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fēng)將窗簾吹成波浪形狀，潮濕的空氣染濕博士緊閉雙眸上的睫毛。前些天過于忙碌，他沒什么時間好好休息。

今天是久違的休假，凱爾希也沒有用加班打擾他的睡眠。他把自己的頭埋進(jìn)雙臂，從站在他面前的斯卡蒂眼里看起來就像一只烏黑的刺猬蜷縮著身體，有種說不出的可愛。

“終于知道休息了?！?/p>

斯卡蒂頗為欣慰地笑笑，倚靠在辦公桌的一角。今天海風(fēng)的濕度讓她的心情愉悅，稍微清清嗓子過后，悠揚(yáng)歡快的旋律從她的歌喉蹦出。

她的聲音有種莫名的穿透力，像是綠藻隨著波濤搖擺，魚群穿梭于海草的間隙。遠(yuǎn)處的海潮尊聽她的召喚起落，窗外的柳樹依照她的序曲起舞。不知名的古老文字拂過博士的耳廓，深邃的黑色雙目隨之睜開。他聆聽著右前方斯卡蒂的歌唱，安眠曲般令人沉醉的音樂使他不愿抬頭看著刺眼的太陽，而是甘心注視著雙臂之中的昏暗。

“你醒了啊，博士?！彼箍ǖ俚穆曇魪挠疫呿懫?，就算是細(xì)微的呼吸差別也逃不過她靈敏的雙耳。裝睡對她無效，博士只好抬起頭，默默地揉了揉自己沉重的眼皮。

“呃…”

“哎呀，不能這么用力。對眼睛不好，博士?！?/p>

斯卡蒂遞來沾濕的毛巾，見博士不愿意伸手去拿，她便托住博士的下顎，輕柔地擦拭起他疲憊不堪的臉龐。冰冷刺骨的溫度在博士的臉上擴(kuò)散，博士的每根毛孔都被潮水浸濕，扼住喉嚨的窒息感與令人詫異的幸福感交織在博士混沌的大腦里。

“不用了?！辈┦恳а缞Z下斯卡蒂手上的濕巾，自己走進(jìn)衛(wèi)生間。水龍頭里嘩嘩地流出清水，他死死盯著鏡子里的自己——黑眼圈如同層層疊疊的山巒，憔悴淡漠的眼神，沒有整理的亂糟糟的頭發(fā)，以及蒼白病態(tài)的皮膚。他低下頭去，雙手接了水往臉上潑。

水滴從他的下巴往水池里滴，就算沖洗數(shù)遍，也洗不掉他身上的頹唐和冷淡。他用水把自己的頭發(fā)弄亂，蓬頭垢面的他此時看上去像個居無定所的流浪漢，這座大船不過是個破爛紙箱而已。他低下頭去，卻看到了三個水杯——其中一個印著可愛的兔子頭像，像是小朋友才用的水杯，另一個是毫無風(fēng)格可言的翠綠色，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地放在那里。

他的心里一緊，又一次看向鏡中的自己。良久的沉默后，他低下頭去。水花沖洗著他彎曲的黑發(fā)，要理順?biāo)鼈儾⒉皇鞘裁措y事。博士打開吹風(fēng)機(jī)調(diào)到最大檔，吹風(fēng)機(jī)的聲音轟鳴，蓋過了房間外傳入他雙耳的旋律。嘈雜滾燙的鼓風(fēng)將他的頭發(fā)烘干，卻很難把他潮濕的皮膚烘干。

無望地放下吹風(fēng)機(jī)，博士開始刷牙。水龍頭里的自來水帶著海水的咸味，辛辣地刺激著博士的口腔；牙刷刮著博士的牙齒，他總感覺牙刷攪動著海水，讓他的口腔灼燒。

放下水杯，他轉(zhuǎn)過身。斯卡蒂凝望著他，眼神有著形同于他的深邃和獨(dú)樹一幟的美麗；她朝自己走來，恍若隔世的溫柔鄉(xiāng)里走出的絕妙女子，她的臂彎有著母親的溫度，她的微笑有著暖陽的愜意。博士不愿反抗，也不能反抗，就這樣安靜地被她紅色的衣袖包圍。

