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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我在縣城讀小學的時候，班里的學生分為兩個群體：機關(guān)仔和非機關(guān)仔。所謂機關(guān)仔，指的是在縣城單位上班或當官家庭的孩子。我前不久看到過一句話，說在縣城單位上班的人臉上會一直帶有一種淡然的、不卑不亢的神色。回想起我小學的那些“機關(guān)仔”同學，他們的臉在我的記憶中雖然全部模糊，成為一個個沒有雕刻五官的石膏像，然而繼承自他們父母臉上的，那種淡然的、不卑不亢的神色卻深深烙在我對他們的印象里。人有兩張臉——真實的臉和精神上的臉。我想，真實的臉會衰老，會因為許久不見而在別人甚至是自己的印象中模糊，精神上的臉雖然沒有明確的五官讓人參照，然而用來描述對一個人的印象出奇地管用。以至于我們在回憶曾經(jīng)的同學時總會先說：這個那時候?qū)W習好，不愛說話；這個那時候牛得很，老師都不怕；這個古靈精怪的，放學回家老是愛折騰機械……而不是——這個人的眼距有點大……

? ? ? ??小學同學真實的臉，除了玩得好的，其他人我?guī)缀跤洸磺辶?/span>。對于機關(guān)仔們，還可以用淡然的、不卑不亢的精神臉全部套用進去，雖然籠統(tǒng)，感覺上又沒有任何不妥，仿佛他們都是這個樣子的。對于非機關(guān)仔們——外來務工者、縣里小商販之類的孩子我就更難全部記住了，即使用上了精神臉來形容，我也得一個個回憶后再嵌套進去，因為我覺得他們每個人都不一樣。

? ? ? ??我就是班里非機關(guān)仔中的一份子。在那時候，機關(guān)仔和非機關(guān)仔之間有種微妙的距離。機關(guān)仔們的臉白凈圓潤，男生剪短發(fā)或是平頭；女生梳著單馬尾，他們腳上穿著的幾乎都是“回力”牌帆布鞋，看起來整潔得體。而我呢，腳上穿著被當時學生們戲稱“黃金沙灘”的黃色橡膠涼鞋，十五元一雙，這是當時在街上能買到的最便宜的鞋。它從鞋底到包住腳背和腳跟的部位都是一體化制作的橡膠，除了每只鞋子在腳跟處的金屬卡扣——這是用來調(diào)節(jié)松緊的卡扣。我對這個金屬卡扣印象很深，因為它總是先于鞋子穿壞之前斷掉。小時候長得快，總是要不斷調(diào)節(jié)金屬卡扣的松緊，金屬疲勞會讓卡扣容易在脆弱的地方斷掉。每次一斷掉，環(huán)繞著腳跟的橡膠條就會從卡扣中彈出來，耷拉在地上。不知道為什么，當時我對橡膠條疲軟的耷拉到地上，這個每雙“黃金沙灘”的宿命會產(chǎn)生莫名的羞恥感。如果是在屋外和關(guān)系好的小伙伴們玩耍時斷掉，他們先是會捧腹大笑，這笑要多夸張有多夸張，仿佛一半的笑是對這個突發(fā)的滑稽事件真實的反應，一半是他們自己刻意表現(xiàn)出來，用來加深這次事件的滑稽程度的笑。然后會來故意逗我，讓我腳拖著耷拉著橡膠條的涼鞋去追他們，好在我比較知趣，干脆把另一只好的鞋子也脫下來拿到手上，光腳走回附近的家里，到家后父親用打火機對著耷拉下來的橡膠條烤一下子，再把它粘到鞋子原來有卡扣的部位，加熱后的橡膠之間這么一粘，比新買的還牢固，我這才穿出去繼續(xù)和小伙伴們玩耍。每次經(jīng)歷這樣的事后，小伙伴之間就會刻意關(guān)注著其他人腳上的“黃金沙灘”，期待著它等下也會突然斷掉，給大家?guī)硇乱惠喌臉啡?/span>，而離家比較遠的孩子則變得扭捏起來，就怕等下輪到了自己的鞋子斷掉，路遠總是會有點難堪。

