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看見昰向自己跑來。他興奮地伸出雙爪。于是爆鳴聲四起，昰撲進他的懷里，面色慘白，像是……死了一樣。不，不是“像”，昰死了。飛濺而出的血沾到他的臉上，晟在昰逐漸黯淡下去的眸子里看見自己劇烈顫抖的倒影。眼淚不知為何，流了滿臉，順著頸毛一路向下，濡濕了戰(zhàn)袍。

　　“昰？”晟喃喃問道。懷中的虎獸人再無一點反應(yīng)，額上的斑紋逸散、逃離。那張曾經(jīng)威風(fēng)凜凜的臉，此刻光榮不再。昰的唇齒微張，似是正要對晟呼喊，只是話語卻凝滯在了嘴邊。昰的尾巴無力地垂著，宣告他既已死亡的事實。胸口的刀痕觸目驚心，幾乎劃破了整個胸膛。

　　晟聽見自己在尖叫。他只能聽見自己在尖叫。其它所有刀槍嘶鳴，歸于死寂。淚控制不住地滴落，在爪中攥著的淺綠色符箓上洇開，形成幾個深色的淚漬。晟將符箓盡數(shù)甩了出去，打在昰身上。他眥目怒吼道：“昰，你給我起來！你聽見沒有！”

　　“算……算我求你……好不好……”

　　昰安靜地躺在地上，任由鮮血肆意流淌。符箓早已貼滿周身，卻不見火焰燃起。沒有用的。昰已經(jīng)死了。冰冷的事實刺激著晟的大腦。他卸下鎧甲，脫下上衣，緊緊纏住了昰的胸膛?！M管這么做無濟于事。他擠壓著昰的身體直到鮮血不再涌出，俯身在昰尚有余溫的臉頰上落下一吻，起身，重又穿起鎧甲。他握緊爪中的猩紅色符箓，眼神陰冷至極。他揮爪，符箓四散，飛向了——他的同族。

　　“昰，你等一下。我馬上來找你?！?/p>

　　他如是機械地重復(fù)著，身上爆出層層黑霧，裹住了他的臉。暴戾的氣息愈發(fā)濃郁。

　　他沖了出去。緊接著林中慘叫疾呼聲迭起。

　　?

　　拓眉頭緊鎖。為什么晟的氣味變得如此狂躁混亂？他不安地向林間望去，心緒微亂，腳爪一個踉蹌，險些露出破綻。敵方虎獸人一刀斬來，拓步伐錯開，堪堪躲過。虎獸人獰笑幾聲道：“你的對手是我，居然還有閑情逸致看旁邊嘛?！蓖厥栈啬抗猓浇枪雌鹨唤z輕佻的笑意：“愚昧?！被F人眼神一凝，生生收回進攻動作，怒道：“什么？”拓“嘖”了一聲，眉眼間神色頗為詫異：“怎么？聽不懂嗎？我說你愚昧無知。”語畢，他爪腕一翻，一張漆紫色的符箓現(xiàn)出在爪中，“給你見識一下，［法則］的力量?！?/p>

　　虎獸人驚疑不定地望向拓爪中流轉(zhuǎn)著不詳血光的紙張。華麗詭異的符文刻于其上，散發(fā)出一股殺戮的氣息?；F人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就逃。拓沒有去追，爪起符落，［法則］被狠狠摔到了地上。一團血霧從［法則］摔落處升騰而起，以可怖的速度追上虎獸人?；F人陷入血霧的泥沼，全身被刺得生疼，哀嚎出聲。聽得那邊廂拓打了個響指：“這是我昨天才刻成的，剛好拿你試試效果。不過這張［法則］的名字我還沒想好……”

　　伴隨著拓的聲音，虎獸人眼中爬滿血絲，慘叫一聲，開始撕扯起自己的全身，身上的鎧甲不知何時已然銷盡?；F人把自己撕扯得血肉紛飛，面目猙獰，終于兩眼一翻，抽搐著倒在地上，昏死過去，看得拓都有些于心不忍。他活動了一下關(guān)節(jié)，拔爪沖向林間。剛剛輕描淡寫的神色被一臉擔(dān)憂取代。和敵人周旋太久了，他暗罵自己。晟，你可千萬不能出事啊。他默默祈禱著，狼耳豎起，不自覺加快了步子。

　　一聲巨響，林間現(xiàn)起一陣血煙。血腥味翻涌，拓失去了捕捉晟氣味的可能。拓低聲罵了一句，雙眼微瞇，看向血煙。那是能量凝結(jié)成的實體？拓有些慌亂。這種程度的血煙，至少需要多少張［法則］？一只獸又需要多少生命力，才得以釋放出如此多的能量？這是不要命了嗎？拓越發(fā)擔(dān)心晟的安危。

