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 東皋薄暮望，這是一個起句。

?????? 王績要寫他內(nèi)心的一種感發(fā)，而這種感發(fā)是從東皋的遠(yuǎn)望寫起來的。既然是“望”，那眼前出現(xiàn)的絕不可能是狹小阻礙之物，所以通過這一句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一片遼闊曠遠(yuǎn)的平地。在中國，凡是說到“望”就可能是一下這幾個意思： ?

1、眼望，就是眼睛能夠看得很遠(yuǎn)；

2、希望，就是心中的追尋和向往；

3、怨望，當(dāng)追尋而不得的時候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情緒；

——那些遙遠(yuǎn)的事物容易引起你一種追求向往的感情，而凡是說追尋和向往，都是你現(xiàn)在所沒有的。那么望遠(yuǎn)，就是使人眼界開闊，引起人內(nèi)心追尋向往的一個起點。

??????? 首句不僅交代了地點和做了什么事，還點明了時間?！氨∧骸保@是什么時候呢？“薄”是迫近，“暮”是日暮黃昏。孔子曾以一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感嘆過時間的流逝之快，這時間啊從來不等人，一眨眼的功夫也就到了一天將要結(jié)束的時候。每到這種時候都忍不住感到心驚，不知不覺中一天又過去了，我這一天做了些什么呢？我的每日目標(biāo)完成了嗎？我離自己的夢想更進(jìn)一步了嗎？這樣一反問，除了工作、睡覺、玩手機(jī)，我實在沒有關(guān)于其他事項的記憶了，所以我的愚蠢是有原因的。而對于王績來說，他有一顆追尋向往的心，但外界已經(jīng)是日暮黃昏了，他追尋到了什么？他能怎么辦呢？

??????? 到這里感覺情緒一下子變得惆悵了起來，所以下面的動作的出現(xiàn)也就順理成章了。什么動作呢？“徙倚欲何依”。他在來回不停地走來走去，走一段停下來在這個樹邊或石頭上靠一下，可是呢這心頭又覺得怎么都不攢勁，這股子郁悶惆悵就是散不去，于是又開始移動，到另一處停下來，可這心里啊還是不對。所以王績這走來走去，不是說身體不舒服，還是他的心靈不能夠平靜下來。而且這“徙倚”讓我想起那個在雨巷中獨(dú)自彷徨的“我”，內(nèi)心迷茫悵惘，不知該歸向何處；“欲何依”會讓我想起曹操的“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那滿腹才華的人尋不到一個合適的棲身之所來大展身手、施展抱負(fù)。想一想由仕而隱的王績，他何嘗不是這樣呢？在隋末這樣一個亂世之中，王績找不到一處可以讓心靈安定下來的地方。

??????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這是王績眼中所望見的景象。

?????? “樹樹皆秋色”中的“秋色”是一種紅黃錯雜的顏色，它一方面有著色彩繽紛的美艷，但是這樣的美艷遲早會凋零衰敗，這美艷中帶著消不去的凄涼，是一種生命將終的現(xiàn)象。自然萬物是如此，那人呢？王績一生的理想志意落空了，面對著生命的終結(jié)，王績的心中有一份不甘。 他寫的是物，可同時也是心。那秋色的美艷和凄涼就是他自己的生命在零落之前的不甘心的掙扎。他為什么還要“望”？為什么還想到“依”？這也正是他生命已經(jīng)落空之時的最后一點追尋。

????? “山山唯落暉”，夕陽西下，只有落日的余暉映照著一座座山，光線見見消退，希望也一點點黯淡下去。在此時的王績眼中的，只有一篇沒有希望的衰落的自然景象。在中國的詩歌中，有一個“悲秋”的傳統(tǒng)，“悲秋”是人類的生命跟大自然的生命之間的一種共感，是生命落空將要終了的悲哀，而中國古人說“秋士易感”，就是說那些有理想的讀書人到秋天的時候很容易傷感，因為他感慨自己生命的落空。

??????? 有一年秋天和家人又往喀納斯方向走了一遍，這一次的主要目的地不是喀納斯，而是附近的白哈巴村。在前往白哈巴的路上，晴空萬里，秋色宜人，路兩旁的樹枝上都掛滿了金燦燦的樹葉，當(dāng)時真是有一種令人驚嘆的美艷。只是當(dāng)樹葉的顏色變得金黃時，它也就差不多到了該凋零的時候，說不定它哪天就隨著一陣風(fēng)離開了樹枝，順著風(fēng)的方向打著旋兒，不知將飄落至何方?？刹还芩湓谀睦?，它終將會重回自然，人也是一樣，不管你活了多少年，你的目的地只有一個，那就是無盡的宇宙。你也許會化作大地的泥土，也許會化作江海的水滴，也許會化作空中的塵埃，軀體是消失了，可精靈會重新回到自然的懷抱，以另一種方式繼續(xù)存在。但是在精靈離開軀體以前，心中的目標(biāo)和夢想，有實現(xiàn)嗎？當(dāng)心中志向?qū)ざ坏?，不知明天和意外哪一個先來時，這份郁悶痛苦只會越積越深。原本美好的景色，在此時看來充滿著生命的衰落。

