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上的白日夢
我最近常常夢到那個后山上的老公園。
平整的草坪躺在山坡的肚子上,石子路固執(zhí)地向禿頭山頂走去。年幼的我撿起草坪上不能吃的小梨子,向玩伴炫耀著。那里的太陽像是將要死去似的,小小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可愛的葉子,我大叫大嚷地讓外公來看看它,于是一鏟子,一個夏天,我有了第一份帶著洗不掉的紫色果實的蔬菜——豆腐菜。豆腐菜帶著天臺的一塊土,土里是偶爾看得見的蚯蚓和常常看不見的蜈蚣。
豆腐菜總讓我想起灰蒙蒙的日子,灰蒙蒙的山,灰蒙蒙的霧,灰蒙蒙的磚頭,灰蒙蒙的泥土。一切都落滿灰的角落里竟然有它在生長著,我很喜歡它,還有它的葉子和莖稈。
大姨婆總是滿臉笑呵呵地等著我們掃完墳?zāi)箒硭页远够垼@是她親手磨的豆花。我不知道她平時是否這么高興,她似乎永遠(yuǎn)留著新鮮的、泡好的豆子等著我外公外婆,這是也許是她的驕傲,聽不進(jìn)任何不要太操勞的勸說。
生滿了折耳根的田坎,被日夜不停的雙腳踩得踏踏實實,一個臺階下去的棚子里堆著黑得發(fā)亮的煤炭,“煤炭里一定有寶石吧”,我想。肥胖的蜘蛛據(jù)守在破了洞的屋檐下,我撿起石頭砸它,又怕大姨婆發(fā)現(xiàn)——盡管她只會笑盈盈地看著我,一言不發(fā)。
大姨婆下葬的時候,天依然是灰蒙蒙的——這里永遠(yuǎn)都是灰蒙蒙的。四個漢子數(shù)著三二一挑起了棺,送棺的人跟在后面,我在隊伍中間,跟著上了山。墓那邊已經(jīng)有人等著了,他們仔細(xì)地將棺材對齊了墓門,一個漢子叫其他幾個人保持不動,自己蹲下看了看棺木與地面之間地縫隙大小,又叫一個伙計砍兩截四指粗的木頭來。
他四處看了看,向我手撐著的這棵楊樹走來,我于是松開了手往旁靠了靠。他叫開眾人,四刀下去放倒了樹,又對著沒斷掉的樹皮連接處補了一刀,分開了樹冠,對半砍開,扛了過去。楊木被墊在了地面兩邊,她躺在了楊木上,終于不動了。
她是在半夜的面包車上走的,司機得知走了,收了八百塊錢,目的地從市醫(yī)院變成了自己的家。
在那之后,我再沒有回去過了。
直到有一個冬天,霧霾擠滿了學(xué)校,一個同學(xué)抱怨著霧霾的來源的時候,我才想起那些大煙囪,才想起她。
那座山去哪里了呢?
我還記得山上的公園里有掉了漆的水泥卡通人像, 有水泥做的小迷宮,有結(jié)不出大梨子的大梨樹,有冰涼的石凳和完全不保暖的石頭亭子。
我那時只是跟著大人們快速走過,甚至沒想起去草坪上躺一躺。十多年了,誰都可以把那草坪吃個精光了,我沒想過再去實現(xiàn)這個愿望了。
綠油油的豆腐菜啊,總是給我一種希望,只要我看到它,就會感到安心和愉快。它的葉子如此柔軟,即使被炒熟做成了菜,也嫩滑得讓我欣喜。
豆腐菜啊,時光給了你逆來順受的柔軟皺皮的手,你用它跟父母和兄弟姐妹一一切割,有的成了墳包,有的再不相見。
我很內(nèi)疚啊,但我不敢對你們說,我沒有這個資格。
也許那里什么都沒有。那里不值得回頭,不值得懷念。
可我只是徒勞地躺在它身上。
可我只能徒勞地躺在她身上。
豆腐菜(落葵,學(xué)名:Basella alba L.)是落葵科、落葵屬一年生纏繞草本植物。5-9月開花,7-10月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