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能從對逝者的懷念中走出來？”

杜王町的秋天，天氣轉(zhuǎn)涼，因此露伴面前的咖啡里沒有加冰。但即使如此，在預(yù)定好的露天座位坐著，溫?zé)岬目Х纫矔龅煤芸臁?/p>

座位是責(zé)編定的。這位責(zé)編已經(jīng)與露伴合作了很久，對他的脾氣也算摸得清清楚楚。可是這次工作交接不僅遲到了足足十分鐘，還把座位訂到了露天的位置……在露伴和他討論工作內(nèi)容的時候，感覺他一直心不在焉。

你到底是怎么了，難道是已經(jīng)把辭呈提上去了嗎——對此感到惱怒的露伴在處理完工作內(nèi)容后終于忍無可忍對這位責(zé)編詰問道。

而對方卻還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沉默了兩秒，突然沒頭沒腦地向露伴提出了本文開頭那個問題。

——如何走出對逝者的懷念？

這個問題想必一千個人會有一千種答案。但是總而言之應(yīng)該都離不開找點事做分散注意力，保持向前看的心態(tài)等待時間撫平創(chuàng)傷之類的點吧。然而露伴并不想給出這一類廉價的回答。

“你問我這個問題，是覺得我家最近像是死了人的樣子嗎？”

“呃……”被露伴話里帶的那根尖刺刺得一愣的編輯好像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似乎問了不該問的話，變得有些局促，“我沒有這個意思……”

“那你憑什么覺得我能給你答案？”

“這……”明明是涼爽的秋天，面前的小胡子男人卻出了一頭冷汗。這種反應(yīng)露伴之前見過不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但他還是緊緊盯著對方，沒有放對方走的意思。

“如果你今天只是和你剛才為止那樣心不在焉，我大可以為你是在怠慢工作從而一肚子氣地回去。但是現(xiàn)在你既然把這個問題沒頭沒腦地拋給我岸邊露伴又不打算解釋任何原因的話——你想走可就沒那么簡單了?！?/p>

說完露伴拿起桌上的咖啡杯潤潤喉，嘴唇觸到的是涼下來的美式咖啡糟糕的味道。

“我……其實也已經(jīng)快走投無路了?！?/p>

終于面前的男人向露伴犀利的目光投降、在桌子上攤開雙手，“其實不是我自己遇到的……是我的侄女。自從我媽走后，她就一直不大對勁。”

“侄女？”

“是的。我有三個兄弟，她是我最年輕的弟弟的女兒，今年也才九歲。因為我弟弟剛結(jié)婚沒多久、工作比較忙，就把她送到鄉(xiāng)下讓我父母照管。在幾個月前我母親因為腸癌去世了，從那之后開始我侄女就有點不對勁……”

“既然是由老人帶大的孩子，老人離世之后傷心難過不也正常？難道她因為太傷心而精神出問題，所以你才煩惱成這樣？”

責(zé)編長長嘆了口氣。

“我說對了？”

“一半對了?！彼鸬?，“如果只是精神失常的小孩，那我們倒也有辦法應(yīng)付。只是……不正常的好像不止她一個……”

在走進公寓的半開放式廚房的時候，我明顯地感覺到了不對勁。

兩小時前，我讓鈴姬在客廳里自己玩，在廚房里煮上了雞肉蔬菜粥之后進房間辦公。過了一段時間，我想著粥大概也差不多、可以開飯了吧，就推開房間的門來到客廳。

我的公寓空間很小，客廳和廚房之間是連著的，外面卻并沒有飄滿粥的香味。鈴姬趴在茶幾前畫畫，電視的畫面無聲地閃動著，正在播放晚間動畫片，可她好像沒有在看。

我走進廚房，就在這時候找到了不對勁的源頭——煤氣灶的火熄滅了。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把火開上了才進房間辦公，獨自生活了二十多年我也確信我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一開始我以為是煤氣泄漏，因為調(diào)節(jié)火候的旋鈕還是停在小火的位置，可檢查之后發(fā)現(xiàn)并沒有，空氣中也沒有煤氣的刺鼻氣味，謹慎起見我還是開窗通了風(fēng)。

那么難道是煤氣灶出了問題自己熄滅了？抱著不好的預(yù)感我打開了鍋蓋。果然，里面的粥根本沒有煮熟，泡脹的生米就這么飄在冷水里。

“抱歉啊小鈴，肚子餓了吧？叔叔家的煤氣灶壞掉了，晚飯可能要再等一會，實在太餓你就吃點零食……”

九歲的小侄女用大大的黑葡萄似的眼睛盯著我，攥著手中的蠟筆用力搖了搖頭，說：“是奶奶把火吹滅的?！?/p>

“什么？”我一開始還以為她在開玩笑?？尚≈杜纳袂槭终J真，似乎怕我不信，又重復(fù)了一遍。

“是奶奶吹滅的。她剛才就從窗子伸進頭來，呼地一下就把火吹滅了?！?/p>

——童言無忌。其實當(dāng)時我并沒有怎么放心上，鈴姬本來就是內(nèi)向敏感的性格，在自己最愛的奶奶過世之后難免因為傷心而產(chǎn)生種種獨屬于孩童的天馬行空的幻想。再說了，人類怎么可能一吹就吹滅煤氣灶的火？

鈴姬把手中的蠟筆畫舉起來給我看。雖然線條稚嫩而粗糙，但依稀能看出是一個窗口，從外面探出一顆披頭散發(fā)、面目猙獰的老人頭顱。老人的口中吹出一口氣，而目標(biāo)則是窗子下面那個大概是想表示煤氣灶和鍋的疊起來的四方形。