??????? “牧人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到了這黃昏時分，牧人都趕著他們的牛羊回來了，獵人的馬上掛著一串一串鳥獸滿載而歸，這都是他今天打獵的收獲。不管是牧人還是獵人，他們都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各自有他們的收獲。而王績，有他自己要完成的工作嗎？有收獲到他自己的勞動的成果嗎？沒有。這兩句是從人事界得到的一種反襯：人家都有工作與完成，都有收獲與勞動，可我王績平生讀圣賢書所學(xué)何事？那些治國平天下的理想跟事業(yè)，今天在哪里？可是我這一份悲哀，這一份感慨又向誰去訴說呢？所以，他發(fā)出了下面的感慨：“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我們都互相看見了對方，但是并不能相互明白對方的心理。所謂，“確認(rèn)過眼神，遇上對的人”，對王績來說，確認(rèn)了眼神卻發(fā)現(xiàn)對方并不認(rèn)識他，沒人能夠真正理解他內(nèi)心的理想志意，理解他的思想感情的，于是他就“長歌懷采薇”。

??????? 關(guān)于“采薇”，在中國古典的書里邊找一找的話可以找到三個出處：

1、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詩經(jīng)·召南·草蟲》）

2、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詩經(jīng)·小雅·采薇》）

3、《史記》中的《伯夷列傳》。

《詩經(jīng)》中的兩篇寫的都是戰(zhàn)亂中征夫思婦的悲哀，在葉先生看來，“長歌懷采薇”一句使用《伯夷列傳》這一典故的可能性更大。

??????? 這個《伯夷列傳》是什么內(nèi)容呢？是說在商朝末年的時候，有一孤竹國。這國君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叫伯夷，小兒子叫叔齊。老國君比較偏愛小兒子，但是從禮法上講，老國君死后繼位的應(yīng)該是大兒子伯夷。伯夷這個人很孝順，他覺得父親喜歡這個小弟弟，如果他做了國君，父親一定不會高興。所以為了使父親高興，他就逃跑了。伯夷走了，孤竹國國君就可以把這個位子傳給他喜愛的小兒子了，結(jié)果叔齊覺得按禮法當(dāng)是大哥伯夷繼位，如果自己做了國君的話那就是不義不悌，所以他也逃走了。

??????? 后來兄弟倆逃到一起了，兩人聽說西伯姬昌是個很擅長治理國家的好人，于是兩人就去投奔了姬昌。姬昌死后，他兒子姬發(fā)繼位。姬發(fā)說，這個紂王荒淫無道，在他的統(tǒng)治之下人民百姓活得太痛苦了。于是起兵攻打紂王。伯夷、叔齊覺得這樣是不對的，曾跪在武王的馬前勸諫說：“以一個臣子去攻打自己的君主，怎么可以這樣呢？”然而武王并沒有聽從他們的勸諫，只是“扶而去之”。后來武王伐紂成功，統(tǒng)一天下做了天子，伯夷、叔齊二人恥食周粟。在他們看來，紂王無道，沒有盡到做國君的責(zé)任，他就是暴君；可武王以臣子的身份去攻打國君，同樣是不符合禮法道義的，所以他是暴臣。如此以暴制暴，他們二人拒絕在周朝出仕做官，不領(lǐng)周朝的俸祿、報酬，寧愿隱居首陽山“采薇而食之”，靠吃野菜過活。沒過多久，他二人就餓死在首陽山上，臨死前吟誦了一首歌：“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nóng)、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神農(nóng)、虞、夏那樣美好的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返，這世上沒有好的國君，我將要去往什么地方呢？我將要?dú)w向什么人呢？唉，我們快要死去了，我們生在這樣的時代，真是命運(yùn)的不幸！

??????? 對于王績來說，他心中有一份理想志意，但外界的環(huán)境卻讓他毫無施展的機(jī)會。周圍沒有一個人真正地了解他，他懷念當(dāng)年伯夷、叔齊采薇時所唱的那首歌，于是長吟一首……什么是他的歸宿？他為什么不幸生在這樣的一個亂世，而不是神農(nóng)、虞、夏那樣的時代呢？

最后附上白哈巴的美麗秋景吧~新疆的秋日之美，實在令人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