　　思緒混亂間他聽見前方傳來凌亂的腳步聲。步伐很重，似乎受了不輕的傷。拓?zé)o法判斷是敵是友，閃身躲過樹后。眼前幾個人狼獸人踉蹌著經(jīng)過，眼神里滿是驚恐。拓略略掃了一眼，沒有晟。拓從樹后現(xiàn)出身形，攔下幾名狼獸人：“勞駕你們是剛從戰(zhàn)場上退下嗎？”幾名狼獸人認出來眼前的獸，壯了壯膽子：“世子殿下，戰(zhàn)場上大多數(shù)天狼族戰(zhàn)士都已經(jīng)撤下來了。那里……”說到一半，話語頓住。拓見他們欲言又止，不再追問，點點頭道：“我明白了。你們趕快歸營療傷?！闭Z畢，他繼續(xù)向戰(zhàn)場疾沖而去。

　　身后傳來狼獸人的呼喊：“世子殿下小心！戰(zhàn)場上有一名天狼戰(zhàn)士暴走了！”

　　果然如此。

　　拓的心跳停了一拍，呼吸急促起來。

　　晟晟晟晟晟，該死，你在哪？

　　拓一路沖向戰(zhàn)場。地上橫七豎八躺了不少天狼族戰(zhàn)士的軀體，傷口驚人的一致。巨大的切口從左胸斜斜地劃至右腹，都是一擊斃命。

　　那只暴走的戰(zhàn)士……究竟是哪來的大能？還是說，究竟是哪位制法者，刻制出傷害性如此強的［法則］？

　　拓抵達戰(zhàn)場，發(fā)現(xiàn)空無一獸。他向邊緣看去，沒來得及撤退的戰(zhàn)士們也都停止了戰(zhàn)斗，瞳孔里都流轉(zhuǎn)著難以言說的恐懼。拓掃視一圈，沒有找到，然而晟的氣味又在戰(zhàn)場上留下了一絲。拓愈發(fā)不安，張口吼道：“晟，你在哪？”緊接著驚呼聲自戰(zhàn)場邊緣蔓延開來。一股凌厲的劍風(fēng)襲向背后，拓旋身錯開，左爪摸出一張［法則］甩去，同時右爪抽出長劍，向身后疾刺而去。劍鋒不偏不倚扎中［法則］，符箓光芒大熾，爆發(fā)出極強的推力，將身后的獸推開幾米遠。拓回身望去，被映入眼簾的滿身［怨恨］驚住。再看那獸握著的長劍，竟也是由［怨恨］凝結(jié)而成。暴走的天狼族戰(zhàn)士。拓額間流下幾滴冷汗，緩緩后退。那獸赤著雙眸舉起長劍，電光石火之間搶到拓身前，劈頭砍下。拓疾抖爪腕撥開長劍，矮身斜沖出去，轉(zhuǎn)瞬之間已交了七八次手。那獸緊跟而上，長劍刺得愈快。

　　聽得“鏘”一聲響，拓挑飛了血劍，臉色愈發(fā)凝重。可以確定他就是造成大量天狼族戰(zhàn)士死亡的元兇，拓如是思忖著?？磥硭麑W(xué)藝不精，劍式太過呆板，所以傷口才都相同。有機會勝過他，不過很難罷了。

　　難也要勝過他。他還沒有見到晟。他還……不能死。

　　那獸見武器脫爪，嘶吼一聲，猱身而上。拓胡亂接了幾招，忽地看見那只獸的左爪。一瞬間，所有聲音都從他耳邊消失了。

　　拓的身體緩緩地僵住。那獸是……他是……

　　拓握著［封印法則］的爪不自覺顫抖。最終他還是要面對殘忍而不爭的事實。他頭暈?zāi)垦５睾粑藥卓?，被那獸抓住機會，胸口被一掌狠狠拍中，身子斷鷂般向后飛去。他強行隱忍住喉頭的血腥味，大腦此時變得異?；靵y。

　　不能慌。一慌就得死。

　　不能慌……

　　可是，怎么可能不慌？

　　這種情況下，他怎么冷靜下去？那可是他的弟弟??！

　　終是沒有忍住，拓噴出一口鮮血，沾在那獸的臉上。那獸的動作因為這一口鮮血而停滯。他在原地呆站了幾秒，接著從牙關(guān)里擠出一個沙啞的字：“哥……”拓緩步走上前，向晟伸出兩爪。晟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握緊。拓感受得到他的無助與驚慌。他開口，緩緩地說：“晟，乖，別鬧了，好嗎？”

　　晟身上的［怨恨］消散殆盡。他晃了一晃，倒了下去。在他倒地之前，拓看見了他的眸子。那雙眸里，滿是無法言盡的落寞與悲傷。

　　?