我當(dāng)時沒有放在心上。比起這個，我想更重要的是晚飯。不能再花時間煮粥，我只好自己下廚炒了兩個菜，好歹讓鈴姬填飽了肚子。

吃飽之后，她在客廳看了會動畫片就說困了，回房間睡覺。而我則需要處理殘留的工作。

那時候我怎么也沒想到……這一切只是個開始。

“好像快要下雨了?！?/p>

這么說著的少女用手搭在眉邊作為涼棚，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半個小時前她們就在這里等車了，如果雨在大巴來之前就降下，那這小小的木頂車站可能遮不住。

“渡部小姐每次回家都要等這么久嗎？”

“叫我葉就行了。說實話，我很少回那個家。在小朔去世之后……這還是第一次。”

面前的少女名叫渡部?葉，有著一頭藍色長發(fā)，臉上時常掛著笑容，卻似乎并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幾年前在那場與潛伏在杜王町的某位殺人犯的戰(zhàn)斗中，她失去了左眼和唯一的親弟弟，水玉也是在那時候和她認識的。這次的同行則是兩人在日常采買的超市里偶然碰上、交談之后的結(jié)果。

目的地是K町，一個比杜王町小得多的偏遠鄉(xiāng)村。這次水玉并不是與露伴同行，而是接受了spw財團的任務(wù)前往那塊土地調(diào)查某類事件。在把這個預(yù)定行程告訴葉之后，葉卻表示她或許可以同行。

“雖然沒什么好的回憶，但來到杜王町之前，我姑且也在那里生活過一段時間……而且兒童失蹤這種事情，放著不管的話被害可能會繼續(xù)擴大吧？短時間內(nèi)這么大量的失蹤，說不定有替身使者在從中作梗?！?/p>

如今的水玉多多少少能明白，渡部葉或許是從那些毫無征兆地大量失蹤的孩子們身上看到了死去弟弟的身影吧。作為替身使者，葉的戰(zhàn)力并不弱，可能會成為不錯的助力，再加上也熟悉當(dāng)?shù)氐那闆r，水玉沒有理由拒絕。

于是二人就在葉的建議下買了長途巴士的票。由于實在地處偏遠、交通不暢，通往k町的大巴甚至一天只有兩趟，而且還經(jīng)常晚點。

“這樣啊。那不如趁此機會來看一下失蹤的孩子們的資料？”

水玉解開了放在膝蓋上檔案袋封口處的繩子，那里面裝著一沓厚厚的檔案——全是這段時間在K町失蹤的孩子。在三個月之內(nèi)，陸陸續(xù)續(xù)有將近40名兒童失蹤，這種現(xiàn)象在民風(fēng)淳樸的K町是前所未有的。不過光是失蹤本身其實并不會讓spw財團有所動作，他們讓水玉前往的目標(biāo)是調(diào)查別的東西。

“這些孩子失蹤之前家里都有老人過世，是嗎？”

“是的。而且……都不超過一年。比如這個——”水玉隨手抽出一份檔案，上面夾著一張一寸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神色空洞地望著鏡頭，“這孩子在祖母去世的七天后就失蹤了?！?/p>

“但是……這些都是你們財團內(nèi)部的檔案吧？給我這種外人看沒關(guān)系嗎？”

“嚴(yán)格意義上來講，杜王町的大部分替身使者對于spw來說都不是外人，更何況葉小姐你是那次的事件親歷者……所以沒關(guān)系?！彼竦脑捯魟偮洌蛇h而近的引擎聲便響了過來。她把檔案放回、抱著那個牛皮紙袋站起身，“車來了！”

外部油漆已經(jīng)片片剝落的老舊大巴“吱”地停在二人面前，卷起一陣煙塵。水玉和葉幾乎是前腳剛上車，后腳雨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來了。

“而且?！彼翊蛄恐蓧m的車窗被雨水沖刷出的歪歪扭扭的痕跡，“財團并不認為這是什么緊急事件……至少優(yōu)先級比吉良先生那次要低?！?/p>

“怎么這樣？這可是有那么多孩子失蹤了！”

葉大概真的很憤慨吧，以至于暫時忘了臉上的笑容。水玉并沒有理會她的動搖，spw財團這種組織的規(guī)則的確在常人看來會有些不近人情，但她這種小角色就算一同產(chǎn)生憤慨之情也改變不了什么。更何況這次的案件似乎并沒有替身使者活動的痕跡，而是其他的更簡單的東西。

于是她把財團內(nèi)部的推測也告訴了渡部葉。

“超自然生物？”葉歪著頭，用了幾秒鐘時間理解水玉的話，“你是說……玲美姐或者未起隆先生這樣的？”

雖然這二者一個是地縛靈一個是外星人，從根本上來講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是水玉姑且點頭了。spw財團靈異事件調(diào)查部的業(yè)務(wù)內(nèi)容的確包括廣泛的“非人類生物”，包括幽靈、妖怪、都市傳說之類，露伴也曾經(jīng)作為某都市傳說魔爪下的唯一幸存者受邀參加過他們的行動。（注：見官方外傳小說）

“那么，這次是……？”

“大概是幽靈吧?！彼窕卮穑S手抽出一份檔案讓葉看備注那一欄——上面赫然寫著：聲稱自己見到已故祖母后走失。

我媽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說老實話，我很難給出一個確切的定義。我媽是好人嗎？按照世俗的標(biāo)準(zhǔn)來講，不違法犯罪的就是好人吧？可是她身上的確有些市儈的習(xí)慣，讓她的道德底線并不那么堅定。但她是壞人嗎？好像又不是。我媽作為一個家庭主婦活了一輩子，把我們兄弟三人拉扯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再怎么樣，我都不能說她是個壞人。

