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心心

李家閨房內(nèi)，劉氏織著圍巾，對翠兒說道：“你說，要是我早遇見他該多好?！贝鋬豪@著線團(tuán)，說道：“淑女配君子，我看娘子和他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眲⑹闲α?，推一下翠兒，說道：“我可是有男人的人，怎能做這種壞事？”說完話，繼續(xù)編織。翠兒微笑道：“娘子何來此言？這三百年來，你都換了多少郎君了。還說這種廢話?！眲⑹系溃骸拔覍γ總€都是傾盡真心，哪有不忠的時(shí)候。”“喲喲喲?！贝鋬旱溃拔蚁胂?。嗯……之前那個傻子，窮得要死，還想吃鶴肉。你給他點(diǎn)甜頭，就像個狗一樣，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想不通，你竟然肯嫁給他。之后送了一堆綠帽子，他連個屁都不敢放，還說些不知道哪里聽來的詩詞，天天念，真是個沒用的腌臜貨?！眲⑹蠁柕溃骸澳阍趺赐诳辔?？自己都試過了，還不知道嗎？”翠兒笑道：“我可沒你那么壞。我只不過要他跪在地上學(xué)狗叫，他還搖屁股討好我呢。誰叫他又蠢又沒用呢？活該做狗。”劉氏笑道：“你的男人后來氣死了，我看你還蠻傷心的。”翠兒問道：“你男人死了不傷心嗎？”劉氏做出一副哭喪臉，說道：“傷心啊?！彼⒖逃中Φ溃骸皷|西壞了怎么不傷心？這種傻子好難遇到的嘛?！贝鋬盒Φ媚樧冃危f道：“真想再找一個，你看那個阿牛怎么樣？”劉氏問道：“天天樂呵呵的那個？”翠兒反問：“這里除了他還有誰叫這個？”劉氏道：“想想?！贝鋬厚R上反應(yīng)過來，把毛線團(tuán)扔到對方身上，嗔道：“你個老妖婆，凈憋著壞！”劉氏笑道：“好妹妹，生什么氣呀。那個阿牛長得一般，身子壯實(shí)啊。以妹妹的容貌，這不是勾勾手指的事情嗎？”翠兒笑道：“這話中聽。明天我就去找他，結(jié)婚當(dāng)天先給他弄上一頂?！眲⑹戏畔箩樉€活，起身來到妝臺前跪坐下。她照著鏡子，左看臉，右瞧鬢，拿起石黛描眉毛。她說道：“就一頂？你可真是個好女人?！贝鋬旱溃骸坝曷毒矗挠形疫@樣的圣人？”劉氏皺著眉頭，望著對方說道：“住口。若被夫子知道，你我?guī)装倌甑牡佬卸嫉没绎w煙滅。”“怕什么？”翠兒道，“夫子早已作古，我們這樣，也沒見天雷落下。我想好了，嫁給那個阿牛后，看心情找。心情好，三天找一個；心情不好，五天找九個?！眲⑹峡聪蜱R子，放下眉筆，打開胭脂盒，邊往臉上刷“膩?zhàn)印边呎f道：“不要亂說，夫子當(dāng)年向真人請教過。還有那個南陽真人。聽老一輩講，族長剛醒來就被隕石砸死了?！贝鋬捍騻€寒顫，說道：“好像是直接成紙了。”劉氏道：“還紙呢，灰都不剩?！贝鋬旱溃骸奥犝f向來不學(xué)法術(shù)的南陽派出了個會雷法的小子?！薄肮芩?，這里這么多年沒妖怪，他來這干嘛？”