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馬伯庸

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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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無聞的良將

自司馬氏滅掉三國的最后一國“吳”以后，新興的西晉王朝統(tǒng)一天下剛剛十余年，“八王之亂”與“五胡亂華”的風(fēng)潮便先后將晉這個龐然大物侵蝕一空，西晉就這樣在中原茍且了二十五年，最后在“十六國”的浪潮中結(jié)束了它對中原的短暫統(tǒng)治。而晉的瑯邪王司馬睿則利用江淮天塹，在昔日吳國的首都建業(yè)稱帝，史稱“東晉”，這個就是南北朝的開端。

東晉在諸國林立，紛爭沓起的亂世中偏安江東，到了420年，也就是淝水之戰(zhàn)后的三十七年，末代皇帝晉恭帝終于“禪位”給權(quán)臣劉裕，東晉宣告滅亡。而劉裕則正式稱帝開國，國號“宋”，因為地處江南，所以為了和七百年后的“南宋”區(qū)分，所以后世將劉宋王朝稱為“南朝宋”。而本文的主角張興世，就出生在這兩個王朝的接替之時。

張興世，原名張世，字文德，郢州竟陵竟陵人，世代居住在沔水邊上。家鄉(xiāng)就是以后竟陵王蕭子顯和“竟陵八友”吟詩做賦的地方。他和唐代的茶圣陸羽算是同鄉(xiāng)。

張世出生于西晉元熙元年，公元419年，正是劉裕篡晉的前一年。他出身寒門，家世既不是僑姓世家，也不是吳姓大族。這在極重家世的南朝，對一個人的一生有著決定性的影響，寒門人士想要有一番作為是很難的，甚至于沈約在《宋書》里還特意列出一個《恩幸傳》來記錄這些得遇殊榮，被破格提拔的人。

張世自幼家境貧寒，于是就去依附竟陵郡太守宗珍之為“客”。在魏晉南北朝時代，“客”就是“佃客”“佃農(nóng)”，性質(zhì)接近大族世家的私人農(nóng)奴。由此可見，張世的少年時代，過的并不是很幸福。

大概從那時候起，張世的軍事才能開始逐漸被別人注意。雖然史書上并無明確的事跡，但是卻記錄下來這樣一件事：在他大約二十五歲左右的時候，竟陵曾經(jīng)置過郡屬軍府，讓他補“參軍督護”一職，但是他沒有就任?！皡④姸阶o”這個職位在宋代似乎是有資格帶兵的高級官員的軍事參謀，可以擁有自己的部曲?？紤]到宋襲晉制，而東晉的地方州郡“無事者罷兵”，所以不在邊境的竟陵郡，即使擁有軍府，規(guī)模也不會很大。但是，能夠從“客”的身份轉(zhuǎn)變到地方軍的“參軍督護”，對出身低微、年紀輕輕的張世來說，也是難得的殊遇。這次任命無疑是對他能力的小小肯定，至于他為什么沒有赴任，就不得而知了。

他的第一次嶄露頭角是在宋文帝在位的時候。《宋書·張興世傳》說他“白衣隨王玄謨伐蠻”。王玄漠是南朝宋的一員大將，曾經(jīng)得到過劉裕的贊賞。當劉裕死去，少帝即位的時候。他在荊州刺史謝晦手下為“南蠻行參軍”，負責(zé)討伐漢江流域的少數(shù)民族叛亂。很有可能就在這個時候，張世與這位將軍相遇，并且被他招募到麾下。自從孫權(quán)的吳國開始，鎮(zhèn)壓南蠻叛亂就一直是南朝將軍們積累資歷的一條重要途徑，很多人的傳記中都可以看到與南蠻作戰(zhàn)的記錄。對于張世這樣的平民來說，這的確是一條迅速積累功績的途徑。

