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心靈的星光】第13話:回憶是我難逃離的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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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軌站的檢票閘機前,身著粉紅色背帶裙的女孩捧著帶有櫻花圖案的挎包,臉上寫滿了猶豫和焦急的神色。
在平和的河邊小城呆慣了的她第一次看到如此洶涌的人流,除了驚訝之外,更多的是恐懼。
“抱歉,可以讓我先過去嗎?”一個身著西裝的男人站在她的身后,操著流利的日語文質(zhì)彬彬地問道。對日語一竅不通的她只是下意識地讓開了男人前行的通道,用剛學到的那句別別扭扭的日語一臉愧色地回道:“果咩?!?/p>
她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看到手表上所顯示的時間已經(jīng)離學校要求到校的時間很近了,她咬緊牙關,顫顫地將左手上的交通卡放在了閘機的識別區(qū),然后便像離弓的箭一樣飛奔進了輕軌站臺。
一瞬間,她的思緒回到了一年前自己走出家門,第一次踏上公交車準備去市郊的楓山中學上學時的那一幕。幾乎一樣的時間,一樣的季節(jié),卻不再是一樣的地點。
在離開那座小城,前往東京都的路上,葉心華一直在想自己所做的這一切究竟算不算是“逃離”。匆匆答應了樂正綾的條件,匆匆接過了樂正綾手中的銀行卡,也匆匆和自己最在意的人說著告別。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來到這個異國大都會,更不知道從今天開始的那些日子應該怎樣度過。
回憶總是一只難以逃脫的牢籠,即便她來到了這里,但內(nèi)心的牽絆與桎梏依然存在。
一列輕鐵隨著軌道吱吱的摩擦聲駛進車站,眉毛已經(jīng)擰成麻花的葉心華橫下一條心,準備擠進擁擠的列車里??蛇@個時候,她并沒有意識到一個藍色的人型物體正在朝著她的方向越來越近。
她費力地擠進車廂,然而就當列車即將關門的時候,背靠車門的她便感覺自己的整個身體被猛地撞了一下。當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左手握著的那張交通卡已經(jīng)從手中墜落,四四方方的薄卡片就像飄落的葉子一般,不偏不倚地鉆出了門縫,掉落在了站臺和車廂的縫隙之中。
“等等,我的交通卡!”
葉心華伸出手來想扒開車門,但她右手的手指剛剛接觸到門縫,車門就已經(jīng)死死地關上了。不但沒有扒開車門,還被車門擠到了手指,葉心華很想踹車門解氣,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所在的位置根本夠不到車門,她只好咬緊牙關呼呼地喘著粗氣。
“都怪你,交通卡掉下去了,我剛用過一次還沒有出閘,你想讓我怎么趕路?”
葉心華死死地瞪著面前那個身著藍色衣服的少年,用著對方大概根本聽不懂的中文大聲喊著。身邊乘客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被葉心華的聲音吸引,似是在吐槽著她的素質(zhì),但對日文一無所知的她聽著耳邊的聲音,也只好無可奈何。
可她哪知道,少年立刻用一口流利的中文作為回擊:“這么擁擠的車廂為什么不把交通卡裝包里?自己不當心就不要怪我,更何況我還要著急去學校,懶得理你。”
“嘿我說你兩句你還來勁了吧?”
葉心華剛想繼續(xù)懟回擊,可這個少年就像假裝沒聽見一樣,不緊不慢地戴上了耳機,沉浸在了音樂的世界里。葉心華撇了撇嘴,只好打了個沒趣,自認倒霉地透過一個小小的縫隙來看著窗外的景色。
上學的第一天就遇到如此倒霉的事情,這座城市就在用著如此令人啼笑皆非的惡作劇,向葉心華無聲地問好。而倒霉的事情,自然只是剛剛開始。
當她一臉焦急地擠出車廂的時候,卻被告知無卡不能出站。任憑她如何交代自己進站的站點,但車站服務員依然不為所動。最終,葉心華只好掏了全路網(wǎng)最高票款之后憤憤地走出了閘機。
而這時,葉心華早已遲到。
從來沒有哪個轉(zhuǎn)校生會在入學第一天就做出這樣愚蠢的事情,更何況還是來自異國他鄉(xiāng)的留學生。當葉心華滿頭大汗地站在櫻花高中的門口時,她卻發(fā)現(xiàn)鐵柵欄門一動不動地橫在那里。透過柵欄往里看,清靜的校園里一個人都沒有,她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了地方,今天究竟是不是上學的日期。
而就在這個時候,從學校的小門中走出來了一個高大而威猛的男人。他上下打量著葉心華的打扮,用日語詢問道:“是轉(zhuǎn)入櫻花高中的新生嗎?”
