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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導讀 李碧華《霸王別姬》精讀 整本書閱讀 你必須十分努力,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

2023-04-04 08:58 作者:閃電文藝  | 我要投稿


第一天:你必須十分努力,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

今天開始,我們將閱讀李碧華的《霸王別姬》。


1993年上映的電影《霸王別姬》是許多人心目中的經(jīng)典,兩位京劇伶人半個世紀的悲歡離合,引發(fā)了我們對傳統(tǒng)文化、人的生存狀態(tài)及人性的感悟與思考。


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霸王乃虞姬所依附之物。當他窮途末路,她也活不下去了。但這不過是戲。到底他倆沒有死。


調(diào)弦索,拉胡琴。燈暗了,大紅帷幕緩緩拉起,讓我們?nèi)サ矫駠四辏ㄒ痪哦拍辏?,冬?/strong>



天寒日短,大風刮起,像要飛雪,陰一陣晴一陣的。


過一天算一天。


天橋又開市了。熱熱鬧鬧,興興旺旺。


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小孩走過小市場。


女人臉上有煙容。實際上廿五六,卻滄桑疲憊。嘴唇擦了點紅,眉心揪了痧,可一眼看出來,是個暗門子。她就是艷紅。


艷紅穿著一雙布鞋,有點殘破,那孩子穿得倒光鮮登樣,就好像她把好的全給了他。


孩子約莫八九歲光景。圍巾把脖子圍住,雖然看不清長相,一雙眼睛細致漂亮。



初到喧鬧的市集,怕生似的扯著娘的衣角,右手嚴實地藏在口袋中。就像捏著一個什么神秘的東西,很固執(zhí)地不肯掏出來。跟著娘一路走著。


艷紅找到她要找的人了。


關(guān)師傅是個粗漢,身子硬朗,四五十歲,胡子又濃又黑,眼睛最厲害,像個門神。


關(guān)師傅手底下的徒兒今兒個演猴戲。


最大的徒兒小石頭演美猴王,翻筋斗,偷桃子,小石頭吊手吊腳,抓耳撓腮,引得觀眾拍手叫好。


小石頭更賣力地演著,結(jié)果失手坍在其他猴兒身上。



人群中有人取笑,地痞聞聲過來,罵罵咧咧。猴兒落荒而逃,抱頭遮丑。關(guān)師傅賠笑。小癩子又逃跑了。場面混亂不堪。


小石頭猛地站起來,“爺們不要走,看我小石頭的?!彼殖忠粔K磚頭,朝自己額上一拍,磚頭應聲碎裂,他卻好得很。


觀眾喝彩,他像個小英雄,為班子挽回了點尊嚴。


男孩看呆了。


天黑了,下了一場輕淺的初雪。


院子里頭關(guān)師傅鐵著臉,閃著怕人的青光。他粗著脖子訓人,連耳洞的毛都翹起來了。徒兒們一個個低垂腦袋。


像發(fā)現(xiàn)了嚴峻的危機,關(guān)師傅突然暴跳如雷,打得小癩子抽搐得快沒氣。打過小癩子,又順便一一都打了泄憤。


折騰半晚,大家都饑腸轆轆,失魂落魄。


“若要成才顯貴,就得下苦功。吃飯吧?!?/strong>




“關(guān)師傅?!?/p>


母子二人,已一足踏入一個奇異的充滿暴力似的小天地,再也回不了頭了。


見男孩怯怯的,娘趕忙剝?nèi)ゲ碧?,露出清秀單薄、五官細致的臉?/p>


關(guān)師傅按捺不住歡喜,查看了小豆子全身。猛地抽出小豆子的手時,他怔住了: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多長了一截,像個小枝椏。


于是關(guān)師傅不愿意收他,態(tài)度堅決。于是,娘一咬牙,扯著小豆子到廚房灶邊。


一聲非常凄厲的尖喊劃破夜幕,徒兒們都心驚肉跳。


剁開骨血,只為剁開一條求生之路。


關(guān)師父總算是把小豆子收了。立字據(jù),下跪磕頭,按手印?!把悦魉姆缴?,任憑師父代行……有私自逃學,頑劣不服,打死無論……”


娘拿起毛筆,抖了抖,畫了個十字??戳诵《棺幼詈笠谎郏莺菪?,走了。


走得匆忙,生怕舍不得。回過頭,只會前功盡棄。


畢竟,小豆子若是跟著自己,只會受凍挨餓。



四下里,這群衣衫襤褸,日間扮猴兒的師兄弟們,一人一個地盤,只有自己是個外人。


所有人都欺負他,小石頭卻對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陌生的環(huán)境里,大家都睡了,只小豆子一個,咬牙忍著手上的疼,流著眼淚惦記娘。


第二天一早,關(guān)師父剃了小豆子的頭,又換了套衣服,和同門師兄弟一個樣了。


此后每天惺忪而起,臉洗不干凈,肚子吃不飽,由關(guān)師父領(lǐng)了,步行到北平西南城角陶然亭喊嗓子。


于晨光曖昧之際,一時便似趕不及回去的鬼,凄凄地哭喊。把太陽哭喊出來。


童稚的悲涼,向遠方飄去,只迎上一些背了包上學堂的同齡小孩,他們奔跑跳躍追逐,傭人喚也喚不住。


天大亮,又領(lǐng)回四合院。訓話練功。


戲得師父教,但竅還是得自己開??砍钥啵勘臼?。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圈圈在院中走著,越走越快,總是走不完。還要壓腿,腿不夠直,師父的棍子就來了。小豆子最怕“撕腿”,背靠墻,腿一字張開,一塊一塊加磚頭,痛苦得很。


師爺看貨來了。


徒兒們一一展示。小豆子展示時險些撲倒,雖然安全著陸,卻嚇哭了。關(guān)師父氣極,罰他撕腿。


小石頭心疼小豆子,偷偷踢開磚頭,結(jié)果被師父發(fā)現(xiàn)。心中一股郁悶之氣,都發(fā)泄作一頓打。


不如意的人太多,女人小孩子可以哭,但他不能。手底下孩子不長進,都是下三濫、爛泥巴。


徒兒被罰,打通堂。小豆子一句話也不肯說,關(guān)師父把氣都出在他身上,打得更兇。


小豆子死命忍住。



交春了。小豆子來了也有好幾個月。


孩子長得快,拉扯地又長高了。個個略懂所謂十八般武藝,“打”還只是基礎,關(guān)師父開始調(diào)教唱作。


天氣暖和了,這天燒了一大鍋水,給十幾個孩子洗一回澡。這是小豆子入門后第一次洗澡,于蒸汽氤氳中,與師兄弟肉帛相見。


忽聞鐘聲傳來。小豆子無端想起他與娘的生離,心生害怕。


眾人見小豆子不知道鑄鐘娘娘的故事,七嘴八舌地逞能。


末了,小三子撇撇嘴,“也許你娘也不曉得。”



小豆子于此關(guān)頭,沒來由地憎恨這侮辱他娘的小師哥。又想起明兒得唱了,趕忙背著戲文:“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錯啦,‘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小石頭提醒道。


眾人架著木偶傀儡一般的小癩子扔到水里,四下喧鬧不堪,只小豆子,念著明兒的“分行”。


小石頭鼓勵他,“就想著自己是個女的?!?/p>


這天“分行”。大人們坐好,一壁考試一壁掂量。就像賣豬肉,挑肥揀瘦。


成王敗寇的殘酷,過早落在孩子身上。但到底是自己手底下的孩子,關(guān)師父粗著嗓門安慰。


到小豆子了。


從某一天開始,師父就專挑需要拔尖嗓子的戲文,只讓他一個人唱。


本來背得好好的,結(jié)果假聲太高,一下子回不過來,心頓時慌了,“我本是,我本是男兒郎——”。


關(guān)師父把銅煙鍋敲在桌面上,見小豆子愣住,冷不丁地將銅煙鍋搗入他口中。



小石頭忙給他鼓勁。


小豆子含淚開竅。“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嗓音拔尖,裊裊糯糯,凄凄迷迷。師爺閉目打著拍子,弟兄們只管瞅住他。