劉氏蓋好胭脂盒子，在鏡子前察看妝容，同時(shí)，無名指于臉上點(diǎn)來畫去。翠兒道：“嗯。但我怕那幫貨色再來這，把事情鬧大了?！眲⑹系溃骸爸裨朴^都來了，已經(jīng)是大事了。別擔(dān)心，陸五味打不過我們的?！贝鋬旱溃骸八慕鸸庹趾軓?qiáng)?！眲⑹喜恍嫉匦Φ溃骸皼]用的。那幫沒用的東西。果真要出手，我在前頭佯攻，你于其身后全力刺去就行?！薄八麕煹苣?？”翠兒撿起線團(tuán)，繞起毛線。劉氏取一盒腮紅，開了往頰上抹，說道：“剛長大，一點(diǎn)真炁都沒有?！贝鋬盒Φ溃骸伴L得真英俊，柔中帶剛，可惜皮膚太糙了?！眲⑹闲Φ溃骸昂吆撸俏业?。”這女妖舔了嘴，繼續(xù)說道：“粗糙點(diǎn)才有男人味，玩膩了再給你?！贝鋬旱溃骸耙窆芬粯臃?，最少給他百來頂?！薄跋铝鳌！眲⑹虾仙仙w，倒碗茶喝，“這身材，姐姐怕你吃不消呢。”翠兒大笑起來，像個裂開的石榴。

黃昏，蒼天無云，光萬丈。不久，四周暗下來，寒風(fēng)呼嘯，院子里的樹葉嘩嘩作響。鐵河經(jīng)過李家圍墻，看一眼墻檐，走出幾步，忽聽到有人輕聲喚道：“鐵郎君，鐵郎君?！彼Ｏ聛恚曂?，是翠兒。那個女的蹲在樹枝上，手指著溪流，仍小聲道：“去那邊，找處安靜的地方。”鐵河一愣，露出笑容，行一禮，大步走上田埂。“玲兒啊玲兒，為夫也是舍己為人了，莫要怪我……”鐵河想著，已來到了山丘后面。一輪彎月發(fā)出微弱的白光，地面都是枯枝爛葉和石頭。他左右看看，步子不停，腳下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小郎君行至密林深處，見此地僻靜，就站好，挺直背，雙手插到袖子里。等了大約半刻鐘，劉氏捏手于腹前，從遠(yuǎn)處款款走來。鐵河看向她，擠出些笑意。劉氏也笑了，小跑至對方面前，抬頭望著他的眸子，小聲道：“小郎君，想煞妾了?！辫F河瞧著她的狐媚眼，笑道：“委屈你了?！眲⑹习衙碱^擰在一起，眼角流出四行淚，吸一下鼻子，顫聲道：“能與小郎君結(jié)識，妾終身無憾了。敢問小郎君姓名。”鐵河兩臂抬起，要拱手行禮。女妖伸出左手輕輕握住情郎的左手掌心，含淚笑道：“小郎君不必客氣，今夜不分你我?！庇沂钟稚w在他掌背上。此時(shí)，應(yīng)該臉紅。鐵河只能去想玲兒，這下臉才紅了點(diǎn)。他緊張地說道：“不，不?！薄安皇裁?？”劉氏嘟起嘴，“姐姐教你。”鐵河半邊臉一抽，想到：“老子還要你教，真惡心。不過，你們這些姐姐都這樣騙懵懂處男嗎？”“小郎君不舒服嗎？”劉氏略微含頜，眨眨眼，嘴微微抿。鐵河再想回老婆，臉色更艷，說道：“有點(diǎn)冷。”劉氏兩手揉動起來，嬌嗔道：“小郎君嫌棄我干嘛還等我？名字都不肯告訴妾?！辫F河連忙說道：“李牛，我叫李牛?！眲⑹闲Φ溃骸斑@還差不多，小郎君告訴姐姐，小郎君多大了?！辫F河想到：“難不成你還忌口？老妖婆，張嘴就一股子血腥味?！彼钼醯卣f道：“十，十……”“十幾？”劉氏急忙問道。“十九。”