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往事》汪曾祺
????戴車匠
????戴車匠是東街一景。
????車匠是一種很古老的行業(yè)了。中國什么時候開始有車匠,無可考。想來這是很久遠(yuǎn)的事了。所謂車匠,就是在木制的車床上用旋刀車旋小件圓形木器的那種人。從我記事的時候,全城似只有這一個車匠,一家車匠店。
????車匠店離草巷口不遠(yuǎn),坐南朝北。左鄰是候家銀匠店,右鄰是楊家香店。侯銀匠成天用一根吹管吹火打銀簪子、銀鐲子,或用小鏨子鏨銀器上的花紋。侯家還出租花轎?;ㄞI就停放在店堂的后面。大紅緞子的轎幃,上繡丹鳳朝陽和八仙,——中國的八仙是一組很奇怪的仙人,什么場合都有他們的份。結(jié)婚和八仙有什么關(guān)系呢?誰家姑娘要出閣,就事前到侯銀匠家把花轎訂下來。這頂花轎不知抬過多少新娘子了。附近幾條街巷的人家,大家小戶,都用這頂花轎。楊家香店柜前立著一塊豎匾,上面不是寫的字,卻是用金漆堆塑出一幅“鶴鹿同春”的畫。彎著脖子吃草的金鹿和拳一只腿的金鶴留給過往行人很深的印象,因為一天要看見好多次。而且這是一幅畫,凡是畫,只要畫得不太難看,人們還是愿意看一眼的。這在勞碌的生活中也是一種享受。我們那里不知道為什么有這樣一種規(guī)矩,香店里每天都要打一盆稀稀的漿糊,免費(fèi)供應(yīng)街鄰。人家要用少量的漿糊,就拿一塊小紙,到香店里去“尋”?!罅康漠?dāng)然不行,比如糊窗戶、打袼褙,那得自己家里拿面粉沖。我小時糊風(fēng)箏,就常到楊家香店尋漿糊(一個“三尾”的風(fēng)箏是用不了多少漿糊的)……
????戴家車匠店夾在兩家之間。門面很小,只有一間,地勢卻頗高??邕M(jìn)門坎,得上五層臺階。因此車匠店有點像個小戲臺(戴車匠就好像在臺上演戲)。店里正面是一堵板壁。板壁上有一副一尺多長,四寸來寬的小小的朱紅對子,寫的是:
????室雅何須大
????花香不在多
????不知這是哪位讀書人的手筆。但是看來戴車匠很喜歡這副對子。板壁后面,是住家。前面,是作坊。作坊靠西墻,放著兩張車床。這所謂車床和現(xiàn)代的鐵制車床是完全不同的。就像一張狹長的小床,木制的,有一個四框,當(dāng)中有一個車軸,軸上安小塊木料,軸下有皮條,皮條釘在踏板上,雙腳上下踏動踏板,皮條牽動車軸,木料來回轉(zhuǎn)動,車匠坐在坐板上,兩手執(zhí)定旋刀,車旋成器,這就是中國的古式的車床,——其原理倒是和鐵制車床是一樣的。這東西用語言是說不清楚的?!短旃ら_物》之類的書上也許有車床的圖,我沒有查過。
????靠里的車床是一張大的,那還是戴車匠的父親留下的。老一輩人打東西不怕費(fèi)料,總是超過需要的粗壯。這張老車床用了兩代人,坐板已經(jīng)磨得很光潤,所有的榫頭都還是牢牢實實的,沒有一點活動。載車匠嫌它過于笨重,就自己另打了一張新的。除了做特別沉重的東西,一般都使用外邊較小的這一張。
????戴車匠起得很早。在別家店鋪才卸下鋪板的時候,戴車匠已經(jīng)吃了早飯,選好了材料,看看圖樣,坐到車床的坐板上了。一個人走進(jìn)他的作坊,是叫人感動的。他這就和這張床子成了一體,一刻不停地做起活來了??吹酱鬈嚱匙诖沧由?,讓人想起古人說的:“百工居于肆,以成其器”。中國的工匠,都是很勤快的。好吃懶做的工匠,大概沒有,——很少。