? ? ? ??不過對于經(jīng)常和我玩的小伙伴的恥笑我是不在意的，因為他們都和我一樣穿著“黃金沙灘”橡膠涼鞋，哪個都會壞掉，只是時間問題罷了，到時候某個人的鞋子一壞，大家仍然可以用相同的方法，繼續(xù)對著他捧腹大笑。然而到了學校里，我變得謹慎起來，我怕自己的“黃金沙灘”在班里面突然斷掉，每當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以確保它的金屬卡扣沒有出現(xiàn)松動時，一撇頭總會看見周圍有和我一樣穿著“黃金沙灘”的腳，也有穿著“回力”帆布鞋的腳。我總是會覺得，如果順著穿回力鞋的腳往上看，就一定能看到腳的主人臉上那屬于“機關(guān)仔”專屬的神色，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種“淡淡的，不卑不亢的神色。”這對于我來說，是一種從他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無形的壁障，隔絕了我們的相處，隔絕了我們的人生。如果我的鞋子在他們眼前斷掉，我不希望他們像我鄰居的小伙伴一樣，扯著嗓子大笑。但我更不希望，他們?nèi)匀粫砸回灥摹暗?/span>，不卑不亢的神色。”表示對我的滑稽做出的反應。我不知道他們該用什么樣子，把控得多精巧的反應才能讓我安心，但好在，我的橡膠涼鞋很爭氣的，從來沒有在班里面壞過，我所預想到的校園生活中的種種危機，終究沒有發(fā)生過。

? ? ? ? 我認為我有一項令我引以為傲的特質(zhì)，那就是會很好地理解人際關(guān)系，并能夠融洽地周旋于不同的群體之間，讓我憑借著我這瘦小的身軀和貧窮的家庭還能在縣城里的初中以及高中讀書時從來沒受到過霸凌與冷落。雖然后來我逐漸意識到，這并不是我的處事方法有多么的精妙，反而是我在所有人以及所有群體面前的一味隱忍，一味放低自己的姿態(tài)的結(jié)果。

? ? ? ??雖然如此，但我至今仍很慶幸自己能夠具有這種特質(zhì)，它早已在我的心里面根深蒂固，成了我的處事標桿。不過這種令我每每回味都感到非常驕傲的特質(zhì)，并不是我天生就學會的，除了吃奶和匍匐，沒有什么是一出生就帶來的。

? ? ? ??讓我學會如此處世待人的方法的，源于小學三年級的一次事件。那是在一次六一兒童節(jié)的下午，結(jié)束了上午學校在操場舉辦的各種游戲后，下午所有班級都回到了教室舉行各班級的活動。班主任岑老師站在講臺上，手里提著一袋用每個學生出資五元買的糖果在面前搖晃，袋子里的糖果相互碰撞發(fā)出了聲音，我還能透過透明的袋子看到里面花花綠綠的水果糖里摻雜著為數(shù)不多的牛奶糖，這無疑對我來說有著極大的吸引力。

? ? ? ??“哪位同學能背誦出來的，就可以上來拿五顆糖。”

? ? ? ??垂涎著，掙扎著，班里終究從喧鬧變得鴉雀無聲。

? ? ? ??“那么簡單都背不出來？”

? ? ? ??岑老師用手從袋子底下往上掂了掂糖果，從講臺處再次傳來糖果摩擦的聲音，這一次聽得格外清楚。有的同學卻低下了頭，除了袋子里發(fā)出的聲音，并沒有聽到學生說話。

? ? ? ??“你們不想要就算了，又不是拿我的錢買的，這是你們爹媽出的錢，好好想想他們送你來這里，不是給你來浪費錢的，你拿得多，他們才開心。”