值得注意的是“白衣”一詞。按照唐長儒在《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里的解釋：南朝軍兵戎服多穿絳衣，所謂的“白衣”則是從民間不屬軍籍的平民中募集，做為主帥的親隨，為不與軍戶混雜，所以都穿白衣。這說明張世在王玄漠軍中的職位，是一名親兵或者稍微高一點的官職，但還不算是正式的軍人。

在與少數(shù)民族的作戰(zhàn)中，張世每次作戰(zhàn)都表現(xiàn)突出，屢有斬獲，王玄謨麾下的其他將領(lǐng)都比不上他，這時候張世最多不超過二十七歲。這個年輕人的表現(xiàn)令王玄漠很驚奇。甚至回到京都，他還特意向宋文帝贊揚張世的膽力。從那時候起，張世開始被這位上司所賞識。

宋文帝是南朝宋的皇帝中最熱衷北伐的，他在位三十年，共進行了三次北伐，全部以慘敗告終。王玄謨在第三次北伐中擔(dān)任重要角色，只可惜他在戰(zhàn)爭中的表現(xiàn)卻是個庸才。在這期間，史書上完全沒有張世的記載，所以無法確認他是跟隨王玄謨北伐，還是留在江南任職，大概前者的可能更多一些?？傊畯哪菚r候起到元嘉二十八年之間的幾年間，他的事跡涅滅無聞。

他的重新出現(xiàn)是在元嘉二十八年，這一年，他被任命為宋文帝的第三個兒子、武陵王劉駿的南中參軍督護，鎮(zhèn)守尋陽。這是張世生涯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劉駿是文帝的兒子，即后來的孝武帝。史書記載這位皇帝在做江州刺史的時候，多次討伐緣江與西陽的少數(shù)民族叛亂。很有可能因為張世有過討伐南蠻的功績以及王玄漠的推薦而引起朝廷注意，將他分配到了劉駿的手下任作戰(zhàn)參謀。

張世在擔(dān)任這個職位兩年之后，南朝宋的政局出現(xiàn)了一次劇烈的震蕩：元嘉三十年，在位三十年整的宋文帝劉義隆被他的兒子劉劭殺害，劉劭隨即宣布即位，并且封劉駿為征南將軍，加散騎常侍。但劉駿卻拒絕受封，反而起兵以大義名分征討劉劭。當時朝廷的一位將軍柳元景正在討伐五水蠻，聽到劉駿起兵的消息，立刻引兵來附。柳元景是劉宋朝廷的一員名將，宋文帝北伐時，他在其他諸路宋軍皆潰的情況下，一度攻至弘農(nóng)、潼關(guān)，戰(zhàn)功赫赫，在軍界威望極高。柳元景的應(yīng)附，讓劉駿非常高興，立刻撥了一萬人到他麾下，其中就包括張世在內(nèi)。

討伐軍一路進兵，張世以柳元景先鋒官的身份率先進駐到了新亭，修筑營壘。而劉劭的朝廷軍隨即也抵達那里，兩軍展開對峙。過了數(shù)日，朝廷軍在劉劭親自指揮下向柳元景發(fā)起攻擊，水路并進。一開始的攻勢極其迅猛，連討伐軍援軍程天祚的營盤都被摧毀。柳元景水陸兩面受敵，意氣彌強，全軍力戰(zhàn)不退，連他身邊的親隨都全部投入了戰(zhàn)斗。最后柳元景看到朝廷軍氣勢已衰，程天祚也收拾了敗兵回來支援，便果斷地下令反擊，結(jié)果劉劭軍大潰而走，死傷無數(shù)，劉劭單身逃回建康。劉駿立刻趕到新亭即位稱帝，緊接著討伐軍攻進建康，劉劭被殺，劉駿正式控制大局，即宋孝武帝。

新亭之戰(zhàn)，是關(guān)系皇權(quán)歸屬的一場決定性大戰(zhàn)。在這場戰(zhàn)役前后，張世的名字并沒有出現(xiàn)在史書的記載中。但是，在新亭之戰(zhàn)中，柳元景連身邊的親隨都派出去參戰(zhàn)，張世身為先鋒官，應(yīng)當是身在戰(zhàn)斗最激烈的前線。即使沒有值得史書記錄的功勞，對張世來說，這多少也是一種資歷。