所以……如果你一定要問我她是怎樣的人，我也沒法回答。

不，其實我心里是清楚的，這些都是借口而已。作為兒子明明應(yīng)該是最了解自己母親的人，可我……實在說不出來。

原因很簡單。仔細想來我?guī)缀跤惺畮啄隂]有好好跟我媽說一句話，或者注視她的臉了。平時工作很忙、難得回家一趟，我媽又不會用智能手機，每次都只能用座機跟她打電話。逢年過節(jié)回家，一大家子人圍在一起吃飯這種事，說實話又讓我覺得壓力很大。兄弟姐妹們基本上都成家立業(yè)了，就我一個住著租來公寓的單身漢，十幾年如一日地干著沒有前途的文職……啊，老師您可千萬別誤會，我不是說作為您的責(zé)編沒有前途??！

什么？沒誤會？……那好吧?？傊褪牵易寰鄄偷臅r候我總是如坐針氈，平時又很少回家。偶爾單獨面對父母的時候，他們絮絮叨叨的口吻又讓我感到煩躁。人到中年總是會有那種想法吧，那種不計后果地拋開一切逃走的想法，而年老體衰的父母則成為了想要拋下的負擔(dān)之一。在我父母身體還健康的時候，撫養(yǎng)費是我們?nèi)值茌喠鹘o的。而當(dāng)我媽因為腸癌倒下之后……毫無疑問我肩上的擔(dān)子更重了。親兄弟之間的爭吵也越來越多，話題都離不開我媽的治療費。

所以，老師。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每次我不得不單獨面對我父母，尤其是在病床上日漸消瘦的我媽的時候，我的心情都是很復(fù)雜的。我媽年輕的時候不說是很漂亮吧，至少也是個標(biāo)致的女人。而如今躺在床上的她成了一個任由病魔侵蝕的空殼，松弛的皮膚和深深下陷的眼眶總讓我想到骷髏，從而心生恐懼。

什么？我媽年輕的時候？也就是我小時候咯？我當(dāng)然有記憶的。但是怎么說呢……感覺我媽在我小時候給我的印象，只是一個普通的母親而已。和鄰居家的同學(xué)家的老媽沒什么差別，就是普通的母親。平時經(jīng)常嘮叨我們的學(xué)習(xí)成績和交的朋友，天涼的時候會追著我們給我們加衣服，偶爾發(fā)起脾氣來還會把我爸趕出家門。真的……是非常非常普通的一個女性。

或許吧。我媽在更年輕的時候是一個有點強勢的人，這從我爸身上就能看出來。印象中從來都是我爸比我媽和氣，兩人吵架的時候也是我媽占上風(fēng)，她拿鍋碗瓢盆扔我爸，我爸從來不還手。這樣的模式肯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養(yǎng)成的，我爸年輕的時候大概也是個有棱有角的小伙子吧。只是因為我媽過于強勢，他慢慢地屈服、變得圓滑了。

但是……這很重要嗎？我不認為這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我的童年太普通了，我媽也很普通。

后來我長大了點，進入青春期，經(jīng)常跟她吵嘴，偶爾也會夜不歸宿……您現(xiàn)在肯定看不出來，我年輕的時候還是不良少年。而且當(dāng)時不止我一個人這么做，我其實都是模仿我大哥的，他玩的更開。不僅交了好幾個女朋友，還染了頭發(fā)，兩三天不回家是常態(tài)。這簡直和小時候的他判若兩人——要知道我大哥小時候成績又好又聽話，沒人不喜歡他。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和我朋友出去玩，大晚上進了一間小酒吧，被人賣了兌水的烈酒。喝完之后我們幾個醉得像條死狗，直接一頭栽倒在店門口的排水溝里。那時候已經(jīng)入冬了，如果不是路過的好心人叫救護車把我們送醫(yī)院，估計我得凍死在外邊。

我媽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我腦門上已經(jīng)縫了好幾針，酒也醒得差不多了。那時候是凌晨三點，她沖進急診室的時候一邊腳上還是拖鞋。我用半睡半醒的朦朧醉眼看到披頭散發(fā)地沖進來的她，被她慘白的臉色和那兩條像凍死的蠶一樣的嘴唇嚇得酒都醒了。

我從來沒見過我媽發(fā)那么大火，她手邊的保溫杯病歷卡什么的都成了她的武器，全拿來往我身上招呼。醫(yī)院和警察的人把她拉出去的時候，她還聲嘶力竭地吼著讓我凍死，死外邊，永遠別回家……一邊吼，一邊控制不住地嗚嗚哭起來。

你看，你媽媽多么傷心啊。后來給我們做筆錄的警察這么對我說。下次別這樣了。

或許是真的問心有愧吧，自那以后我也不學(xué)我哥當(dāng)不良少年了，規(guī)規(guī)矩矩地回學(xué)校上課。但我哥，我到現(xiàn)在也搞不懂他是怎么想的，一條路走到黑還不后悔，直到被卷入黑道紛爭，斷了一條腿。

也是從他的腿斷掉的那天起，我媽再也沒笑過了。

中國有句古話是這么說的：

“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其意正如文面所言。即便是同父同母、血脈相連的親兄弟也可能會發(fā)展出截然不同的性格和人生軌跡。我不知道最初說這句話的人是基于什么依據(jù)，但是這句話毫無疑問很適合我家的狀況。