????車匠做的活都是圓的。常言說:“砍的沒有旋的圓”。較粗的活是量米的升子,燒餅槌子?!覀兡抢飺{燒餅不用搟杖,用一種特制的燒餅槌子,一段圓木頭,車光了,狀如一個小碌碡,當(dāng)中掏出圓洞,插進(jìn)一個木桿。較細(xì)的活是布撣子的把,——末端車成一個滴溜圓的小球或甘露形狀;搟燒麥皮用的細(xì)搟杖,——我們那里搟燒麥皮用兩根小搟杖同時搟,搟杖長五寸,粗如指,極光滑,兩根搟杖須分量相等。最細(xì)致的活是裝圍棋子的檳榔木的小圓罐,——罐蓋須嚴(yán)絲合縫,木理花紋不錯分毫。戴車匠做得最多的是大小不等的滑車。這是三桅大帆船上用的。布帆升降,離不開滑車。做得了的東西,都懸掛在西邊墻上,真是琳瑯滿目,細(xì)巧玲瓏。
????車匠用的木料都是堅實細(xì)致的,檀木——白檀,紫檀,紅木,黃楊,棗木,梨木,最次的也是榆木的。戴車匠踩動踏板,執(zhí)刀就料,旋刀輕輕地吟叫著,吐出細(xì)細(xì)的木花。木花如書帶草,如韭菜葉,如番瓜瓤,有白的、淺黃的、粉紅的、淡紫的,落在地面上,落在戴車匠的腳上,很好看。住在這條街上的孩子多愛上戴車匠家看戴車匠做活,一個一個,小傻子似的,聚精會神,一看看半天。
????孩子們愿意上戴車匠家來,還因為他養(yǎng)著一窩洋老鼠——白耗子,裝在一個一面有玻璃的長方木箱里,掛在東面的墻上。洋老鼠在里面踩車、推磨、上樓、下樓,整天不閑著,——無事忙。戴車匠這么大的人了,對洋老鼠并無多大興趣,養(yǎng)來是給他的獨(dú)兒子玩的。
????一到快過清明節(jié)了,大街小巷的孩子就都惦記起戴車匠來。
????這里的風(fēng)俗,清明那天吃螺螄,家家如此,說是清明吃螺螄,可以明目。買幾斤螺螄,入鹽,少放一點五香大料,煮出一大盆,可供孩子吃一天。孩子們除了吃,還可以玩,——用螺螄弓把螺螄殼射出去,螺螄弓是竹制的小弓,有一支小弓箭,附在雙股麻線擰成的弓弦上。竹箭從竹片窩成的弓背當(dāng)中的一個窟窿里穿過去。孩子們用竹箭的尖端把螺螄掏出來吃了,用螺獅殼套在竹箭上,一拉弓弦,弓背彎成滿月,一撒手,噠的一聲,螺螄殼便射了出去。射得相當(dāng)高,相當(dāng)遠(yuǎn)。在平地上,射上屋頂是沒有問題的?!窦还硴踝?,是射不出去的。家家孩子吃螺螄,放螺螄弓,因此每年夏天瓦匠撿漏時,總要從瓦楞里打掃下好些螺螄殼來。不知道為什么,這種螺螄弓都是車匠做,——其實這東西不用上床子旋,只要用破竹的作刀即能做成,應(yīng)該由竹器店供應(yīng)才對。清明前半個月,戴車匠就把別的活都停下來,整天地做螺螄弓。孩子們從戴車匠門前過,就都興奮起來。到了接近清明,戴車匠家就都是孩子。螺螄弓分大、中、小三號,彈力有差,射程遠(yuǎn)近不同,價錢也不一樣。孩子們眼睛發(fā)亮,挑選著,比較著,挨挨擠擠,嘰嘰喳喳,好不熱鬧。到清明那天,聽吧,到處是拉弓放箭的聲音:“噠——噠!”
????戴車匠每年照例要給他的兒子做一張?zhí)靥柕拇蠊?。所有的孩子看了都羨慕。
????戴車匠瞇縫著眼睛看著他的兒子坐在門坎上吃螺螄,把螺螄殼用力地射到對面一家倒閉了的錢莊的屋頂上,若有所思。
????他在想什么呢?