對日語一竅不通的葉心華只能靠男人發(fā)出的寥寥幾個中文音節(jié)判斷著男人的意思。她點了點頭,打著慌張而不明所以的手語告訴男人,她是從中國轉(zhuǎn)學而來的。
男人的表情逐漸變得嚴肅,他一把拉過葉心華的手,將她帶進學校值班室,遞給她一張寫著密密麻麻小字的校規(guī)。直到那時葉心華才知道,在櫻花高中,遲到是一個非常嚴重的違紀行為,除了體罰之外,還要被記入學生檔案,剝奪獎學金的領取資格。
男人看著葉心華一臉茫然的表情,又拿出了一張紙,用別別扭扭的中文寫著“俯臥撐五十個,操場跑十圈”,并伸出手指指向了操場所在的方向。
“那個,大叔,我跟您解釋一下剛才……”
葉心華想向男人解釋早晨發(fā)生的事情,但男人的神情并沒有任何緩和的跡象。她只好低著頭趴在了地上,咬著牙一個接著一個地做起了俯臥撐。
“一個都不要少,不要偷懶,繼續(xù)!”
男人惡狠狠地喊著,絲毫沒有顧及葉心華那副難耐的表請。不過五十個俯臥撐對于一個既沒有運動細胞,又沒有接受過專項訓練的女孩子來說,真的是太難了。還沒有做滿一半,葉心華就累得趴在了地上,粉色的連衣裙也隨之粘上了難以抖落下去的塵土。
和她幾乎同時趴下的,還有她身邊的鏡音鈴。雖然葉心華看到她的時候稍微有些慶幸,畢竟自己不是今天唯一的一個遲到的學生,但她還是用眼睛的余光向紀律主任表達著不滿。
“做不動的話就到這兒吧,去,那邊跑圈去!”
紀律主任的語氣依舊惡狠狠的,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轉(zhuǎn)過教學樓角落的葉心華一臉不愿地咬著牙,恨不得直接趴在地上不再起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鏡音鈴卻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悄悄地把它拉出了操場,小聲地開口:“我有個辦法,你只要聽我的去做就好……”
接下來,她看到鏡音鈴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了一個遙控器,隨即她被鏡音鈴拉著慢跑了一圈。當一圈跑完之后,鏡音鈴再次按下了遙控器,便一臉輕松地拉著葉心華走進了教學樓。
“喂,你剛才……”教學樓安靜的走廊里,鏡音鈴伸出一只手來捂住了葉心華的嘴巴,微微搖了搖頭:“噓,這是秘密哦!”
對這座城市和這座學校完全陌生的葉心華,就這樣認識了她在這座城市里的第一個朋友,鏡音鈴。
“你應該是從中國來的吧?我跟你說哦,日本的學校對于學生的紀律要求是十分嚴格的,櫻花高中執(zhí)行的體罰標準更是比其他學校都要嚴格。所以一定不要再遲到了哦,這個紀律主任很難辦的……”
葉心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隨即擺出了一副難耐的表情:“其實我也不想遲到的,只是我不知道上學第一天就遇到那么倒霉的事情。我好不容易地擠上輕鐵,卻偏偏被后面一個人撞到了,交通卡也掉到了站臺下面……唉。”
“什么樣的人?看著像學生還是職員?”鏡音鈴的關注點似乎正常,又似乎有些偏。
“穿著一身青藍色的衣服,耳朵塞著一副藍色的耳機……會說中文,感覺很不友好……”
葉心華還沒說完,鏡音鈴就興奮地喊了起來:“他是我崇拜的大哥?。〕瑤浀?!雖然很多時候都喜歡揭他的老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雖然從鏡音鈴口中得知了那個少年的名字和“因為經(jīng)常拉肚子所以衣兜常備止瀉丸”的老底,但葉心華似乎對這個少年并沒有什么興趣。她只是走在她身邊,聽著鏡音鈴那有些自顧自的聲音,尷尬而又不失禮貌地笑笑。
似乎和自己很說得來,卻似乎又和自己并不完全在同一個次元,人似乎就是這樣一種有時連同類都會感覺莫名其妙和難以理解的動物吧。
不過好在,她們正好在同一個班。
在這個異國他鄉(xiāng),能和這樣一個與自己無交流障礙的人在同一個班級,也成為了葉心華這整整一天里最讓她感覺開心的事情。

??2?