她的雙臂柔若無骨，肌膚雪白得像是從未見過陽光。她平靜的心跳和呼吸是每個人夢寐以求的交響樂，她整個人都是生命與活力的象征。她撫摸著博士剛剛洗完的黑發(fā)，沒多久干燥的頭發(fā)便多了些許潮濕的水分。微微瞇起的眼睛代表斯卡蒂正在享受著擁抱博士的愉悅，緊緊摟住他的行為就好像在對誰宣誓自己的主權(quán)。她銀白色的長發(fā)滑過博士的臉側(cè)，曾經(jīng)自己替她梳理過長長的秀發(fā)，那時她幸福的表情又一次出現(xiàn)在了她的臉上。

“喂，差不多可以了吧。我快被悶死了?！?/p>

“啊，抱歉。讓你困擾了?！彼芸旆砰_了博士，眼中流露出悲傷和擔(dān)憂。“以后不會再抱這么久了。”

博士的眼瞳驟然縮緊，斯卡蒂從未見過這樣的博士；他雙眼的顏色在陽光的照射下劇烈地變化，黑色的瞳孔凝成琥珀般的色澤，又變成利刃刺穿斯卡蒂的心臟。但不知從何而來的海潮柔化他憤怒的雙目，當(dāng)他的眼睛又一次變回曾經(jīng)的沉穩(wěn)后，流露出的卻是不甘和對自己的歉意。隨后那雙眼睛又一次失神地望向身后，斯卡蒂往博士看向的方向望去，那里不過是博士自己的水杯而已。

“以后啊?！边@是斯卡蒂第一次聽到他用如此悲愴而迷人的嗓音說話，“還談什么以后呢。”

空氣陷入一片死寂。博士抬著頭，看見斯卡蒂雙手交握，低垂著頭目光黯淡。她的牙齒咬著下嘴唇，偶爾偷偷瞟向博士幾眼，像是個做錯事情的小孩子。

看到她這樣的反應(yīng)，博士長嘆一口氣，拍拍斯卡蒂的肩膀?！澳悴皇钦f今天要去看海嗎？”

“啊，嗯…”斯卡蒂重新掛上一抹微笑，“那我們走吧？”

“為什么是疑問句呢？你在害怕我不跟你走嗎？”博士走到房間的角落，翻找著一個紙箱，“別擔(dān)心。我又沒有別的事情要做，去看看海旅旅游什么的，求之不得?！?/p>

“再說，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博士拿起紙箱里的帽子，那頂帽子陳舊到積滿灰塵，博士只是撣撣灰塵便戴在了自己的頭上。帽子很大，帽檐幾乎能遮住博士的臉龐，有一股獵手的味道?！白甙?。”

“這頂帽子…”

“嗯？”博士背起墻角的黑色長匣，看著斯卡蒂鮮紅的眼睛。

“沒什么。我只是感覺這頂帽子不太好看…”

“這樣啊?！辈┦砍槌楸亲?，把自己的帽檐壓低?！拔疫€挺喜歡的?！?/p>

斯卡蒂不再做聲，輕輕哼唱起歡快的歌謠。她很早就想帶博士一起去大海看上一眼；博士只在汐斯塔看過湖，還沒見過美麗廣闊的大海。那片繁華的星光映照著幽藍(lán)色的海水，一陣陣的波浪席卷而來，光點(diǎn)墜落在潮起潮落的波浪，猶如隕星劃過天幕。

她很期待博士會如何評價那幅景象。曾經(jīng)的自己那么厭惡大海，現(xiàn)如今她已經(jīng)想不通為何自己要拒絕那么美麗的事物；那片大海里有她的家，有她的未來，現(xiàn)在甚至還有她一直等待的他跟隨自己前往那里，她等了那么久，現(xiàn)在一切都值得了。

