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咒(1)〔花憐〕
牢房內(nèi)嘀嗒作響的水聲引得人不適,寒意頓生。已經(jīng)生了銹的鐵門在這一天,竟被人吱吱呀呀的打開了。
“謝憐,謝憐!趕緊出來!”牢頭拍打著牢門,震下簌簌塵灰,污染了牢獄內(nèi)本就污濁的空氣。
“在,何事?”
少年溫和沉穩(wěn)的聲音響起,一襲白衣,因為牢獄內(nèi)的環(huán)境而不免沾染上蒙蒙灰色,可整個人仿佛在發(fā)光,和這幽深黑暗的地牢格格不入。
謝憐在城中并無本職,只是經(jīng)常在城口張貼賞金的告示欄上拿取任務(wù),或是幫人捉賊,或是替人勞動,零零散散,什么都有。而直到有一天,謝憐因替城中百姓取回官府搶奪的財務(wù)而被官府緝拿,但因謝憐本就武力高強,地方官是怎么也抓不住他。
這次能抓住謝憐,還不是上面派了幾十號人,日等夜等,最后群起攻之,好不容易把謝憐制住了——雖然也不知是因為那伙人技術(shù)了得還是因為謝憐不想打了……
“咳咳,上面說了,近來吸血鬼暴亂,派你去執(zhí)行任務(wù)。要是能成功刺殺吸血鬼,賞金少不了你的,要是完成不了……哼?!崩晤^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眼神頗為狠厲。
“大人,可我的職業(yè)似乎不是做這個的,你不覺得應(yīng)該換換人選嗎,比如吸血鬼獵人什么的?”謝憐無奈地揉了揉眉心。
“廢話少說!讓你去你就去,賞金還要不要了?!”那牢頭罵罵咧咧的,駁回了謝憐的意見,把他丟出了牢房,“臟死了,趕緊去清理一下然后趕緊出發(fā)!”
半個時辰后,城門口。
謝憐盯著面前黑黑方方的物事,不禁流下一滴冷汗:“棺材?”
“謝憐,聽好了,到時候你藏在這具棺材里,我們把你運到吸血鬼的老巢,蓋子打開的一瞬間,你就拿這把銀匕首殺了他?!惫賳T塞給他一把頗為精致的匕首,警告道,“莫要耍什么花樣,我想你不會愿意嘗受火刑的滋味?!?/p>
謝憐微微汗顏,點頭稱是。他躺進棺材里,棺材板便隨即閉合,視線一片昏暗。而后,就是自己被抬起來的感覺,好像放進了一輛馬車?yán)?,晃晃悠悠地運輸著。
正好有空去思考一下目前的狀況。謝憐一邊摩挲著自己的佩劍,芳心,一邊暗忖著:最近吸血鬼確實有些躁動,除去郊外碰見的幾只,幾個膽子大的甚至還跑到城里了,他自己倒是解決了不少。但現(xiàn)在能以這么大陣仗去見的吸血鬼,看來名權(quán)地位不簡單,說不定是什么王公貴族,自己要越發(fā)小心了。
棺材晃晃悠悠的,伴隨著車輪吱嘎作響的聲音,須臾,停住了。
棺材外響起悶悶的聲音:“大人,這是獻給城主的,請笑納?!?/p>
另一個聲音響起:“抬進來吧?!?/p>
隨后就是棺材被抬起的感覺,晃晃悠悠地一陣,又被放在地上,穩(wěn)當(dāng)了。
那聲音再度響起:“你們回去吧,那筆協(xié)議生效了?!?/p>
協(xié)議?
“是是是,我們這就走,這就走,嘿嘿……”
棺材外又安靜下來了。
謝憐暗道不妙,本來以為此行目的只是為了除惡揚善,沒想到似乎還被當(dāng)做利益的籌碼讓人給賣了??涩F(xiàn)在想逃也逃不走,這棺材構(gòu)造特殊,從里根本打不開,除了那個即將遇見的吸血鬼,還能有誰將自己放出來?
正在他思索之時,黑暗中,卻是響起了腳步聲。
即便隔著一口棺材,散在空中的銀鈴聲也依然清脆,來人步伐沉穩(wěn),卻又仿佛成竹在胸,辨別不出此人到底是堪堪少年,還是歷盡滄桑。
謝憐身體緊繃,只覺得胸腔內(nèi)心跳得飛快,手里虛握著的銀刃抓緊了。
是棺材板被打開的聲音,從外泄進一束光,晃的謝憐睜不開眼。棺材打開的一瞬間,他一把抓起銀刃,猛地起身,向眼前的身影刺去!
