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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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風(fēng)，你這場挺難的?！?/p>

“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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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一次拿到劇本，翻到這場戲的部分，如風(fēng)就知道這場戲很難，是那種顯而易見的“難”——

展現(xiàn)時長五分鐘，拍攝素材的話，至少十分鐘。十分鐘之內(nèi)，人物全程無臺詞，也沒有大起大伏的情緒波動，只能依靠幅度不大的肢體語言和細(xì)微的表情來刻畫人物的心理和情緒狀態(tài)。

但偏偏，人物的內(nèi)心，是驚濤駭浪，是千鈞之擔(dān)系于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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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態(tài)，但人真正站在“老、病、死”面前的機會并不多，于單個人而言，絕對算“非常態(tài)”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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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理解他的。其實，林進是一個有點兒宿命論的人?！倍瓡悦攘肀脔鑿降胤治鋈宋?，再一次嘗試著引導(dǎo)如風(fēng)，“就像他一直以來有一個根深蒂固的思想——從他們的‘第一次’開始，他就認(rèn)為楚菲和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同，他得不到楚菲是上天的旨意?！?/p>

“所以，可能在他的想法里，這場車禍也是上天的旨意。因為他少時不懂得珍惜，所以上天不再眷顧他，把‘楚菲’這件最好的禮物收回了。”

“所謂‘宿命論，’不過就是弱者的自欺欺人，”如風(fēng)嗤笑一聲，“無能為力或者不愿付諸努力的時候，把責(zé)任推給老天爺。”

“所以，你必然不是沉浸派的，”曉萌姐苦笑著說，“你的內(nèi)心深處，并沒有認(rèn)同你所飾演角色的三觀和意識，你還是你，他也只是他，‘林進’在你心中并沒有主角光環(huán)。”

像是要印證董曉萌的說法，如風(fēng)毫不遮掩地，下了一個很客觀的評價，“一個慫蛋，人渣，蠢貨，能有什么主角光環(huán)？”

曉萌姐不易察覺地微微皺了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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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林進這個人一無是處？”

“對?！?/p>

董曉萌犀利地接到，“那你覺得，楚菲為什么會喜歡他？她喜歡他哪兒呢？”

“。。?！比顼L(fēng)啞口無言了。

“而且，喜歡了他整整十五年。”

“不知道，”如風(fēng)無力道，“可能，妹子軸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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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很復(fù)雜的生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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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驗派和表現(xiàn)派最大的區(qū)別是演員與角色的重合度，這兩個流派是現(xiàn)在最主流的兩種表演風(fēng)格，也就是掉書袋們常說的‘斯坦風(fēng)’和‘布萊希特風(fēng)’?！?/p>

“體驗派要求演員對角色高度共情，情于衷而形于外，”曉萌姐停頓了一下，開始了更透徹的講解，“嘗試用林進的眼睛去看世界，你會自然而然地理解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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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想理解一個人很容易。所謂‘主角光環(huán)’的產(chǎn)生，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觀眾是站在主角的視角看世界的，心里的天平會自然而然地向著主角那一方傾斜，這其實也是一種不太容易被察覺到的共情。”董曉萌說，“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惡’，每個人都是情有可原的，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嘛~~”

如風(fēng)思忖許久，依舊消化不良，忍不住頂撞了一句，“姐，那你的意思是，我應(yīng)該去認(rèn)同‘林進’，給他所有的行為找借口？”

“‘借口’？”曉萌姐莞爾，“你這話說的，不就是赤裸裸地‘不認(rèn)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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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曉萌笑了，笑著拍了拍如風(fēng)的肩膀，“談不上認(rèn)同，只是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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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個年紀(jì)，又是野路子出身，體驗派更適合你，也就是大家俗稱的‘沉浸式演出’?！倍瓡悦日f，“如果你不去嘗試著理解角色，那么‘季如風(fēng)’和‘林進’之間的對立與隔閡，就會立竿見影地反饋在觀眾的眼睛里。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如風(fēng)停頓片刻，皺了皺眉，但很快又舒展開來，一瞬間，有如醍醐灌頂，鄭重地點了點頭，“嗯，明白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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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確確實實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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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殺青的一場戲，今日之后，他和董曉萌或?qū)⑸儆薪患?/p>

所以，曉萌姐在點他。

不是因為今天這場戲，是為了他在這整部電影中的表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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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他交給董曉萌的是一張80分的答卷，曉萌姐笑納了，沒有要求他重考。而事實上，萌姐心里很清楚，他本可以考100分。

在整個拍攝即將結(jié)束的這一刻，曉萌姐才如釋重負(fù)地告訴他，你是可以考滿分的，是你的不成熟讓我不得不降低了標(biāo)準(zhǔ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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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件事背后深藏的，更關(guān)鍵的一點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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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姐是個特例。她畢竟是位女導(dǎo)演，溫柔，知性，相對寬容。

電影是一種聲像集成的藝術(shù)。搞藝術(shù)的人，骨子里有多完美主義，腦子有多軸，如風(fēng)很清楚。并不是每位導(dǎo)演，都會為了照顧演員而“降低標(biāo)準(zhǔn)”，或者說，大部分導(dǎo)演，基于藝術(shù)追求的層面而言，并不拿演員當(dāng)“人”看，而只當(dāng)成手里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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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不盡快切磋琢磨，成為讓人覺得趁手的工具，那么最終苦著的，只能是如風(fēng)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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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風(fēng)清晰地記得，自己在和七七走戲的時候，聽曉萌姐講戲的時候，不止一次地明嘲暗諷，多次表現(xiàn)出對“林進”的不滿——