羅德島離海邊的距離不遠(yuǎn)?？帐幨幍暮┥现挥兴箍ǖ俸筒┦績蓚€人，再也沒有誰能夠限制博士的出行，也不會有人催促在外的博士回來工作。

再也不會了。

“今天的天氣還不錯呢?！彼箍ǖ僮咴诓┦康纳磉叄匙記]過她的玉足。她靜靜地抱著自己的法杖，留下一深一淺的腳印；她如同少女般回頭看去，自己的腳印和博士的腳印形成兩條漂亮的平行線，從黃昏夕陽的遠(yuǎn)端朝這邊延伸。她轉(zhuǎn)過頭想要跟博士聊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始終盯著大海的那端。落寞順著海潮攀上斯卡蒂的腳踝，她有些失神地望著博士的側(cè)臉，夕陽和帽檐讓他的面目隱藏得更為深沉。

衣袖被什么東西拉了拉。博士低下頭看，斯卡蒂的手指夾著他的袖管，她寶石般緋紅的清澈眼睛用一種柔軟與悲傷的眼神看著他。他默默無言地伸出自己的手臂，斯卡蒂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將自己白皙的手臂挽在了他的手上。博士以前的手臂并沒有現(xiàn)在這么粗壯，不知道為什么，自從沒有人再催他運(yùn)動之后，他似乎對體力的修行很上心，現(xiàn)在應(yīng)該不會輕易地受傷了吧。

“哼哼?！毕肫鹨郧安┦吭噲D拿起那柄大劍卻不小心砸到自己腳的慘狀，斯卡蒂不由得笑出了聲音。

“什么事情這么好笑？”

“博士…以前的事情。”斯卡蒂止住自己的笑意，垂著眼簾。陽光灑在她修長的睫毛上，抿起的嘴唇帶著夕陽的余暉?！耙郧?，博士的手沒有這么有力?！?/p>

“以前的你也沒有這么膽怯?！辈┦科骋谎鬯箍ǖ俚募t瞳，繼續(xù)盯著天邊剛剛露出零星的月亮?！霸缟系臅r候也是。換做曾經(jīng)，估計我會真的被抱到窒息吧?！?/p>

博士想起斯卡蒂曾經(jīng)邀請自己喝酒。那個時候的她甚至?xí)恍⌒陌丫破磕笏?，然后一臉不屑地叫店家換一杯酒。她云淡風(fēng)輕地喝著烈酒，跟自己細(xì)細(xì)地講起那些深海獵人才會知曉的故事，以有些悲傷的眼神注視自己，但那眼神中充斥著迷人的自信和勇氣。酒吧金黃色的燈光同樣照在她的睫毛上，帽檐遮住她的臉龐，博士卻看得清清楚楚；因?yàn)樗谋羌怆x博士只有那么點(diǎn)距離，紅色的發(fā)亮的雙眼毫不保留地傾訴著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轉(zhuǎn)過身，斯卡蒂方才偷偷看著自己的眼睛瞬間瞥到了一邊。博士看向她的后頸，令人恐懼的菱形裂縫順著白皙的皮膚擴(kuò)張到她的后背，到領(lǐng)口下消失不見。他在很多人身上見過這樣的痕跡：他們有些人平靜地走向大海，有些人在絕望中死去，還有些人將它化作自己的力量，成為了與曾經(jīng)儼然不同的怪物。博士摸摸自己的后頸，粗糙的不規(guī)則裂痕同樣遍布他的皮膚。每次觸碰，那些裂痕就仿佛有生命一般變換著線條，冰涼的感覺從觸及的地方一直蔓延到背部。

自己的時間不多了。眼前斯卡蒂已然成型的裂痕構(gòu)成有些古怪的形狀，好像一只青色的眼睛緊緊盯著博士，嘲弄他的無能。他伸出手去，打算揉揉斯卡蒂后頸上的裂痕；她的雙手很快重新抓住博士的手，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朝他搖頭。隨即，斯卡蒂將他的手搭在自己的長發(fā)上，如同海水般順滑的長發(fā)從博士的指縫溜走。

“你以前最喜歡摸我的頭發(fā)?！彼难凵窭锒汩W著，恍如曾經(jīng)博士眼前那個捏著自己發(fā)梢，臉上逐漸發(fā)燒的女孩。“能摸摸我的頭發(fā)嗎？我對自己的頭發(fā)，還挺自信的…”