從小我大哥就是大人們口中“別人家的孩子”，聽話聰明的優(yōu)等生。我雖然也想努力學(xué)習(xí)，可也只能當(dāng)大哥第二。弟弟則從一開始就沒有什么學(xué)習(xí)天賦，比起文化課更喜歡畫畫，我媽也因此很頭疼。

可是進入青春期，好像一切都變了。我吃了虧之后變回乖孩子，大哥則成為混跡街頭的不良少年。唯一沒變的大概只有一如既往地癡迷畫畫的弟弟，在我們家亂成一團的時候，他也憑借著熱情和努力考上了美院。

我們家亂的原因我不說估計您也明白，就是我哥斷掉的那條腿。

錢不是問題，請務(wù)必留住這孩子的腿，他還年輕，怎么能就這樣殘疾啊……

我至今還能想起我媽拽著醫(yī)生的白大褂、下跪央求他們的樣子。原本總是挺胸抬頭的她顯得弱小又干癟，像蠶羽化后褪下的那個空殼，為了寄生在自己體內(nèi)的生命能展翅高飛而被抽干了最后一絲血肉。

醫(yī)生們頻頻搖頭，把我們也拉進同一戰(zhàn)壕，輪番勸我媽同意截肢手術(shù)。原因是我哥那條腿因為感染而嚴(yán)重壞死，即便強行接上，預(yù)后也很不樂觀。從今往后為了防止感染擴展到身體其他部分，恐怕還要不斷接受手術(shù)。

然后……您猜我媽怎么說？

她說：不行，這孩子的腿一定要保住。他將來可是要成為議員的。怎么可以就這么殘疾……

這一切都是在我哥昏迷的時候決定的，沒人詢問他本人的意見。當(dāng)他醒來后，迎接他的是勉強接上的左腿和從今往后無數(shù)臺大大小小的手術(shù)。

那段時間……大概有兩三年吧，我哥不斷重復(fù)出院入院，甚至連高中學(xué)業(yè)都差點沒完成。為緩解痛苦，他染上了煙癮和酒癮，大學(xué)當(dāng)然是沒考上一流的，議員也不可能當(dāng)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借錢開了個網(wǎng)咖，經(jīng)營得還可以，現(xiàn)在也有老婆孩子了。

我無法想象那段時間我哥經(jīng)歷的痛苦。每當(dāng)他因為術(shù)后麻藥殘留的痛苦而呻吟的時候，我媽總是流著淚斥責(zé)他不懂事，不理解她的苦心。她費盡心思、散盡家財保住的那條腿和自己親兒子的“完整”，一定是為了他的未來著想。

老師，我知道您想說什么……“那只不過是她的自我滿足而已”對吧？比起保腿后承受的代價，用假肢走路很明顯輕松多了。可我媽那時候真的是……什么也聽不進去。她沉浸在未來的期望搖搖欲墜的驚恐中，那段時間寢食難安，看誰的眼神都像一頭掉進陷阱的鹿。仿佛全世界的惡意都掏出刀子向她逼來，而她懷里死死護著的是兒子的光明未來和幸福。

至于我嗎？在我哥變成那個樣子之后，我就成了家里唯一的希望?？晌耶吘惯€是個庸才，遠沒有我哥那種天賦，大學(xué)考得普普通通，進入社會了也沒混出什么名堂。

后來弟弟在本科畢業(yè)后去了意大利進修，在那里和一個日本女人結(jié)婚、成家立業(yè)了。大哥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再也沒回家過，只有每個月按時打在我父母賬戶上的錢和偶爾與我們通的電話。我們家逐漸就只剩下我父母了。

直到鈴姬出生、弟弟和弟媳因為工作太忙而把她寄養(yǎng)在老家，我媽臉上才總算有了點活氣，也不總是一個人發(fā)幾個小時呆了。

我媽在鈴姬眼里是個怎樣的祖母呢？或許是慈祥而溫柔的，展現(xiàn)出在我們面前從未展露過的柔軟一面吧。內(nèi)向的鈴姬只有跟在我媽身邊才會像同齡的小孩一樣喋喋不休，遇到害怕的事或者生人也只會躲到奶奶身后。

所以在我媽死后，鈴姬更加沉默寡言也是當(dāng)然的。說真的，如果沒有之后發(fā)生的那些事，我也只會把她送去精神科看病而已。

還記得我家煤氣灶莫名其妙熄滅那件事嗎？從那次開始，與“火”相關(guān)的怪事就開始不斷在我們周圍發(fā)生。

夜色逐漸浸染了鄉(xiāng)野蔚藍干凈的天空。

“所有走失的孩子家里都有老人過世，而且過世的絕大部分是女性。在聲稱見到了已故的老人后，孩子們就消失了……除了這些之外就沒有任何共同點了？”

水玉搖了搖頭。葉把手里最后一份資料放下，嘆了口氣。

“那么今天晚上我們必須要去這個川島家蹲點是嗎？”

“確切來說這幾天都要。”水玉把手中的A4紙放到桌面上所有資料的上方，“這段時間只有川島家有老人過世，而且他們家的小孩也出現(xiàn)了類似情況……”

放在桌面上的資料上夾著一個幼小女孩的照片，她大而無神的眼睛讓人聯(lián)想到用玻璃珠做眼球的西洋人偶。川島鈴姬，不久前祖母川島薰子因為腸癌過世。在祖母過世七天后，鈴姬突然開始向周圍的人形容她的祖母是怎么從另一個世界歸來、把頭伸進她家窗戶的。