小豆子過關(guān)了。


正高興的時候,一徒兒跑進來,驚擾一眾迷夢。


雜物房久不見天日。于漫天灰塵中,見到小癩子直條條地吊在木架子上。


小豆子嚇得睡不著,小石頭安慰他,結(jié)果錯口說了小癩子,嚇得小豆子叫起來,正巧被睡不著出來散步的師父聽見。


關(guān)師父暴跳如雷,想起小癩子的死。自己并沒做錯什么,“要想人前顯貴,必得人后受罪”……


關(guān)師父出去了,燈火嘆了口氣,滅了。



第二天一大早,兩人一組練眼神。


突然被門口的聲音吸引去,平板車上席子下隱約一個人形。關(guān)師父點頭哈腰,送一個巡捕出門。


小豆子悄悄道:“小癩子真的走出去了!”結(jié)果挨了一記銅煙鍋。關(guān)師父并沒有改過自新,依舊訓誨。


大伙其實不太明白,當了旦角是怎么一回事,只道他學藝最好,自己不行,只是羨慕小豆子。


小豆子就這樣開始了他的旦角生涯。


硬挨了一刀的手,脫胎換骨,重生了。


他攤著蘭花手,繞個腕花。走路是先腳跟試位置,然后是腳掌,再是腳尖。緩緩晃到花前,假裝花前,一下云手回眸,一下穿掌托腮凝思,眼神飄至老遠。萬般風情。



小石頭亮相,也真有點威儀,不失為一個好樣的生。人人用各式兵器壓住他的大槍,他用霸王腔調(diào)爆吼一聲,將眾人打開。

?

在基本的訓練功夫中,還有蹺工,一踩蹺,全身重心就都集中在足尖和腳掌之間。


小豆子晃蕩幾下,不穩(wěn)當,險些要跌,小石頭上前急扶一把。兩人相視一笑。


大局已定。


茶館讓出一片空地作前臺,旁邊寫著“群英會”。這“群英”,原就是師大爺給東家許過的科班小子。


后臺,師父給每人畫上半邊,讓徒兒自己畫另半邊。


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吊梢鳳眼。小石頭一時興起,在另一半臉上依樣畫葫蘆。


“小石頭你替他畫了,他自己不會畫,這不就害苦他?以后你照應他一輩子呀?”


小石頭走開,嘀咕:“一輩子就一輩子!”



終于鑼鼓響起。眾人上場,勉力唱著不屬于他們年歲的感情。戲子總是讓人瞧不起,可在臺上,卻總是威風凜凜。


頭面戲衣,把令人沮喪的命運改裝過來,承載了一時風光,短暫欺哄,一一都是英雄美人。


還沒下妝,眾“群英”一字排開,垂手而立,讓師父檢討得失。關(guān)師父從來不贊,這回更是罵得慌。


關(guān)師父毛茸茸的頭臉,硬蓋住了三分得意勁兒。


功夫還真不賴,不過小孩家,寵不得。


多年大道走成河,多年媳婦熬成婆……


最初是唱茶館子,后來又插了小戲園的場子了。平時吃飯管飽,過節(jié)也有饅頭吃。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


【今日話題】

?

為了生計,小豆子不得不被送到關(guān)師父那里學藝,被迫與娘親分開;為了生計,關(guān)師父不得不對徒兒們狠狠地打,要想人前顯貴,必得人后受罪。現(xiàn)在的我們也許體會不到他們那個時候的困苦,但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辛酸與艱難。你最近的一次的困難是什么,你是怎么度過的呢?

第二天:從小事看出一個人是不是真的在乎你


昨天我們讀到小豆子被娘帶到關(guān)師傅那兒,那根多出來的手指也被砍掉了。


自那以后,小豆子跟著關(guān)師傅學戲。春去秋來,不知吃了多少苦,終于可以唱戲了。



三伏天,熱得連狗也吐舌頭。


河畔,趁著師傅外出,大伙兒下水玩樂。


小豆子一人在岸邊,沉迷于戲文,卻被眾人挑釁侮辱。


只有小石頭護著他,像個霸王似的。


你拉我扯之間,小石頭破了眉梢。


小豆子一層層圍上腰帶,忽然難過地說:“我不再挨了!娘來看我的時候,一定求她帶我走,你也跟我一起走,再也不回來。”


小石頭靜默一下:“你娘,不會來接你了?!?/strong>


小豆子受驚:連大師哥也說娘不會來了。


一時間,大伙無助地站著,良久才收拾心情回“家”。


一進門,師傅破口大罵,看到小石頭受傷,急了,忙拿藥調(diào)弄傷口,嘴上依舊罵著。


夏天最后一個晚上,大宅里輝煌耀目。


院里搭了個大戲臺子,點了《霸王別姬》給倪老公過壽。


眾人簇擁的倪老公,無須花發(fā),看上去慈祥慈悲,但那尖寒的不男不女的聲音出賣了他。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上場了,小石頭扮演的霸王也威風凜凜地開了腔,博得一片喝彩聲。


關(guān)師傅在后面聽了,如釋重負,跟著看戲的人偷偷笑了。


一旁小豆子正給小石頭擦汗,碰到傷口,裂了。小石頭吃疼,小豆子急得用舌尖吮傷口。


管家催道:“老公著小虞姬謝賞去!”


小豆子抬起清澈無邪的大眼睛,去了。


他嬌怯地向倪老公祝壽。


倪老公把他架在自己的膝上,無限愛憐,又似戲弄,用陰陽怪氣的嗓音抒發(fā)著他的忠君愛國。


小豆子坐得有點不寧,想尿尿。


倪公公示意他尿在痰盂里,見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過的完整的生殖器,不禁臉色一變,百感交集。




倪公公取來一個白玉碗,端到小豆子身下,讓小豆子尿里頭。生怕驚擾,無比憐惜。


這個碗是皇上隨手賞他的,晶瑩剔透,價值連城。


倪公公凝神注視著,甚至覺得最名貴的古玩也比不上平凡卻完整的生殖器。


“多完美的身子?。 彼靡滦浒阉屑毑粮蓛簟r嚨貙⑺旁谧炖?。


小豆子傻掉了。


邁出公公府時已是第二天清晨。眾人很高興,而小豆子卻神色凄迷。


走過垃圾堆,忽然聽見微弱哭聲。小豆子走過去,是個娃娃,身上還帶著血。


關(guān)師傅催促他快走: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怎么管其他人?


小豆子忍不住哭了。他想到了自己的娘。心想,娘一定會來看我的。




又到除夕了,鞭炮噼里啪啦地響。這喜慶,看得見,也聽得見。


“過年啰!過年啰!”


只有年初一,戲班才有白米飯吃。大人孩子享受一頓,然后扮戲裝身,舞獅助慶,沿門討喜。


無論什么苦日子,過年總有愿,有可以支撐生命的企盼。


但每次過新年,娘都沒有來。


小豆子認了,但還好,他有師哥。


新年從來都是孩子們最“富裕”的日子。


小石頭花錢買了一大堆吃的。而小豆子用存了數(shù)年的銀元買了兩塊手絹。他想送一塊給小石頭擦汗,小石頭卻不要,不免有點委屈。


小豆子還告訴小石頭,他要買最好看的戲衣,只他一個人的。



走過一家古玩店時,二人看見墻上掛著一把寶劍,頓時挪不開眼。小石頭忍不住羨慕,于是小豆子說要買下來送他。


一百大洋呢!小石頭覺得太貴,拽走了小豆子。


但小豆子卻把這事放在了心上。


關(guān)師傅正襟危坐,神情肅穆,一眾小子立在他身后。


鎂燈轟然一閃,人人被定在格中。


祖師爺眼底下,各有定數(shù),各安天命。


桌上放了神位,香爐燭臺俱備,黃底黑字寫上無數(shù)神的名兒,只要能照應唱戲的人。


先是師傅領(lǐng)著徒兒下跪,然后是祈拜的戲班班主。


一個氣宇軒昂,一個眉清目秀。十年過去了。小石頭和小豆子出科了。


出科后,開始演“草臺班”。一伙人提著行頭,穿鄉(xiāng)過戶,一班一班地演。最受歡迎的戲,便是《霸王別姬》。


唱戲的人成長,必經(jīng)“倒嗆”關(guān)頭,因為十幾歲的男子要變聲。


幸好祖師爺賞飯吃,小石頭和小豆子過了關(guān),一個又亮又脆,聲如裂帛,一個有著甜潤歌喉,以及媚氣。


一生一旦,英雄美人,都是哥兒倆。


眼看快成角兒了,背熟了一出出的戲文,卻半字不識,只好從自己的名字學起。


小石頭是段小樓,小豆子是程蝶衣。


段小樓圖新鮮,握住一管毛筆,一筆一劃寫著。寫完后,覺得除了“小”,其他字都見不得人,想扔掉。


程蝶衣忙搶過來,自行留住。


?