從這一戰(zhàn)開始，張世就一直在柳元景的麾下，大概也是因為新亭之戰(zhàn)的表現(xiàn)不錯，他頗得柳的信任。劉駿即位后的第二年，孝武帝的叔叔南郡王劉義宣以及荊州刺史臧質(zhì)起兵造反。孝武帝派遣王玄漠、柳元景兩員大將前往平叛，張世也以柳元景幕僚的身份前往。在梁山一役中，王玄謨兵少不敢輕出，向柳元景求救，柳元景派遣精銳部隊大張旗鼓前往支援，劉義宣和臧質(zhì)以為敵人兵多，驚慌不已，被柳元景趁機打的大敗，叛亂遂定。在這場戰(zhàn)役中，《宋書》對于張世的表現(xiàn)，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有戰(zhàn)功”。

因為這份功勞，在次年張世又被分配到了建平王宏任中軍行參軍。不幸的是這一年的三月，建平王宏就病死了，于是他又改任到年僅六歲的西平王子尚身邊為直衛(wèi)，也就是近衛(wèi)隊。（《宋書·張興世傳》說是西陽王，疑有誤，按《宋書·孝武十四王》改）。

次年，也就是公元456，宋孝武帝孝建三年，張世迎在了他一生最大的一次磨難。他在陪同西平王入臺城見駕的時候，居然棄仗游走。歷來禁中就是敏感之地，保衛(wèi)措施均十分嚴格，即使是近臣侍側(cè)，尚不得著鉤帶入房，一個王子的直衛(wèi)居然在臺城之內(nèi)游走，這幾可以算做是刺殺皇帝的大罪了。

這件事被人發(fā)現(xiàn)后，張世立刻遭到了制裁，下獄，免官?；蛟S是王、柳兩位上司的活動;或許是審判官員可惜張世的才干，他沒被關(guān)多久，就被放了出來，官自然是做不得，軍官身份也被剝奪，但是張世仍舊能以“白衣”的身份擔(dān)任“直衛(wèi)”，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小小的奇跡?！端螘氛f張世“素恭謹畏法憲”，大概就是遭遇了這次事故后才養(yǎng)成的心態(tài)。

這是張世最失意的一段時間，此后八年間，他一直毫無作為。直到公元464年、宋大明八年，他才重新被授予了員外散騎侍郎，宣威將軍、隨郡太守，而這一年，他已經(jīng)四十五歲了。員外散騎侍郎是虛號，五品；宣威將軍只是與郡丞一樣大的八品官雜號將軍；南朝析郡過多，郡的轄地與人口都減少，太守一職也不和以往那么重要。對于一名在軍中服役了三十多年的軍官來說，這個職位大概只能算是安慰，“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而已。

縱覽張世前半生的軍人生涯，雖然間或立有小功，但大部分時間他卻是默默無聞無所作為。從三十歲到四十五歲，這是一個人最富活力與干勁的黃金時代，但是張世卻未能抓住機遇，新亭之戰(zhàn)與梁山之戰(zhàn)兩次展現(xiàn)才華的良機都沒被他把握，反而因為一次不謹慎的游走而白白斷送了自己前程與八年的大好時光，一直到了人生的夕陽將近，才被授了一個安慰性質(zhì)的職位，想必張世自己此時心里也很苦悶吧。假如就這么庸碌無聞了卻殘生，那么他也就會和其他無數(shù)的平凡人們一樣，變成一粒被歷史洪流淹沒的細小沙粒，在后世眼中不留一絲痕跡。

但是，如茨威格所說：“命運就像是喜怒無常的醉鬼，總是將人像骰子一樣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拋向高峰或者谷底。”張世沒有想到，就在他被授予隨郡太守，尚未從京都動身赴任的時候，南朝宋爆發(fā)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叛亂，再度將屢次擦身而過的機遇推到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