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小說】環(huán)形佩刀
??????????????????1 我的師父從年輕時便不再踏足武林紛爭。 他在這座村莊隱居了很久,每日飯后百步走時都會跣足來到一條小溪邊。每年入秋時,掉落的楓葉都會勾起他試圖遺忘的舊事。 我不知道師父在我這個年紀時經(jīng)歷過什么,以至于老年顯得心事重重,只知道每年秋天到來之時,他都會站在那條小溪邊默默注視著溪水。師父的習(xí)慣是武功可以一日不練,但不能不散步。師父就靠每日不間斷的散步成了一個武林高手。 我有點不太相信,很多時候我都懷疑他根本不會武功,在每年的秋天這種感覺愈加強烈??粗谙厡χ鴹魅~感懷身世的背影,我覺得他其實更像一個文人,一個落魄不得志的文人。 聽周圍人講,我從娘胎里一出生時,就握緊了拳頭,也就是說,打小我就有成為一個練家子的潛力。百日時,父母試圖讓我挑選放在地上的書籍,可我最后卻拔出了掛在父親腰際的環(huán)形佩刀。在剛出生百日的我看來,地上這些厚厚的書籍遠沒有寶刀上的寶石那樣令我激動。 父親為此將頭搖了好幾天。他為自己的宿命要延續(xù)到后代身上一時無法接受。他用了很多辦法,都無法使我對琴棋書畫發(fā)生興趣,即使他清空了院子里所有的刀槍劍戟,最后我還是有辦法從他的床底下,母親的梳妝柜以及儲存糧食的地窖里找到。 父親看著我挨個挑選趁手的兵器,終于不再把頭搖。地上的落葉散了厚厚的一地,人踩上去會沒過膝,而那兩棵棗樹和一棵梨樹也只好被迫常年保持光禿形象。有客至,看到荒涼院落,以為走錯了地方,來到了一處還未發(fā)芽的蠻荒世界。 父親為我講解每件武器的優(yōu)劣,但我都不滿意。別人都以為我要做一名武林高手只是說說而已,在他們看來,成為武林高手必須一步一步來,只有練好基本功才能修煉更上乘的功夫,現(xiàn)在我不僅直接跳過了扎馬步,踩木樁,還對父親經(jīng)過畢生心血得來的十八般武器不屑一顧。為此他們斷定,我真的只是說說而已,并告訴我父親,令郎看上去不像習(xí)武之人,最好趁早送入學(xué)堂,將來說不定還能考個秀才什么的。 父親自打決定讓我習(xí)武后,早已把藏在床底下,梳妝柜和地窖里的兵器搬出來了。搬兵器那天,我坐在臺階上,望著澄明的天空,臉上是還未干的淚痕。我知道父親此舉是想讓我死心,讓我不再像個女人一樣每天在他耳邊哭哭啼啼,這要讓武林同道撞見,會讓作為已經(jīng)是武林高手的父親顏面無存。家丁抬得很吃力,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家丁的做法同樣在維護一個武林中人的面子。 這十八種兵器都是父親出道以來的戰(zhàn)利品。 單看這數(shù)量,我并不知道父親的武功高到了什么程度。當(dāng)我踏足武林以后,我才會知道這些兵器的主人個個都可以稱得上武林盟主的候選人。家丁把兵器一字排開,父親背著手示意我可以隨意挑選一件。我從臺階上站起來,抹了抹淚痕,走到這些兵器旁,我當(dāng)時雖然年紀小,但已經(jīng)能知道這些兵器的分布情況預(yù)示著其主人武功的高低。 父親看著我走到第一個兵器旁。這是一把飛刀,據(jù)說其主人殺人前總是飛刀先至,而后才會顯露真面目,當(dāng)然,一般見到他真面目的都是死人。父親是唯一一個活著見到他的人。只不過情形剛好相反,飛刀主人成了死人,父親成了勝者。 這把飛刀上還沾有斑斑血跡。它經(jīng)常從黑暗里突然竄出來,像一道閃電,來人還未看清,喉嚨便被閃電擊中,兩眼圓睜,嘴巴張開,在暗夜里透過死者的喉嚨還能清晰地看到閃耀著寒光的飛刀。然后,飛刀突破后腦勺,一個回旋,歸至其主人手上。旁人這才看清飛刀主人丟飛刀的架勢,食指和中指輕輕夾著,像夾著一根筷子。只不過,這根筷子夾的不是美味佳肴,而是三魂六魄。 父親為了能在江湖上立足,必須率先拿這把飛刀開刀。他想了很多辦法,也只是防止不讓飛刀穿透自己的喉嚨,并不能讓對方死在自己刀下。這把飛刀最詭異的地方,不是有多鋒利,而是它可以回旋,一擊不中,還會連續(xù)出擊,直到對手斃命為止。父親為了對付它刁鉆的飛行角度就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已無多余的精力思忖取勝之道。 父親初入江湖時恰逢梅雨季節(jié),街道小巷的人都戴著斗笠。讓一個始終,早晚都會成為武林高手的人像普通人那般戴斗笠避雨,功成名就后說不定會成為他的一大黑點;要是撐著傘,走在淫雨霏霏的南方小鎮(zhèn),又未免太過于娘們。他陷入了兩難。 父親不是一個糾結(jié)的人,在他一生中,他很少遇到這么棘手的事。 行走江湖最難的是沒有銀兩。父親本來也想和其他武林前輩那樣,先去碼頭賣幾年汗水,等攢夠銀兩再行走江湖,或者去一些比較知名的客棧當(dāng)幾日小廝,觀摩打尖住店的其他高手。可父親是一個急性子,沒有理由一身本事還要從基層做起。他的師父只教給了他武藝,沒能給他足夠的銀兩,一切都要他自己去爭取。若不是父親出師時對他的師父百般訴苦,說什么江湖居大不易,吃穿用度每樣花銷都很大,他的師父才給了他幾兩預(yù)留養(yǎng)老的錢,或許父親就要赤身裸體闖蕩江湖了。 要命的是,剛穿上新衣就遇到這該死的大雨。最后父親也不管什么面子問題了,為了避免沾濕新衣裳,他只好腆著臉走進一家雨具零售店。他最害怕老板問他在哪高就,他不想讓別人知道將來的武林高手當(dāng)初還像普通人那樣戴過斗笠。 斗笠掛在墻上,像墻壁的駝背,真的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要是戴在人的頭上,簡直比和尚的禿瓢還惹眼。而且飛刀主人見到他這副尊榮,說不定還沒打就舉手投降了。但為了保住這僅有的一件新衣裳,父親只能這么做,也必須這么做。相比于勝之不武,沒有衣服換洗才更加要命。 父親沒想到這棵違心之柳,幾日后成了一株有心栽種的花兒。 再次決斗的時間很快到了。雨還未歇,時間也定在了午后。這是經(jīng)過兩人多次通信最終談妥的時間。其實對于父親來說,白天或晚上并沒有什么不同,晚上或許會更好點,因為沒那么多人圍觀。要知道,我的父親始終都是一個怕生的人。不過父親最終也同意了對方的決定,倒不是怕對方擔(dān)心夜里飛刀搗毀別人家紙糊窗戶的情形再次發(fā)生,而是為了遷就一下將死之人。父親對死人一向很包容。 因為上次打過照面,所以這回飛刀主人沒再故作神秘,而是光明正大地站在了午后的雨幕下,離別人家的窗戶也足有百步遠,不太可能還會有人到武林協(xié)會舉報他們毀壞門窗。對方換了裝扮,而父親還是老一套,首先在衣著上就矮了對方幾分,不過他假裝不去看對方,故意壓低斗笠,盯著對方那雙踩在泥水里還不自知的靴子。在這么危急的時刻,父親想的卻不是生家性命,而是對方的靴子要用多少斤皂粉才能清洗干凈,不過從對方的派頭來看,應(yīng)該只穿一次就丟,真是羨慕不僅身手好,還不差錢的武林高手。 