程蝶衣想起下個月是師傅的五十六大壽,得給送點錢。段小樓心思沒他細密,不過也惦記著。


出科后,新世界逐漸適應,舊世界未敢忘懷。


兩人買了東西,于傍晚到四合院。


一批小孩兒正耍著套路動作,關(guān)師傅仍朗聲吆喝,不覺二人已至。


二人見了師傅,關(guān)師傅威儀仍在。


二人恭敬地回著師傅的話。重臨故地,但見師傅老了一點。



蝶衣想著,十年前,娘在這里畫了十字。一個十字,造就了他。


又是多年南征北討。為宣傳新戲,二人到影樓拍了些照片。


蝶衣一雙蘭花手,舊痕冉盡,羞人答答——雖然只是拍照,但只要是一種“表演”,他就投入角色,脫不了身。


二人囑咐拍照的上點顏色,忽然聽見大街上盡是吶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之類的。群情激昂的學生們,砸毀賣日貨的商店。


有人認出了他倆,便嘲諷起來。


于是小樓趕緊招來黃包車,護著蝶衣上去。


讀書人看不起跑江湖的。跑江湖的,因著更大的自卑,也故意看不起讀書人:只會啃書本的小子,一斗芝麻添一顆,國家何嘗放你在眼內(nèi)?


脫離險境后,蝶衣放心地說:“有你在,誰敢欺負我?”


忽然想起以前那家店改了棺材作坊,那把劍也下落不明。于是蝶衣有些不快。


到了戲園子門外。兩人說著話,班主見到二人,迎了上來,告訴程蝶衣袁四爺特地捧了他的場。


小樓演多了霸王,言談舉止也真有了點霸王的味道,大步回了后臺。


上好妝的虞姬給霸王作最后的勾畫,這已是習慣。


催場的又笑著來催。


終于上了場。場外人頭涌動。


袁四爺坐在上頭廂座,被臺上的人吸引著:“唔,這小娘不錯!”


隨從忙回道:是程老板。


袁四爺點點頭。整個舞臺,就處在他掌心?!八痹阡虅Γ嗽趧ㄖ?,劍花在他眼底。



演出很成功,程蝶衣段小樓卸好妝,高興地聊著。


蝶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說:“我們已經(jīng)做了兩百三十八場夫妻了?!?/p>


小樓沒留意,只顧喝茶。蝶衣卻有點不依不饒,又念叨著他的心愿。


小樓一邊取笑一邊夸張地做著動作。


蝶衣有點氣了。隨手取過他的小茶壺,就勢喝一口,突然發(fā)現(xiàn)這不是他平時用的小茶壺,還描了菊花。


小樓見掩不住了,解釋說這是人家送的。


蝶衣正滿腹狐疑,小四跑了上來。


小四是關(guān)師傅班上的,十分傾慕二人,便求爺爺告奶奶,被許得晚上來跑腿。


一干人簇擁著袁四爺來了后臺。


袁四爺先作揖為禮,然后揮手讓隨從端上禮物,是瑩光四射的水鉆頭面。


小樓一邊還禮,一邊客氣。


臺上的霸王,靠的是戲,臺下的霸王,才是真的有背景有實力。


袁四爺懂戲,也是票友。此刻毫不客氣,威武而深沉,顯實力來了。



段小樓只笑著敷衍。


蝶衣看出小樓心高氣傲,打著圓場。


袁四爺很得意,邀二人吃飯。


小樓客氣地拒絕,說自己還有個約會。


蝶衣失了神。小茶壺映入眼簾:為什么自己不知道?


花滿樓,是另一個舞臺。


段小樓來赴約,正遇上惡客刁難菊仙。


菊仙是花滿樓的頭牌。風貌楚楚卻帶著一股子傲氣。見到小樓忙說道:“小樓救我?!?/strong>


小樓信口開河,以護花姿態(tài)示眾,大言:“我包了!”


眾人自是看不起,惡客趙七爺更是盛氣凌人。


菊仙愣了。


外面的世界,談情說愛是常人的福分。


可她不一樣,如果隨隨便便被浪子感動,到頭來只會坑害自己。


所謂的“婊子無情”,其實是為了自保。


菊仙凝望小樓,見他面不改容,問:“要定我了?”


小樓不假思索,說今天就喝定親酒。拿過一盅酒,大口喝了,然后遞送給菊仙,杯子一轉(zhuǎn),讓她就自己喝過的唾沫星子喝。


眾人一時措手不及,趙七爺笑道:“逢場作戲而已。何況,半點朱唇萬客嘗,老子才剛嘗……”


話未了,就被小樓掀翻,二人扭打作一團。


一人拎起酒壺砸在小樓頭上,應聲碎裂,小樓生生受了它,跟沒事人一樣。


這才是護花英雄。


菊仙站在一旁,傾慕這男人,暗下了決心。


可她自己也預料不到,她綺艷流金的花國生涯,將有個什么結(jié)局?


【今日話題】


戲演多了,不覺分不出真假。段小樓演多了霸王,不知不覺以為自己就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霸王,程蝶衣則將虞姬演活的同時,心里早已認定了“霸王”,人戲不分。對此,你有什么想法呢?


第三天: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我就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的心意

昨天我們讀到小石頭和小豆子終于成角兒了,并且分別改名為段小樓、程蝶衣。他們兩人的戲總是座無虛席。


程蝶衣接受娘不會回來找她的事實,心里認定了師哥段小樓。而段小樓似乎有意于花滿樓的菊仙。夜夜捧場的袁四爺對程蝶衣贊賞有加。接下來,他們會怎么發(fā)展呢?



小樓在花滿樓打架的事被蝶衣知道了。但他并沒察覺到蝶衣的不快,還喜滋滋地說要帶蝶衣逛一逛。


蝶衣五內(nèi)如焚,正色勸師哥別去那種地方,嗓子是本錢,唱戲可是一輩子的事。


小樓有點抹不開,師弟這樣說,未免讓人下不了臺,但有一句話怎么說來著,“人不風流枉少年”啊。


“這不都唱了半輩子了嗎?”


蝶衣卻不這樣想。


“一輩子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能算‘一輩子’。”蝶衣忍不住問了那個女人的名字,得知叫菊仙,于是想起了那個茶壺。


唱戲的時候,戲園子某個黑暗角落里響了兩下槍聲,一個幫會中人模樣的漢子倒在血泊中,觀眾慌了起來。


這是近日常有的事。


小樓一愣,馬上往池座子一瞧。菊仙有點蒼白失措,但也沒有像其他人那么狼狽。見到小樓的手勢,驀地安心了。


蝶衣百忙中打量,一定是她了。于是虞姬的表情硬得只剩一個,心里暗暗妒著,臺上卻還要委婉地勸大王。



蝶衣抽空坐到寫信攤子的對面,慢慢低吟:娘,我這兒很好,師哥小樓也對我很好……把鈔票和與小樓的合照給對面的老頭。信寫完后,自己拿走,悄悄撕掉,回到臺上。


花滿樓,菊仙為小樓“卸妝”。


菊仙一狠,腳上的繡花鞋也脫了。


老鴇動容了,想勸她戲子無情。但菊仙一揖拜別。不管外頭是狼是虎,孤注一擲地豁出去了。


蝶衣在后頭,他也是一個準備為小樓卸妝的人啊。


見菊仙來,小樓激動地引蝶衣認識。蝶衣執(zhí)意陌生,聲聲“菊仙小姐”。


小樓想和菊仙吃夜宵去,蝶衣急道約了四爺。倒是菊仙得體:“小樓你有事?”


小樓自然沒事。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來:“我有事?!?/p>




小樓這才發(fā)現(xiàn)她沒穿鞋。


菊仙溫柔但堅定,小聲說道:“我給自己贖的身。”然后看著小樓,等他發(fā)話,淚花亂轉(zhuǎn)。


程蝶衣若無其事地豎著耳朵聽,忽見小樓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

?

“好!說話算數(shù)!”