鐵河傻笑一聲，看往別處，“姐姐真好看，我，我不好意思了?！眲⑹厦Ψ降墓忸^，仍舊兩手握對方一只手，笑道：“小郎君喜歡就使勁看，姐姐喜歡小郎君使勁看。”鐵河心里“噦”一聲，開心地看著劉氏的眼珠子，說道：“我，我?！薄鞍パ?。”劉氏額上的青筋都鼓起來了，“小郎君別害羞嘛，有什么跟姐姐直說?！辫F河道：“我想問姐姐多少歲了。”他這表情像個不諳世事的孩童。劉氏捂嘴一笑，松開手，抱住情郎，臉貼他胸膛，說道：“難道是姐姐不漂亮嗎？小郎君嫌姐姐年紀(jì)大，姐姐會傷心的?！辫F河心想：“學(xué)我家玲兒，一拳打爆你狗頭?！弊焐蠀s說道：“姐姐不要傷心，姐姐是我見過最美的姐姐了。”話罷，他心想：“玲兒，你打死我吧。”鐵河咬咬牙，摟住了女妖。劉氏道：“看來有很多姐姐喜歡你。”“他們沒有姐姐漂亮?！辫F河喉嚨里像是卡了根魚刺一樣。劉氏笑道：“來，小郎君，親姐姐?！彼銎痤^，唇微凸。鐵河想到：“跟個雞屁眼一樣?！薄霸趺?？怎么不親姐姐，姐姐舌頭很軟的?！眲⑹仙斐錾囝^，往上一蹦。鐵河頭往后，躲開了。劉氏見舔不到，又連蹦三四下，舌尖甩出幾滴口水，拉出根根細(xì)絲。鐵河一臉嫌棄表情，推開女妖，喝道：“我X！”劉氏的笑容僵住，旋即板起臉來。她用袖子沾沾嘴巴，說道：“你個不知好歹的傻子，敬酒不吃吃罰酒?！辫F河咳出痰，偏頭唾出，說道：“你也是個婦人，竟不知羞恥為何物。”劉氏厲聲道：“算老娘倒霉，遇到個龍陽！”她對著鐵河吐了口水，又罵道：“惡心！下賤！老娘今天不弄了你個廢物就不做女人了！”話罷，一掌擊向鐵河胸膛正中間。

來勢快，小郎君不躲。掌距對方半尺，劉氏被彈飛，重重地撞到一棵梅樹上，跌至地面。白梅紛紛掉落，點(diǎn)在她黑色的衣裳上。鐵河道：“陸兄，趕緊現(xiàn)身吧?！薄皝砹恕！标懳逦稄纳狡律系墓嗄緟怖镎酒饋?，取下貼在肚子上的符紙。他轉(zhuǎn)頭對身邊說道：“李郎君，快去看看你的妾死了沒?！崩罾删昂摺币宦?，扯下符紙撕了，扔到一邊，起身向鐵河走去。鐵河道：“你先保護(hù)好李郎君，我去看看死了沒?！彼蟛絹淼絼⑹吓赃?，掃一眼對方身軀，蹲下去，探了探鼻息，又按了頸脈，笑道：“還活著，腰的骨頭斷了，裝死呢?！标懳逦缎Φ溃骸袄罾删?，你最好跟緊點(diǎn)，她還有個幫手呢。”李郎君問道：“你說翠兒也是妖？”“對啊！”陸五味吼一聲，繼續(xù)微笑，“怎么？你還不敢看？”“我不敢，才怪，我倒要看看她是什么東西變的?！崩罾删惺褵o恐，走到鐵河身后三步遠(yuǎn)，伸長脖子看。鐵河對劉氏說道：“我乃南陽派第二十三代傳人鐵河。想必你也知曉我的名聲，若再裝死，讓你成為齏粉?！眲⑹狭⒖瘫犻_眼，說道：“饒命?！薄梆埬悴坏?，你該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惡事，有什么樣的后果?！辫F河右手竄出電光，在皮膚上蜿蜒爬行。劉氏驚恐萬分，流下淚來，懇求道：“道長饒命，我做牛做馬報(bào)答你?！