　　有天狼戰(zhàn)士大著膽子上前：“世子殿下，您沒事吧！”拓一驚，爪中［封印法則］甩出，晟的身體被符箓吸收。拓收起法則，胡亂揉搓了一下面部肌肉，回身淡淡道：”沒事。”他舉起爪中的法則，宣布道：“暴走的戰(zhàn)士已經(jīng)被我控制住了。現(xiàn)在歸營整頓，清點傷亡?！彼D了一頓，“這件事不用上報，我自會處理?！毙掖娴奶炖菓?zhàn)士們歡呼起來，四散歸營。拓故作鎮(zhèn)定地離開戰(zhàn)場，滿腦子思忖著晟暴走的原因。

　　會讓晟失去理智的只有……

　　拓嘆了口氣，打心底對這場戰(zhàn)役感到憤倦。直到現(xiàn)在，絕大多數(shù)雙方戰(zhàn)士甚至還不知道戰(zhàn)爭的原因，稀里糊涂上了戰(zhàn)場，丟了命。?他又回想起交手的幾名伏虎戰(zhàn)士。都是些見識膚淺之輩，有些虎獸人更是連［法則］為何物都不知道……拓忽然感到一些不對勁。伏虎素以軍隊強勢聞名，怎么會驕縱成如此散漫的景象？況且伏虎這一代的首領(lǐng)佺心機極重，怎么會派一無所知，一交手使可識別出絕不是訓(xùn)練有度的“戰(zhàn)士“上陣？是誘餌？陷阱？拓反復(fù)咀嚼著戰(zhàn)爭的場面，不知覺冷汗爬滿了額頭。得趕快匯報給偓才行……

　　前方閃出天狼戰(zhàn)士的身影?！笆雷拥钕??！睉?zhàn)士向拓伸爪，“我們是特別檢查隊，奉命調(diào)查天狼戰(zhàn)士暴走一事。聽說您已經(jīng)用［封印法則］抓住了他。請將法則交給我們，由檢查院再做定奪?！?/p>

　　拓周身的血液一點點凝固。他下意識地護住法則，瞬間意識到這么做是在保護“罪犯”，忙不迭又把爪抽出，雙方一時間陷入僵持。

　　突然拓向檢察隊身后看去，吼一聲“小心”，撲上前按下兩名戰(zhàn)士的頭。緊接著兩張符箓呼嘯著從他們頭上飛過，一路切斷了十幾棵樹，在遠處炸開。拓沉聲道：“此地不宜久留，先撤退！”說罷取出一張藍色的傳送法則即刻摔落，青藍色的火沖天而起，下一秒拓消失無蹤，留下檢查隊面面相覷。來得匆忙，檢查隊甚至一張［傳送法則］都沒有帶來，此時眼睜睜看著拓離開己方的視線而無能為力。

　　隊長沉吟幾秒，率領(lǐng)成員打道回府。反正機關(guān)算盡料那獸也逃不出他們的爪心。

　　這短短一瞬的念頭救了晟的命。拓現(xiàn)在甚至有些感激那只躲在暗處發(fā)冷箭的敵人，實在幫自己省了不少事，接下來只要騙過檢查隊就行了。他看了看四周，找到一具伏虎戰(zhàn)士的身體，暗道一聲抱歉，爪子在傷口上抹過，用他的血涂滿鎧甲，又潑了一些在地上，偽裝出激烈廝殺的跡象，然后取出護在胸前的符箓，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

　　“看清楚了嗎？”

　　“回殿下，［眼］說他看得很清楚。是拓的弟弟晟。”檢查隊隊長俯首跪倒在陰影里。

　　黑暗中的狼獸人拊掌而笑：“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詭譎的聲音自狼獸人的腦后傳出：“切忌自大。我們還沒有實質(zhì)性的證據(jù)。不過一石二鳥總歸是好的。要找個機會把這件事擴散開來，不能讓拓有一絲翻身的機會，明白了嗎？”

　　狼獸人笑道：“這您放心，我辦事還從沒失手過。不過真的不用忌憚晟的身份嗎？他畢竟也是……”

　　“這個你不用考慮。辦好你的事就行。”那聲音打斷狼獸人的話，“區(qū)區(qū)一個半成品，用不著費心。倒是拓要好好對付。最穩(wěn)妥的辦法自是殺了了事，不過眼下這個局面，估計用不了多久偓就會傳位給拓，到那時候就難辦了。盡早解決?！?/p>

　　狼獸人面露難色：“您也太為難我了。拓可是全大陸第一［制法者］。先不提殺了他會帶來什么后果，我能不能殺了他都成問題……”

　　“這么說，你準備反抗我了？”那聲音淺淺笑了幾聲，“正好我也準備換個新奴仆……”