回家的路上,鏡音鈴替她補了一張交通卡,還為她準備了一個十分可愛的卡套和卡貼。
“以后就把它掛在脖子上吧,你也就不用再擔心它會丟掉了!”
飄著清香的果飲店里,鏡音鈴一邊將貼上卡貼的交通卡裝進卡套里,一邊鬼靈精怪地說道:“如果你搭輕鐵出來一定要早出來一點點,畢竟東京都地鐵里的人真的是太多了。不想被擠成餡餅的話就要提前做準備,懂得?”
“哦……”葉心華拉著長音,無奈地聳聳肩,來回扒拉著擺在桌子上的水蜜桃。聽鏡音鈴告訴她,這家店提供的果汁是現(xiàn)榨現(xiàn)喝的,進門時每個人都要在水果架上挑選自己最滿意的一個水果,隨即領取號牌等待排隊榨汁。喝完果汁之后還可以把店里附贈的杯子帶走收藏,也十分具有紀念價值。喝慣了匯源統(tǒng)一康師傅的她一聽到在這座城市里竟然還有這樣神奇的果飲店,便不顧回家晚了之后可能會被父母責罵的后果,一放學就和鏡音鈴一起來到了這里。
葉心華挑選了一個她自認為最大的水蜜桃,而鏡音鈴則挑了三個橘子。葉心華很好奇為什么鏡音鈴要拿三個,鏡音鈴無奈地搖了搖頭,開口告訴她,這里的橘子榨出的汁,一個根本不夠她喝。
排隊的時間并沒有很長,在把水果遞給店員,領取號牌之后沒一會兒,一個少年就呼喊著一句葉心華根本沒聽懂的話,出現(xiàn)在了葉心華和鏡音鈴的桌邊。
“三百二十九號,你們的果汁榨好了,請慢用!”
鏡音鈴接過少年手中的橘子汁,微笑致謝。葉心華猛地抬起頭,順著鏡音鈴目光聚焦的方向看去,兩束目光就在這一刻忽然變得呆滯了起來。
下一秒,葉心華猛地起身,表情變得嚴肅:“原來你在這里!我終于找到你了,我今天真是倒了八輩子霉碰到了你,第一天去學校就遲到被罰不說,你還把我的交通卡撞進了車底!我告訴你,那里面充了1000日元呢!你賠我,賠!”
鏡音鈴猛地想起早晨時葉心華向她訴的那些苦,無奈地聳聳肩。然而青音海斗卻根本沒有示弱的意思,狠狠地瞪了葉心華一眼:“活該!誰讓你自己沒裝好交通卡呢,輕鐵這種人多的地方應該怎么保管自己的東西,你來日本之前不知道嗎?”
“我不管,你賠!”