想到這,父親摸了摸自己那身早已成舊衣的新衣。他已經(jīng)很小心了,可衣服還是起了褶子。每晚睡覺前,父親都會把衣服放在床上,再用被子小心地壓上去,自己卻光著身子睡在地上。在這個寒冬早已過去的暖春,喜歡裸睡的父親終于感冒了。 對方看到他噴嚏連連,想把日期延宕至父親感冒痊愈之后。父親抬高斗笠兩寸,看到對方那光鮮的長衫下的褲子,噴嚏更響了,于是又抬高幾寸,終于還是看到了對手的上衣,父親在掩面咳嗽。最后父親只好強行直視對方的眼睛,發(fā)現(xiàn)對方修了眉,凈了面,在這個春末的午后,像一顆櫻桃那樣鮮嫩欲滴,而他卻胡子拉碴,明明是小對方一輪的后輩,在對方面前倒像先出道數(shù)十年的前輩。 對方見父親對自己的提議不置可否,亮出了飛刀。好一把飛刀,雨滴落其上,像水流經(jīng)荷葉處,不著痕跡。這把飛刀在對方手中夾著,發(fā)出光,剛好讓我父親瞥見了自己的頹容,父親真想改日再戰(zhàn),不過話還未出口,飛刀已至,速度堪比離弦之箭。父親一個側(cè)身,巧妙躲過了飛刀第一輪凌厲攻勢,不過他絲毫不敢放松,因為憑借上次的經(jīng)驗,飛刀還會拐一個彎,從他身后飛來。于是他急忙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對方,面對著飛刀。 飛刀在他面前像蜻蜓點水般移動,忽快忽慢,正朝父親全身上下最柔軟處的脖頸飛來,父親用手里的刀試探飛刀,出鞘的刀身讓飛刀飛得極低,極低,低至父親的襠部,父親知道,除了脖子,襠部也是最柔軟的地方,如果被飛刀沖破底限,旋掉命根,那他此生休矣,于是他及時用刀背回防下身,不讓其有機可乘。對方見狀,慢慢騰空升高,升高,與他脖頸一般高,這是一個機會,如果角度恰當(dāng),力度合適,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后生小輩的頭顱就會像瓜一樣被剖掉,魂斷江南煙雨中。 好在父親當(dāng)時除了有刀,還有斗笠。這個他最看不起的斗笠被他用力丟了出去,雨水兜頭澆來,令他前所未有的輕松。飛刀避開了飛來的斗笠,不過力度和角度都差了分毫,已經(jīng)失去了剛才的迅疾,正撞向那把護住下體的刀。咣當(dāng)一聲,飛刀掉在了地上,在雨水中試圖拱起身子。地上的積水很深,縱使對方再如何使力,飛刀還是無法飛起來,貼在地上,溺在水中徒晃眼。 父親把握時機,一刀就讓還在伸出兩指卯足勁的飛刀主人身首異處。雨也停得很及時,沒有過多渲染斷頭中的血液。父親撿起斗笠,把斷頭安進去,嚴絲合縫,一絲不差,然后撿起那把已經(jīng)偃旗息鼓的飛刀,插在腰際,再把自己的刀入鞘,最后拿著戰(zhàn)利品在眾人的喝彩聲中上武林協(xié)會登記去了。好在武林協(xié)會的負責(zé)人認得那把飛刀,不然僅憑那顆已經(jīng)發(fā)臭的腦袋,是無法證明剛出道才幾天的父親居然殺了馳騁江湖多年的飛刀之王的。 從那以后,父親用了十多年的時間連下十七顆頭顱,也終于不用再為衣著生計擔(dān)憂。父親以為我會去拿那把已經(jīng)生銹的飛刀,沒想到我連看都沒看一眼。他不知道我在打什么算盤,疑惑地看著我。我沒去看他,沒去看剛講完光榮事跡臉上還難掩自豪的父親。我承認此役對父親來說意義重大,如果沒有這一戰(zhàn),父親就不會有信心打好接下來的另外十七場戰(zhàn)役。但對我來說,這些都是小兒科,敗軍之將不可言勇,我要選的一定是件從未失敗過的兵器。在這十八種兵器中,找不到我想要的。 于是我把目光看向了父親的腰際。 只有父親腰際的寶刀從未失敗過,唯一的敗績還是在我剛出生第一百天之時無意間拔出了它,這讓父親丟了面子。父親很清楚行走江湖這么多年,總有失敗的那天,所以在我一出生即宣布退出武林,這樣他就可以保持十八場決斗未嘗一敗的戰(zhàn)績。這樣的成績往前百年無人做到,相信往后百年,也沒人超越。 沒想到最后卻著了一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嬰兒的道,而且這個嬰兒還是他的兒子。如果不是母親當(dāng)時看出了父親臉上的殺機,或許我現(xiàn)在也和其他十八個死于父親刀下的亡魂一樣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這么小就能有幸忝列父親的對手其間,也算不枉來世間走一遭了,大不了下次投胎的時候投到尋常百姓家。 父親為此萌生了讓我從文的打算。說來也有點好笑,一代大俠,居然怕區(qū)區(qū)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真要說出去,我父親又要多背負一個黑點了。他見我對這這些九長九短的武器不感冒,以為我年紀輕輕就想學(xué)武功的最高境界——摘葉飛花,隔山打牛。 這兩門武功是所有學(xué)武之人的終極夢想。 十八般武藝被分成兩撥,一撥放在落兵臺,插放的是一些長槍大斧棍棒等長兵器,刀座上擺放的則是槍、戟、棍、鉞等短兵器。這些兵器在我父親看來,威力都不及摘葉飛花,隔山打牛。但后者只見于某些武學(xué)典籍中,從未有人親眼見過;前者摸得著看得見,才是應(yīng)該畢生奮斗的目標(biāo)。 每年秋天,看著文弱的師父站在溪邊賞楓葉,我便覺得父親是在變相讓我從文。我這個可能是百年難遇的習(xí)武奇才,居然拜了一個書生為師。 ? ?????????????????2 就像剛開始父親想方設(shè)法讓我學(xué)習(xí)琴棋書畫一樣,父親也想了很多辦法讓我對那些兵器產(chǎn)生興趣。我還記得那天家丁把兵器搬出來時天剛蒙蒙亮,等看完那些兵器后,天已經(jīng)擦黑了。父親從飛刀開始講起,一直講到最末的流星錘,說到底父親還是沒有脫離這些明槍暗箭。 不管是飛刀,還是流星錘,均屬暗器。就拿后者來說吧,金屬錘狀如核桃,上面布滿了腦仁般的褶皺,這是經(jīng)過長年累月摩挲形成的紋理。繩長五米,也就是說有效射程只有五米,要是對手一直站在五米開外,流星錘真的就只能像錘子一樣,拿來砸核桃了。一般使流星錘的都知道這個原理,所以他們經(jīng)常把比武地點選至逼仄的小巷,因為這樣一來,對手就會退無可退,流星錘才能像砸西瓜一樣把對方的頭顱砸得稀巴爛。 不過父親遇到的這對流星錘,卻是在開闊地。也許是其主人自視甚高,沒把我父親放在眼里,又或許是對方覺得飛刀之王和其他人技藝不精,死有余辜。不管是何種原因,總之他們真的在一個開闊地開始一較高下。 只見流星錘像梭子一樣向我父親飛來,父親剛開始不清楚這種武器的特點,采取近距離搏斗之術(shù),沒想到卻讓自己吃了不少苦頭。這種武器比拳頭硬很多,每次飛到面前,父親都用手擋,最后還沒幾個回合,手就震麻了。 父親想接近對方,使其武器沒有用武之地。對方看穿了父親的心思,步步后退,讓父親近不了身。一個是步步緊逼,一個是不斷后退。誰也近不了誰,誰也打敗不了誰。觀眾從未看過如此無聊的決斗,罵罵咧咧地走了。對方見再退就要落河了,遂加大力度揮舞流星錘,以自己為圓心,在半徑五米內(nèi)掄出一個圓,父親始終無法沖破圓的輻射面。