之峰，我們兩個幸福自在的活著。

口刀鴿子 2020/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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