眼看兩個人要在果飲店打起來,鏡音鈴只好直勾勾地盯著青音海斗,嘆了嘆氣:“你畢竟把人家的交通卡撞丟掉了,掉在站臺下肯定是拿不回來的。所以,我覺得你可以給人家道個歉,把人家那些錢賠給人家……”
“憑什么?那是她自己的錯為什么要怪我?”青音海斗一臉冷漠。
“你不道歉不賠人家也不是不可以,不過嘛……當心你明天早晨的自行車……”
鏡音鈴一臉邪魅的壞笑讓青音海斗頓時無計可施,他只好從兜里掏出1000日元,交給了鏡音鈴,面無表情地向葉心華鞠了個躬:“斯密碼三(抱歉)?!?/p>
聽到店長喊他的聲音,身著綠色圍裙的青音海斗便消失在了涌進店內(nèi)的人潮之中。鏡音鈴將青音海斗的1000日元交給葉心華,俏皮地笑了笑告訴她,青音海斗在這家果飲店打工,是學校音樂社團的主唱。因為常常登臺獻唱,一年前她升入櫻花高中的時候就迷上了他,稱他為“大哥”。而因為他時常在果飲店打工,也被鏡音鈴起了個果汁王子的綽號。
雖然鏡音鈴崇拜他,但青音海斗很快發(fā)現(xiàn),他在學校的日常從此變成了臺上被崇拜,臺下被玩壞。
在舞臺上,無論青音海斗唱的如何,唱的是什么歌,鏡音鈴都會拿著熒光棒為他喝彩。然而一旦青音海斗從舞臺上走下,鏡音鈴還是那個鬼靈精怪愛搞鬼的鏡音鈴。就在暑假開始前的兩天,鏡音鈴便因為青音海斗不小心弄丟了她的入社申請書,故意拔掉了青音海斗自行車上的氣門芯。
“無論如何,惹到我的人是一定不會被我原諒的!我一定會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入社申請書還氣門芯的……”
“所以你這個是惡作劇還是報復呢?”葉心華偷笑著問道。
“這個嘛……不要在意這些細節(jié),反正想給我弄出些麻煩事的話,門都沒有!”
短暫的尷尬之后,鏡音鈴擠了擠眼睛,扮了個鬼臉:“快把果汁喝完,今天晚上我到你家做作業(yè),可以嗎?”
葉心華默默地點了點頭,后背漸漸地泛起了一絲清涼,整個身體的雞皮疙瘩也不由得浮現(xiàn)了出來。
“這個家伙還是挺可愛的,有點夏雨露的感覺。不過,似乎不能用對付夏雨露的方式對付她啊……萬一我開玩笑過火的話,看來我一定死定咯……”
她呆呆地看著窗外披上金黃色的天空,大概由于剛剛鏡音鈴為她出了頭,心情好了很多。

??3?
“這不就是青音海斗住的那棟樓嗎?你確定,你確實住在這里?”
葉心華不解地點了點頭,隨即便是鏡音鈴的一陣壞笑:“沒想到你們真的住在一棟樓里,嘿嘿嘿嘿嘿!這樣的話,下次我來捉弄他的時候就可以借著找你玩的名義咯!”
“哈?你不是很崇拜他嗎,為什么要找他算賬?一邊崇拜一邊捉弄他,不覺得很奇怪么?”
“你懂什么,捉弄也叫另一種形式的崇拜呢!”鏡音鈴眨了眨眼睛,拉著葉心華的手走進了葉心華所住的這棟樓。
走進家門,整個屋子已經(jīng)被廖嵐整理得井井有條。廖嵐在樂正綾的“遠程遙控”下去不遠處的一家便利店做了收銀員,爸爸則被安排在了一家中資企業(yè)里。依然是白天爸爸在家,晚上媽媽在家的生活,依然是葉心華早已熟悉的陳設,唯一不同的,或許只是這間屋子里濃濃的日式風格而已。
然而越是這種“似曾相識”的生活,越能在葉心華的心底撩起一絲觸動眼角的酸楚,積蓄成晶瑩的淚珠,在她的眼眶周圍徐徐轉(zhuǎn)動著。
鏡音鈴見葉心華忽然默不作聲了起來,側(cè)過頭來問道:“剛剛……是在發(fā)呆嗎?”
葉心華搖搖頭,只是換上門口的鞋架處擺好的拖鞋,朝著房間里面喊了一聲:“我回來了!”