辫F河道：“俗話說：‘殺人可恕，情理難容’，我饒你，被你害死的冤魂會饒你嗎？它們的家人會饒你嗎？活人饒你，不過是沒辦法治你罷了，我得此神力，就是專門對付你這種天怒人怨的東西。”劉氏痛哭流涕，說道：“郎君，救我?！崩罾删樌睦祥L，說道：“我對妖怪并無興趣，你作惡多端，該受刑罰?！标懳逦兜溃骸鞍阉旱娇h衙，將女妖罪行公之于眾。”女妖惡狠狠地說道：“你們都去死吧！做鬼都要你們不得安寧！”“這就現(xiàn)了原形。”鐵河冷冰冰地說道，“上古雷神之力，專蕩除妖邪，你是做不成鬼的?！迸骞倥で?，頭一轉(zhuǎn)，把臉埋在土里，邊怒號邊用力地拱來拱去。鐵河問道：“你知道趙明嗎？”女妖盯住鐵河，滿臉是土，說道：“能抵罪嗎？能抵罪我就說?！痹鹿庀?，她牙齒縫里的土像豬肉絲。鐵河看一眼陸五味，對女妖說道：“不能。”女妖道：“那你就別想知道?！薄笆菃?？”鐵河道，“李郎君，得罪了?！崩罾删硨Ρ娙?，說道：“這妖怪已與我無關(guān)，真是造孽，我竟然跟個妖怪同房?！标懳逦兜溃骸袄罾删?，我送你回去，順便把翠兒也抓住?！薄班??！崩罾删蜿懳逦豆笆郑坝袆陉懙篱L了。”他轉(zhuǎn)過身，朝鐵河說道：“鐵道長，還是送去官府，讓她也有個魂魄歸處?！辫F河道：“去吧，我懂你的意思?！崩罾删溃骸岸嘀x。紅兒，我就先走了，望你來世做個常人?！彼蟛诫x去。陸五味走在其肩側(cè)。女妖罵道：“你個負(fù)心漢！去死吧你！”等到人影都沒了，她哭道：“天啊！郎君，不要走！不要走啊……”那副模樣跟個被拋棄的女子差不多。

月掛梢頭，樹林間飄著許多螢火蟲般的白光點(diǎn)和紫藍(lán)色的鬼火。它們越聚越多，圍住那兩個人，像一圈銀河。鐵河道：“瞧，它們來找你了。這些點(diǎn)是散去的魂魄，這幾十團(tuán)火是還未散去的?！迸龥]哭多久就恢復(fù)兇惡模樣，猶如一條喪家之狗，只能露出犬牙來嚇唬人。鐵河道：“李郎君還是對你有情意啊，想著留你魂魄，也算可以了?！迸龔堼X說道：“趙明在山里，我可以帶你去?！薄翱纯茨氵@張臉蛋，嫁個有錢人好好過日子不行，偏喜歡找刺激。”鐵河搖搖頭，嘆口氣，“我先讓它們吃飽再說。”他往邊上走?！暗鹊?。”女妖流了淚，一滴滴連成串，真可憐喲。鐵河依然行著，手往前一伸，光點(diǎn)讓開條路。他說道：“你不實(shí)在?！迸巴邸钡匾幌驴蘖耍f道：“趙明在上陽城酒樓。”鐵河站在山坡腳，面對女妖，說道：“陸兄找過了，沒有。”冤魂們緩緩收攏包圍圈，女妖上半身顫抖起來，驚恐地說道：“最大的酒樓！地下室！”“哪個地下室？”鐵河雙手?jǐn)n在袖子里，金色電光透出布料，發(fā)著微弱的光。“只一個，天啊，救救我，救救我?！迸娝鼈兗磳⒌侥樓埃浪篱]住雙眼，把面皮塞到之前拱出來的淺坑里。鐵河道：“別害怕，你真炁足，吸光要一會。你不會騙我吧？”“不會。”聲音悶悶的，女妖的兩個前臂架在后腦勺上，只有上半身在抖。鐵河道：“嗯。我信你?！彼沂终菩某?，發(fā)出一道四指粗的雷霆?！