于是父親坐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任憑頭頂?shù)牧餍清N轉(zhuǎn)個不停。 對方終于累了,叉腰在喘氣。父親瞅準機會,一躍而上,還沒拔刀,流星錘又轉(zhuǎn)起來了,這次力度弱了好多,但還是逼得父親近前不得,他怕自己的腦袋被砸扁,只敢邁著小步摸上前,對方也不敢放松,慢慢后退,臉上汗如雨下。父親最后想到一個辦法,故意加快腳步迷惑對方,對方臉上的汗遮了眼,沒發(fā)現(xiàn)父親是在虛張聲勢,往后退得更快了,終于撲通一聲,連錘帶人掉進河,激起好大一朵水花。 父親扶著腰在笑,等著對方爬上岸繼續(xù)決斗。過了好久,等河水趨于平靜了,對方還沒冒出頭。父親這才知道情況不妙。等別人把他撈上岸后,對方的死因才真相大白。原來,這個以力氣著稱的錘霸在掉河后死活不愿丟掉沉重的流星錘,導(dǎo)致溺水而亡。負責(zé)打撈尸體的船只花了很長時間才把對方從水底撈起來,尸體放置船頭的那一刻,流星錘的重量讓船尾翹了起來,害得打撈人員趕緊把尸體連同流星錘丟到岸上。 父親掰不開對方手里的流星錘,于是就讓人去通知武林協(xié)會的人,讓他們親自派人到現(xiàn)場,好證明在這場決斗中勝利者是父親。來人查看了那對流星錘,把對方的名字從武林高手簿上勾去了。父親覺得有些勝之不武,剛開始不太好意思接受這次榮譽。別人告訴他,終歸是你讓對方淹死的,這要不是擱在武林,兇手一定是你,逃不脫的,只不過現(xiàn)在是武林,沒人會說你是兇手,只會說你是贏家。 就這樣,父親花了點錢請人把戰(zhàn)利品流星錘搬回家了。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父親能否搬起這對流星錘。而且,與其說對方是死在父親的手下,不如說是被自己殺死的。從這點來說,人,尤其是一個武林中人,是可以自己殺死自己的。 從那以后,父親就萌生了退意。他已經(jīng)體會不到殺人的樂趣了。并且好像隨著自己武林權(quán)威的加強,取別人的性命簡直容易到了探囊取物一般?,F(xiàn)在武林可以把淹死的對手歸咎在自己名下,將來同樣有可能把其他諸如吃飯噎死,打嗝死,病死的對手也記在他的帳下。而且,萬一自己將來受到挑戰(zhàn),踩到香蕉皮意外死亡,說不定也會把戰(zhàn)勝自己的榮譽歸到不知是哪個幸運兒身上。畢竟行走江湖數(shù)十載,年紀也大了,這種情況還是很有可能發(fā)生的。 說到底,這十八般武器涵蓋了江湖中所有的明槍暗箭。都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持明槍的指不定什么時候會被暗箭偷襲,操暗箭的也說不定在什么時候會被更暗的暗箭殺死。與其如此,不如學(xué)一些既不怕明槍,也不怕暗箭的武藝。 那真的只能學(xué)摘葉飛花和隔山打牛這兩門功夫了。父親雖同意讓我直接跳過基本功學(xué)習(xí)這十八般武器中的一樣,但決不允許我在沒有任何武術(shù)功底前學(xué)習(xí)一些莫須有的武術(shù)。在飯桌上我又使出了殺手锏——哭鬧。 父親最后沒辦法,只好讓他的師父出馬。他的師父很低調(diào),即使教出了像我父親這般的武林高手,也沒讓人知道。換句話說,從始至終,只有我父親和他師父兩人才知道彼此是師徒關(guān)系。他的師父去鄰里之間串門時,都會回答同一個問題:你為什么鰥寡一人卻衣食無憂?他的師父一般會這么回答:我年輕時候存了一大筆錢,吃利息就夠吃一輩子。其實是我父親每年秋天都會給他一年吃穿用度所需的錢。他最大的存款是我的父親,他的徒弟。 當(dāng)然,他的師父可不這么看,在他看來,要不是當(dāng)年他拿出了自己的養(yǎng)老費給我父親行走江湖之用,我父親哪會有今天,他每年秋天從我父親手里拿的那些銀兩都只不過是當(dāng)年的利息。這幾十年來,物價上漲得很快,當(dāng)年的一張銀票在如今可以兌換幾十張,也就是說,到他下輩子,才能用得上當(dāng)年的本金。 我對這個老頭沒有什么好感。父親每次拜訪他時都想帶上我,可我一直沒同意。所以當(dāng)父親這天晚飯后說他的師父懂得摘葉飛花之術(shù)時,我是不相信的。我不相信一個計較于世俗瑣事的老頭居然懂得這門上乘功夫,更不相信在父親口中的瘦弱老者竟然是不顯山露水的真人。我雖然年紀小,但對任何謊話都有天然的辨識力。 而且,如果他的師父真像父親吹噓的那般厲害,那父親為什么不學(xué)?難不成這個老頭是怕青出于藍勝于藍,故意藏一手?父親聽我這么說,有點生氣,但為了保持高手所謂的氣度,他沒有表現(xiàn)出來,也沒有直接回答我的第一個問題,而是先就我的第二個問題展開了一段深情的追憶。 父親說,當(dāng)年他出師的時候,師父還沒學(xué)會這門武藝,是他在江湖上開始有鼎鼎大名的時候,師父才寫信告訴他已經(jīng)粗通這門武藝了。只要父親想學(xué),他愿意傾囊傳授,就像當(dāng)初那樣。只不過那個時候,我的出生令父親退出了江湖。所以,父親不是不想學(xué),而是沒遇到好時候,他的師父也不是故意留一手。為此,父親警告我,別以徒孫之心,度師祖之腹,江湖雖然險惡,但還未險惡到師徒需要互相提防的地步。 雖然父親的說法毫無破綻,看上去好像成功維護了他與那個老頭的尊嚴,但在我看來,這個說法是站不住腳的。就拿老頭寫那封信的動機來看,我就認為對方是在欲蓋彌彰——當(dāng)然,我的猜想可能過于大膽了點。我覺得在這個江湖,在這個早已不是單憑武力就能立足的江湖,心計已成功取代武功,成了混跡江湖的首要法則。父親的師父或許是怕父親遲早有一天會找自己單挑——這種情況在當(dāng)下的武林非常常見,所以故意放出煙霧彈,好打消父親此念。 當(dāng)然,倒不是怕徒弟傷害自己的性命,而是怕輸給徒弟丟了面子。說來說去,其實還是一個面子問題。本來按照正常步驟,父親打敗那十八個人之后,下一步應(yīng)該向自己的師父挑戰(zhàn),從這點來說,這是不公平的,因為師父不一定就比徒弟厲害,而且年紀也較徒弟大一輪,但沒辦法,武林規(guī)矩可不重師徒情分,也不重長幼之別。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就算徒弟把自己打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過以后向徒弟索要生活費的時候,不能再像以往那般硬氣,而是會變得像跟長輩乞求紅包的小輩一樣。所以,表面上是一場比武,實際上是一件決定誰當(dāng)孫子,誰當(dāng)爺爺?shù)拇笫?。這個老頭看出來了,唯獨我父親沒看出來。所以,我父親是對方的徒弟其實是有道理的。在江湖閱歷上,父親還有太多東西要學(xué)習(xí)了。 他們到現(xiàn)在還能維持這種局面,未嘗不是一件互利互惠的好事。