一時間眾人道喜,小樓又樂又急。


程蝶衣冷嘲熱諷,無限怨毒斂藏。小樓卻絲毫不覺,眉開眼笑,叮囑蝶衣去他家。


蝶衣茫然跌坐,心如死灰。



這時,袁四爺來邀他。語含威脅,說完就回去了,隨從們卻沒有走。


蝶衣近乎自虐地要同自己作對,豁出去給你看!


宅內(nèi)十分豪華。四爺興致大好,引蝶衣看各種古玩。又到四爺房間,臥室點了炭火,卻驅(qū)不走蝶衣的荒涼。


四爺與蝶衣喝酒,又說著戲。蝶衣心中有事,只賠笑。


仆從帶上來一只巨大的蝙蝠,在蝶衣面前滴盡了血,滴入湯中。蝶衣頭皮發(fā)麻,看著這垂死的禽獸,那就是虞姬。


蝶衣又被逼著喝混有蝙蝠血的湯。驀然回首,看到它,半醉中,他的舊夢回來了。是那把劍。


“寶劍酬知己,程老板可愿做我知己?”


蝶衣已像坍了架,丟了魂。與四爺對戲,竟不分真假,直如戲中那癡心女。


四爺連忙阻止,蝶衣才回過神來。


趁蝶衣癱軟,四爺撲上去,將他高舉控倒在幾案上。


蝶衣孤寂地坐黃包車回去,雙臂緊抱著那把寶劍。


他什么都沒了,只這把寶劍。


他去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明白了,但他堅決無悔地,報復了另一個男人的變心。


忽聞鐵蹄由遠而近,是一隊日本軍。


蝶衣驚魂未定。


胡同盡處,一個孩子在笑,抱著一個帶血的娃娃。他認得他,也認得那個孩子。


那是小豆子他自己!


只覺小豆子嘴角泛起一絲冷笑,陰寒如鬼魅,他瞧不起程蝶衣。


前塵舊夢。二者都是被遺忘的人。一定在那年,他已被娘砍死。


如今長大的只是一只鬼?;蛘咂鋵嵥徊贿^是那只血娃娃。性別錯亂了。他找不回自己了。



蝶衣抱著劍走進小樓的家,但見杯盤狼藉,正是酒闌人未散。


他見到菊仙,穿著他此生都穿不了的紅衣。


菊仙笑著說話。蝶衣不理她,把寶劍給小樓。


“師哥,你好好待它!”

?

又旁若無人地給祖師爺上香,淡然地說:“你結(jié)婚了,往后我也得唱獨角戲了?!?/p>


菊仙似乎有點明白了。


外頭日本兵吆喝。眾人目瞪口呆,只蝶衣,無限孤清,外面什么事情,都敵不過他的“失”。




那夜之后,他更紅了。戲本來就唱得好,加上有人捧,上座要多熱鬧就多熱鬧。


蝶衣?lián)Q了戲碼,全是以旦角為主的獨角戲。他刻意不去在意小樓。


袁四爺又差人送來頭面,為他置戲箱,行頭更添無數(shù)。有人恭維,有人小聲議論。但誰敢看不起呢?


蝶衣正唱著《貴妃醉酒》,忽然一把傳單寫著“抗日”等字眼的向觀眾撒過去。


一下子,又停電了。


這是日本人要截查抗日的地下電臺廣播。


頭一遭,蝶衣有點失措,久而久之,也不在乎了。心中有戲,目中無人。



因那把傳單,戲班子被停演。


蝶衣仔細刷洗他的頭面。


菊仙像個沒事人,跟了小樓,像個良家婦女。夫妻二人正說著體己笑話。


蝶衣暗暗生氣。聽了菊仙要給自己說親,立馬要走。


忽聞外面喧鬧聲。原來是一女子在外哭鬧,說是蝶衣的許嫁妻子。


蝶衣無奈一笑。崇拜他、傾慕他的人,都是錯愛。


男人把他當女人,女人把他當男人。他是誰?


房間里布置得細致而慵懶。蝶衣四肢伸張,姿態(tài)良久不變。


剛抽了兩筒煙,蝶衣瞇著雙眼,心里頭的煩憂暫時結(jié)束。


墻上掛著照片,戲裝、便裝、科班時代,包括和段小樓那屐履也風流的合照,都被釘死了。誰也別想逃出生天。



一剎那的留影,伴著他。還有一頭貓。蝶衣愛撫著貓,又像愛撫著人。


小四傾慕地討好著蝶衣,又說戲迷都央請蝶衣和小樓合演,憲兵隊也來了。蝶衣笑道,好久不曾“別姬”,那就湊到一塊再別吧。


只是,找不到小樓,多半喝酒斗蛐蛐去了。


果然,蝶衣找到小樓時,他正在斗蛐蛐。而小樓無心上場,原來行頭押給了當鋪。


蝶衣氣極,給了小四錢,吩咐了幾句。又和小樓吵了起來。


蝶衣抖索著,他想起當年在河邊護著小豆子,對眾人說“別欺負他”的小石頭。


萬念俱灰之下,說:“咱們散伙吧?!?/p>


小樓也怔住了。


小四把行頭贖回來了。小樓又勸了幾句,蝶衣終于肯回到后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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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讓他不要再抽鴉片了。蝶衣剛覺得這是在關(guān)懷,可小樓接著說菊仙也讓自己來勸勸。



蝶衣的深情僵住了。


小樓繼續(xù)說著親事,而蝶衣突然沒由來地生氣:“你以后就是典當老婆,也不能再典當行頭了!”轉(zhuǎn)身自顧自更衣去。


戲正到精彩處,日軍闖了進來。


軍官是青木大佐。中國人被驅(qū)趕出去,走得慢的,便遭拳打腳踢。前面幾排座位被日本人占了。


小樓一見,怒氣沖天,罷演了。


眾人勸說無果。小樓不管不顧地沖出去了,菊仙急忙追上。


蝶衣呆住。他沒有動,想說的大伙都說了。他是什么位置?




不識相的小樓出門就被憲兵隊帶走了。


囚室中,小樓被打得體無完膚。可他硬是不肯求饒。


蝶衣還沒醒,不唱戲,還有什么依托?只睡得昏天黑地。


外面的菊仙心急如焚,終于等到蝶衣醒來,立刻哀求他去救小樓。


蝶衣借機諷刺她,他堅決不在嘴皮上輸給“旁人”。



為了男人,菊仙忍氣吞聲。


蝶衣也很心急,只是故作姿態(tài)。突然想到這是良機。他看著菊仙。菊仙明白他是要她離開他。


蝶衣暗暗滿意:是她自己說的。


末了,菊仙一咬牙,“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樓給弄出來,我躲他遠遠的?!?/p>


蝶衣整裝待發(fā)。


憲兵隊的軍官,日本歌舞伎演員,一一正襟危坐,被眼前的表演鎮(zhèn)住了。


關(guān)東軍青木大佐,對中國京戲極為欣賞。


蝶衣沒有上妝,一席素袍。清唱也很好聽。


青木招呼大家吃飯,包括蝶衣。


在人手掌心里,話不敢說盡,更何況此番是有求于人。


要救小樓,還得再唱一出。


唱完后,日方終于肯放人了。



蝶衣在大門口等著。過了很久,傷痕累累的小樓被帶出來了。


疲憊不堪的蝶衣疾步上前,想扶小樓。


誰知小樓怒火難耐:“你給日本鬼子哈腰唱戲?你他媽的沒脊梁!”說完,還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蝶衣臉上,如一口釘子!仿佛一個響雷,他呆住了。


菊仙將唾液擦去,深深望他一眼,轉(zhuǎn)身挽著小樓離去。


她早有準備!她背棄諾言!


蝶衣只覺被騙,倍感屈辱。渾身僵冷,動彈不得。一切為了他,卻還是失去了他。


忽聞林子中傳來打倒日本鬼子的聲音,伴隨著槍聲,世界抖了一下,又回歸平寂。


受驚過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失控地跑進林子,跌跌撞撞,逃不出生天。


人在天地中,極為渺小,孑然一身。他很絕望,一切都完了。


【今日話題】


對蝶衣來說,他就是小樓的虞姬,小樓就是他的霸王。只是蝶衣的情意,小樓渾然不覺,反倒是蝶衣看不起的菊仙明白蝶衣的心思。對此,你有什么感受呢?

第四天:人生太累世道太亂,如何能活出自己?