稗Z隆”一聲，冤魂四散逃跑。女妖登時(shí)尖叫起來，久久不平息。鐵河走過去，左掌對準(zhǔn)女妖骨頭斷裂處，隨后，上古之火噴出，罩住對方全身。不一會，烈焰消散。女妖問道：“為何救我？”鐵河道：“我不想扛你。”“我就知道你對我好。”女妖笑得甜，“我起來，你別打我?！薄昂??！辫F河皺起眉頭，撓撓頭頂。女妖緩緩爬起來，兩手掌心向上，十指相交，雙臂垂在身子前面，低眉順眼地笑道：“你真好?！辫F河忍不住“噦”一聲，說道：“是啊。真好啊。”他不看那女妖，也不再說什么，腮幫子一鼓一鼓的。

另一邊，陸五味沖入閨房，一拳把翠兒打挺，再取繩子綁縛好，拎起她背后的繩結(jié)就往大門走，最后扔到里正牽來的牛車上。鐵河與他們于村口匯合。女妖很順從地并攏腕子，讓里正束住，多出來的繩子系在板車后的鐵環(huán)上。一行人走了一天左右，進(jìn)了上陽城。此時(shí)正是拂曉之前，早點(diǎn)鋪?zhàn)右延性S多客人?；椟S的火光中，食客們睜著惺忪的睡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他們有的人把包著肉菜的煎餅擰緊，咬一口下來，嗦口粥；有的人拿一根炸成棒子狀的馓子，在豆?jié){里泡一泡，一口下去，咔嚓咔嚓響，不干不膩，剛好解了起早后的口渴，還不燙嘴；還有的要個糯米飯團(tuán)，包了榨菜末、腌蘿卜干丁、腌豆角丁、煮熟的腌肉，嗷嗚嗷嗚先吃掉一半，再舀一勺咸甜豆腐腦，細(xì)細(xì)品嘗——大概是中午不用吃了。街上響著車轱轆的聲音，眾人望去，頓時(shí)來了精神。好事者上前一問，說是抓了兩個女妖，熱鬧了。鐵河肚子咕咕響，說道：“陸兄，我先吃個早點(diǎn)?！标懳逦兜溃骸坝^里等我。”“我買了給二位吃?！辫F河笑道。里正笑道：“有勞道長，我與陸道長可在縣衙吃?！辫F河道：“好，好。我去也?！彼呦蜾?zhàn)?，忽聞到一股酒香，整個人當(dāng)即定在那里，后面那條腿怎么也提不動了。鐵河想起妻子的囑咐，摸摸下巴，自言自語：“我要吃肉，玲兒會原諒我的?！迸赃厧兹丝聪蚰莻€壯漢，又低頭自顧自吃起來。小郎君聞著味，拐過幾條街，看見個賣牛雜的攤位。一口大鍋里煮著滿滿的鹵味，咕嚕咕嚕冒著泡，熱氣騰騰。店家搭了個大布棚，下頭坐著十來?xiàng)l正上頭的大漢和幾十位小口酌的老翁。他們或圍坐一起，對付案幾中間的牛腿；或坐在個石頭上，夾一截牛腸，含一口酒。鐵河找了空位坐下。店家問道：“吃什么？”“切一盤牛雜，半斤酒?！辫F河見眾人全盯著自己，又說道，“我不是僧人，能吃肉?！彼麄兟犃?，笑了，各管各去了。大清早的喝酒，鐵河還是頭一回。他夾一筷子到嘴里，嚼了兩三下，又拿起碗，含口酒，臉頰鼓得圓圓的，再漱一漱，咀五六回，咕咚一聲咽下去。小郎君雖長相俊秀，濃眉大眼的，但身材長大、虎背熊腰，胳膊有人的大腿粗，而且他只悶頭吃，沒人敢搭話。天微明，行人多了起來。商販們擺了攤子，店鋪也開了門。鐵河付過錢，往竹云觀行去。他聽著遠(yuǎn)處的敲鑼打鼓聲，到院子里的井邊打水喝。解了渴，洗漱好，又找根扁擔(dān)挑水，倒?jié)M了六個水缸。