因為這必須取決于雙方要有一方比較遲鈍,或者假裝遲鈍,不然這樣的局面不會保持太長。 父親聽完我的言論,笑了。說實話,這么多年來,我從未見過笑不露齒的父親。我認為父親的笑容里帶有對我的強烈懷疑與否定。這是成人世界里慣用的伎倆,只不過在年幼的我看來,都像勢不能穿魯縞的強弩之末。而且,我與父親的關(guān)系正像他與其師的關(guān)系,唯一不同的是,父親未曾想過顛倒他與師父的關(guān)系,而作為他兒子的我,小小年紀便試圖顛倒跟他的父子關(guān)系。這讓他有些猝不及防。 父親拿來他師父的信。父親雖然是一介武夫,但從下定決心踏足江湖的那一刻起,便決定做一個文藝的武夫,也就是說做一名粗通文墨的武夫。這從他與飛刀之王就決斗各項事宜互通數(shù)十封信中可見一斑。剛開始,父親認字不多,很多字需要作畫才能表達出來,這也是導(dǎo)致錘霸曲解了父親信中的意思,以至最后一世英名盡喪的直接原因。 我后來看過這封信。父親在信中說,決斗地點可以放在逼仄之所。只不過“逼仄”兩字父親不會寫,也沒想過用“狹窄”等詞替代,最后干脆畫了一個圈,令錘霸誤以為那個圈代表的是開闊地,圈旁的橫線代表的是河流(其實是飛檐翹角),圈另一邊的叉代表的是樹杈(其實是炊煙),這三個代表對方都理解錯了。要怪就怪對方文化水平不高,當(dāng)然父親也差不了多少。 其實當(dāng)時,父親寫這種信已經(jīng)很熟練了,之所以在最后一戰(zhàn)發(fā)生這樣的烏龍事件,真的要怪對方選什么不好,非選流星錘。要是使其他武器,比如槍啊,劍啊,斷不至于發(fā)生這樣啼笑皆非的糗事。這兩種武器對比武場地要求都不高,不管是屋檐上,還是人群中都不會妨礙其威力的施展。 不過,父親的文化水平是長進不少,但他師父的水平好像還停留在啟蒙前,因為我看得懂父親那些鬼畫符的信,卻看不懂他師父那些雞爪到底代表什么。只見他師父的信上都是一些符號,不像甲骨文,也不像楔形文字,更不像象形文字,和篆體,隸書,行書,狂草也不沾邊,與字母,阿拉伯?dāng)?shù)字也八竿子打不著。這可把我難住了。 父親見我在抓耳撓腮,百思不得其解,露齒笑了。我面子掛不住,說父親耍賴,拿一封外星人寫的信為難我。父親見我此刻恢復(fù)成了一個小孩該有的樣子,也順勢做起了一個老子該有的樣子,我只好暫時恭聽父親的過庭語,但愿我現(xiàn)在的樣子不要被母親看見,不然她的三徙教我鐵定也逃不過。這是全世界所有的小孩都會遇到的煩惱。 經(jīng)父親解釋,我才知道信上的這些字都是他師父靠摘葉書寫的文字。這讓我有點難以接受,我見過用毛筆寫字的,也見過用手指寫字的,最荒誕的也只不過是用下體寫字,現(xiàn)在居然還有用樹葉寫字的,看來我以后肯定還會遇到更多重塑我三觀的咄咄怪事。 好在這些文字都沒有確切意思,只是證明他的師父真的練成了摘葉飛花的技藝。信紙上的文字都像剪紙,只不過不是年年有余的魚,步步高升的糕,早生貴子的棗,而是一些生長在秋季的楓葉。父親把信紙放置亮光處,這些長在紙上的楓葉好像復(fù)活了,在亮處和其光,同其塵。這是一紙透明的楓葉。 沒想到這個老頭這么有趣,我急切想要見到他。 ? ??????????????????3 離開家之前,我問過父親,如果我相中了他的師父,也成了他的徒弟,那我和他的關(guān)系豈不是由父子成了師兄弟。父親沒想到這點,停下了收拾細軟的手。他對我的變化不太適應(yīng),我的父親已成年很久了,現(xiàn)在正值壯年,過幾年將會變老,變得和他師父一樣蒼老,對于陰晴不定的小孩有些看不懂了。 大家都說小孩的臉,就像六月的天,說變就變。對于小孩來說,只要他們愿意,可以同一時間變換好幾種臉色,而如果一個成年人這么做的話,就會被人扣上幼稚的帽子。所以,我雖然知道我這么做有點太那個,但誰讓我只是一個孩子呢。我不像父親,需要時刻戴上一張面具偽裝,或許我長大后也會像父親這樣。 但我很少會去想以后的事,現(xiàn)在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趕緊見到那個有趣的老頭。我讓父親隨便帶點換洗的衣物就行了,沒必要出一趟門搞得像搬家一樣。萬一我不喜歡對方呢,那豈不是白帶這么多東西了。而且拜師是一件大事,肯定需要另挑良辰吉日,不能隨便敷衍了事。父親覺得有些道理,便讓母親把多余的東西搬回屋內(nèi)。 出門之前,我才知道那兩棵棗樹和那棵梨樹已經(jīng)長出了葉子。它們苦我久矣,對我的這次出走,應(yīng)該會報以極大的支持。父親一路上神色凝重,我知道他在擔(dān)心什么。他既擔(dān)心師父真的練成了摘葉飛花,也擔(dān)心對方在誆他。前者會威脅到他武林高手的地位,后者會讓他在我面前再次丟失面子。這次出行,其實更多的是試探。父親還說在這個江湖,還沒發(fā)展到師徒之間需要互相試探的地步,其實他是不愿意承認罷了。 我讓父親給我講他拜師的事情。 多年前,父親孤身一人見到了隱居在一座村莊的師父。師父從很早的時候開始,便不再踏足武林的紛爭。這點到現(xiàn)在,父親還是想不通。而且當(dāng)時嘴上無毛的師父看上去并無過人手段,當(dāng)父親見到他的那刻開始,一直到終于說服自己拜其門下的那段時間,他都在懷疑對方徒有虛名。 好在接下來對方確實拿出了能證明自己的本事,才讓父親不再胡思亂想,一門心思跟對方學(xué)藝。到現(xiàn)在,我都不太相信師父真的能跣足在水上漂,我曾經(jīng)仔細觀察過那條小溪流,懷疑溪水底下墊了木板。但從溪水的流勢和深度來看,不太可能藏得下比溪流還寬的木板。父親那天很早就被師父叫醒,揉著惺忪的睡眼在雞鳴聲中來到溪水邊。 師父說,你是不相信我? 父親說,不敢。 師父怕打濕自己的鞋,在這個后生小輩面前脫下了鞋,然后在水面健步如飛,是逆著溪流在飛,而且沒有弄濕衣褲。父親趕緊睜大眼睛,沒錯,對方真的確確實實在水面行走。父親進入這座村莊的那天,由于口渴,趴在溪邊喝水,不小心失足跌落水面,如果不是抓到一根樹枝,可能就不會有接下來拜師這件事了。所以父親很清楚這條溪流的深淺。 父親跪在地上。 師父將他扶起。 從那以后,父親一學(xué)就是三年。 父親并不想多提這段學(xué)藝的往事。我看得出他好幾次欲言又止。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父親不愿多講的原因。習(xí)武和從文雖然沒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但問題在于前者不僅僅是習(xí)武,還要照顧師父的飲食起居,換句話說既當(dāng)徒弟,又做保姆。而從文就不一樣了,只要背熟每日所教課文,并不需要服侍私塾先生的日常。很多就讀學(xué)堂的學(xué)生不知道其中瓜葛,以為習(xí)武很有趣,紛紛翹課,但都挨不過三日就會乖乖回到課堂。 師父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這么多年來只收了父親一人。