昨天我們讀到段小樓和菊仙成親了,程蝶衣為了報復小樓,去了袁四爺處,用自己換回了寶劍。


蝶衣將寶劍送給小樓,算是完成了自己一直以來的心愿。


日本軍進城,小樓拒絕給日本軍唱戲,被憲兵隊抓走,蝶衣只身進憲兵隊給青木大佐唱戲,小樓被釋放,卻對蝶衣表示出鄙夷和厭惡。


他被拋棄了。



留聲機的大喇叭里播放著靡靡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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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心情無托,惟有讓這頹廢的音樂好好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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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布置得瑰麗多姿,四面掛滿了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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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愛端詳鏡中的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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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美色能鮮艷到幾時?只怕年華如逝水,一朝漂泊,影兒難再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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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溢彩的戲衣全懸掛著,陪伴他的還有這些古人的魂。還有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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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見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絹扇子。他讓小四撕了。不過癮,再撕戲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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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似乎受了驚嚇,突然抓了蝶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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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它那么好,連貓也要背叛自己?



一天總算過去了。人人都有自己過活的方法。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中國老百姓,生命力最強。


蝶衣夜里唱戲,白天睡覺。這天他買了新的戲衣,坐在黃包車上。


路過市集時,忽聞一把響亮明朗的好嗓子,抑揚頓挫,自成風韻,直如唱戲。


是小樓。


旁邊一個女子打扮樸素。真是一對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了,欲走,被小樓發(fā)現(xiàn)。只好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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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不計前嫌,且表現(xiàn)得充滿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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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頭又進了當鋪,說什么要響應全民救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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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恨這對夫妻,不管他私下活得多痛苦,他倆卻若無其事地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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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仙捧來一個大西瓜給蝶衣,蝶衣眼神順著西瓜一溜,看見菊仙肚皮微微隆起。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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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小樓護花使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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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冷水澆過他的脊梁。他接過西瓜,更冷。西瓜在他懷中,多像一個虛假的秘密的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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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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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唱了!”




關(guān)師傅的心血付諸東流。


人雖老,威嚴猶在。二人被叫來,先被打了一記耳光,然后跪下。


小樓、蝶衣俯首跪拜,不敢作聲,聽師傅訓罵。


關(guān)師傅越罵越起勁:“咱中國有句老話,老子不識字,可會背:‘兄弟鬩于墻,外御欺辱;兄弟刀槍殺,血被外人踏!’眼瞅著日本鬼子要亡咱了,你們還……”末了,師傅將二人趕走,要他們一個月組好班子。


只是關(guān)師傅等不到這一臺了。毫無征兆地,在教孩子們的時候,悄悄地老死去了。


小樓、蝶衣帶著下一代的孩子義演。


上了場,一切喜怒哀樂都得扔在身后,心底再痛苦,也要唱下去。



正演著,外面忽傳來噼噼啪啪的聲音。原來是日本鬼子投降了,和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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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過一場雨,戲園子門外,一地的爆竹殘屑,流成一條條蜿蜒的小紅河,又像半攤血淚的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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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班散了,像慘勝的中國,喜樂背后是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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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在,再不堪,總有落腳處,天掉下來也有人擔待?,F(xiàn)如今,哪里去?一個個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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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將傘打在小樓頭上。大師哥的影兒回來了,他仍是擋頭兒的料,他是他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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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諒解,一切冰釋,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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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仙摸著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悅一閃而過。只覺危機重重,心里很不安寧,又說不出所以然。她展示著肚子,展示她的妻子身份。




日本人投降后,百業(yè)蕭條,一時間不能恢復元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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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罷課,街上時有游行。國民黨勢力最大,也有兵出來搶吃搶喝,金圓券膨脹,東西不值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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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還是要唱的,只有在臺上,蝶衣才能找到寄托。


戲園子上座的人多,買票的少。舞臺兩側(cè),除了國民黨的旗幟,還有各種慰問國軍的標語。


來了一群混混,有地痞流氓,有傷兵,不是看戲,只是找一個落腳處,發(fā)泄他們的苦悶。


有人出言挑釁,眾人趁機發(fā)泄。



一個手電筒扔上來,把小樓砸中。沒由來地受辱,小樓一怒之下,把切末推倒,向傷兵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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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邊打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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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人多勢眾,又有拐杖板凳做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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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瞅小樓被打,菊仙想也不想,以身相護?;艁y中,肚子被擊中,血從她的腿間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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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為小樓犧牲過,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名正言順,義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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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不同情菊仙,她失去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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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拔除另一顆眼中釘,可這又是師哥最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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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只得掩耳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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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來了,抓人,抓漢奸,為日本人唱過戲的程蝶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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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見菊仙醒過來,要去救蝶衣。菊仙氣極,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時候,他要為另外一個人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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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告訴菊仙,那次蝶衣是為了自己才去給鬼子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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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仙記得那次“交易”,也記得那雙怨毒的眼睛?,F(xiàn)在孩子沒了。真是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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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再糾纏下去了。她也要跟小樓一起去。




蝶衣很倨傲,覺得自己給日本人唱戲沒有錯。絲毫不求情,簡直是把自己往死里推。


菊仙重新打扮,有種重出江湖的使命感。


她抱著那把劍,和小樓去見袁四爺。


她是想借這劍,勾起袁四爺與蝶衣的情誼,讓袁四爺連人帶劍都帶走。這樣,小樓也可以斷了念想,不必睹物思人。


袁四爺擺足了架子,還羞辱了小樓。小樓忍了。


誰知一切奔走求赦都不用了,菊仙的一番鋪排,全部落了空。


在法院中,蝶衣被帶去了堂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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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國民黨軍政委員長官到了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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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歡迎致敬,政府以最紅的角兒作為“禮物”,獻給愛聽戲的領(lǐng)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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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情況下,法律就根本不算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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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仙的身子一直好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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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蝶衣見小樓給她喂藥,很矛盾地,將一網(wǎng)兜的錢給小四,讓他去買藥。



只是,如今這世道,錢不值錢了,一網(wǎng)兜的錢也買不回來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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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一把把鈔票打翻,把氣都出在小四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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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也快十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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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父無母,跟了關(guān)師傅,一直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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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跟了蝶衣,也一直跑腿,他傾慕他,也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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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連小樓也拿他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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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也是個聰明伶俐的大好青年,難道天生是個受氣包?誰愛護過他?誰栽培過他?連蝶衣也說他成不了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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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在原地,手足無措。又環(huán)顧四周,看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可以拿去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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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所有人都發(fā)現(xiàn)了,它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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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仙和蝶衣都望向小樓。他一想,馬上說道:“不能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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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長吁一口氣,菊仙只想把它扔進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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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出去找藥店,蝶衣也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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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面上很亂,到處都是饑餓的人,一大堆鈔票換不回多少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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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學生示威,國民黨的軍警架起水龍頭沖散隊伍。如果抓住了共產(chǎn)黨,則當眾游街或處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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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嚇得扯住小樓,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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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里有個寂寞的煙販攤子,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人蹲在旁邊,老得像動不了的蛹。小樓把一把濕透的錢給他,想買洋火,蝶衣發(fā)現(xiàn)他竟然是當年的倪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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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倪老公已經(jīng)前塵不記,舊人不認,他落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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顫巍巍地將洋火賣給小樓,自言自語道:“滿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這民國才三十來年,也完了。共產(chǎn)黨要來,來吧來吧!你們是共產(chǎn)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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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和小樓黯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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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zhàn)才勝利,緊接著又是國共內(nèi)戰(zhàn),烽火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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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在北平唱戲是不行了。小樓和蝶衣又跑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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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火燎原,簡直寸步難移,只剩幾個大城市可以跑一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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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各地開始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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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話題】

在法庭上,蝶衣不為自己求情,他說他是自愿的,他愛唱戲,誰懂戲就給誰唱。藝術(shù),不分國界,戲那么美,說不定他們能把它傳到日本去。對此,你有什么感想呢?