葉隨手拿起一頁資料，那上面是一副鉛筆畫的素描像。畫上是一位老婦人，臉上一塊塊老人斑像雨后踩進泥坑里飛濺上去的。

“嫌疑犯畫像？”她的目光在鈴姬資料上附帶的川島薰子照片和手中的畫像上來回游動，“這也……不像啊?！?/p>

“當(dāng)然不像了。你忘了嗎，這可不是普通人類?！?/p>

水玉把那張嫌疑犯畫像抽走，下面還有好幾張類似的素描像。畫上的人有男有女，但無一例外都非常蒼老。

“目擊情報很少很少。我們找到的目擊者無一例外都好像受了很大驚嚇一樣拒絕回答他們看到了什么……愿意接受催眠治療回憶起兇手并提供線索給我們的家庭只有這幾個。”

“受到驚嚇？為什么？”

水玉輕輕一彈手頭的紙卷，“這就是我們spw出動的原因。這些目擊證人雖然都是成人，但他們也都聲稱是自己故去的那位親人回來帶走了孩子?！?/p>

“這……”葉只覺得脊背一陣發(fā)涼，“真的是幽靈作祟嗎？”而且還是許多老人的幽靈不約而同地還魂、在夜半三更拐走兒童。簡直像背后有人在組織他們行動一樣。

“我想沒那么簡單?！彼衤冻鋈粲兴嫉纳袂椋皟词蛛m然犯案頻率很高，但似乎能力有限……不信你看，每次被帶走的都只有一個孩子?！?/p>

葉掃了一眼孩子們的失蹤時間那欄，果然沒發(fā)現(xiàn)重合的日期，“果真如此。那么兇手是……單槍匹馬？”

“很可能是的。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辦法讓每個人看到的他的樣子都不一樣，都與家中過世的老人相似。然后利用孩童對逝者的懷念，在夜半三更把他們帶走。”

葉深深嘆息，“還真是……如果父母愿意多陪陪這些孩子，或許也不會發(fā)生這種事了。”然而她也知道，現(xiàn)在說這些為時已晚。

“今天晚上我們必須去蹲點?！彼褶D(zhuǎn)過頭，看向窗外漸深的夜色，“不能讓失蹤人口再增加了。”

不知道從我之前的講述里能不能聽出來……我家其實家境還不錯，住的也是磚瓦房的別墅。別墅是我爺爺蓋的，一直傳到現(xiàn)在。西式房屋在晚上很容易變得又空又冷，因此天氣冷的時候，一定會點燃壁爐。

那時候家里只有我爸和鈴姬。其實我本想留鈴姬多住幾天，但我爸硬是上門來把她要了回去。理由是自己孤單，想要人陪——但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神好像在恐懼著什么似的。

那天我爸在書房里讀書，書房里當(dāng)然也有壁爐?；鸸庹罩鴫ι献睾稚膲?，和頂天花板的大書架。從小我就喜歡書房，除了有看不完的書，這里的壁爐也是最暖和的。

我爸是老寒腿，天氣一冷就關(guān)節(jié)疼。因此那天他一如既往地把壁爐燒旺才坐下來看書，漸漸就看得入迷了。不知道他看了多久，才突然被關(guān)節(jié)的疼痛拉回了現(xiàn)實。這時候他才注意到房間里的氣溫不知為何下降得很厲害，冷得讓人打顫。

他于是起身尋找原因。沒錯，老師您這么聰明，肯定也已經(jīng)猜到了。

是壁爐。壁爐里的火熄滅了。旺盛燃燒的火焰似乎是在一瞬間就熄滅的，因為我爸去確認的時候，發(fā)現(xiàn)壁爐里的木炭早就涼了。

壁爐里的火怎么會無緣無故熄滅？我爸自己說，那時候他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yù)感，趕緊狂奔到一樓客廳。鈴姬還坐在那畫畫，果然客廳壁爐的火也滅了，只剩冰冷的木炭。

才九歲的鈴姬不可能知道怎么撲滅壁爐。但是我爸還是問了她。而鈴姬的回答則是——

“是奶奶。奶奶把頭探進窗戶，呼地一下就把火吹滅了。”

人類怎么可能吹滅壁爐的火？煤氣灶就更不可能了。如果我爸書房里的壁爐沒滅，再怎么詭異的情況我都可以歸類為鈴姬的惡作劇。

我爸還來不及細問，鈴姬就嚷著讓他去三樓的閣樓給她拿她的玩具鋼琴。鈴姬把小小的閣樓當(dāng)成了自己的秘密基地，寶貝的玩具都往那里藏。可她自己不能去拿嗎？為什么非要差使我爸？

不過，畢竟是疼愛的孫女的要求，我爸沒忍心拒絕。三樓沒有燈，他于是點了一盞蠟燭，扛著扶梯就上閣樓了。

之后的事大概你也猜到了。閣樓里一片漆黑，就在我爸借著蠟燭微弱的光搜尋著孫女想要的玩具的時候，“呼”地一聲仿佛是人類的吐氣聲在他耳畔響起，蠟燭應(yīng)聲而滅。

一片黑暗中，當(dāng)時嚇得要命的我爸感覺有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腳腕。

那是一只老人的手……后來我爸醒過來之后這么跟我形容，他清楚地記得那只手的皮膚布滿褶皺，抓住他的時候好像一只千足蟲在他腳踝上爬。

警察和醫(yī)生們當(dāng)然不信他這套說辭。但是他們也無法解釋我爸左腳踝上那五個深深的指印是怎么回事。鈴姬沒有被懷疑，畢竟一個九歲的小孩再怎么力氣大，也不可能單手把一個成年人拖倒在地。