????他的兒子已經(jīng)八歲了。他該不會是想:這孩子將來干什么?是讓他也學(xué)車匠,還是另外學(xué)一門手藝?世事變化很快,他隱隱約約覺得,車匠這一行恐怕不能永遠(yuǎn)延續(xù)下去。
????一九八一年,我回鄉(xiāng)了一次(我去鄉(xiāng)已四十余年)。東街已經(jīng)完全變樣,戴家車匠店已經(jīng)沒有痕跡了?!罴毅y匠店,楊家香店,也都沒有了。
????也許這是最后一個車匠了。
????收字紙的老人
????中國人對于字有一種特殊的崇拜心理,認(rèn)為字是神圣的。有字的紙是不能隨便拋擲的。褻瀆了字紙,會遭到天譴。因此,家家都有一個字紙簍。這是一個小口、寬肩的扁簍子,竹篾為胎,外糊白紙,正面豎貼著一條二寸來寬的紅紙,寫著四個正楷的黑字:“敬惜字紙”。字紙簍都掛在一個尊貴的地方,一般都在堂屋里家神菩薩的神案的一側(cè)。隔十天半月,字紙簍快滿了,就由收字紙的收去。這個收字紙的姓白,大人小孩都叫他老白。他上歲數(shù)了,身體卻很好。滿腮的白胡子茬,襯得他的臉色異常紅潤。眼不花,耳不聾。走起路來,腿腳還很輕快。他背著一個大竹筐,推門走進(jìn)相熟的人家,到堂屋里把字紙倒在竹筐里,轉(zhuǎn)身就走,并不驚動主人。有時遇見主人正在堂屋里,也說說話,問問老太爺?shù)牟『眯┝藳]有,小少爺快該上學(xué)了吧……
????他把這些字紙背到文昌閣去,燒掉。
????文昌閣的地點很偏僻,在東郊,一條小河的旁邊,一座比較大的灰黑色的四合院。叫做圖,其實并沒有什么閣。正面三間朝北的平房,磚墻瓦頂,北墻上掛了一幅大立軸,上書“文昌帝君之神位”,紙色已經(jīng)發(fā)黑。香案上有一副錫制的香爐燭臺。除此之外,一無所有,顯得空蕩蕩的。這文昌帝君不知算是什么神,只知道他原先也是人,讀書人,曾經(jīng)連續(xù)做過十七世士大夫,不知道怎么又變成了“帝君”。他是司文運(yùn)的。更具體地說,是掌握讀書人的功名的。誰該有什么功名,都由他決定。因此,讀書人對他很崇敬。過去,每逢初一、十五,總有一些秀才或候補(bǔ)秀才到閣里來磕頭。要是得了較高的功名,中了舉,中了進(jìn)士,就更得到文昌因來拈香上供,感謝帝君恩德。科舉時期,文昌閣在一縣的士人心目中是占據(jù)很重要的位置的,后來,就冷落下來了。
????正房兩側(cè),各有兩間廂房。西廂房是老白住的。他是看文昌閣的,也可以說是一個廟祝。東廂房存著一副《文昌帝君陰騭文》的書板。當(dāng)中是一個頗大的院子,種著兩棵柿子樹。夏天一地濃陰,秋天滿株黃柿。柿樹之前,有一座一人多高的磚砌的方亭子,亭子的四壁各有一個臉盆大的圓洞。這便是燒化字紙的化紙爐。化紙爐設(shè)在文昌閣,順理成章。老白收了字紙,便投在化紙爐里,點火焚燒?;垹t四面通風(fēng),不大一會,就燒盡了。
????老白孤身一人,日子好過。早先有人拈香上供,他可以得到賞錢。有時有人家拿幾刀紙讓老白代印《陰騭文》(印了送人,是一種積德的善舉),也會送老白一點工錢。老白印了多次《陰騭文》,幾乎能背下來了(他是識字的),開頭是:“帝君曰:吾一十七世為士大夫,身未嘗虐民酷吏……”后來,也沒有人來印《陰騭文》了,這副板子就閑在那里,落滿了灰塵。不過老白還是餓不著的。他挨家收字紙,逢年過節(jié),大家小戶都會送他一點錢。端午節(jié),有人家送他幾個粽子;八月節(jié),幾個月餅;年下,給他二升米,一方咸肉。老白粗茶淡飯,怡然自得?;堉?,關(guān)門獨(dú)坐。門外長流水,日長如小年。