第五天:他是臺上的“霸王”,臺下卻淪落為這般模樣

昨天我們讀到關(guān)師傅去世,科班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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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關(guān)師傅的原因,蝶衣和小樓又重新在一起唱戲了。但是一次演出現(xiàn)場產(chǎn)生了沖突,菊仙流產(chǎn)了,蝶衣也被抓走。后來蝶衣被放了,菊仙的一番盤算落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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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投降了,但中國并不平靜,混亂得很,民不聊生。百姓就像洪流中的一片葉子,沉浮由不得自己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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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各地解放了。接下來,會迎來怎樣的社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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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中國解放了,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叫“北京”。北京的各大劇院張貼大張的蝶衣小樓的戲報。黨很器重他們,有特別演出時就會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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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面上開始了鎮(zhèn)壓反革命的運動,還是天天槍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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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反革命戲霸被鎮(zhèn)壓,當著百姓的面宣判。正中是袁四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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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一貫利用舊社會各種反動邪惡勢力,對戲劇界人民群眾進行欺榨、剝削、逼迫,罪行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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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的臉忽地漲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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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半望半窺,袁四爺,他的“第一個”男人,跪在他頭頂,蓬頭垢面,里外帶傷,被判處了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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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明知是這樣的下場,蝶衣仍臉色蒼白。





一個很積極熱情的青年出來帶頭喊口號:他是成長、前進的小四。腐敗的時代過去了,現(xiàn)在是翻身做主人的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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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喊一句,大家跟一句,從未如此滿足過,還舉臂以示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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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驚奇地看著英姿勃發(fā)的小四,又望蝶衣一眼,再看袁四爺。過去,他是權(quán)勢和財富的象征,但共產(chǎn)黨卻有更大的力量消滅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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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四爺被干掉了,一如數(shù)不清的地主、富戶、戲霸、右派、壞分子——只要不容于黨的政策,全屬反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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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興奮的影兒罩在蝶衣頭上,似乎也暗示:“你的時代過去了!”


蝶衣迷茫地看著舞臺,如果新人上場,代替自己的會是一直不怎么成器的小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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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安排了“掃盲認字班”。學到“忠”字時,蝶衣想到了戒煙第五天,他以為自己要過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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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蝶衣臉色尸白,眼眶深陷,痛苦萬般,發(fā)出怪異的呻吟和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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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仙見戒煙之凄厲,心下有點惻然。在一個幾乎是生死關(guān)頭,菊仙流露一點母性,按住蝶衣,安慰他。蝶衣狂亂中只見娘模糊的影子,忽地死命摟住菊仙,把她當做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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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是過去了。小樓安慰蝶衣,蝶衣苦笑:“我是等你逼我才戒?!币驗槭撬频?,蝶衣倒也十分努力,好像這一逼,情誼又更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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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連他也不知道,自己拼命地抽,是等待著他的不滿、痛心、忍無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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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他身上的痛苦,實在不比“重拾舊歡”刺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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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和菊仙恢復正常,還是有債,雙方相互妒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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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院除了演京戲,還演“秧歌劇”。那是當時文藝處的同志特別安排的節(ji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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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和蝶衣在后臺見到新演員,小四也在。眾人都熱情客氣,花花轎子,人人抬。最初是這樣的。看著臺上的表演,小樓和蝶衣在底下互相發(fā)牢騷,因為是自己人,沒有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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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在家也抱怨,菊仙害怕地捂住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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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演變成一種流行病,像傷風感冒。人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讓人聽去一個半個字,后患無窮。





革命雖未到戲子頭上,但戲園子已經(jīng)在改造了。百年舊物被毀去,換上人民大團結(jié)的標語。小四陪著劇團的劉書記巡查,登記清理舊戲箱。小四把二人喊住,喊他們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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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一愣,聽得多了,還是不習慣“同志”。小四讓蝶衣把戲箱捐獻。蝶衣不語。這批行頭,與他血肉相連,怎么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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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打開其中一個戲箱,摩挲之余,發(fā)現(xiàn)一張紅紙,上面有他師哥的第一次簽名。這一留,竟十年了。忽地如夢初醒,忙把紙頭收進箱底,把一切收進戲箱,鎖住,放床底,以為這是最安全的地方。蝶衣飛快地左右一瞥,這新社會,其實他半點安全感都沒有。容易受驚,杯弓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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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日子不長,京戲逐漸成了被攻擊的目標。大概因為革命不可以停頓,非得讓人民忙碌起來,沒工夫聯(lián)想和覺悟。運動一個接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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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藝術(shù)是腐化墮落的,只能賺人無謂的感情,無謂的感情被引發(fā)了,就危險了。在新社會中,勞動是最大的美德。感情是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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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京戲中,不外全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是舊社會統(tǒng)治階級向人民灌輸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充滿封建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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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園子改映電影、改演話劇,有的干脆關(guān)門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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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很久,忽傳來陣陣廣播聲,“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是一場觸及人民靈魂的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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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五年,樣板戲面世了。這千錘百煉的“樣板”,一切的音樂、舞蹈、戲劇、服裝……悉數(shù)為一個目的服務,只消大伙分工,把它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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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和小樓,也被選中為樣板戲演員,但他們都不是主角。演出之前,沒有劇本,先接受教育,晚上回去背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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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又抱怨,無情無義硬邦邦,總是記不住。菊仙安慰,又再三叮囑在外要處處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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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活得無風無浪,已經(jīng)是很“幸運”的一回事了。不要有遠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鮮明的階級立場,更不要有無畏的戰(zhàn)斗風格。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安度余生,就是理想。她甚至希望他根本沒有演過霸王。





一九六六年,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正演到“闖入虎穴”一場。小四擔演楊子榮,站在高處,擺好架勢,在群眾面前,數(shù)落著階級敵人種種劣跡。蝶衣和一眾生旦凈末丑,充當“群眾”老百姓。他仍是不欺場地作著本分,那索然無味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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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子榮正斗爭:“八大金剛,無名鼠輩,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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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樓,運足霸腔,身為歹角,金剛之一,于舞臺一個方寸地,一句嘯號,聲如裂帛地吼了:“宰了這個兔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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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下觀眾如久違故人,鼓起掌來,一時忘形,還有人叫好。這才是花臉的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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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子榮下句唱什么,大伙兒不關(guān)心。小四照樣唱了,臉上閃過一絲不悅。蝶衣沒發(fā)覺,小樓也沒發(fā)覺,享受著久違的彩聲,勁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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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仙在上場門外,見慣世道的女人,恰恰與小四那復雜的眼睛打個照面。她的心忐忑跳了好幾下。當夜,就“自覺自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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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戲本、臉譜畫冊都燒了,行頭、戲衣都上繳。跟著大隊走,錯不到哪兒去。末了,菊仙捧出她的嫁衣。小樓見她不舍,搶過來藏起來。菊仙問:“小樓,你不會不要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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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動來了,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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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在院中晾曬行頭戲衣,把自己埋在一片奇花異卉、云蒸霞蔚中,數(shù)天不曾表態(tài)。已是最后關(guān)頭,他不交,人家也來封。交不交,反正是“分手”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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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由人家毀滅,要不自己親手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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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菊仙來勸,他不理會。繡鞋、戲衣被剪碎,一把火燒成灰。他痛快,覺得值!微風吹卷,蝶衣嗅到空氣中苦澀而刺鼻的味兒。戲衣有生命,那是集體的火葬。





今天,劇團全體人員在會議室上學習班,學習毛主席對文藝界的批示。劇團書記慷慨陳詞,突然厲聲一喝:“段小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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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越聽越不對勁,冷汗冒了一身。終于把他揪出來了:“你認識自己問題的嚴重性嗎?你對大伙說說你居心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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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為自己辯解,理直氣壯:“我給楊子榮卯卯勁,好烘托他呀。臺上這二畝三分地,比著來才出好莊稼,怎么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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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樓,你種過地嗎?你是無產(chǎn)階級的農(nóng)民嗎?你配打那樣的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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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張口結(jié)舌,又一項新罪名?他呆站,冷汗匯成河,那么高個子,一下子矮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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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話題】


蝶衣因小樓相逼才戒煙,因為他希望小樓不滿、痛心、忍無可忍。現(xiàn)實中也有很多人做著類似的事。對此,你有什么想法嗎?