風(fēng)飄過，樹枝搖動，葉落下，如下雨。鐵河箕坐在大殿里的蒲團(tuán)上，看見白色圍墻上留存的戰(zhàn)斗痕跡，一道道，錯綜復(fù)雜，像是烏雞的骨頭。他呆坐至中午，還不見人來，腹中饑餓，就去外面買了酒肉，帶回觀吃。天色漸漸變暗，涼風(fēng)起，雨如絲如線。小郎君仍盤坐于大殿內(nèi)，墊著個蒲團(tuán)，吃酒，吃醬豬肘子。他抬頭望一眼身側(cè)的真人金像，說道：“不知道玲兒習(xí)不習(xí)慣那邊的飲食?！庇诸┝送忸^，咬過豬肉，繼續(xù)說道：“還不錯，至少有肉吃。唉，若不是玲兒，我哪會想這么多呢？可若不是有玲兒，我哪有今天呢？”話停，他心里想到：“我思她入髓?！庇暝絹碓酱螅七@勢頭能下兩三天吧。所謂：“春雨貴如油。”江南東道這邊，卻是沒來由就是一陣。鐵河醉了，搖搖晃晃站起身，把蒲團(tuán)聚在一起，躺在上面便睡著了。夢里，鐵河坐于石桌邊看書，而齊玲則在他身旁彈琵琶。倆人偶爾聊幾句，很開心。應(yīng)該是三月時(shí)節(jié)，山洞外開滿了各種各樣的花朵。他倆牽著手，沿著窄小的土路來到山頂。這里是一片五顏六色的大海，香得人頭暈。池塘里的荷葉一片片，花朵凌波盛開，有些只剩下蓮蓬。日頭很亮，不曬人，暖暖的。遠(yuǎn)處的河流蜿蜒曲折，幾個黑點(diǎn)在上面緩緩移動。齊玲笑著說了什么，兩個酒窩像是盛著露水，泛出刺目的光芒。鐵河也說了話，沒聲音。那娘子點(diǎn)點(diǎn)頭，立即捂嘴大笑。漫山的顏色瞬時(shí)黯淡下來。鐵河摟住妻子的腰，嘴巴動動，沒聲音。齊玲不笑了，雙手穿過丈夫的腋下，臉貼他的胸膛，又笑了。倆人緊緊地合在一起，一起望向天地相連處。過了很久，不知道多久。鐵河抬了手，輕輕托起齊玲的下巴，直接親下去。齊玲張口回應(yīng)。小郎君向前彎腰，把妻子的腰壓得向后拗。起風(fēng)了，香味翻卷，姹紫嫣紅盡搖曳。倆人的身影緩緩下降，最終，淹沒于花海之中。密密麻麻的雨滴沖進(jìn)了大殿，灑到了鐵河的臉上。他蘇醒過來，坐起來，抹抹臉，撿起吃剩的廢渣跟酒瓶扔到垃圾桶里。小郎君站在屋檐下，看過天色，說道：“怎么還不來？”之后，去找來蓑衣、斗笠，穿戴上，往外行去。他出去大門，看見陸五味和里正走來，便不動了。陸五味來到鐵河面前，問道：“去哪？”鐵河道：“我以為你們?nèi)ゾ茦钦胰肆??！标懳逦缎Φ溃骸翱h令強(qiáng)留下，走，進(jìn)屋細(xì)說?！崩镎溃骸瓣懙篱L，怕妖怪再來，不如賣我?guī)讖埛??！标懳逦秾镎f道：“縣令已派軍士過去，有禁法旗在，妖族族長來了也手到擒來。這樣，我過幾日畫些符紙送去，做個法事。請里正放心，先回家吧?！崩镎笆值溃骸岸嘀x陸道長，多謝鐵道長?！蹦嵌嘶囟Y。他們分別走了。