????他有時也會想想縣里的幾個舉人、進(jìn)士到閣里來上供謝神的盛況。往事歷歷,如在目前。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個夢,李三老爺點了翰林,要到文昌閣拈香。旗鑼傘扇,擺了二里長。他聽見有人叫他:“老白!老白!李三老爺來進(jìn)香了,轎子已經(jīng)到了螺螄壩,你還不起來把正門開了!”老白一骨碌坐起來,愣怔了半天,才想起來三老爺已經(jīng)死了好幾年了。這李三老爺雖說點了翰林,人緣很不好,一縣人背后都叫他李三麻子。
????老白收了字紙,有時要抹平了看看(他怕萬一有人家把房地契當(dāng)字紙扔了,這種事曾經(jīng)發(fā)生過)。近幾年他收了一些字紙,卻一個字都不認(rèn)得。字橫行如蚯蚓,還有些三角、圓圈、四方塊。那是中學(xué)生的英文和幾何的習(xí)題。他搖搖頭,把這些練習(xí)本和別的字紙一同填進(jìn)化紙爐燒了。孔夫子和歐幾米德、納斯菲爾于是同歸于盡。
????老白活到九十七歲,無疾而終。
????花瓶
????這張漢是對門萬順醬園連家的一個親戚兼食客,全名是張漢軒,大家都叫他張漢,大概覺得已經(jīng)淪為食客,就不必“軒”了。此人有七十歲了,長得活脫像一個伏爾泰,一張尖臉,一個尖尖的鼻子。他年輕時在外地做過幕,走過很多地方,見多識廣,什么都知道,是個百事通。比如說抽煙,他就告訴你煙有五種:水、旱、鼻、雅、潮?!把拧笔区f片。“潮”是潮煙,這地方誰也沒見過。說喝酒,他就能說出山東黃、狀元紅、蓮花白……說喝茶,他就告訴你獅峰龍井、蘇州的碧螺春,云南的“烤茶”是怎樣在一個罐里烤的,福建的功夫茶的茶杯比酒盅還小,就是吃了一只燉肘子,也只能喝三杯,這茶太釅了。他熟讀《子不語》、《夜雨秋燈錄》,能講許多鬼狐故事。他還知道云南怎樣放蠱,湘西怎樣趕尸。他還親眼見到過旱魃、僵尸、狐貍精,有時間,有地點,有鼻子有眼。三教九流,醫(yī)卜星相,他全知道。他讀過《麻衣神相》、《柳莊神相》,會算“奇門遁甲”、“六壬課”、“靈棋經(jīng)”。他總要到快九點鐘時才出現(xiàn)(白天不知道他干什么),他一來,大家精神為之一振,這一晚上就全聽他一個人白話。
????(舊作《異秉》)
????張漢在保全堂藥店講過許多故事。有些故事平平淡淡,意思不大(盡管他說得神乎其神)。有些過于不經(jīng),使人難信。有一些卻能使人留下強(qiáng)烈印象,日后還會時常想起。
????下面就是他講過的一個故事。
????死生由命,富貴在天。不但是人,就是貓狗,也都有它的命。就是一件器物,什么時候毀壞,在它造出來的那一天,就已經(jīng)注定了。
????江西景德鎮(zhèn),有一個瓷器工人,專能制造各種精美瓷器。他造的瓷器,都很名貴。他同時又是個會算命的人。每回造出一件得意的瓷器,他就給這件瓷器算一個命。有一回,他造了一只花瓶。出窯之后,他都呆了:這是一件窯變,顏色極美,釉彩好像在不停地流動,光華奪目,變幻不定。這是他入窯之前完全沒有想到的。他給這只花瓶也算了一個命?;ㄆ棵撌种?,他就一直設(shè)法追蹤這只寶器的下落。
????過了若干年,這件花瓶數(shù)易其主,落到一家人家。當(dāng)然是大戶人家,而且是愛好古玩的收藏家。小戶人家是收不起這樣價值連城的花瓶的。
????這位瓷器工人,訪到了這家,等到了日子,敲門求見。主人出來,知是遠(yuǎn)道來客,問道:“何事?”——“久聞府上收了一只窯變花瓶,我特意來看看?!沂窃爝@只花瓶的工人。”主人見這人的行動有點離奇,但既是造花瓶的人,不便拒絕,便迎進(jìn)客廳待茶。
????瓷器工人抬眼一看,花瓶擺在條案上,別來無恙。
????主人好客,雖是富家,卻不倨傲。他向瓷器工人討教了一些有關(guān)燒窯掛釉的學(xué)問,并拿出幾件宋元瓷器,請工人鑒賞。賓主二人,談得很投機(jī)。
????忽然聽到當(dāng)啷一聲,條案上的花瓶破了!主人大驚失色,跑過去捧起花瓶,跌著腳連聲叫道:“可惜!可惜——好端端地,怎么會破了呢?”