博士的面前仿佛出現(xiàn)了一個身穿獵人服的少女，她猩紅色的，預(yù)示著不詳?shù)碾p目散發(fā)出激蕩的光芒。當(dāng)他伸手觸碰發(fā)絲，博士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居然也會動搖到顫抖著身體；任務(wù)中拿著巨劍起舞的身姿，面對怪物毫不畏懼的平靜，此刻銷聲匿跡，留下的不再是被人叫做天災(zāi)的怪物，而是一名叫做斯卡蒂的干員。

“以后，我來幫你梳頭發(fā)吧?！蹦菚r的博士用手指梳理著她的白發(fā)，感受到柔順清爽的波浪滑過指尖，來自斯卡蒂的芬芳撲鼻?！斑@么長的頭發(fā)，斯卡蒂你一定很難打理。”

“以后啊…謝謝?！边@是她當(dāng)時的回答。

那張臉具體是什么樣子的，博士早已經(jīng)忘記了；但是博士發(fā)誓那是他見過最美的容顏。在他回想著那張臉時，海水的咸味傳入他的鼻腔，斯卡蒂的臉如同鏡子破碎般慢慢凋零，酸澀充斥博士的眼眶，在淚花之下的是一雙別無二致的紅色瞳孔，淡雅平靜的微笑哦啊，以及那張極度相似的面容。

她的頭發(fā)和斯卡蒂一樣修長柔順，可是那長發(fā)已經(jīng)被潮水濡濕，再也不是博士熟知的長發(fā)了。

他放下手，將雙手塞進(jìn)自己的褲兜。

“我手上太臟了。”

“你明明洗過手的，博士?！?/p>

“…不要?！?/p>

“為什么?！彼箍ǖ偕裆矊幍卦儐?。博士褲兜中的手指早已掐入手掌，獻(xiàn)血從掌心冒出；肩膀上沉重的黑色長匣仿佛要將他的身體壓垮。

“不要說那句話?！?/p>

“可是，這都是我以前說過的話啊，博士?！?/p>

“不要用她的聲音說她說過的話！”

“…”

“…”博士抓緊自己的口袋，仰頭看向天空?！鞍?。抱歉。”

“沒關(guān)系的，博士…只要你能來我這邊。只要來我這里就好。”

斯卡蒂將博士的手臂抓得更緊。

插著兜走在看不到邊的海岸線，兩人等待金黃色的天空被漆黑所取代。夕陽西斜，眩目的艷陽逐漸沉落到地平線之下，墨筆在夜空的畫布上點(diǎn)綴出繁星，博士和斯卡蒂挽著手依偎而坐，在他們的身側(cè)來路上坑坑洼洼的腳印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涌潮浸濕的細(xì)沙。

“看，博士?！彼箍ǖ偕焓种赶蛱炷?。群星薈萃，黑暗到?jīng)]有燈火的夜晚，海風(fēng)和海浪交織著彈奏屬于自然的鋼琴曲。宜人的風(fēng)吹拂斯卡蒂的帽子，她將自己的帽子摘下，很快銀白色的瀑布垂在空中，一如天空里高懸的銀河。

博士的余光盯著斯卡蒂的側(cè)臉。她的眼神里有著無數(shù)繁星，像是個孩子對星空有著無限的遐想與好奇；還有博士弄不明白的幸福感，就好像來自天堂的天使終于回到它的故鄉(xiāng)，安靜地躺在搖籃中沉眠。她晃著腦袋，嘴唇一張一合，與之前全然不同的旋律直接鉆進(jìn)博士的大腦，雀躍著的音符在波浪形成的舞臺上跳著華爾茲，蕩漾著情感的歌曲被海風(fēng)包攬，送到斯卡蒂周遭生靈的腦海里。

“這首歌是阿戈?duì)柕拿裰{?！彼箍ǖ俪叄D(zhuǎn)頭向博士解釋?！八徒o你的。好聽么？”

“好聽?！?/p>

“那就好。”斯卡蒂轉(zhuǎn)向天空。

“再過一會，大海就會來迎接我們?！彼碾p足并攏，雙手撐在身后，以如沐春風(fēng)的神情望向大海遠(yuǎn)方的黑暗。“到那時，博士，你也會獲得新生的?！?/p>