陸五味立于殿門邊，一手在腰后，另一手搓著龍須。鐵河坐在門檻上，胳膊搭膝蓋。他說道：“陸兄何時(shí)動身？我隨你把趙明抓來。”陸五味望著圍墻，說道：“若是貿(mào)然出擊，打草驚蛇，未免不美。”鐵河道：“趙明從未見過我。”陸五味問道：“不擔(dān)心惹人注意？”鐵河反問：“你看榜文上的人和我有幾分相似？”陸五味瞧向鐵河，湊近些，笑道：“鐵老弟愿助我竹云觀，我與你結(jié)拜為兄弟?！辫F河站起來，笑道：“說定了?！彼幻嫱庾?，一面說道：“到時(shí)看見天雷就來。”陸五味問道：“可知道他長相？”“早就知道了?！辫F河已消失在門口。酒樓共有六座，各三層，以飛橋相連。橋上有頂，掛了許多紅燈籠，食客、歌伎等人往來行走，絡(luò)繹不絕。鐵河之前在押送途中問過女妖。他已于路上脫掉蓑衣和斗笠，買了把傘。他收好傘，進(jìn)門，直接來到柜臺前，問道：“哪有花錢的去處？”掌柜答道：“稍等?！彼龁緛砭票?，命其領(lǐng)鐵河到后院。院子里都是客房，他們走進(jìn)了其中一間。酒保向正在刺繡的女子打聲招呼，再去挪開梳妝臺，雙手抓住木板地上的把，翻開，現(xiàn)出個黑乎乎的方口。燭光下，可見兩三級石階。他說道：“等會自有人來接待?！辫F河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又上下左右瞧瞧，說道：“這里像是女子閨房，倒是個好掩護(hù)?！本票２换卮?，看向地面，神情嚴(yán)肅。女子盯著絹布圖案，手中針線上下穿行，柔聲說道：“別多問?！辫F河瞟見墻上掛一柄橫刀，問那女子：“你會使刀？”女子動作一頓，扭頭望向鐵河，說道：“想試試？別找死?！痹捔T，繼續(xù)刺繡。鐵河欲再說話，忽聽女聲：“姐姐，小郎君不懂事?！辫F河見個粉衣女子出現(xiàn)在地道口，提個燈籠，只露出了上半身。粉衣女子抬頭找到鐵河的眸子，笑道：“郎君請隨妾來。”伸出手。鐵河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背負(fù)雙手，微笑道：“好?！薄白摺！狈垡屡愚D(zhuǎn)身，向下行。鐵河隨之而去。

那小娘子提燈照亮階梯，走得慢，話很多。鐵河僅悶聲回應(yīng)。沒多久，二人到達(dá)大廳。小娘子吹滅蠟燭，把燈籠放在一邊的桌子上，問道：“鐵郎君想玩什么？”她很自然地挽住對方的手臂。鐵河很不自然地轉(zhuǎn)轉(zhuǎn)胳膊，說道：“比大小。”小娘子忍著笑，手一指，說道：“在那個房間?！彼莾x態(tài)像個純真而清麗的少女。小娘子帶鐵河來到賭桌邊，說道：“各位，一起玩。”女莊家上半身就穿個牡丹花紅訶子，下穿一條寬松的藍(lán)色長褲。她說道：“請坐?！辫F河看著一堆白花花的銀錠，說道：“我肚子疼?！迸f家笑道：“我看他是內(nèi)急了?！辟€徒們紛紛大笑。

虎賁2023.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