我也沒有辦法了，岸邊老師。我爸現(xiàn)在還在家里，因為鈴姬不愿意離開奶奶家，他得出院回家照顧她。而當(dāng)鈴姬在我們身邊時，那種火焰熄滅的怪事愈演愈烈。無論是滿油的打火機，還是新買的煤氣灶，總是在我們扭頭的瞬間“呼”地熄滅。鈴姬的畫上也全是我媽的樣子——披頭散發(fā)，把頭從窗口探進來，吹滅火焰的老人。

老師，你見多識廣，有沒有聽說過這一類的事情該怎么處理？這樣下去鈴姬真的有可能被那東西帶走……我聽說古時候吉原花街有一種妖怪，是含冤而死的藝伎變的。她們會吹滅房間里的油燈，用這種方式提示別人為她們申冤……

可是我不知道，我媽究竟有什么冤情？她是真的恨著誰嗎？到底是誰呢？……

秋蟬的聲音在夜涼如水的空氣中回響。

水玉和葉藏在川島家后院的大樹上。因為不確定川島鈴姬和她的祖父川島正雄是否可以信任，她們沒有通知二人這次蹲守。根據(jù)現(xiàn)在僅存的口供，那個模仿已故老人的東西似乎會每天晚上去到目標(biāo)孩童的家里，直到那孩子徹底失蹤為止。用人類的眼光去看的話——應(yīng)該是在踩點吧。

但是，每一戶人家孩子失蹤的時段都不一樣。最快的，是在老人去世之后七天內(nèi)就失蹤了，最慢的則是差不多三個月才失蹤。如果只是為了踩點而去，為什么時間的差異會那么大？——于此，葉提出了一個猜想。

“那東西說不定，是在取得孩子們的信任。”

對她的話感到納悶，水玉歪著頭。

如果是人類綁架人類還好說。正因為妖怪不是人類，沒有必要遵守人類社會的規(guī)律，也可以不留痕跡地犯罪，所以才是妖怪。就好比從沒聽說過被“神隱”的孩子在消失之前還“信任”過什么神明的，因此水玉感到奇怪。

“我只是猜測……或許那個東西并不是想加害那些孩子。”

“你的意思是？”

“在他們眼里的世界，或許和我們壓根不一樣……死后的人依然沒察覺到自己死了，或者即便察覺到，也會因為孤獨寂寞或者認為’那邊的世界會比較好’之類的原因，想要把心愛的孩童帶在身邊……這種可能性呢？”

無法反駁。水玉不得不承認是有這種可能。可即使如此，也不會影響她們接下來要做的事。逝者已逝，無論另一個世界多么美好，至少生者們都應(yīng)該有在這邊的世界活夠的權(quán)利。

起風(fēng)了。樹葉的沙沙聲伴隨著蟲鳴陣陣，奏起一首幽靜的小夜曲。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水玉敏銳地發(fā)現(xiàn)一道黑影突兀地出現(xiàn)在庭院中。

看不清它的行走軌跡，仿佛是被一陣強風(fēng)吹起又落在地上的石子。兔起鶻落的瞬間，那東西便已經(jīng)走到川島家的后門前了。

“站住！——十里飄雪！”葉從樹上一躍而下，大聲號令自己的替身。藍色皮膚、白色長發(fā)，如同精靈般的少女出現(xiàn)在她身側(cè)，同時初秋的夜晚開始刮起強勁的暴風(fēng)雪。紛紛落下的卻又似乎并不是雪片，而是雪花形狀的鋒利刀刃，如子彈般打在那道黑影上。

與此同時庭院里的氣溫迅速降低，眨眼便到了零下，正常人在這種氣溫下行走都困難。

而那道黑影——確切來說是一位披頭散發(fā)的老人，兩只手臂在身前交疊、擋下迎面飛來的雪花，然后突然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叫，一團明火直接從那頭濃密的白發(fā)間噴出來！

“該死！”火舌仿佛要燒破夜空，眨眼竄上三層樓的高度，熱浪逼得十里飄雪不得不后退，“休想得逞，死老太婆！”隨著她的怒吼暴風(fēng)雪更加猛烈地吹起，震得房屋的玻璃劈啪作響，可那火勢卻一點不減，雪片飛入火中只需一秒就被融化了。

兩人就這么僵持著，而水玉更是無法上前。那團火焰燒得她的眼睛隱隱作痛，而且痛得不只是那只好的右眼，空蕩蕩的左眼眼眶里也傳來撕裂般的痛苦，好像也有一團火在里面燃燒。忽然她發(fā)現(xiàn)她全身都在顫抖，才意識到自己正因為恐懼而不能動彈。自己有多久沒有感受到如此鮮明的恐懼了？不明原因，只要看見那團火朝自己燒來就害怕得打顫，雙腿發(fā)軟無法向前邁步。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理性依舊能夠運轉(zhuǎn)，可身體卻不聽使喚。庭院中的氣溫在逐漸上升，她已經(jīng)沒法維持替身的能力了。

