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我不想再忍

今年三月，本文的主人公楊一，在公交車上發(fā)現(xiàn)安保員盯著自己手淫。

回家之后，她選擇了報警。在投訴、報案、做筆錄和等待結(jié)果的幾天里，她時刻擔(dān)心自己會被報復(fù)，她不得不反復(fù)確認信息不能被泄露。與此同時，她還要承受著家人、朋友們的指責(zé)：你為什么不能裝作沒看見？

最終，她爭取到了她想要的正義，那個盯著她手淫的人被行政拘留了五天。

但她心里的石頭始終沒有落下，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會被報復(fù)，也不知道下一次，如果再遇到這樣的事情，是否還能維護自己的權(quán)益。

以下是她的自述：

報警

那天下午，我和兩個朋友去吃飯。目的地離地鐵站還有段距離，我們要坐兩站公交。上車以后，公交車前面的四個位置是面對面的，我們仨坐了上去，還有個位置坐著一個穿著安保員制服的男人。

我照常拿出手機來玩，過了一會兒，感覺脖子不舒服，抬起頭活動。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坐在我斜對面的男人，正直直地看著我。以往遇到這種情況，我會看回去，直到對方不再看我?？墒沁@次，當(dāng)我直視那人時，他也一直盯著我的眼睛，眼神沒有躲閃。

我遲疑了下，想他可能也沒有惡意，畢竟我也一直看著他，還沖他笑了一下，但是他的眼神沒有任何變化，還是直直地盯著我，我趕快把頭低下了。

微信消息彈到手機上，朋友說，對面那個人的褲襠拉鏈好像開著。我下意識地看去，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的手，一直放在生殖器的位置揉搓。我抬頭，又和他的眼神對上，和剛剛并沒有什么分別，我想這或許并不是什么巧合。

我很想一邊拍下視頻，一邊指著他問：你在干嘛？但又害怕他做出什么過激舉動。于是我把手機放在肚子稍微往上一點的位置，假裝低頭看手機，偷偷地錄下視頻。他是公交車上的安保員，即便我之后舉報，也應(yīng)該能夠確認身份。

剛開始，我只想拍到他手上的動作，拍了幾秒后，我把攝像頭稍微抬高了一點，通過視頻里的畫面，我看到那個男人還在直直盯著我，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下。看到那個眼神后，我慌亂地結(jié)束了視頻錄制，只錄了八秒鐘。

到站以后，我的腦子是亂的，根本無法抹去他的動作和眼神。等到公交車走了以后，我才想起要看車牌號，于是我翻看了支付寶的乘車記錄，記下了是哪一路公交，上下車的時間點和地點。

到吃飯的地方后，我打了12345的電話，但沒有接通，于是我在微信公眾號上填了投訴信息。

晚上回家路上，我開始跟朋友發(fā)消息，訴說自己的遭遇。我說必須要讓這種人受到懲罰。但朋友卻很平淡地說，沒必要一直想著這件事，影響自己的情緒。我很吃驚，我并不覺得這是一件能夠輕易忘記的小事，我無法迅速從當(dāng)時的恐懼和難受里脫離出來。

我必須做點什么。想到12345的處理可能會比較久，我查了公交集團的電話，撥打過去，接電話的是位女性，我告訴了她事情的經(jīng)過，時間和地點，她說等有結(jié)果之后就聯(lián)系我。

投訴過后，我突然意識到，他的行為可能是違法的，公交集團的調(diào)查只是公司內(nèi)部的處理。我又打了110報案，再次講述了整個經(jīng)過。

之后的一個多小時里，每隔一會兒，我就會接到一通派出所的電話，跟我反復(fù)確認細節(jié)，直到夜里12點多才停止。最后一通電話里，民警告訴我第二天一早去派出所做筆錄，我還擔(dān)心是電信詐騙，問了他的名字和警號。他告訴我可以在網(wǎng)上輸入號碼，就能顯示是哪個派出所，也可以打110進行確認。

確認無誤之后，我答應(yīng)第二天一早去做筆錄。

恐懼、恥辱

那天晚上，我?guī)缀鯖]怎么睡。兩點多時睡著，醒來的時候天還黑著，一看手機才四點半。我感覺心跳很快，有點喘不上氣，我開始擔(dān)心自己這么做會被報復(fù)。

我很想再打電話給派出所，要不我不報警了，假裝這件事沒發(fā)生，也請他們千萬不要泄露我的個人信息。但已經(jīng)沒用了，那么多條通話記錄躺在我的手機列表，我也沒法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怎么著也得硬著頭皮走下去。

于是我想，等去派出所的時候我一定要換一身衣服，再扎個和前一天不一樣的頭發(fā)，甚至擔(dān)心，我是紅色的頭發(fā)，會不會很容易被認出來。再之后，等到事情完全結(jié)束，我是不是應(yīng)該換個手機號碼，才能保證自己絕對安全。