有一說一，林進這個人，如果真實地活在現(xiàn)實生活里，絕對是季如風(fēng)最瞧不上的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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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萌姐一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但一直沒有點破。

這不，殺青之前，特意找了個契機，語重心長地跟他說了這么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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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是想告訴如風(fēng)一個最簡單的道理——

角色有善惡好壞，或者說，有高下之分，但演員不該有認(rèn)知上的差值，演員應(yīng)該懷揣絕對的中立和客觀。演員的眼睛里，只有角色，沒有個人好惡。

如果你“理解”不了一個壞人，那你就演不了一個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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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知道，我是導(dǎo)演系畢業(yè)的，”董曉萌笑著說，“如果以后有需要，你可以去我家拿書看。我可以告訴你，你現(xiàn)階段最需要看的是哪一本。”

“好，那提前謝謝姐~~”

“滿滿一書柜，夠你看半輩子了~”曉萌姐說，“從現(xiàn)在開始看，看到你一路拿影帝，可能都看不完。”

如風(fēng)忍俊不禁，“姐，你就這么確定，我能拿影帝??？”

“嗯，”董曉萌點點頭，“季如風(fēng)，你能?！?/p>

“那就，，承你吉言？”

“相信我吧，姐姐我眼光一向很準(zhǔ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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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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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點多，各部門準(zhǔn)備工作完成，演員就位，《一天》殺青的一場戲開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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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進站在古鎮(zhèn)的石橋上，那個他向楚菲求婚的地方。

懷里抱著楚菲的骨灰，伸出右手，洋洋灑灑，讓指尖愛人的余灰隨風(fēng)而去，落入腳下的江水中，消失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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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經(jīng)蹉跎了十年。

他以為，他們還有一輩子。

他時常在想，這場車禍，是不是上天對他的懲罰。讓他用一生的孤獨和懊悔，來償還那愚蠢而又怯懦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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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在化妝室，針對這一場人物的情緒狀態(tài)，導(dǎo)演和男主促膝長談，聊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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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戲，是難度很大，時間很長的一場內(nèi)心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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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隱而不發(fā)，哀而不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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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嘶吼和慟哭，都必須隱匿在平靜無波的外表之下，”董曉萌說，“但你得讓觀眾一眼能看得見，你的心在痛，在‘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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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完美呈現(xiàn)出一種哀莫大于心死的狀態(tài)，是很難的，”董曉萌鄭重地望著如風(fēng)，面色強硬，卻又透著一絲不忍，“小風(fēng)，你有沒有過，摯愛至親離世的經(jīng)歷？”

如風(fēng)的心跳空了一拍，“有?！?/p>

“那要不然，，你試著，，”董曉萌欲言又止，，

“知道了，”如風(fēng)適時地接住了她未完的話，“姐，你不用說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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摯愛至親離世的經(jīng)歷，他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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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霧靄環(huán)繞，氤氳的水汽像情人綿軟輕柔的手掌，一下下，若有似無地?fù)崦腥说哪槨?/p>

站在熟悉的石拱橋上，望著腳下深碧色的江水，林進呆愣愣地，默默無言，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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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風(fēng)的眼前仿佛又閃過了那個人，那張臉，，

那張，熟悉到仿佛攬鏡自照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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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家伙，如風(fēng)小時候覺得他可煩，老喜歡裝好人。

上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次小風(fēng)出去瘋玩兒沒寫作業(yè)，小空把他的作業(yè)給了弟弟，被老師罰站了一節(jié)課。后來季尋知道了這事兒，要教訓(xùn)小風(fēng)，小空又擋在他前邊，替他挨打。小風(fēng)說你對我這么好干嘛??？小空說我是你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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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啊，，，不過比他大幾分鐘而已。

成績又好，性格又好，，，對他又好，，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煩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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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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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多年，如風(fēng)再一次想起了和季驍云、季向空分別的時刻。

他像是逞英雄似的，自顧自說著，“我和沈清走，你留下來陪姐姐”，小空沉默了半晌，沒有想象中的推拒，只是鄭重地點了點頭，回了一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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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后，長大成人的他才真正明白，有些看似輕描淡寫的只字片言，需要擎起千鈞重的心防。

很多時候，順從并接受他人的“好意”，比孤膽英雄式的自我犧牲，要難上太多，尤其是摯愛與至親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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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他所知、所感——

小空，他的哥哥，生前，身后，一直一直，都在護著他。

竭其心力，傾其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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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無聲地流下，滴入沉靜的江水之中，竟帶不起一絲漣漪。

就像哥哥一樣，在這人世，竟已留不下一絲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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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風(fēng)心內(nèi)有幾分愧疚——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起過他了。曾經(jīng)，他為他，哭的太少了。

又或許，是幾分僥幸——

他終于，找到了一個合適又“合理”的契機，不必費力去說服自己，能夠毫無顧忌地為他大哭一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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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向空，注定是他生命中最特別的存在。

他似乎從不愿主動去回想，但也從未有一刻曾忘記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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