自己究竟在怕什么呢——本能地，她甚至感覺到了一絲好奇。

似乎察覺到她的恐懼，老人發(fā)出宛如夜梟鳴叫般的怪笑，更加猛烈地吐出火焰。十里飄雪被燙得呼痛一聲，葉的雙臂也出現(xiàn)了燙傷。

（不行，必須要動起來。要用’鎮(zhèn)痛’緩解葉小姐的痛苦——）

身體依舊不聽使喚，顫抖的骨頭好像要徹底散開?；鹧?。熊熊燃燒的火，猛烈的外焰，微弱的火星，火焰涌進眼中，傳來肉被烤焦的氣味。

（火……在我的……眼睛里……）

無暇判斷這是不是真實。蛇目水玉感覺視野劇烈搖晃，然后陷入了黑暗。

灼熱的空氣，涌動的陽炎和飛舞的風(fēng)雪。

這仿佛不存在于人世間的奇景，此刻正發(fā)生在這秋夜小小的庭院里。

十里飄雪還與那個口吐烈火的老人僵持著，兩人的力量不相上下?；鸸庵?，葉的臉上沒有笑容，而是以冰冷的眼神盯著那個老人被長發(fā)擋住的臉。

（它還能堅持多久呢——）

在與某位殺人犯的那次作戰(zhàn)之后，她的替身能力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此時和面前這個東西的對峙，她也有贏的把握。對方吐出的火焰已經(jīng)比剛才弱了些，只要再堅持一陣子它就會敗下陣來。

可就在這時。

“奶奶……”

稚嫩的聲音再耳旁響起。渡部?葉的心頭警鈴大作，最壞的預(yù)感實現(xiàn)了。

余光暼到川島家的后門，那扇門被推開了一條縫。從里面探出女孩小小的腦袋，和大而無神的雙眼，“奶奶……”

“不要！”葉大喊起來，“川島鈴姬，不要過來！危險！”

“奶奶……”女孩黑曜石般的瞳孔被火光點亮，顯得有了一絲生氣，“奶奶，你來了嗎？終于可以走了嗎？”

“不要過來??！那不是你奶奶！！”葉的聲音仿佛傳達不到鈴姬的耳畔，“可惡——”她現(xiàn)在必須全神貫注地應(yīng)付火焰，根本沒工夫騰出手阻止鈴姬?？芍灰徏е鲃幼呦蛎媲斑@個非人之物，一切就都完了。

“鈴姬，清醒一點！死去的人是不會復(fù)生的！！——”

葉的聲音越來越絕望。女孩的眼里根本沒有她，只有那個長發(fā)遮面的老人，那個與曾經(jīng)疼愛她的奶奶長得一模一樣的妖魔。她走上前，伸出手好像要拽住老人的衣角。

“鈴——”

一聲呼喊斷在喉嚨口。在渡部?葉驚訝的眼神中，女孩的動作戛然而止。她的臉龐變成被翻開的書本，整個人也因為失神而向后倒去。

（這個能力，是……）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們的真面目嗎？不過，幸好是遇到了我。”

身穿白色禮服的替身浮現(xiàn)在夜色中，手中的筆伸向臉化為書本的女孩，“川島鈴姬，你什么都沒看見，現(xiàn)在就回去睡覺！”

書本合上、女孩的臉龐恢復(fù)如初。清醒過來的她似乎有些迷惑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但很快被困意俘獲，打了個哈欠、睡眼朦朧地轉(zhuǎn)身離開了。

似乎明白自己的計劃只能止步于此，妖魔收斂了口中吐出的火焰，改為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岸邊老師……”

出現(xiàn)在葉面前的赫然是青色發(fā)的漫畫家。不清楚他為何會身在此地，但是剛才他的確利用自己替身的能力救了川島鈴姬一命。

“岸邊老師，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青年哼了一聲，環(huán)抱起雙臂。

“我才想問呢，你不是渡部家的小丫頭嗎？你怎么也在這里？”

“是水玉小——”說到這葉才如夢初醒地想起水玉的替身能力從剛開始就消失了。她猛地回過身，看到的是昏倒在草叢間的蛇目水玉，“水玉小姐！……”

妖魔并沒有開口回答面前人類的問題。

那名青年走到它面前的時候，它也沒有反抗?；蛟S是知道怎么反抗都沒用了吧，又或許是明白自己這次已經(jīng)失敗了。在天堂之門能力發(fā)動的金光中，它長發(fā)下的臉裂開一道縫、成為被翻開的書本。

“原來如此。這并不是特定的一個人?！卑哆吢栋榉喼鴷旧系膬?nèi)容，用一只手撫摸著下巴，“只要是死去的、心有掛念的老人，都會成為它的一部分。這也就能解釋為什么不同人看起來它是不同的樣子?！?/p>

“可是，岸邊老師，它到底是什么？幽靈嗎？還是……”

“這是火吹婆。”露伴答道，“是妖怪的一種?！?/p>

“那……它為什么要帶走那些孩子們呢？”

露伴流露出耐人尋味的眼神，“答案是看不出?！?/p>

“看不出……？”

露伴又翻過一頁書。每一頁上都用不同力道、不同方向乃至不同慣用手的筆跡寫滿了各種各樣的話。“好想孫子”“好寂寞”“還是這邊比較好，那邊太辛苦了”……數(shù)不勝數(shù)，因為字跡重重堆疊，勉強能看清一部分。

大概這個妖怪就是這樣的集合體。無數(shù)復(fù)雜的聲音在它的體內(nèi)匯集，得出的卻是意外單純的結(jié)論：擄走孩童。或許因為作為集合體的它不知道該聽信哪一種聲音，所以從始至終都只是做著那件單純的事。