翻來覆去睡不著之后，我開始整理第二天需要的材料。

當(dāng)時我拍的視頻儲存在手機相冊，第二天去派出所肯定要給警察看，我擔(dān)心他們看過之后就會刪掉，就留了視頻備份。又在備忘錄里記下自己的訴求。

等天亮之后，我覺得沒有那么害怕了，還是決定按照前一天的裝束去派出所。

整個過程無比煎熬。在做筆錄的過程中，警察會反復(fù)問詢細節(jié)。那個男的年齡多大，褲襠拉鏈?zhǔn)遣皇情_著，有沒有看到生殖器外露。

我不覺得這是一件丟臉或是羞恥的事情，可當(dāng)我描述當(dāng)時的場景時，我還是無法說出“生殖器”這三個字，全程用“那個地方”“那里”來代替，每回憶一遍那個場景，都讓我覺得惡心。警察要查看視頻時，我也根本不敢點開它，只是打開相冊，讓他們自己點進去看。可能是怕我在網(wǎng)上傳播，或者影響我的情緒，他們在刻制光盤取證后就把視頻刪了。

最后，警方給我了一份受案回執(zhí)單，上面寫著“XXX被猥褻案”。看到這幾個字時，我感到無比恥辱、憤怒，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成為“猥褻”的賓語。

質(zhì)問

在等待結(jié)果的那幾天，我的精神狀態(tài)非常糟糕。最讓我痛苦的是，我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卻一次次被家人和朋友指責(zé)，質(zhì)問。

報案之后，我給家里人打電話，說了這件事。我一再強調(diào)，我是在大概率能保證自己安全的前提下才會報警，那人所在的公交線路跟我日常通勤的范圍并無交集，他也沒有途徑得知我的個人信息，他基本沒可能找到我。但我媽的反應(yīng)卻出乎我的意料，她指責(zé)我在惹事，太過沖動，不考慮自己的安全。甚至問我，為什么不能裝作沒看見？如果我不盯著那個人看，怎么知道人家看我？

這太荒謬了，明明我在被侵犯、被騷擾，為什么要裝作看不見？

說實話，當(dāng)時我心里也很害怕?？僧?dāng)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我會被報復(fù)的時候，我就像瘋了一樣跟她吵架。我告訴她，如果我沒有報警，我可能自己就會想不開。當(dāng)時我太過偏激，我甚至威脅她，要是再反復(fù)提這件事，我可能在被報復(fù)之前就自行了斷了。我說完這番話后，她沒敢再說下去?，F(xiàn)在想想，那幾天媽媽也跟著我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壓力。

后來，我努力不讓自己再想這件事，只希望能趕快有結(jié)果。結(jié)果晚上11點左右，我姐又給我打了視頻，聊到這件事，她告訴我在社會上這樣的情況很多，沒必要以卵擊石。她說是我看社會新聞看多了，產(chǎn)生了厭男心理。我解釋不清，我報警只是為了求心安，不然我會一直陷進去。最后她訓(xùn)斥我說，我看你有很嚴(yán)重的心理問題。

那天，還有個從小玩得好的男生朋友，看到我發(fā)在朋友圈的經(jīng)歷后，給我打了電話。他猜想我沒戴口罩，那人能看到我的臉，才會那樣做。我說，車上所有人都戴著口罩。他執(zhí)著于我被盯上的原因，他說，可你也沒有穿著暴露，或者主動勾引人家。我沒有告訴他，我當(dāng)天只是穿了再普通不過的牛仔褲和大衣，甚至也沒有化妝。我問他，就算穿得暴露又怎么樣，和那個人有什么關(guān)系。

他說理解，意思就是“我可以騷，但你不能賤對吧？”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做了我能做的所有努力，錄了證據(jù)，進行投訴，還報了警，可我的心理建設(shè)已經(jīng)完全崩塌。不管公安有沒有作出處罰，我都時刻活在擔(dān)心被報復(fù)的恐懼中，被家人質(zhì)疑，被朋友誤解。而如果沒有處罰，那就意味著我白白遭受了這一切，可我為什么要承受這些壓力和痛苦？我想不到答案。

混亂

我捱過了那個周末，繼續(xù)去公司上班。

可我的世界似乎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我坐在公交車上，一看到戴著紅袖章的安保員，就會聯(lián)想到之前的場景，于是我盡可能避開視線，可腦子里還是亂糟糟的。每當(dāng)我想起這件事，就會渾身發(fā)抖，喘不上氣。

那天上午，公交車隊的人來電回訪，告訴我如果公安作出處罰，公司便會和那個男人解除勞動合同。我想不起來當(dāng)時我是怎么應(yīng)答的，只記得我又反復(fù)和對方強調(diào)，不要泄露我的個人信息和監(jiān)控錄像。我后悔那天晚上沒有直接報警，多一個人知道我的電話就會多一份不安。

那天，派出所也聯(lián)系了我，希望能有朋友作證。因為視頻時長只有八秒鐘，那個男人又坐在司機后面的位置，監(jiān)控上看不清晰，無法證明他一直盯著我手淫。

幸運的是，與我同行的朋友，愿意來做筆錄。

第二天晚上，我在和朋友聊天的時候，提到這件事可能會帶來的后果，她想如果那個男人被拘留，會不會留案底，影響他孩子以后的讀書或工作。聽到這樣的話，我一下就像炸了毛的獅子，開始回擊。