第六天:這世上有一種傷害叫因愛生恨

昨天我們讀到,中國解放了,人民迎來了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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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為著新希望而努力,蝶衣也戒了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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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沒過久,大家變得小心翼翼,文化大革命也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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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因為一次出風頭,被揪了出來,接下來,等待著他們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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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小樓講錯了一句話,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還是有了文化大革命,世上人人都曾經(jīng)講錯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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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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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歲稍長的,成了反革命。孩子才是革命派。領(lǐng)頭的都是十來歲的紅衛(wèi)兵,隨時隨意,把人家的家當砸爛,拿走。一來一大群。蝗蟲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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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幫挨整,黑幫家屬掃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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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這么多人的場面,永遠不相信,“人”是那么的令人吃驚。他們甚至沒有言語沒有表情,光瞪著你,也是可怕的。即使全都是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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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從那張小字報上的“造反精神萬歲!”開始,整個的中國,便開始造反了。連交通燈也倒轉(zhuǎn)了,紅色代表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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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子日間被批判,夜里要檢討。然后罰抄毛主席的詩詞。稍一分神,背后的小孩子又踢又罵。一時興起,紅衛(wèi)兵把他們揪出來,敲鑼打鼓游街去。



游街的行列中,有生旦凈末丑,像演著一臺熱熱鬧鬧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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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揪出來的人得集體粉墨登場,現(xiàn)出“牛鬼蛇神”的原形。小樓的手和鼻尖顫抖著,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臉,蝶衣伸手取過小樓的筆,給他勾最后一下,像很久之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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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游街。紅衛(wèi)兵們喝令呼喊著。突然前面人聲鼎沸,不久轟然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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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人跳樓了。原來紅衛(wèi)兵查抄一個小說作家的老窩,這個平時溫文爾雅的好好先生,驀地抄起一把菜刀,見人就砍。眾人英勇上前,活活把他一雙手臂都拗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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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老婆試圖搶救,但是一群十來歲的毛頭把她逼到了樓上,無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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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小樓交頭接耳,紅衛(wèi)兵見了,一記銅頭皮帶抽打過來,蝶衣朱釵被砸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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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撿被踩一腳,幾個女將向他臉上吐口水,罵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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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一時情急,上前去擋,唾沫濺到他臉上,他去擦,用力了一點,此舉觸怒了紅衛(wèi)兵,把他雙臂反剪,拳打腳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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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擠過去,硬是接了幾下,趴倒在地。他差一點沾到朱釵的影兒,被踩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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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仙還掛著“反革命黑幫家屬”的大牌子,掃完街,掃把來不及放下,沖進門。菊仙一邊哭著擦拭傷口,一邊數(shù)落他。


正耳語著,沖進來一群紅色小將。紅衛(wèi)兵抄家來了。翻箱倒柜,見什么毀什么。即使是空架子,也砸。


忽然一個紅衛(wèi)兵看見了那把劍,掛在毛主席像旁。本來落空的臉重新燃燒起來。


蝶衣被逮來了,三個人并排而立。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涌淋漓。菊仙首先說是蝶衣的。小樓一聽,說是自己的。蝶衣說劍是他的,是菊仙掛的。小樓一喝:“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紅衛(wèi)兵抬起下顎:“你硬?”有人拿了幾塊大磚頭,把小樓推倒,拎起磚頭朝小樓頭上拍去。小樓吃這一下,淌下一股鮮血。但磚頭完整無缺。



本來傲慢堅持的蝶衣,突然跪下,連自尊都不要了。他認了,劍是他的。


菊仙衷心地如釋重負。真誠地道謝。


小樓激動得站出來。他不要倒下,他還要當“英雄”。動作一大,鮮血又流了一臉。


聚光燈照在小樓臉上,接受審問。


問的人不止一個,輪著班,自科班起,事無巨細,都得交代。


經(jīng)一道手,剝一層皮。小樓的個性,遭疲勞轟炸而一點點消滅。還在審問,還在攻擊,突然數(shù)十盞燈齊開,幾個或十幾個黑影子,拳打腳踢。從來不曾倒下的霸王,終于受不了了。他什么也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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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間課室,蝶衣和菊仙面對面坐著,他是來動員她和小樓劃清界限的,他們都是文藝界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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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是期待的。他等了好久,終于是國家代他“出頭”。身體所受的苦楚,心靈所受的侮辱,都不重要,小樓又只得他一個了。最好天天有人來勸來逼,她妥協(xié)了,從此成了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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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菊仙卻意外地冷靜,她不離開小樓。她誠懇而又饒有深意地說:“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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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如遭痛擊,怔住了。恨難消,怨不散。他倆知己知彼,心里都清楚。二人相對,淚順流而下。



最深切了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敵人,尤其是情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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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燒四舊批斗大會的“典禮”,角兒們又粉墨登場。四舊堆積成塔,燒得一干二凈。輪到兩個紅角兒“互相批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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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問到劍是哪里來的時候,小樓說是蝶衣給袁四爺當相公得來的。他把蝶衣終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瘡疤,揭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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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將冷笑,將劍扔進火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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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沖進火堆,把劍奪回來,用手掐熄煙火。他抱著殘穗焦黃的寶劍不放,如那個晚上。只有它,真正屬于自己,一切都是騙局!他目光如蛇蝎,慌亂如喪家之犬,他石破天驚地狂喊:“我揭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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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訴冤,罵菊仙,他越說越斗志昂揚,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那破鞋,她不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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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以他霸王的氣概維護。蝶衣聽他道“我愛人”,如遭雷劈。他還是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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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心中的火,比眼前的火更熾烈。他就像深陷絕境的困獸,再也沒有指望,他被徹底地遺棄了。他開始揭發(fā)小樓。小樓震驚了,也開始揭發(fā)蝶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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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神志不清,越說越狠,如此賣力,連革命小將也愕然了。他要把一切舊賬重翻,要把小樓碎尸萬段而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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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又把矛頭指向菊仙。莫名興奮。驀地,他住嘴了。在烈火和灰煙中,他看到小樓臉上帶著一種復雜表情。但隔得那么遠,楚河漢界,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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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斷喘氣,靈魂沸騰。即便自他天靈蓋鉆一個洞,灌滿鐵漿,也沒這樣地滾燙痛楚過。狠狠斗?斗死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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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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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驚魂未定,菊仙死不悔改,她跟定小樓了。菊仙被揪住,一人拎刀,頭發(fā)被強行推去一半,帶血。她承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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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菊仙被逮走,小樓盡最后一分力氣,企圖力挽狂瀾,什么罪,他都認。他和她劃清界限,和她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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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仙的目光一下子僵冷了。





蝶衣聽得小樓愿意離婚,狂喜狂悲。他尖叫著斗菊仙。


人群中冒出一個黑影兒,開始揭發(fā)程蝶衣。是小四,當年他身邊的小四。


他為了穩(wěn)定自己的立場,趁勢表現(xiàn),揭發(fā)蝶衣的一切。


大伙鼓掌、取笑、辱罵、拳打腳踢??谒S痰吐得一身一臉。蝶衣從未這樣的絕望。他十分疲累,拼盡僅余力氣,毫無目標地狂號:你們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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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把他懷中的劍奪過,恭恭敬敬地交給紅衛(wèi)兵,說這是反革命分子的鐵證。蝶衣小樓又被帶回“牛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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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絕望憂傷。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他把破碗砸了,想自殺,但都割不深。蝶衣奮力地,但就是不死。他想起那只蝙蝠,一下便致命。他想起那湯,補血,都因為小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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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紅衛(wèi)兵發(fā)現(xiàn)了。你要死,偏不讓你死。



蝶衣并沒有虞姬那么幸運,不想活了,就成功地自刎。他沒這福分,還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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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被押回去收拾東西。屋里頭漆黑,一開燈,迎面是一雙晃在半空中的,只穿白線襪子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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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仙上吊了,穿著鮮紅的嫁衣。一邊尚余的黑發(fā),簪上一朵紅花——新娘子的專利。她終究不過他要她。她只是個一生求安寧而不得的女人。洗凈了鉛華,到頭來,還是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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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樓的“維護”,逼她走上這條路?離婚以后,賤妾何聊生。她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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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遭押送的蝶衣幽幽而過。他分明聽見小樓那哀嚎。紅衛(wèi)兵把門關(guān)上,霸王和虞姬沒有碰面的機會,也沒有當主角的機會了。因為接下來的主角是一個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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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次以后,又換了人。斗爭雷厲風行,牛鬼蛇神都收拾好,連六七十歲的老人,滿腹經(jīng)綸顯赫一時的知識分子,亦遠赴邊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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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話題】


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蝶衣菊仙這兩個“虞姬”都為了小樓這個假“霸王”而自盡,雖然蝶衣沒有死成。對此,你有什么想法呢?