　　話音甫落，狼獸人的身體開始崩解。他驚恐地癱軟在地，口中噴出血霧：“您……您什么……意思……我沒有……”

　　那聲音冷漠地回答：“認清你的身份。如果沒有［傀］你早該連魂魄都不剩了，我只是憐憫你而已，讓你多活了一會兒。你不感激，反而跟我說我開的條件你做不到？我不缺奴仆，更不缺你這樣的。塔洛斯里能獸多的是，隨便挑一個都比你強。還在自大，那你就回你的塔爾塔洛斯［Tartarus］去吧?！?/p>

　　狼獸人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他掙扎著在地上蠕動了幾下，散為飛灰，消失在黑暗中。那聲音自始至終都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仿佛根本沒有注意狼獸人的死。

　　檢查隊隊長已經(jīng)嚇得魂飛天外，全身毛發(fā)止不住地戰(zhàn)栗。那聲音忽的響起：“好像讓你看到不該看的東西呢。你也去死好了?！?/p>

　　隊長匍匐在地上，不住地叫喊：“我，我什么都沒有看到！什么都沒……啊啊啊啊?。。?！”

　　他的手爪不受控制地抬起，握住劍柄，舉起在臉上劃過。伴隨著隊長的慘叫，鮮血自雙眸噴濺而出。那聲音冷哼一聲：“饒你一命，不過這雙眼睛是不能留了。你該感恩我今天心情好，否則你會生不如死?！?/p>

　　隊長早已昏死過去。那聲音又隱匿入了無邊黑暗之中。不多時空間驟然塌縮，隊長最終還是沒能逃過死亡的命運。

　　“偓佺……這方大地，也該回到主人手里了?！?/p>

　　?

　　晟自昏昏沉沉中醒來。四周一片迷蒙。他眨著眼，回憶著昏倒前發(fā)生的一切。突然他意識到了什么。昰！昰被他丟在了戰(zhàn)場上！晟大恐，正欲拔爪狂奔，一股桎梏之力把他逼了回去。他這才向自己看去，四肢似被無形的鐐銬鎖住。［封印法則］？晟皺眉。是誰把我封印進來了？記憶模模糊糊，在沖進密林后戛然而止。之后發(fā)生了什么？晟竭力思考，卻因腦部傳來的劇痛停止。直到此時他才注意到鎧甲上淋漓著的鮮血，不由怔住。

　　我……我都干了什么？我殺獸了嗎？

　　我……殺了多少？

　　混沌中被撕扯出一道裂口。外面一獸大喊：“晟，走！”聲音熟悉得無以復(fù)加，熟悉到晟毫不猶豫地聽從，起身沖出。鐐銬不知何時已然消失，晟幾個起落沖出裂口，一股濃烈至極的血腥味涌入鼻腔，嗆得他連連咳嗽，頭暈?zāi)垦?。他撥開血霧，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腿腳一軟，差點跌坐在尸堆里。血腥味刺激得他雙目發(fā)赤，他不敢逗留，飛奔起來，然而尸體沒完沒了地映入眼簾。晟想要作嘔，只是情況不允許。他閉眼急沖，忽然被一件柔軟的事物絆倒，跌倒在尸體面前。晟喘息著睜開雙眸，看見他的那些曾經(jīng)的“朋友”，正僵硬地沖他笑，只是笑得猙獰罷了。

　　晟驚叫出聲，緊接著被一只獸大力拉了起來：“發(fā)什么愣呢！跑啊！”

　　晟看向拓：“他們……他們是誰……殺，殺……”

　　記憶訇然作響，涌入腦海。晟再忍受不了這樣的苦痛，抱住拓，痛哭失聲。

　　我……我這個混蛋?。。?/p>

　　拓梳理著晟血跡斑斑的毛，柔聲說道：“有什么罪過，等到活下來之后，再懺悔也不晚?，F(xiàn)在我們先活下去，好嗎？快走吧?！彼统鲆粡垼蹅魉头▌t］，“先回家避避風(fēng)頭，我去去就回。乖，等我回來?！标晌宋亲樱舆^法則，突然問道：“哥，你……原諒我嗎？”

　　你原諒我嗎？

　　短短的問句如巨石般堵在拓的心口，使他再無法說出一個字。他用力揉了揉晟的腦袋，背過身去。

　　“走吧?！?/p>

　　晟默默地摔落法則，血腥味被火焰焚燒干凈。拓感受著身后的獸的身形消失，咬咬牙，向營地趕去。接下來……便是一場屬于他的戰(zhàn)爭了。

　　?

　　晟，你應(yīng)該明白。這一次，我可能沒法再保護你了。

　　哥哥無能，哥哥對不起你。

　　?

　　晟，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