? ? ? ??岑老師拿著那袋糖果，作勢要往門外走，我知道她已經(jīng)生氣了。于是我再也忍不了了，此刻牛奶糖怎樣的醇香和玉米糖味道怎樣的真實我已經(jīng)無法抽心來思考了。老師生了我們的氣，我最害怕這樣的事情發(fā)生。我舉起了手，小聲叫了一聲。

? ? ? ??“老師。”

? ? ? ??岑老師回過頭來，眼神先在前排同學身上掃過一遍，之后才發(fā)現(xiàn)坐在后排舉起手來的我。

? ? ? ??“噢？那你來背吧。”

? ? ? ??于是我站起身，把高鼎的《村居》背了出來，讓我舉手的原因不僅僅是看不得老師的發(fā)怒，還有一部分原因是這首詩我在上學期早已背熟了。在受到老師發(fā)起的讓所有同學的鼓掌表揚后，我終于從臺上拿到了五顆糖果，讓我驚喜的是，在老師隨意抓出的五顆糖果里，居然有兩顆是牛奶糖。顯然對于大人來說，什么糖都是一樣的，糖果只是用來表示獎勵的必需品、祭祖送禮的必需品、走親訪友的必需品、籠絡小孩的必需品……它們就像是硬通貨，在各種節(jié)日中于各家各戶之間相互流傳。大人不會在意它是什么口味，不會在意小孩是不是喜歡，但往往只要有它，就能讓人在一切不得不去的拜訪中變得踏實了、變得心安理得了、變得理直氣壯了……拜訪的人把不知道從哪個集市上買來的散裝糖果裝在袋子里，還沒等主人迎進門，就先假裝手忙腳亂地拿出那袋早已準備好的糖果，一大把一大把從手中抓出來，派發(fā)給在門外嬉戲的小孩，還要硬塞到他們的衣袋里，待糖果分發(fā)到每個孩子手上，這才完成了第一道程序，然后會發(fā)出“呼”的一聲，仿佛這壓力來源于路途的勞累，這時候往往還要再說：“哎呀，我都不知道要帶什么給他們。”等主人再次笑盈盈地迎他進門，進了屋后把買來的屬于大人和老人的禮品悄悄往墻邊一放，這才開始了另外的程序。

? ? ? ? 當時的我哪想那么多，我只怕岑老師發(fā)現(xiàn)我拿到了兩顆牛奶糖，怕她要把其中一顆甚至是兩顆牛奶糖都換成水果糖而惶恐。顯然她是不在意的，當我從講臺上走下來時，從背誦到領獎的過程中飆升的腎上腺素還沒有消去，我極力克制身體的顫抖，兩手插在上衣兜里緊握著剛剛領到的糖果，挺胸抬頭直直地往我最后排的位置走去，只不過是為了讓我保持走姿的自然。我甚至會想到：他們會盯著我腳上穿著的“黃金沙灘”嗎？如果我踩到光滑的水泥地板時滑倒了怎么辦？

? ? ? ??路途是十分漫長的，不過離我的位置越近我越發(fā)輕松起來，內(nèi)心也恢復了平靜。我看到了我的座位，看到了桌上我用來和同桌玩五子棋的小方格簿，同桌也是個和我一樣穿著“黃金沙灘”的孩子。當我不再微微顫抖時，我仍然保持挺胸抬頭的姿勢直挺挺走著，來源于做出頭鳥和流暢背誦古詩帶來的驕傲感又再次占據(jù)了主導位置，對于三年級的我來說更重要的是，我拿到了兩顆牛奶糖！

? ? ? ??我坐到位置上后，把糖果從口袋里拿了出來放到課桌的桌桶里，兩顆用白色糖紙包著的“大白兔”奶糖就在叫不清名字的水果糖之間。當我還在猶豫先吃哪種糖的時候，我前桌的“賣某”就已經(jīng)從窗簾和墻壁的夾縫之間探出頭來……（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