在此之前,師父也曾經(jīng)在那群學(xué)生面前示范過水上漂的武功,可那群學(xué)生對他的功夫毫無興趣,只對溪里的魚感興趣,每個人手里都拿著漁網(wǎng),讓師父幫忙撈幾條魚。更有甚者,從家里拿來魚竿,讓他站在溪水中央替他們垂釣,報酬是一尾小魚。這讓師父哭笑不得,他雖然水上功夫不錯,但還未達到能在水面一站數(shù)個時辰的程度。師父無奈驅(qū)散了這群胡鬧的學(xué)生,不禁懷疑自己過早退出江湖的決定到底是對還是錯。都說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講不清,現(xiàn)在情況正好反過來了,他是兵遇到了秀才,百口莫辯。 有一天,他在岸邊散步時突然看到一個人從溪里爬了出來,全身濕漉漉地走到他面前,問他是不是傳說中的誰誰誰。那一刻,師父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退出江湖還不到一年,別人就叫不出他的名號了。他搖搖頭,想找一個地方好好想想是不是該重出江湖了。然而對方卻把他叫住了,師父沒有記錯,到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對方真是用一聲“喂”把他喊住的。師父轉(zhuǎn)過身來,問對方有何貴干,對方說想拜師,但不確定面前這個人是不是自己要找的師父。 師父這一生,遇到過很多怪事,但其他所有怪事加起來都不及這件。一個遠道而來拜師的年輕人竟然叫不出自己的名字。這件事如果擱在隱退江湖前,這個年輕人說不定會把命葬送在這個他同樣叫不出地名的村莊。但師父沒多加計較,就這么輕易地放過了這個言出不遜的后輩。也是,師父既然在武林高手簿中自動勾除了自己的名字,那他就不再是武林中人了,也就是說以后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遇到什么情況,都不能用武力剝奪對方的性命了,倘若遇到不平事,便只能跟對方講理。 退出江湖的這一年來,師父每日都在嘗試說理。很多時候,他會在睡夢中被鄰居的雞吵醒,這要在以前,他只需輕輕運一下氣,就能讓那些雞閉嘴,如果被雞的主人發(fā)覺,也無妨,照樣可以用自己的武功送對方上西天。但現(xiàn)在情況變了,他只好不情愿地從床上爬起來,還不敢直接驅(qū)趕那些雞,而是輕輕地叩響對方的柴扉,讓對方把雞的叫聲關(guān)小一點。對方一家人正圍坐在院子里吃早飯,聽到聲音,打開柴扉,惡語相向,說什么大早上就是雞應(yīng)該叫的時候,有本事就別賴床啊,給你當(dāng)鬧鐘還沒收費呢,還這么多廢話說。 給你當(dāng)鬧鐘還沒收費呢。這真是對話的原話,無理也馬上變成了有理。行走江湖這么多年,師父還沒遇到過這樣的事,于是他不禁攥緊了拳頭,臉上青筋暴突。對方看他這副模樣,不但不把語氣放客氣點,反而罵得更難聽了。師父一直在忍耐,幾次想出手,但都克制住了,最后只能訕訕地擂了一拳墻壁,只見墻壁頓時像泄氣的皮球,凹進去一塊。原以為對方能識相,沒想到對方卻叫來自己的婆娘,大叫道,墻壁還不快補好。然后一把關(guān)上柴扉。 翌日清晨,雞啼得更歡了。師父只好真的把雞啼當(dāng)作起床的鬧鐘。這還不算,洗衣的時候還會遇到更多麻煩。師父多年來有一個習(xí)慣,不僅喜歡存銀兩,還喜歡攢臟衣,別人都是當(dāng)天換洗當(dāng)天洗,他非要等到?jīng)]衣服換洗的時候才穿著睡衣,提一大桶衣服慢悠悠踱到溪邊清洗。不是武林中人,是無法認識到師父提桶的手勁的,那桶里裝的都是師父攢了幾個月的臟衣服,如果是普通人,說不定要好幾個人用扁擔(dān)才能扛得動,而且洗完后的重量比洗之前還重。然而別人一般不會注意到這點,只會背地里竊竊私語,說這個不知道打哪來的人穿著有礙觀瞻——穿睡衣洗衣確實有夠標(biāo)新立異,還說哪里有男人洗衣的道理——這個村莊洗衣的都是女人。 所以,每當(dāng)他洗衣服的時候,都會招來風(fēng)化稽查隊,讓他穿好衣服再去洗衣,村子里很多都是還未出閣的小姑娘,要是見到了不該見的東西誰負責(zé)。一般到這時,他都會隨便從桶里拎出一件稍微沒那么臟的衣服暫時披在身上,然后走到溪邊。 到了溪邊,上流位置都被那些嘰嘰喳喳的女人占據(jù)了,他只好在下流,把衣服一件一件拿出來,打上皂粉,蹲在淺水邊,有時會不小心露出沒藏好的下流物件,到這時,那些女人的聲音更響了,有時還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好幾次看得他臉都紅了,等他回過神來,春光往往乍泄無遺了。 父親拜師之后,第一天早上就被那些雞吵醒了。剛開始,他以為這是師父叫他起床的信號,麻利地從床上一躍而起,趕到學(xué)武的指定場地——楓葉林。那時正好是春天,那些楓樹才剛抽芽,還沒被秋季染紅臉。父親站在冰雪初融的林子里,凍得瑟瑟發(fā)抖,卻沒見到師父的人影。在父親當(dāng)時樸素的腦海里,他以為這是師父對他的考驗,很多武林高手都經(jīng)歷過這個階段:要想練好武,必須先吃苦。 而吃苦的唯一標(biāo)準是:師父叫你做任何事都要堅決去做。這是江湖上拜師學(xué)藝的慣例,父親還未聽說有例外的情況。所以父親即使心里很想回去睡個回籠覺,但理性告訴他,師父正在某個地方盯著他,但凡他表現(xiàn)出一點退意,他的學(xué)武生涯將會到此為止。 父親在初春的楓葉林里站了一天。夕陽西斜之時,才敢往回走,還不敢把步子邁得太大,走得不甘不愿,好像還想站個三天三夜一樣。父親邊走邊咳嗽,毫無疑問,他感冒了,流出的鼻涕就像枝椏間還未融化的冰棱。不過他卻不怒反喜,因為這可資證明他的的確確是習(xí)武的料。 走到門邊的時候,他故意加大了咳嗽聲,然后裝作有氣無力的樣子輕輕推開門,但眼前的一切卻讓他心寒了:師父還在睡覺。師父真的還在睡覺,從昨晚到今天傍晚,睡了整整十二個時辰。而且看他的樣子,好像還沒有要醒的打算。父親哭了,他覺得自己的一顆紅心向的不是太陽,而是陰溝。 其實這不能怪師父。要知道這一年多以來,他都沒睡過一個整覺,每天都被那些惱人的雞吵醒,徒弟的到來及時讓那些雞轉(zhuǎn)換了叨擾對象。那些雞每次都在師父起床以后三緘其口,它們的目的只是吵醒他而已,也只能是吵醒他而已。父親早上醒來后,讓那些雞以為目的達到,于是便愉快地和那些母雞花前月下去了。所以,父親是替師父背了黑鍋。不知道這可不可以算作父親能夠習(xí)好武的旁證。 師父有了父親這顆安眠藥,精神好多了,每天散步也氣不喘腰不酸了。這可苦了父親,他拜師幾個月以來,沒有學(xué)到師父的一招半式,每天被雞吵醒不說,還要隨時去溪邊清洗師父換洗下來的衣服。有了徒弟以后,師父變得特講衛(wèi)生。不過這也讓父親獲悉了一個秘密:這個村莊有好多姑娘。而且這些姑娘每天都聚在溪邊。父親自從知道上游的這些姑娘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他這個唇紅齒白的俏兒郎也,每天都讓師父勤換衣服。 