第七天:失去心愛的人和事,世間便只剩孤獨

昨天我們讀到,運動期間,全國上下展開造反運動,很多人都被批斗,蝶衣小樓被斗得只剩半條命,菊仙因為小樓和她離婚而上吊自盡了。


最后,他們和其他被批斗的人一起,被送往各地,下放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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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被下放到了一個他從未想過要到的地方,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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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人流落南蠻去,南方的人遠赴北大荒。八千弟子俱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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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大車,造磚、蓋房子,在田間勞作,上下午晚飯后,分班學習……


小樓的功架派用場了,當他鋤禾日當午時,猶有余威。他逝去的歲月回來了,像借尸還魂。但他老了。



聽說蝶衣被送去了酒泉。蝶衣在一件工廠中日夜打磨夜光杯。小樓并無蝶衣的消息,他想,整個中國的老百姓,也是如此這般地老去吧,蝶衣怎么會例外?

福州市窮僻的南蠻地。閩菜吃不慣,但因為饑餓,漸漸就習慣了。蛋肉定量,家家一樣,都舍不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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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總是想,活著就好。菊仙不在,蝶衣杳無音訊。他原諒蝶衣了。蝶衣絕不會出賣他,他一定是為他好,只不過用錯了詞。恩怨已煙消云散,到底是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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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按要求“早請示”“晚匯報”。人人習慣了謙恭木訥。做什么都有要求。認真地改造,還要跟著大隊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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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晚上,一個老人在看電影中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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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和其他幾個男的,把他抬到山腳下埋了。忽地發(fā)覺地里有人偷白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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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到幾個人,十六七歲模樣,衣衫襤褸,饑不擇食,都是逃避上山下鄉(xiāng)的紅衛(wèi)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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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幾何時,他們意氣風發(fā)。后來,他們無用了,不知如何處置,一概上山下鄉(xiāng),向貧下中農(nóng)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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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哀求小樓,用紀念章?lián)Q白薯吃。當初兇悍地把他們踩在腳底下的黃毛小子,倒過來求牛鬼蛇神放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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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過去了?!八娜藥汀北淮虻沽?。災難過去了,那些作惡的人呢?那些血淚和生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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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在福建循水路偷渡到香港。霸王并沒有在江邊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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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實中,“霸王”面目模糊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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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在節(jié)目中看“四人幫”審訊。他本應該含飴弄孫靜享晚年的,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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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傾盡所有,竭盡所能逃來香港。最初他在電車公司上班。勞改令他的身子粗壯,可以挨更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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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更老了,六十多歲了,又失去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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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賴以過活的是之前同事兒子的幫助,還有公共援助的社會福利。他有點瞧不起自己。但營營役役的小市民,就是靠一些卑微鄙俗的伎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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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胖子來到小樓屋子里。他喜歡在這個老伯家中玩龜。他在床腳下找到龜,小樓用龜支撐整張床。小胖子大叫:“它會死的!”


他懶得同小孩談論生死。他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北洋、民國、日治、國共內(nèi)戰(zhàn)……中國死了多少人?


小胖子覺得無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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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香港的小孩幸福。小樓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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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他又感到日子太長,怎么也過不完。幸好他擁有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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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他乘車時往外望,赫然見到“程蝶衣”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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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識字有限,但這三個字,是他最初所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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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匆忙下車,跑到戲院對面的行人路上。是“北京京劇團”的廣告牌,一個標榜突出的名銜,上面有“程蝶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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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小樓激動地張大嘴巴。他竟然在這樣的方寸之地,重遇他故舊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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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被引進化妝間。程蝶衣正在為他人上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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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二人不知從何說起。都啞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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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問好,又無話可說。幸好外面戲?qū)⑸蠄?,便去外面看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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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早就上不了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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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漫無目的地聊著。小樓發(fā)現(xiàn)蝶衣的一節(jié)小指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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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雙風華絕代的手,只剩下九根指頭,用來打磨夜光杯,卻是足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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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在單調(diào)勞累的漫長歲月中,唯一的安慰便是反復背誦虞姬備酒為大王消愁解悶的一幕。他反復背誦,當中必有一個杯,必有一天,大王說:“如此——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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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在旁說著,蝶衣想自己的。一時間二人竟各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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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問蝶衣想什么。蝶衣說想北京,北京的鐘樓現(xiàn)在不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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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一時想不起鐘樓。他們其實一齊老去,何以小樓老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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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請得半天假,跟小樓聚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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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地記起什么似的,蝶衣抽出一張煙熏火燎過的照片,是很久以前,大伙在祖師爺廟前留的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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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張老臉湊在一起,把前朝舊人細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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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蝶衣凄然而幸運地一笑,“別問了,就剩你我,幸好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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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斗我們的小四呢?”


“聽說他坐水牢去了,瘋了,也許死了。”蝶衣不愿繼續(xù)談下去。


小樓帶他去“浴德池”。路上有人派發(fā)一張紙,都是英文字,印刷成香港護照的樣子,空格寫了“靈格風”。蝶衣問什么風。


小樓也不知道,只說不用管。蝶衣也不去問。只要不是“整風”。



蒸汽氤氳的澡堂內(nèi),兩個老人再一次肉帛相見。


他們閑聊著分開后的情況,蝶衣又把前塵細認。他激動地說著最想吃的盆兒糕。


小樓說起小時候的愿望,只是現(xiàn)在他存不起錢,存了也買不到,香港沒有。


程蝶衣又說著北京的近況。說到“妓女”,蝶衣急忙住嘴。他不要有一絲一毫的提醒,提醒早已忘掉的一切。


小樓眼神一變,三思后說到,他想讓蝶衣把菊仙的骨灰找著,捎來香港。


蝶衣恨不得在聽到這句話之前,一頭淹死在水中。他堅決不答。


小樓誠懇而緩慢地說:“我和她的事,都過去了,請你,不要怪我!”小樓竭盡全力把這話講出來。他要在有生之年講出來,否則就沒有機會了。


蝶衣吃了一驚。他是知道的。這個陰險毒辣的人,抬抬手就過去的關(guān)頭,他把心一橫,讓一切都揭露了。


誰愿意面對這樣震驚的真相?蝶衣痛恨這次的重逢,否則他往后的日子會因這永恒的秘密而過得跌宕有致。


他千方百計阻止小樓說下去。


他叫小樓唱戲。小樓道忘詞了。


蝶衣說,他這輩子就是想當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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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京劇院”的最后一場過去了。空寂的舞臺,曲終人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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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jīng)上妝的兩張臉,一個清瘦倨傲,一個抖擻得雙目炯灼,看不出龍鐘老態(tài)。只要在臺上,就得有個樣兒。蝶衣一瞧,不太滿意,給他最后勾一下,再端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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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的霸王,他當年的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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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把那寶劍,平反后還給了他,默默掛在小樓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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攙了霸王上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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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把酒干了,扯著嘶啞的嗓子,終于唱了。蝶衣劍影翻飛,但身段蹣跚。虞姬撫慰霸王,但誰來撫慰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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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就用手中寶劍,把心一橫,直向脖子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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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措手不及,忘形地扶著他,用手捂住他的傷口。


蝶衣望定小樓,他在他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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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血一滴一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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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很滿足,掌聲在心頭熱烈轟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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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孽債皆自惹?;ハ嗤锨?,三生也還不完,不如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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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小樓喚他小豆子,他想起天真原始的好日子。



小樓搖撼他:“戲唱完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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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唱完了。燦爛的悲劇已然結(jié)束,華麗的情死只是假象。他自妖夢中醒來。是一回戲弄。太美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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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輩子就是想當虞姬!”他用盡了力氣。再也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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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隨團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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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小樓路過燈火昏黃的彌頓道,許多人排隊去拿“中英協(xié)議草案”的報告。香港人至為關(guān)心的,是一九九七年后,會剩余多少“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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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小樓在意的,是找他看屋的主人,要收回自住了。不久,他便無立錐之地。整個中國,整個香港,都離棄他了。只好到澡堂泡一泡。到了該處,只見“芬蘭浴”三字。連浴德池,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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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話題】


在時代面前,人真的太渺小了??赐甑滦堑雌鸱瘧K的一生,你有什么想法嗎?




名著導讀 李碧華《霸王別姬》精讀 整本書閱讀 你必須十分努力,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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