博士無話。斯卡蒂撐起身體，稍微朝博士的身邊挪了挪；見他沒有抗拒的意思，她安心地靠入博士的懷中，只是雙手還緊緊地抓著博士的雙手不放，好似牢牢銬住他雙手的鎖鏈，讓他沒法從這里逃離。

“新生啊?！?/p>

“嗯?！彼箍ǖ偬稍诓┦康拇笸壬希b望海的那端，一個巨大的影子慢慢浮現(xiàn)在兩人面前?！爸挥形覀儷@得未來和生命，這是不公平的…博士，我們覺得你也…”

“我有選擇的權(quán)利嗎?！?/p>

斯卡蒂沒有再說話。

那個影子越來越大，逐漸改過漆黑的天空，如同一只大手將渺小的兩人捏在手心。博士望著黑色的彼岸，忍住不斷翻涌而上的惡心感與讓大腦神經(jīng)失常的混沌，緊緊地抓著自己背上黑色的匣子。

“好了，時間到了，博士?！彼箍ǖ倭魬俚卦诓┦康南フ砩喜淞瞬洌酒鹕??！白甙?。去迎接新的未來。”

博士抓住向他伸來的手站起身。他黑色的瞳孔逐漸陷入虛無和瘋狂；但他的右手始終摸著背上的黑色長匣與頭頂?shù)墨C人帽。在斯卡蒂牽引他前進(jìn)的期間，他卻猛地停下了腳步，將自己的長匣放下。

“喂。那邊能讓我把行李帶過去嗎？”

“帶或不帶都可以。反正很快就用不到了，博士。不會用到的?！?/p>

漆黑之中，博士只能看清斯卡蒂明亮的紅色眼睛。以前是這樣的；但是現(xiàn)在，他甚至看不清斯卡蒂的眼眸，她整個人都陷入了漆黑之中。

“這樣啊。那在我過去之前，能不能讓我做最后一件事?！?/p>

“當(dāng)然可以?！?/p>

博士蹲下身拉開拉鏈，斯卡蒂嗅到了一股銹鐵的味道。隨后，她看著博士壓住自己的獵人帽，單手將那黑色的長匣的拉鏈拉開，抽出一直存放在里面的一把大劍。

這把劍已經(jīng)生銹了，銹到看不清楚它原本的樣子。但是當(dāng)博士抽出這把劍的時刻，遠(yuǎn)方的影子立刻發(fā)出了喃喃的低語與些許憤怒的吼叫，隨即整片大海如同發(fā)怒般潮起潮落，黑色的波浪與海潮遮蓋住明亮的夜空，朝著博士的方向撲來。

這把劍斯卡蒂認(rèn)得。她可太熟悉了；曾經(jīng)這把劍陪伴她走過最為悲傷的歲月，她用這把劍斬殺過無數(shù)的同伴，她用這把劍令所有人畏懼，她用這把劍扼殺了最脆弱的自己。手持那把劍，就意味著博士不可能與這個世界和解，就意味著博士注定會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大海，注定要獨(dú)自一人地抗?fàn)幭氯?，在這個早已沒有了大陸的世界上孤獨(dú)地生存。

太悲傷了。那樣的話，對現(xiàn)在的博士就太不公平了。

斯卡蒂忘記了自己的信仰是在何時崩塌的，也忘了自己是在什么時候選擇放下手上與大海對抗的武器，慢慢走向了自己的歸宿。博士曾經(jīng)跟她約定，一定會到深海的深處拯救她，只要她等待自己的到來；漫長的時光抹去了她的記憶和思念，深海中咸味的潮水與神秘的力量讓她慢慢接受曾經(jīng)的自己絕對不能理解的概念，當(dāng)博士終于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時，她早已經(jīng)異變?yōu)楝F(xiàn)在這個樣子，一個真正的怪物。但是她唯一沒有忘記的就是要等待博士，一定要讓博士獲得救贖；他和她已經(jīng)失去了一切，阿米婭，凱爾希，其他的干員，還有幽靈鯊，歌蕾蒂亞，她們都已經(jīng)不在了，有些失去了理智，還有些變成了和自己一樣的存在。在一次次的失去里，斯卡蒂意識到真正的救贖只有讓博士也加入他們的行列，不然的話，他一個人要如何在失去所有的世界上生存下去呢？像過去的自己一樣拒絕海洋，拒絕適應(yīng)，拒絕一切嗎？那樣的話，對博士而言也太痛苦，太難受了。斯卡蒂自己感受過那樣的孤獨(dú)，她絕不能讓博士也變得和自己一樣；正是博士將她從深邃的大海中拉出來，而現(xiàn)在斯卡蒂想將博士拉入海洋的懷抱。