師父在某天發(fā)現(xiàn)了端倪,沒理由一件睡衣和一桶臟衣的清洗時間一樣長。為此他破天荒地從早上醒來,那些在朝陽下互相追逐的公雞母雞看到跣足出門的師父,驚詫得收攏了發(fā)情的雞翅膀,收回了親熱的雞嘴,目瞪口呆地盯著他,好像覺得哪里不對。師父看到公雞的那話兒像根蚯蚓一樣拖在地上,然后萎縮進體內(nèi),笑了,這下看你還硬不硬得起來。 走到楓葉林的時候,師父發(fā)現(xiàn)秋天已經(jīng)到了。他低下頭撿了幾片巴掌粗細的楓葉,正用手掌細細摩挲的時候,前方的溪流傳來笑聲,馬上藏在一棵楓樹后,撩開楓樹枝,看到他的徒弟,每日為他洗衣的徒弟正跟一群姑娘調(diào)笑,而他那件睡衣也被丟棄在岸上。 看這樣子,到明天晚上這件衣服也洗不完。那些姑娘,那些正當(dāng)年華的姑娘伸出蓮藕似的玉足故意濺起水花,我的父親那時剛好成年,還沒習(xí)慣女人的笑聲和撫摸。那些姑娘伸出手幫父親擦洗臉龐,還用斗大的胸脯去蹭他的后背。父親蹲在淺水中,不敢斜眼瞧,雙腿抖得厲害,心跳得百米之外的師父都能聽清。師父咳嗽了幾聲,發(fā)現(xiàn)徒弟沒一丁點反應(yīng),這才用千里傳音警告徒弟:為師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看著你。別人都用千里傳音炫耀自己的身手,師父卻偏偏用它來捉奸。 父親突然聽到師父在耳旁咳嗽,嚇得一屁股栽進水里,然后一個激靈,趕緊從水里站起,兩瓣屁股清晰可見,看看這里,望望那邊,除了那些笑得更大聲的姑娘,哪里有師父的蹤跡。 師父對徒弟的表現(xiàn)很滿意,慢慢地從楓樹背后走出來,俯身撿起那件睡衣,面對著徒弟。父親看到突然出現(xiàn)的師父,手一時不知該往哪放才好,看到師父手中揚起的睡衣,一把搶過,蘸在水面,像撐起的帆,然后打上皂粉,使勁搓,像一個急需證明自己勤勞的小媳婦。 從那以后,師父規(guī)定父親每天去楓葉林練武之前,必須先在門柱上刻線,時間不能早于雞啼。三年后,楓葉林的那些木樁上——砍斫的楓樹留下來的斷木,留下了父親這三年以來的腳印。腳印最開始比較淺,最后的很深,像是刻上去的一樣。旁邊還有一個兩人合抱的木桌,對面各一個比較小的木凳。練武的間隙,父親會坐在左邊的木凳上飲一碗茶,師父則坐在右邊的木凳上,給徒弟傳授明天將要學(xué)習(xí)的口訣。 父親踏上江湖那天,回頭看到門柱上刻的線,已經(jīng)數(shù)不清到底有多少條了。溪邊也不再傳來那些姑娘的笑聲——她們都外嫁了。木桌木凳孤零零地立在楓葉林中,只有師父的教導(dǎo)言猶在耳。 快到村莊的時候,迎面而來的灰塵遮了路況?;覊m過后,一頭公牛哞哞叫喚著飛奔而來,前面是一個須發(fā)全白,慌不擇路的老人。當(dāng)時那頭公牛離我只有一把飛刀的距離,但是三年零三天后,我會騎著它去驛站給父親送信。父親沒想到一年未見,師父更老了。他好像忘了自己身懷絕世武功,以至于被一頭初生牛犢追得落荒而逃。 他見到了我們,跳到我們面前,問我父親怎么才來。他斷炊很久了,那天剛好看到一頭牛在溪邊飲水,便不顧它的性別,摸上前,低下身子就想嘬口奶水,慘被牛犢踢黑左眼。我揚起臉看著這個白胡子老頭,說,“你不是會隔山打牛嗎?” 老頭手搭涼棚,告訴我說,“這里是北方的平原,沒有山啊?!?我跟父親走了好幾個月,終于從遍布丘陵的南方來到了平原廣布的北方。我第一次被平原的氣勢震懾,心情也終于從窒息的山林之間掙脫開來,在這一望無際的平原上縱情馳騁。從那一刻起,我才知道,其實我更適合北方。 父親怕師父再次遭遇斷糧危機,要他把家搬到南方。師父由于某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最終沒有同意,這遂了我的愿,我也不同意搬家。第一眼見到他,這個老頭并不像父親一路上喋喋不休的那樣,是個身懷絕世武功的高手,而是更像一個普通的老人。我不太愿意跟著他學(xué)藝。但為了避免回到南方,我答應(yīng)試試看。 當(dāng)百日宴那天,我一不小心拔出了父親那把環(huán)形佩刀后,我就想早日練好武功,遠離家鄉(xiāng)?,F(xiàn)在雖然武功沒學(xué)到皮毛,而且還拜了一個看上去名不副實的師父,但終歸已經(jīng)離家千里了,也不用再看院子里那棵梨樹了。 ? ???????????????4 幾日后,父親回去了,為我們留了筆足夠花三年的銀兩。他來時兩個人,去時孤身一人,不知在路上會不會孤單。我的拜師過程很簡單,甚至有些簡陋,只給這個老頭磕了個頭就算完事了。師父跟鄰居的關(guān)系也不像十幾年前那么緊張了,有時還會互相串門,只是那些雞還是一如既往地吵鬧。師父待我比待我父親要好,沒規(guī)定我每天必須幾點起床,也不用我去洗衣。 我本來以為可以睡到很晚,沒想到門外那些雞沒有答應(yīng),它們照舊在天剛睜開眼皮時伸長脖子叫喚不停。說實話,我沒有師父好說話,脾氣也沒有父親的溫和,也許他們的性子早已被江湖磨圓了,以至于遇到什么事首先想到的是和氣生財。但我那個時候沒有顧及這么多,在一個早上,我把那些雞統(tǒng)統(tǒng)給殺了,然后在溪邊燃起了篝火,吃了好幾天的雞肉,以至于那段時間一見到肉就反胃惡心。我那時真的還小,連殺別人的雞都不知道找個隱蔽的地方,就這樣赤裸裸亮堂堂地在村民每天洗衣的溪邊用樹杈一下架起五六只雞,當(dāng)那些雞冒油的時候,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聞到香味。 我也不用在門柱上刻線。所以與其說我是來拜師的,其實更像是來走親戚的。其他人也把我當(dāng)成了師父的孫子,只不過這個孫子在他的爺爺面前,沒有最基本的綱常倫理,經(jīng)常對他呼來喝去。最奇怪的是,他非但不生氣,還樂在其中?;蛟S人老后,真的只能跟小孩才玩得來。 不過師父也看出了我身上的戾氣。從這點來說,還是師父了解我,父親就從沒看出來,他一直都以為我只是習(xí)武而不得,所以有些任性。師父把我叫到楓葉林里,當(dāng)年父親習(xí)武三年的地方,如今與父親口中的并沒有多大變化,還是一片楓樹,一排木樁,一桌兩椅而已。 我坐在木凳上,師父站著。 我已經(jīng)來了快一年了,從未見過師父出過手。他好像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職,終于在這天清晨想到要帶我來這里看看。這一年來學(xué)藝的日常其實可以用寥寥幾語概括:吃飯和睡覺。和在家里時并無不同,只不過兩者中間隔著兩條奔騰不息的黃河長江,和橫無際涯的平原以及比山更高一層的山峰。 你知道我為什么退出江湖嗎?師父問我。 我搖搖頭。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退出江湖,父親沒跟我說過,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父親為師兄了,或許師兄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師父退出江湖的原因。