那一刻,鏡音鈴鬼靈的目光忽然黯淡了下來。她忽然感覺,自己身邊的這個女孩也許隱藏著幾分酸楚的記憶,在她的心靈深處。
此時此刻,躺在葉心華曾經(jīng)睡過的那張床上,孤身一人的夏雨露看著整個屋子里完全沒有改變過的陳設,默默地吸氣,又默默地吐氣。葉心華注定不會知曉林星晨再次被送進醫(yī)院的事情,更注定不會知曉林星晨的抑郁癥因葉心華的離開而加重的事情。飛到大洋彼岸的她,就像對這個城市毫無眷戀了那樣,毅然鎮(zhèn)定地選擇了告別。
“她們或許……注定是互相傷害的一對伴侶吧?!?/p>
夜幕逐漸降臨,夏雨露頭頂?shù)哪菈K天花板泛起的顏色也逐漸由橘紅變成了深藍。就在她的視線即將模糊的那一刻,一個電話將她猛然驚醒。
正在醫(yī)院靜養(yǎng)的林星晨,剛剛又昏了過去。
“心華?你……你怎么了?”
大洋彼岸,葉心華剛剛站在書桌前準備坐在那把椅子上,便感覺到了一陣猝不及防的眩暈。鏡音鈴一臉關切地看著她,下意識地拉住了她的胳膊,臉上寫滿了“你不要嚇我”五個字。然而葉心華卻故作鎮(zhèn)定地聳了聳肩,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那樣地告訴鏡音鈴,也許是她最近減肥,減得低血糖了而已。
鏡音鈴不肯相信葉心華的話,但在葉心華十分堅定的面龐面前,她也無法用可靠的邏輯證明她的猜想,于是只好無奈地撇了撇嘴:“節(jié)食減肥不管用啦,等你餓得難受的時候你會一股腦吃回來的,相信我的話,沒錯的!”
“我知道啦!”
葉心華假裝不耐煩地喊了一聲,隨即將角落的一把凳子拿到了自己的椅子旁邊,故意翻了個白眼:“來,坐下吧,等我媽媽做完飯菜我再拉你吃飯。大概沒怎么嘗過中國菜吧?這次讓你好好體驗一下!怎么樣?”
“好吧……”鏡音鈴看到葉心華那一副完完全全“假裝”的表情,便還給了她一個完完全全假裝的眼神。葉心華哪里知道,這是鏡音鈴第一次答應一個同學,留在同學的家里吃飯。
飽餐一頓之后,葉心華端正地坐在書桌前,聽著鏡音鈴一字一字地給她翻譯著每道題目的題面。雖然日本高中的作業(yè)題要比中國內(nèi)地的作業(yè)題簡單很多,但是這個又熟悉又陌生的語言,還是給她帶來了不小的障礙。
她做了一會兒習題,忽然感覺眼睛有些酸痛,便停下手中的筆,將目光聚焦在了窗外。此時的窗外早已黯淡了下來,只有星星點點的街燈點綴在一片墨藍色的幕布之中,洋溢著幾分靜謐的感覺。
就在這個時候,葉心華忽然聽到自己的身后響起了細細碎碎的翻頁聲,便轉(zhuǎn)過了頭來。只見鏡音鈴正依靠在書柜的門邊,一頁一頁地看著什么。
“你在看什么呀?”
葉心華起身走到了鏡音鈴面前,看到那個本子上面的字跡,她一下子漲紅了臉,一把搶了過來:“你……這個是我原來的日記……我本來想來到日本前把它丟掉的,但是我表妹堅持讓我把它帶過來,所以……”
鏡音鈴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將被葉心華搶走的日記本慢慢地拿過來,小心地用手指按平了剛剛被葉心華搶走時留下的皺褶:“雖然很抱歉看了你的日記,但我還是要跟你說,你自己的日記就要你自己用心去珍藏呀……為什么你想要丟掉它呢?是嫌棄帶著它會很麻煩,還是……”
見葉心華默不作聲,鏡音鈴抬起了頭,將詼諧的笑容漸漸收斂:“你是不是一直在嘗試,逃離著什么你不敢面對的東西?”
整個房間忽然變得特別特別的安靜,安靜得連兩人彼此的鼻息都能聽的一清二楚。她看著葉心華的眼角滲出的淚珠兒,很想伸出手來為她擦干,卻又遲遲沒能伸出那只靠在她身邊的手。
回憶果然是一只難以逃脫的牢籠,每當觸動,都會被深深地刺痛。

??4?