然而,對方速度要比他更快,謝憐的手,輕輕松松就被截住了。
并未從對方那里感受到殺氣,謝憐微微一愣神,適應(yīng)了棺材外明亮的燈光后,抬頭向眼前看去。
他看到一張惑人心神的俊顏。
毫無血色的肌膚也不輸常人的亮麗,反而襯得他越發(fā)妖冶神秘。一身紅衣如烈火一般狂野,生出幾分不羈張揚。長發(fā)散散鋪在身后,偶爾幾縷落在胸前,一顆極小的珊瑚珠藏匿其中,平添幾分活潑生動。一只黑色眼罩掩映在前額發(fā)間,化去了雙眼的銳利鋒芒,只留給來人一個柔和的視線,和唇角淺淺的笑。
毫無疑問,是個吸血鬼。
“我……”謝憐還從未見過如此風(fēng)采的男子,一時間怔住了,就這么和他互望著,沒有動作。
那男子也乖順的和他對望著,須臾,唇角揚起,笑得越發(fā)奪目。
他本就生的妖冶,再添一笑,更是動人至極。
鬼使神差地,謝憐仿佛被感染一般,也跟著他一起笑,半晌才理智回頭。
自己在干什么?命還要不要了?
心念電轉(zhuǎn),謝憐快速將手從這紅衣鬼手中抽出,砰地一聲掀翻了棺材。輔一落地,立即執(zhí)起銀匕首,疾步上前,朝著面前人的心口刺去!
然而,這鬼仿佛知道謝憐的下一步路數(shù)般,以毫厘之差避過,隨即立刻伸出手,再度制住了謝憐攻擊的手。
謝憐試圖掙扎,竟是沒松開。那紅衣鬼將銀匕首從謝憐手中輕輕抽出,沉聲道:“別玩這個?!?/p>
謝憐咬了咬唇——這是拿他當(dāng)小孩呢?可再多不滿,終究也是掙不開手。
也是神奇,這紅衣鬼雖然制住了他,卻沒讓他感受到一絲疼痛,同時謝憐也確定了一件事——自己第一次在力量上無法全力碾壓別人。
只覺后背起了一層冷汗,謝憐當(dāng)即改變策略,以另一只未被限制的手,一掌重重拍在對方的心口!
然而,對方不僅不畏懼,就連身子也不帶晃一下,反而帶著笑,點點頭:“這招漂亮?!?/p>
剛才這掌,謝憐可是出了七成力的,為何用在他身上卻仿佛不痛不癢?
謝憐心道:他該有多強!
怎么辦?自己處于如此逼仄的情形,打也打不過,逃也逃不掉,莫非,真的要成吸血鬼的口糧了嗎?
胡思亂想間,卻覺面前之人一手撫上他擊在心口的那只手,輕輕拍了拍,隨即溫聲道:“別怕?!?/p>
他看著謝憐,再次道:“別怕,我不傷你?!?/p>
謝憐卻不敢放松:“你們將我送到這種地方,讓我如何不怕?”
紅衣鬼搖頭道:“我不是和他們一伙的,信我。”
那只眼直直凝視著他,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卻珍重至極,耐心至極。那嗓音略微低沉,也透著股特殊的魅力,讓人心甘情愿地相信他,甚至連皺一下眉也舍不得了。
驀地,謝憐略微一怔,身形一松,問道:“你到底是誰?”
那只眼輕輕闔上,良久,兩片淡色的唇微微張開,吐字清晰道:“花城?!?/p>
鬼王花城?
謝憐腦海中忽然浮現(xiàn)出世人的評價——吸血鬼王花城,不怕光照,不懼銀器,是個人鬼具怕的存在。他的實力,他的過往,無人知曉,更無人敢追究。他生性狡猾多端,性情乖張,若是觸怒了他,所過之處必然血流成河。也因著他的財富與實力,人人都想巴結(jié)他,與他結(jié)盟為友。然此人性情怪異,想要嘗試的人無一沒有好果子嘗,具是家破人亡,慘絕人寰。
不過是出了城,竟是碰到了這樣的角色。
謝憐收回了出掌的手,后退一步,恭聲道:“我不知是怎么回事,原本只為除邪祟而來,現(xiàn)下的狀況,還請閣下解釋?!?/p>
花城平靜看著他,溫聲道:“閣下想知道什么,盡管提。在下必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能讓鬼王稱自己為“在下”,謝憐心中說不出的怪異,只好換了個稱呼:“那么,請花城主告訴我,方才你們提到的“協(xié)議”是怎么回事?”