說實話,我對這個問題并不感興趣,我來此地是為了想知道這個世上到底有沒有摘葉飛花和隔山打牛??墒且荒甓伎爝^去了,這個問題在我腦海里還是一個問號,我不知道何時才能變成驚嘆號或感嘆號,而且?guī)煾负孟裰牢壹鼻邢氘嬌暇涮?,在我問的時候,都顧左右而言他,每次都把這件事生生搞成省略號。 我也同樣沒興趣知道他隱退江湖的原因,在我看來,無非是仇家追殺和受了情傷。高手歸隱的原因不外乎這兩個。師父看我沒再說話,也不再說話,就這樣站在我面前,背對著我。風(fēng)吹起了他的白發(fā),很像接下來將要到來的雪花。我出生在南方,沒有見過雪,對雪的印象只停留在一些唐詩和畫作中。不過我一點都不向往雪的到來,就像對此時站在我面前故作憂傷的師父沒興趣一樣。 過了許久,師父講述了他退出江湖的事。 師父是江湖近百年來唯一一個在年輕時便習(xí)得上乘武藝的人。其他人學(xué)武時,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一步步來,但他學(xué)武時,卻像東北亂燉一樣,不僅不從基本的練起,那些上乘武藝也是有多少練多少。別人都以為他會撐死,沒想到最后卻被他僥幸練成了。或許父親把我當(dāng)成了第二個師父,以為我可以走他的老路,所以不遠千里把我丟給了師父。 從那以后,師父便挨個單挑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終于那些成名人物都輸在了他們各自的絕技下。師父以為改寫了歷史,沒想到去武林協(xié)會登記的時候,他們卻不相信,即使師父把那些人的武器一一讓他們過目了,而且那些人確確實實從江湖中消失了,他們還是不相信。師父剛開始以為那些人要親眼看到才相信,便抓來一個退出江湖很久的耆宿,當(dāng)著這些掌握武林話語權(quán)的人面前當(dāng)場比試。幾個回合過后,武林耆宿也失敗了,吐了一口鮮血臥床三月,而后溘然長逝。 可他們還是不愿意在武林高手簿首頁的第一行寫上他的名字。直到很久以后,師父才知道原因。他們其實不想讓一個后生小子輕易更改武林規(guī)則,如果這樣,那些即將行將就木的前輩將置于何地。師父這才知道,他可以打敗任何人,卻戰(zhàn)勝不了傳統(tǒng)。而且他的成功本身就有違江湖傳統(tǒng)。整個江湖沒把他當(dāng)作異類,發(fā)出武林誅殺令就對他格外開恩了,還想在武林高手簿首頁占得一席之地,真是癡人說夢。 所以,傷心的師父年紀輕輕便在這座連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村莊隱居到了現(xiàn)在。 江湖的規(guī)矩從來不重個體,只重集體。這在那些抱團練武的年輕人身上就可看出一二,美其名曰切磋武藝,加強交流,其實是互相防備,就怕再次出現(xiàn)異己。而且普通人想要抱團必須經(jīng)過重重考驗,比如熟讀武林史。 所謂武林史,無非就是誰誰誰是哪個時期最厲害的人物,對后世產(chǎn)生了哪些積極影響。從這點來說,江湖又是極度看重個人。當(dāng)然,對武二代就不必這么麻煩了,他們可以直接抱團,甚至單練。 江湖從來都看人下菜碟。 很多人之所以看重武林高手簿上的排名,最大的原因還是能給自己帶來諸多好處。每年秋冬之際,排名都會有所變化,往年排名前列的說不定會墊底,靠后的說不定會出現(xiàn)在榜首。一來看當(dāng)年的成績,二來看資歷。換句話說只要滿足兩點,就可以排前一點:一是年紀大,二是武功好。如果年紀大武功又好,第一名的位置遲早;倘若年紀小武功好,只好在末尾將就幾年,等前排的人挪出位置才能補上。師父就是因為不滿自己的名字墊底,所以發(fā)誓此生不再踏足江湖半步。 我告訴師父,“如果他現(xiàn)在重出江湖,憑他的年齡和武功,第一名的位置非他莫屬?!笨蓭煾竻s只是笑了笑,搖了搖頭,又是一副我看不懂的表情。 此外,很多大家閨秀也會照著名單挑選如意郎君。她們并不在意對方的年紀,從某種程度來說,她們對于另一半的名聲看得比行房能力更加重要。這么多年來,我的父親或許是一個例外,當(dāng)他打敗十八名武林高手,排名也順勢往前挪了十八位以后,終于在不惑之年被我母親相中。 父親是江湖上第一個在適合的年紀娶到合適的妻子的練武之人。 有些衙門也會在名單上挑選一些有志吃公家飯的武林人士。只不過很多人心里經(jīng)常會失衡。因為闖江湖時做的都是豪氣干云的大事,捧上鐵飯碗后卻只能干一些抓小偷逮小販的屁事。跟以前的同行聚會時,都不好意思開口說話。 師父退出江湖沒幾日,也差點放棄。因為相比于江湖紛爭,鄰里瑣事讓他更加心煩。但礙于情面,他一直在努力學(xué)習(xí)與鄰居的相處之道,現(xiàn)在也算出師了,時不時地也會跟他們磕磕瓜子,嘮嘮家常,談?wù)勈欠恰?這次談話過后,我與師父的關(guān)系親近了許多。 時間過得很快,又是一年楓葉紅時。這個季節(jié)是師父收集楓葉的時候,從第一眼見到他,我就覺得師父是一個奇怪的人。這不,入秋還沒幾天,他又跑到了楓葉林。一般到這個時候,他起得都比我早,在太陽升起時,自動會醒來,然后拿著網(wǎng),去捕楓葉,以前他都是用手撿,后來可能覺得地上的沒有樹上的鮮活,便在閑暇之時做了一個網(wǎng)。當(dāng)白色的網(wǎng)出現(xiàn)在火紅的楓葉林中的時候,師父的笑聲也會傳到我睡熟中的耳畔。 師父跑起來的時候像極了一個小孩。漫天的楓葉染紅了天,有的搖曳著飄至水面,有的已經(jīng)落到地上,鋪了厚厚一層,人踩在上面,會發(fā)出樹葉燃燒的畢剝聲,更多的還是掛在枝頭紅紅臉。師父輕輕一躍,那些獨自在枝頭害羞的楓葉便被捕捉在網(wǎng),師父把手探進去,拿起一片,夾進事先準備好的書籍中。當(dāng)傍晚來臨,師父帶去的那幾本書都會增厚不少。 師父用這些楓葉裝飾房間。每年的秋天,我在睡覺前和醒來后,都會看到滿屋子一片血染的風(fēng)采。師父置身在這片火紅中,好像一個自帶光環(huán)的神仙,只不過這個神仙不愛修煉,不愛煉丹,只愛翩翩枯葉蝶。 那些楓葉被他按照凋落的先后,形狀的大小以及顏色的深淺分別釘在三面墻上。當(dāng)我睡覺前,這三面墻上的楓葉都會趨于黑暗,當(dāng)我伴隨著晨光醒來時,正對面墻上的楓葉像極了翩然而至的蝴蝶;左邊墻上的則是由泛黃到枯黃,好像能看出這些楓葉水分榨干的全部過程;右邊墻上的大部分都是紅色的楓葉,偶爾有幾片誤了季節(jié)的點綴其中,有種眩暈感。 師父手持一把剪刀,正在試圖挑出一些不符合他審美的楓葉。只見他手里的那把剪刀,在這個霜降的清晨,發(fā)出巨大的咔嚓聲,好像大自然的齒輪已經(jīng)提前開動,正迫不及待地把世界推入寒冷的冰窖中。地上落滿了一些沒被師父看上的,有些則落到窗欞,擋住了門外的蕭索。 我躺在床上假睡。