????瓷器工人不慌不忙,走了過去,接過花瓶,對主人說:“不必惋惜?!彼麖钠坷锩鲆桓筋^鐵釘,并讓主人向花瓶胎里看一看。只見瓶腹內(nèi)用藍(lán)釉燒著一行字:
????某年月日時鼠斗落釘毀此瓶
????這是一個迷信故事。這個故事當(dāng)然是編出來的。不過編得很有情致。這比許多荒唐恐怖的迷信故事更能打動人,并且使人獲得美感。一件瓷器的毀損,也都是前定的,這種宿命觀念不可謂不深刻。這故事是誰編的?為什么要編出這樣的故事?迷信當(dāng)然不能提倡,但是宿命觀念是久遠(yuǎn)而且牢固的,它將會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內(nèi),在中國人的思想里潛伏。人類只要還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yùn),迷信總還會存在。許多迷信故事應(yīng)當(dāng)收集起來,這對我們了解這個民族長期形成的心理素質(zhì)是有幫助的。從某一方面說,這也是一宗文化遺產(chǎn)。
????如意樓和得意樓
????揚(yáng)州人早上皮包水(上茶館),晚上水包皮(上澡堂子)。揚(yáng)八屬(揚(yáng)州所屬八縣)莫不如此,我們那個小縣城就有不少茶樓。竺家巷是一條不很長,也不寬的巷子,巷口就有兩家茶館。一家叫如意樓,一家叫得意樓。兩家茶館斜對門。如意樓坐西朝東,得意樓坐東朝西。兩家離得很近。下雨天,從這家到那家,三步就能跳過去。兩家的樓上的茶客可以憑窗說話,不用大聲,便能聽得清清楚楚。如要隔樓敬煙,把煙盒輕輕一丟,對面便能接住。如意樓的老板姓胡,人稱胡老板或胡老二。得意樓的老板姓吳,人稱吳老板或吳老二。
????上茶館并不是專為喝茶。茶當(dāng)然是要喝的。但主要是去吃點心。所以“上茶館”又稱“吃早茶”?!懊魈煳艺埬愠栽绮琛!薄拔业臇|,我的東!”——“我先說的,我先說的!”茶館又是人們交際應(yīng)酬的場所。擺酒請客,過于隆重。吃早茶則較為簡便,所費(fèi)不多。朋友小聚,店鋪與行客洽談生意,大都是上茶館。間或也有為了房地糾紛到茶館來“說事”的。有人居中調(diào)停,兩下拉攏;有人仗義執(zhí)言,明辨是非,有點類似江南的“吃講茶”。上茶館是我們那一帶人生活里的重要項目,一個月里總要上幾次茶館。有人甚至是每天上茶館的,熟識的茶館里有他的常座和單獨(dú)給他預(yù)備的茶壺。
????揚(yáng)州一帶的點心是很講究的,世稱“川菜揚(yáng)點”。我們那個縣里茶館的點心不如揚(yáng)州富春那樣的齊全,但是品目也不少。計有:
????包子。這是主要的。包子是肉餡的(不像北方的包子往往摻了白菜或韭菜)。到了秋天,螃蟹下來的時候,則在包子嘴上加一撮蟹肉,謂之“加蟹”。我們那里的包子是不收口的。捏了褶子,留一個小圓洞,可以看到里面的餡。“加蟹”包子每一個的口上都可以看到一塊通紅的蟹黃,油汪汪的,逗引人們的食欲。野鴨肥壯時,有幾家大茶館賣野鴨餡的包子,一般茶館沒有。如意樓和得意樓都未賣過。
????蒸餃。皮極薄,皮里一包湯汁。吃蒸餃須先咬破一小口,將湯汁吸去。吸時要小心,否則燙嘴。蒸餃也是肉餡,也可以加筍,——加切成米粒大的冬筍細(xì)末,則須于正價之外,另加筍錢。