深夜,時針和分針剛剛在數(shù)字12的地方短暫重合,便又一點一點地漸行漸遠。
靜謐的病房里還沒有熄燈,眼圈泛紅的洛天依剛剛哭過一次,便又再次撲在了病床上的被子之中。夏雨露輕輕地揉著洛天依的腦袋,卻也什么話都沒說出來。
醫(yī)生告訴洛天依和聞訊趕來的林星晨的爸爸,此時此刻的林星晨已經(jīng)不適合繼續(xù)學業(yè),必須在醫(yī)院完成治療后,視情況再決定能不能重返學校。一向十分堅強的爸爸聽到醫(yī)生的話,最終還是沒能忍住胸口泛起的痛苦,在走廊邊無聲地啜泣了起來。而洛天依,則從醫(yī)院辦公室出來之后就一直哭到現(xiàn)在。
“趕緊回家睡覺吧,明天還有課……而且,你家管教那么嚴格,夜不歸宿的話管家會生氣的,不是嗎?”夏雨露像是將什么東西咽進了喉嚨,短暫地皺了皺眉以后,她終于開口,輕柔的聲音在那一刻回蕩在了安靜的病房里。
“我不要!我就要在這里陪著她……”
自從葉心華離開了這座城市之后,洛天依便成為了寸步不離林星晨,一心守護著她的那個人。盡管曾經(jīng)林星晨對她還存在著很多誤解,盡管洛天依存心發(fā)酵過關于林星晨的緋言緋語,但一年之后的今天,洛天依卻像換了一個人那樣,放下了作為富家小姐的做作姿態(tài),甚至為了陪伴林星晨,不惜很有可能降臨在她頭上的責罰。
聽到洛天依的哭喊聲,沉睡中的林星晨漸漸醒了過來。她伸出手來拍了拍洛天依的肩膀,竭盡全力擠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不要哭啦,放心,我沒事的……天已經(jīng)這么晚了,你聽我的話,趕緊回去好不好?在這里睡下的話明天一定會影響聽課的……”
“那你……”
“我沒事的,我剛剛就感覺睡了一覺一樣,沒事的……”
在林星晨和夏雨露兩個人的堅持下,洛天依還是同意讓夏雨露送她回家。走出醫(yī)院前,她還特意跟林星晨勾了勾手指,約定第二天放學之后再見。
“葉心華也真是的,把星晨丟在這里不管不問,自己逃到另外一個國家過開心日子去了……還說是星晨的靈魂伴侶,我就沒見過被當做靈魂伴侶的彼此會拋下她所在意的人,宛如人間蒸發(fā)那樣……”
等待夜班公交駛來的洛天依嘟著嘴,拳頭攥得很緊。葉心華離開這座城市已經(jīng)半個月過去了,她一直想不通為何葉心華會如此突然地選擇離開,而且,整整半個月音訊全無。
夏雨露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她握緊了洛天依那只被秋風吹得有些泛涼的小手,輕輕開口道:“你不要吐槽她啦,其實我能感覺出來,葉心華應該是背負了什么我們誰都不能理解的那種負擔,便用這種和不辭而別差不多的方式離開的。畢竟在她轉(zhuǎn)頭決絕地走進巴士站的時候,她的表情上可是寫滿了不愿意的……”
“我們都是學生,她能有什么負擔呢?比咱們多個姐姐還是哥哥?能有什么負擔才能逼得她像全家大逃亡一樣離開這座城市呢?”