但是即使如此，露伴也想到了對付它的方法。

“你從來沒有任何親人……就這么寫好了。雖然那些孩子已經(jīng)回不來，但是姑且不會再有人失蹤了?！?/p>

……

仿佛有一股熱量在眼皮下攢動。

自己的左眼明明早就不存在了，為什么會感到燒傷的痛楚？那股熾熱的疼痛就像一團小火球，一個即將破殼而出的蟲繭，在眼球深處蠢蠢欲動。

好痛。好熱。清晰的痛楚感深深詰問自己的靈魂，無數(shù)燒紅的尖針根根刺向自己的大腦。腦漿好像也沸騰起來，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火紅色的星星。

自己會就這么被腦中的火焰燒死嗎？總覺得還有什么必須逃離火焰的理由，但是想不起來了。

有人在說話。被火舌吞噬的地獄中，似乎只有這一股聲音的溫度很清涼。從視野的上方垂下來，像從天堂垂下的一根蛛絲。

“蛇目水玉，你現(xiàn)在就——”

她屏息凝神。直到那聲音在頭蓋骨下響徹，而天堂的門扉終于敞開。

——從噩夢中醒來。

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和上面掛著的水晶吊燈。吊燈的款式非常老土，是某個人見到一定會狠狠嘲諷一番的那種。

“水玉小姐？”

蛇目水玉微微偏頭，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張單人床上。而旁邊坐著的少女留著遮擋左眼的藍色長發(fā)，她的替身正守在她身邊，手中醞釀出可以治愈傷痛的白色雪花。

“你醒了，有沒有哪里痛？”

“我……”水玉有一瞬間遲疑，她并不清楚自己此刻身在何處，“我沒事。”但是身體似乎沒有任何異常，所以她如實作答了。

“太好了?！倍刹咳~的表情看上去是由衷地松了口氣，闊別已久的笑容也得以回歸她臉上，“剛才你做噩夢做得非常厲害，不得不用’天堂之門’的能力強行把你喚醒……”

“天堂之門……？”

“啊對了，你還不知道吧……岸邊老師也在。昨天晚上的時候，他就在川島家?！?/p>

兩人下到一樓客廳里，坐在沙發(fā)上等待的青年則在與水玉目光相接之后，故作不屑地把頭轉(zhuǎn)回去。

“露伴老師，你——”

“希望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追著你來的。川島嵐是我的責(zé)編，而川島鈴姬是他的侄女……我是被他邀請來的?！?/p>

坐在對面的小胡子男人朝水玉和葉點頭示意，那大概就是川島嵐了。鈴姬不在，但是嵐表示她只是上別人家玩去了。

“雖然不知道怎么回事，鈴姬今天早上醒來跟我說她做了個夢……夢里我母親對她說，自己去了天國，讓她不要留念。而且——”嵐從襯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個打火機，“啪”地打出小小的火苗，“也沒有再發(fā)生那種事了。真的……謝謝你們。”凝視著火苗的他眼神十分復(fù)雜，似乎有所觸動，又似乎心有余悸。

于是水玉也注視那團雖然小，但卻固執(zhí)地燃燒著的火苗。胸中似乎涌起一陣短暫的騷動，但很快平息了下去。

“從今往后我大概會好好孝順我爸。畢竟，我媽走之后這里只剩他一個，而且我弟弟他們也會把鈴姬接去意大利，估計以后一年也見不到幾次了。”

從川島嵐的話中，聽不出他對過世的母親的恐懼或者忌諱。他到底是怎么想那個化作逝者的妖魔之物的？到最后，川島薰子本人的想法被埋沒在一堆筆跡之中，無法從人生之書上找到。那么，她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想要把孫女帶走的呢？雖然水玉有一連串的問題，但這一切隨著名為火吹婆的妖怪消失，都已經(jīng)無法知曉了。

杜王町的深秋，天氣已經(jīng)完全變得寒冷。這次的座位定在室內(nèi)，所以美式咖啡送進嘴里的時候還是溫?zé)岬摹?/p>

“是這樣。令尊——”

“我爸上個星期去世了?！边@么說著的川島嵐身上還有幾分風(fēng)塵仆仆的疲憊，這段時間他大概一直在為父親的后事奔忙吧，“我問過我爸，我媽是不是恨我們？——他搖搖頭。但我感覺那眼神，與其說是’不會’，不如說是’他也不清楚’。”

每個人眼中的世界大概都是不一樣的吧。妖怪與人類眼中的世界天差地別，人類與人類眼中的世界也會截然不同。只要還用眼睛注視，每個人就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人無法完全站到他人眼中去看世界，這是這件事中岸邊露伴得出的最重要的結(jié)論。

——所以自然而然地，他想到了那顆紅寶石般鮮艷的獨眼。

在蛇目水玉的眼中世界又是怎樣的呢？那天在她昏倒之后，露伴分明地在她的人生之書上看到了她的恐懼。但是，他沒有選擇把恐懼本身抹除。因此對強烈火焰的恐懼，應(yīng)該還是會刻在她的靈魂里吧。

而如果終有一天她能夠克服這種恐懼，把滾燙的火焰踩在腳下——那只眼睛里，又將映出怎樣的世界呢。

想要看到——這種想法在露伴腦海里出現(xiàn)一瞬間就被他抹除了，甚至不需要使用“天堂之門”。為了掩飾自己瞬間的動搖他隨手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機，“啪”地打出火苗。

可就在下一瞬間，竄出的火苗“呼”地熄滅了。露伴心里一驚，再度按下打火鍵，可還是打不出來。

（難道……）

“老師，你那個沒油啦，用我的吧?！?/p>

原來如此。向下看到打火機空空的油瓶后，露伴嗤笑般哼了一聲。

他抓過面前川島嵐的打火機按下，“啪”地，微弱而固執(zhí)燃燒的火苗綻放在眼前。

（燃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