????燒麥。燒麥通常是糯米肉末為餡。別有一種“清糖菜”燒麥,乃以青菜煮至稀爛,菜葉菜梗,都已溶化,略無渣滓,少加一點鹽,加大量的白糖、豬油,攪成糊狀,用為餡。這種燒麥蒸熟后皮子是透明的,從外面可以看到里面碧綠的餡,故又謂之翡翠燒麥。
????千層油糕。
????糖油蝴蝶花卷。
????蜂糖糕。
????開花饅頭。
????在點心沒有上桌之前,先喝茶,吃干絲。我們那里茶館里吃點心都是現(xiàn)要,現(xiàn)包,現(xiàn)蒸,現(xiàn)吃?;\是小籠,一籠蒸十六只。不像北方用大籠蒸出一屜,拾在盤子里。因此要了點心,得等一會。喝茶、吃干絲的時候,也是聊天的時候,干絲是揚(yáng)州鎮(zhèn)江一帶特有的東西。壓得很緊的方塊豆腐干,用快刀劈成薄片,再切為細(xì)絲,即為干絲。干絲有兩種。一種是燙干絲,干絲在開水里燙后,加上好秋油、小磨麻油、金釣蝦米、姜絲、青蒜末。上桌一拌,香氣四溢。一種是煮干絲,乃以雞湯煮成,加蝦米、火腿。煮干絲較俗,不如燙干絲清爽。吃干絲必須喝濃茶。吃一筷干絲,呷一口茶,這樣才能各有余味,相得益彰。有愛喝酒的,也能就干絲喝酒。早晨渴酒易醉。常言說:“莫飲卯時酒,昏昏直至酉。”但是我們那里愛喝“卯酒”的人不少。這樣喝茶、吃干絲,吃點心,一頓早茶要吃兩個來小時。我們那里的人,過去的生活真是夠悠閑的?!痪虐艘荒晡一剜l(xiāng)一次,吃早茶的風(fēng)氣還有,但大家吃起來都是匆匆忙忙的了??峙略瓉淼纳罟?jié)奏也是需要變一變。
????如意樓的生意很好。一大清早,小徒弟就把鋪板卸了,把兩口爐灶升起來,——一口燒開水,一口蒸包子,巷口就彌漫了帶硫磺味道的煤煙。一個師傅剁餡。茶館里剁餡都是在一個高齊人胸的粗大的木墩上剁。師傅站在一個方木塊上,兩手各執(zhí)一把厚背的大刀,掄起胳膊,乒乒乓乓地剁。一個師傅就一張方桌邊切干絲。另外三個師傅揉面?!按虻降南眿D揉到的面”,包子皮有沒有咬勁,全在揉。他們都很緊張,很專注,很賣力氣。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如意樓的胡二老板有三十五六了。他是個矮胖子,生得五短,但是很精神。雙眼皮,大眼睛,滿面紅光,一頭烏黑的短頭發(fā)。他是個很勤勉的人。每天早起,店門才開,他即到店。各處巡視,嘗嘗肉餡咸淡,切開揉好的面,看看蜂窩眼的大小。我們那里包包子的面不能發(fā)得太大,不像北方的包子,過于暄騰,得發(fā)得只起小孔,謂之“小酵面”。這樣才筋道,而且不會把湯汁滲進(jìn)包子皮。然后,切下一小塊面,在燒紅的火叉上烙一烙,聞聞面香,看兌堿兌的合適不合適。其實師傅們調(diào)餡兌堿都已很有經(jīng)驗,準(zhǔn)保咸淡適中,酸堿合度,不會有差。但是胡老二還是每天要視驗一下,方才放心。然后,就坐下來和師傅們一同搟皮子、刮餡兒、包包子、燒麥、蒸餃……(他是學(xué)過這行手藝的,是城里最大的茶館小蓬萊出身)茶館的案子都是比較矮的,他一坐下,就好像短了半截。如意樓做點心的有三個人,連胡老二自己,四個。胡二老板坐在靠外的一張矮板凳上,為的是有熟客來時,好欠起屁股來打個招呼:“您來啦!您請樓上坐!”客人點點頭,就一步一步登上了樓梯。