洛天依當然無法理解葉心華那顯得倉促甚至有些狼狽的離別。畢竟知道整件事情原委的,只有現(xiàn)在正在繁華的大都會生活的一家三口。
“或許并不是因為你想的那種負擔,而是因為某個人而迫不得已的吧。”
和一家三口朝夕相處整整一年的夏雨露早就對葉心華的一舉一動看得一清二楚了。畢竟,葉心華的沉默與掩藏,對于一向鬼靈精怪的夏雨露來說,簡直是太小兒科的把戲了。
將洛天依送回家,回到醫(yī)院的公交車上,時間已經(jīng)來到了凌晨一點半。在以往,這個世界她早就已經(jīng)沉入夢鄉(xiāng),睡得像死豬一樣的了。而自從葉心華和林星晨再次因為放棄溝通而關系凍僵之后,她就成了一個夜貓子一樣,往往三點多都無法安眠。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歸屬地為日本的陌生號碼給她的手機發(fā)來了一條信息。夏雨露看到的第一眼以為是垃圾短信,正要打算刪掉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短信里的語氣無比地令她熟悉。
“原來,你還沒忘了我這個妹妹呀。”
她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下,甚至已經(jīng)完全不顧她的這條回信會不會讓她可憐巴巴的手機余額直接變成負值。僅僅這一條短信,便足夠讓她的心卸下足夠大的擔子了。
只不過夏雨露沒預料到的是,發(fā)完這條短信的葉心華此時此刻正無力地躺在床上,那晦暗的天花板在自己的眼眶之中縈繞著,越變越模糊了。
天光逐漸明亮起來,葉心華似乎感覺自己還沒有睡足,便被急促的鬧鈴聲喊了起來。
這一次,她特意把鬧鐘往前調(diào)了半個小時,畢竟她并不想再在這所新學校因為遲到而連丟兩次人。以及,她也并不想再在上學放學的路上再遇到前一天讓她倒霉透頂?shù)哪莻€人。
哪知,即便是日歷又向前翻開了一頁,這座陌生的大都市還在用著令葉心華汗顏的方式捉弄著她。
“怎么又是你?”她皺緊了眉頭,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
“我也很好奇這個問題?!鼻嘁艉6防淅涞鼗卮鸬?,“我只是今天要提前去學校做值日而已,怎么,你也要提前做值日嗎?”
“才不是……我,哼!”
葉心華惱羞成怒地奔進輕鐵站,只留得青音海斗一個人在自動扶梯前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聳了聳他那平直而開闊的肩膀。

??5?
梧桐葉一片又一片地落下,與這個秋天做著最后的告別。
一片梧桐葉輕輕地落在樂正龍牙的頭頂,但對于他來說,這片輕盈的葉子,卻仿佛如數(shù)千斤重的鉛塊那般沉重。音樂社團已經(jīng)隨著一批新社員的涌入而重新煥發(fā)了生機,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和去年的此時一模一樣。然而,又似乎一切都不再一樣。
畢竟,再也沒有和去年那樣自告奮勇走到鋼琴前,彈奏她自己創(chuàng)作的曲子的女孩出現(xiàn)過。
一個月前,他從學校的教務處得知了葉心華的離開。他問過教務處的負責老師,問過樂正綾,問過他能問到的所有人。但整整一個月過去,卻依然是了無音信。
這個在他的記憶中畫出了一道優(yōu)美弧線的女孩,就像一顆流星一般,消失在了難以捉摸的彼方。
“她已經(jīng)退學一個多月了,你還在想她嗎?讓她自己去選擇接下來的生活,你也可以有更安穩(wěn)的心思去做你喜歡做的事情,難道這不可以嗎?”
清風拂過的操場,不時有風將幾片葉子帶下來,給這個世界留下一陣短單的聒噪。樂正綾的眉毛擰成了一根細細的黑繩,關于葉心華的去向了如指掌的她,卻對她的哥哥如今這副牽腸掛肚的樣子而感覺無比的不解。
她本是希望通過阻止葉心華在這座學校的存在,來讓樂正龍牙能有更多的精力在這座學校擔任老師,能讓樂正龍牙有更堅強的毅力來支撐樂正集團的未來。然而此時此刻的樂正綾卻發(fā)現(xiàn),樂正龍牙不但沒有將去年的一切忘記,反而葉心華的離開成了他的心病。
“但這,不是我所想要的生活?!?/p>
樂正龍牙默默地起身,將目光聚焦在那即將淹沒在遠處河面的夕陽。而此時此刻,同樣有一個少年正在凝視著天邊的殘陽,默不作聲地輕輕嘆息著。
“雨露,我最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自從宋言和從夏雨露的口中得知“抑郁癥”這三個字開始,宋言和便不時像這樣在窗邊發(fā)呆,回憶著自己和林星晨曾經(jīng)的一切。他們是陪伴了彼此十四年的青梅竹馬,曾經(jīng)的他,無論林星晨的情緒有多么輕微的波動,宋言和的胸口都會泛起一分難忍的疼痛。而如今,他卻只能看著這三個可怕的字,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林星晨的病發(fā)展到現(xiàn)在這個樣子,是不是一切都源于我而起呢?”他澄澈的眼睛里,是即將涌出卻無法涌出的淚花。晶瑩的淚水中,含滿了無助,含滿了悔恨,含滿了自責。
夏雨露拍了拍宋言和的肩膀,微微笑了笑:“現(xiàn)在的這個時候,哪是反思自己,追究責任的時候呢?你和她朝夕相處了那么多年,她真正的心意你就真的不能明白嗎?如果你做過傷害她的事,自己記下來,塵封起來,不要再去傷害別人就好。雖然你們的幼馴染做不成了,但是你可以用別的方式來守護著她呀,對嗎?”