我期待著師父能在此刻使出摘葉飛花的絕技,但我等了很久,沒有等到。師父最后把裝睡的我叫醒,交給我一封信,讓我送到驛站。 這是一封給父親的信。 ? ?????????????????5 三年后的這天,我騎上三年前見到的那頭公牛,走在通往驛站的官道上。師父告訴我說,這是一封給我?guī)熜值男?,信中詳細記載了師父這幾年對于摘葉飛花的心得。如果父親想學(xué),可以在下月十五之前到這里。 我和師父的糧食在下月十五也將告罄。 這頭公牛已經(jīng)長大了,蠻勁很大,一對彎彎牛角,頂你落水從無二話。最顯著的特征是腹部的那話兒,發(fā)情的時候簡直像雨后冒出的春筍,奔跑之時總引無數(shù)母牛競折腰。現(xiàn)在它背著我飛奔著離開這座村莊,我回過頭看到村子漸漸模糊不見,直至消失于天際。 路途遙遠,平原上沒有多少人家,也無多少牲畜,只能零星看到幾點炊煙,樹木也不多。如果不是顛簸在牛背上,我會分辨不清哪個是天,哪個是地。好在飛奔的公牛像一根針線,拆開了天與地。讓它們變得分明,醒目。 幾日后,我出于好奇私自拆閱了這封信,沒想到此舉卻讓我后悔至今。我把信放在陽光下看了兩遍,最終得出一個結(jié)論:師父壓根不會摘葉飛花。我把這封信和三年前從父親手里的那封作了細致的對比,發(fā)現(xiàn)師父的信雖然確實用葉子寫就,可他卻忘了樹葉的紋理走向,也就是說如果真是直接運功讓樹葉穿透薄薄的信紙,那么葉子不會把方向顛倒。一般我們照鏡時,雖然鏡像確實是自己的臉,但和別人看到的我們其實有一點區(qū)別,這在一些留了怪異發(fā)型的人身上更加明顯。鏡中的發(fā)型如果是往左偏分,那么現(xiàn)實中一定是往右偏分。 我懷疑師父是用了一種類似活字印刷術(shù)的工具先鐫刻樹葉的紋理,再涂墨印在信紙上。只不過師父用的不是墨水,而是排列成樹葉形狀的頂針。當(dāng)師父寫信時,便把這些頂針釘在紙上,所以這些樹葉文字在陽光下會呈現(xiàn)一種透明。聯(lián)想到師父挑選楓葉的舉動,更加證明了我的看法。師父每次捕楓葉時,都會用那幾本夾葉的書籍細細對照哪些能夠與書上的標(biāo)本相似,哪些不符合。當(dāng)然,更多時候要在屋內(nèi)細細挑選。原來墻上那些枯萎的楓葉都是過去式,只有那些還未失去水分的才是現(xiàn)在式。 師父做這些的時候一般都會背著我。現(xiàn)在我才明白每年秋天屋里發(fā)出的響聲其實是印刷楓葉的聲音,根本不是師父所說的楓葉凋零的聲音。 想到這里,我有點難以接受。原以為師父是這個江湖偏見的犧牲品,沒想到師父本身也是一種偏見的代表。為了某種不為人知的謊言,強行讓那些楓葉按照自己的想法生長。江湖把師父當(dāng)成了異類,以至于讓他的本事荒廢至今;而師父也在楓葉之間剔除異類,用符合自己要求的楓葉為自己圓謊。 而師父的舉動很有可能只是為了錢。 沒想到我三年前的想法是對的,這個世界真的沒有所謂的摘葉飛花。想到這,我很難過,把信藏了起來。那頭公牛疑惑地看著我,我拍拍它的屁股,讓它走,前方就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枯黃的草正當(dāng)時,它應(yīng)該在平原上撒歡,不該再牽扯進這個復(fù)雜的世界。它為師父送了好幾年的信。 我不敢再回去,我不知道回去后該用什么方式面對師父。這三年來,我早已把他當(dāng)成真正的師父。現(xiàn)在一朝夢碎,我覺得整個世界瞬間在我面前收起懷抱,我已經(jīng)無處安身。這樣的感覺已經(jīng)很久未出現(xiàn)了,上次出現(xiàn)還是在我百日宴時。 當(dāng)我拔出父親那把環(huán)形佩刀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出生是一個錯誤。那天宴會上人很多,不管是成名的還是將要成名的,都對我說了很多一些我當(dāng)時并不明白的話,比如遠大前程什么的。我不知道他們從哪方面看出了當(dāng)時還是嬰兒的我以后會有光明的前途,也許他們不是說給我聽的,而是說給父親聽的,說給父親那把環(huán)形佩刀聽的。 那把佩刀是代表父親榮譽的集大成者。就連院里那兩棵棗樹好像也成了父親榮譽的其中一部分。當(dāng)父親栽下第一棵棗樹時,他尚未娶親,當(dāng)他栽下第二棵棗樹時,正是母親答應(yīng)下嫁之時,隨后他栽種棗樹的愿望也隨著我的出生很快實現(xiàn)了,只不過這么多年來父親始終只有我一個兒子,這讓他至今耿耿于懷。在他的藍圖中,總要有兩個兒子才能配得上他的身份地位。 而且,當(dāng)我拔出環(huán)形佩刀后,父親想要再生一胎的愿望就變得更加強烈。父親的佩刀,兩輪彎月的長度,和一對牛角的形狀類似,刀鞘上點綴了十八顆顏色不一的寶石。這把佩刀從父親行走江湖那天就沒離開過他,只有殺人的時候,才會出鞘。殺人越多,刀鞘上的寶石也越多。在他闖蕩江湖的后期,刀出鞘的機會越來越少,因為父親已經(jīng)不用刀殺人了。那些前來挑戰(zhàn)的人不是中途退出,就是因為各種原因意外猝死。 當(dāng)我拔出它時,我發(fā)現(xiàn)環(huán)形佩刀其實是一把木刀。那一刻,我才明白父親為什么還要多種一棵梨樹。因為梨樹最耐腐蝕,是做木刀、家具的上佳之選。父親的真刀其實在多年以前的某一個夏天就斷了,斷的原因倒不是比武切磋所致,而是因為切西瓜。父親的刀經(jīng)常把人的腦袋當(dāng)成瓜一樣切斷,沒想到刀鋒最后卻被西瓜所葬送。父親為了維持現(xiàn)有的戰(zhàn)績,打算就此隱退江湖。此后,父親還會用這把木刀戰(zhàn)勝其他挑戰(zhàn)者。 古往今來,江湖只有靠偽裝才是江湖,就像摘葉飛花只存于傳說一樣。師父雖然天賦過人,但怎么可能學(xué)會莫須有的武功招式。多年前我被自己的父親傷了一回,多年后我又被自己的師父傷了一回。但我可以離開家,卻不能離開師父。家只要沒再回去,就不再是家,但師父是整個江湖,我不管去何方,都在江湖之中。 師父好幾次告訴我,其實我并不適合學(xué)武。由于小時候急于求成,白白敗壞了一副練功的好體格。我知道師父多年來一直在我面前演戲,但這句話卻是真的,我很早的時候就已知曉。當(dāng)我對父親那十八般武器囫圇吞棗后,我明白自己其實在自殺?,F(xiàn)在每年入秋后,我都會咳血。有時候咳的血比楓葉紅,比陽光炙烈。 我終究不是師父。 ? ?????????????????6 現(xiàn)在我是一名負責(zé)管理武林高手簿的小文員,離江湖很近,又很遠。每隔一段時間,我都要把上面的排名替換一番。面試官問我作為武二代為什么不當(dāng)一名月賺數(shù)十兩的江湖人士,而屈尊做一名月薪僅一兩的文員。我告訴對方,打打殺殺不適合我,我更適合做一個文人。 我終于對武術(shù)失去了興趣。由于工作突然清閑不少,我現(xiàn)在閑暇時看看書,寫寫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