????胡老二在東街不算是財主,他自己總是很謙虛地說他的買賣本小利微,經(jīng)不起風(fēng)雨。他和開布店的、開藥店的、開醬園的、開南貨店的、開棉席店的……自然不能相比。他既是財東,又是要手藝的。他穿短衣時多,很少有穿了長衫,搖著扇子從街上走的時候。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手里很足實,這些年正走旺字。屋里有金銀,外面有戥秤。他一天賣了多少籠包子,下多少本,看多少利,本街的人是算得出來的。“如意樓”這塊招牌不大,但是很亮堂。招牌下面綴著一個紅布條,迎風(fēng)飄擺。
????相形之下,對面的得意樓就顯得頗為暗淡。如意樓高朋滿座,得意樓茶客不多。上得意樓的多是上城完糧的小鄉(xiāng)紳、住在五湖居客棧外地人,本街的茶客少。有些是上了如意樓樓上一看,沒有空座,才改主意上對面的。其實兩家賣的東西差不多,但是大家都愛上如意樓,不愛上得意樓。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
????得意樓的老板吳老二有四十多了,是個細(xì)高條兒,疏眉細(xì)眼。他自己不會做點心的手藝,整天只是坐在帳桌邊寫帳,——其實茶館是沒有多少帳好寫的。見有人來,必起身為禮:“樓上請!”然后揚(yáng)聲吆喝:“上來×位!”這是招呼樓上的跑堂的。他倒是穿長衫的。帳桌上放著一包哈德門香煙,不時點火抽一根,蹙著眉頭想心事。
????得意樓年年虧本,混不下去了。吳老二只好改弦更張,另辟蹊徑。他把原來做包點的師傅辭了,請了一個廚子,茶館改酒館。舊店新開,不換招牌,還叫做得意樓。開張三天,半賣半送。雞鴨魚肉,煎炒烹炸,面飯兩便,氣象一新。同街店鋪送了大紅對子,道喜兼來嘗新的絡(luò)繹不絕,頗為熱鬧。過了不到二十天,就又冷落下來了。門前的桌案上擺了幾盤煎熟了的魚,看樣子都不怎么新鮮。灶上的鐵鉤上掛了兩只雞,顏色灰白。紗廚里的豬肝、腰子,全都癟塌塌地攤在盤子里。吳老二脫去了長衫,穿了短襖,系了一條白布圍裙,從老板降格成了跑堂的了。他肩上搭了一條抹布,圍裙的腰里別了一把筷子?!@不知是一種什么規(guī)矩,酒館的跑堂的要把筷子別在腰里。這種規(guī)矩,別處似少見。他腳上有腳墊,又是“跺趾”——腳趾頭摞著,走路不利索。他就這樣一拐一擰地招呼座客。面色黃白,兩眼無神,好像害了一種什么不易治療的慢性病。
????得意樓酒館看來又要開不下去。一街的人都預(yù)言,用不了多久,就會關(guān)張的。
????吳老二蹙著眉頭想:我怎么就這么不走運(yùn)呢?
????他不知道,他的買賣開不好,原因就是他的精神萎靡。他老是這么拖拖沓沓,沒精打采,吃茶吃飯的顧客,一看見他的呆滯的目光,就倒了胃口了。
????一個人要興旺發(fā)達(dá),得有那么一點精氣神。
????一九八五年七月上旬作
《故人往事》汪曾祺的評論 (共 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