宋言和點點頭,默默地朝走廊的盡頭望去。被斜斜的夕陽染成橘紅色的整個走廊里,他們彼此被拉得長長的的倒影靜靜地躺在地面上,描繪著一幅難以言狀,卻足夠暖心的畫面。
“另外,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哦!”過了不知多久,夏雨露的眼神忽然變得活潑了起來,聚焦在了宋言和略帶疑惑的臉上,“洛天依每當在你身后的時候,都在默默地發(fā)著呆呢!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一定是看你看入迷了吧?”
說完,夏雨露還不由得捂了捂嘴,偷偷地笑了兩聲。
可就在這個時候,宋言和的臉卻一下子漲得通紅:“沒……怎,怎么可能呢?我……她,你一定是在瞎猜吧……我和她又不熟,她怎么可能會……”
“唉,可憐的男孩子啊,總是這么的幼稚且呆滯。哼,你愛信不信,當我是八卦也好。不過善意提醒,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哦!”
夏雨露無奈地聳了聳肩,就從宋言和的身邊飄走了。逐漸安靜下來的走廊里,宋言和凝視著眼前那個越來越長的昏暗的倒影,輕輕地嘆著氣。
他相信夏雨露一定知道自己是喜歡葉心華的,但已經(jīng)去到了一個他根本不知道的地方的她,卻一直都在用冷漠和模棱兩可來回應著他的喜歡。似乎,這份單向傾訴著的執(zhí)念,也該畫上一個正式一些的句號了吧。
然而放下,哪是那么簡簡單單的事情。
大海彼岸的那座城市,被夜幕籠罩著的屋子里。鏡音鈴坐在青音海斗的床邊,一聲不吭地沉默著。
三年前的那個傍晚,他摯愛的女孩初音未來終因難以擺脫抑郁癥的困擾,來到他們約定在一起的那片海邊,義無反顧地從礁石上一躍而下,隨即淹沒在了波濤的喧囂之中。
三年來,他一直認為自己沒有在那一刻能挽救她,才致使發(fā)生了這樣的悲劇。因此他便一直背負著所有的責任,無論周圍的人怎樣勸說他,也未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改變。
十四歲的鏡音鈴自然難以懂得青音海斗的心情,但她還是想做一點嘗試,想把他從這個無意義的泥淖中拉出來:“你真的就希望背負著這種自我責罰,直到你死去的那一刻為止嗎?”
“因為她是我唯一的一個用全心全意來對待的人啊?!?/p>
房間里充盈著濃重的鼻息,緊接著便是一陣擦眼淚的聲音。白天時還在學校的走廊里用一副冷漠且高傲的眼神看向葉心華的他,當他回到家中,在那夜幕降臨的那一刻,他就像立刻變了一個人一樣。
“其實,你知道嗎?沒有人會覺得你存在著責任,因為這種病癥僅靠你一個人,她是根本無法擺脫的。你背負著如此沉重的,本不該你背負的責任,如果她知道的話,她會感覺心安嗎?”
房間頓時陷入了沉默。鏡音鈴緩緩起身,走到青音海斗房間的門邊,按動了電燈的開關。
一瞬間,整個屋子都變得明亮了起來。她看著青音海斗眼中那閃爍著的光芒,微微地聳了聳肩。
“抱歉,我這個年紀肯定沒辦法懂得你的內(nèi)心。不過,電燈開關的高度我還是夠得到的。”
看著鏡音鈴那副復雜的表情中閃爍著的一絲天真,青音海斗久久地愣在那里,不知該哭還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