我實在不知道，為什么連我為自己維護權(quán)益的正當(dāng)性都會被質(zhì)疑。錯的難道不是那個對著我手淫的男人嗎？他做這些的時候，為什么不考慮會給孩子帶來什么后果。

看到我情緒激動，朋友終止了話題，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要說，我只是希望我的朋友能和我站到一起，痛罵那個男人，支持我的決定。而不是讓我裝作看不見，覺得我有心理問題，還要為那個男人的家人著想。

后來我想，可能在情緒激動時，我會錯了朋友的意思，她只是想讓我在冷靜看待這件事，不要一直陷進去，可以處理，但不要讓自己的身心健康受到傷害。

只是要做到這一點太難了。

這一次不想忍回去

這件事情勾起了我許多相似的回憶。如果時間再早一點，我可能也會忍回去，裝作沒看見。

在和我媽反復(fù)爭論的過程中，我問她，如果那天他不是盯著我手淫，而是更嚴(yán)重的舉動，我是不是也要選擇沉默，因為怕被報復(fù)。我媽否認，肯定不會有更嚴(yán)重的情況，畢竟是公共場合，怎么會有人那么肆無忌憚。我和她舉了很多新聞里的案例。后來她嘆氣說，看來地方大了什么人都有。

但這根本不是地域問題。我十二歲以前，住在煤礦附近的鎮(zhèn)上。當(dāng)時，我和兩個比我小一點的孩子在家附近玩，一個看起來二十多歲，個子差不多一米八，體形也比較壯的男性朝我們走過來打招呼，和我們一起玩。那時我們都以為這個大哥哥很好，愿意和小孩一塊玩。

他追著我們跑，結(jié)果跑到半路，我回頭看，發(fā)現(xiàn)在不遠處，他蹲了下來，抓住了一個小孩抱在懷里，把舌頭伸進了那個小孩嘴里。我覺得不對勁，馬上就跑了，但是離家還有一段距離，根本跑不過他，也沒有力量掙脫。

我問我媽，你還覺得這是地方大小的問題嗎？我媽沒有說話。我們都無能為力。

因為情緒一直都不穩(wěn)定，朋友問我是不是有應(yīng)激創(chuàng)傷，這次是不是被刺激到了。我仔細想，越來越多的經(jīng)歷開始被回憶起來。去年和同學(xué)一起出去時，天氣特別冷，我們抱在一起取暖，旁邊有個男摩的司機走來走去一直盯著我們看，我覺得不舒服，但也沒說什么。后來太冷了，我們就臉貼臉靠在一塊，那個摩的司機還在看我們，他用一種戲謔的口吻問我們，“你倆是同性戀嗎？”我白了他一眼，很想罵他，但是忍下了。

2020年年初，我去小區(qū)的理發(fā)店理發(fā)，家里人說理發(fā)店老板動作麻利，半個小時就能理完?？衫戆l(fā)的時候，那位老板全程把話題往性上引導(dǎo)，剪劉海時，他的手時不時往我的胸脯上靠，我當(dāng)時只是一個勁往后躲，連呵斥的話都說不出口。那天，通常半小時的修剪，我理了一個多小時。

像這樣讓我不舒服的場景有太多。從小家族里的男性長輩、鄰居在聊天時，總是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大言不慚地開黃色玩笑。我參加過的婚禮上，許多賓客會一同起哄，將甚至根本不是夫妻的男女推搡到一起，讓他們做些帶明顯的性暗示的動作。長大后，等我意識到這些，再聽到那些話時，只能憤怒，依舊不敢去反駁制止他們。我覺得自己太懦弱了，懦弱到恨自己。

但這次我不想再忍讓了。我沒法確定那個男人之后會不會繼續(xù)這樣做，但我想讓他知道，他會為自己的行為付出點代價，哪怕是警告。

周三下午，我終于接到了派出所的電話，得知處理結(jié)果：行政拘留五天。我終于松一口氣，起碼我的努力不是沒用的。

我把結(jié)果告訴媽媽，她沒有再否定我，只是勸我一定要注意安全。但她也提醒我，如果之后遇到類似的情況還是不要沖動，干多了這種事對名譽也不好。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和她辯解，只希望這件事趕快過去。

后來，有個朋友發(fā)給我韋伯的一段話：“必須強迫自己的心腸堅韌，使自己能泰然面對一切希望的破滅；這一點，在此刻就必須做到——不然的話，連在今天有可能的事，他都沒有機會去完成?！彼磸?fù)告訴我：不管結(jié)果是什么，我們永遠站在世界的同一邊。

我很感激有人愿意和我站在一起。但我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次是否還可以這么幸運，事情恰好發(fā)生在離我工作單位和住處遙遠的地方，我不至于被輕易找上；那個人恰好是公交車安保員，我可以錄視頻取證，有途徑找到他，最后，恰好有人愿意給我作證，回憶對她來說也無比窒息、痛苦的畫面。

我抵達了我想要的結(jié)果，可我也知道，這只是走運而已。

作者??楊一??|? 內(nèi)容編輯??何曉山??|? 編輯??菠蘿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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