聽到“協(xié)議”二字,花城斂了笑,道:“那則協(xié)議,其實是為了將被官員盯上的人類放出所立?!?/p>
“他們的行為阻礙了官府的利益,所以上面的人一心想要他們死。最好的方法,便是將他們裝扮成血仆,送進各路吸血鬼的宅邸。我無法,只能順勢照單全收,再事后放出。若是不收,指不定他們還要做些什么?!?/p>
他抱臂一笑,冷哼一聲:“為了自己的利益禍害他人性命,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不足為奇?!?/p>
觀他神態(tài),不似作假。但這樣說來,他的行為可就與世人的評論相違背了。
但他人的評論,謝憐自然是不大相信的。從剛才便能看出,花城實力不俗,明明可以反手緝拿他,卻只是單純化去了他的攻擊。而且,自己方才質(zhì)問花城時,他也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不耐煩,反倒是耐心至極,將事情的經(jīng)過一一道來,條理清晰。
謝憐心中生出一絲好感,語調(diào)也溫和不少:“我明白了,多謝告知。”頓了頓,又道,“還沒做自我介紹,我姓謝,單名一個'憐'字?!?/p>
花城慨然笑道:“重新介紹,我叫花城,不過,閣下若是能稱我為'三郎',那便再好不過?!?/p>
三郎,這名字,仿佛是在叫弟弟的名字。謝憐不禁道:“敢問,三郎貴庚?”
花城笑了笑:“十八?!?/p>
那便是比自己小了。
花城也道:“我觀閣下樣貌,想必已是弱冠之年?!?/p>
謝憐笑著頷首:“不錯。”
花城歪頭道:“那看來,我是應(yīng)該喚一聲'哥哥'了?!彪S即便正了身形,輕喚一聲,“哥哥。”
謝憐從來便孤行一人,像這樣家人間的稱呼,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體驗過了。心下突生新鮮,也喚了一聲:“三郎?!?/p>
兩人對立而視,隨即具是一笑。
事畢,謝憐準(zhǔn)備離開,向花城微微作揖:“三郎,那我先走了?!?/p>
花城道:“去哪?回那座城嗎?”他眼眸微闔,沉聲道,“哥哥若是現(xiàn)在回去,火刑大概是免不了了?!?/p>
謝憐心覺花城的話有理,遲疑道:“好吧,那我去看看附近有沒有什么能住人的地方?!?/p>
反正他一貫風(fēng)餐露宿,隨便找個山洞過夜,將就著也就過去了。
花城仿佛知曉了他的心思,提醒道:“哥哥,他們既然想要將你送進來,便斷不會再讓你回去。只怕現(xiàn)在外面到處是探子,若讓他們知曉你逃了出來,也不知他們還會做什么?!?/p>
他說的有理,謝憐有些遲疑了:“我……”
他一時無法,花城卻是友好地給出了建議:“不如,哥哥便先在此落腳,暫尋安身之地。我這里并無閑雜人等,哥哥若想尋安靜,也是個好去處?!?/p>
他如此體貼,謝憐心底不禁生出無限好感,世人的評論,也早已被他拋之腦后。謝憐恭敬地向他作了揖,溫聲道:“那便多謝三郎了?!?/p>
夜間,沐浴梳洗完畢后,謝憐換上了布料更為細膩的白衣,由花城領(lǐng)著進了房間。
柔和的月光淡淡灑進窗內(nèi),室內(nèi)分外安寧。謝憐看著室內(nèi)的布置,再次道:“多謝三郎了?!?/p>
除了道謝,似乎也沒有更多的語言能夠表達此刻的情感了。
“哥哥不必見外?!被ǔ遣恢獜哪哪贸鲆欢浒咨』ǎ钢挠南?,讓人為之心折。
他將那枝花輕輕放在謝憐掌間,笑道:“送你的,早點休息?!?/p>
謝憐收了花,溫聲道:“好,晚安?!?/p>
送別花城,謝憐躺在柔軟的馨香中,回想著今天一系列的奇遇,回憶定格在花城帶笑的眸子里。
他不禁又笑了笑,翻了個身,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