她也像博士那樣揮舞著劍對抗過，可是哪有什么用呢？最終她還是失去了一切，她想要用利刃保護(hù)的人，全都站在了她的對面。

博士沒有看向斯卡蒂背后的大海，他拖著劍徑直走向斯卡蒂。斯卡蒂感受到了她曾經(jīng)的獵物們的那種恐懼；只要看到那把劍，全身就如同龜裂般疼痛，來自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與恐懼順著她的脊椎向下擴(kuò)張。

“博士…”

她看著博士走向自己的步伐堅定有力，沒有半點(diǎn)遲疑。在那帽子下的博士仿佛不再是以前的他，而是一個真正的獵手，眼中有的只是砍殺獵物的渴望。他的后頸冒出青色的裂痕，那是自己變化時曾有過的痕跡。

他是來殺自己的，斯卡蒂做了那么多年的獵手，能敏銳地察覺到殺意。但是她沒有挪動半步，就這樣木訥地站在原地，一點(diǎn)抵抗的動作都沒有。

他舉起劍。斯卡蒂呆呆地望著博士，她的身體幾乎是無意識地舉起法杖，那個存在將她的理智盡數(shù)奪去，將無數(shù)人引誘到幽深海底的歌謠即刻響起。但是她似乎被什么人在無形之中給壓住了；她的腦海里響起了另一個聲音，那個聲音讓她無法動彈。

巨劍揮舞下去的時候，博士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斯卡蒂最美的笑顏。

她清醒過來的時候，鮮血已經(jīng)從她的腹部流淌而出。巨劍刺穿原主人的身體，已經(jīng)變?yōu)榱硪环N生物的斯卡蒂早已不被潮汐之劍承認(rèn)，穿過她的身軀時甚至沒有半點(diǎn)猶豫。

博士將劍從她的身體中拔出。斯卡蒂的軀體流淌著的已經(jīng)不是純正的鮮血了；她的腹部流淌出與那些生物相同的血液，將博士的手染成惡心的顏色。重創(chuàng)之下，斯卡蒂的軀體冒出越來越多的裂痕，神秘生物的強(qiáng)大愈合能力讓她還不至于在一次刺傷后死亡。

“呃…”斯卡蒂倒在沙灘上，腹部的傷口緩慢地開始愈合。在恍惚的視線里，斯卡蒂看到那柄大劍的刀鋒朝下，又一次貫穿了自己的身體，緊接著拔出。

意識正在向遠(yuǎn)處飄散。斯卡蒂的腦海里，那些混亂的雜音正在慢慢消失。博士望向遠(yuǎn)方的潮水，再過大約幾分鐘的時間就會吞沒這片土地，把整個世界變成大海。

“博士，博士…”躺倒在地的斯卡蒂似乎只能機(jī)械式地重復(fù)呼喊博士的名字了。他將大劍插在自己的身旁，安靜地坐下。

不斷地掙扎過后，斯卡蒂不再重復(fù)地呼喚。她睜開沉重的眼睛，發(fā)現(xiàn)博士就坐在她的身邊。

“喲，你醒了啊?！辈┦坎亮瞬帘翘?，逼近的海浪讓空氣的溫度驟降了不少。

“博士，我…”

“別亂動?！?/p>

斯卡蒂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卻被博士一手按倒在地面上。聽著海浪慢慢拍打到沙灘上的聲音，斯卡蒂望著博士的側(cè)臉，輕輕地說著。

“對不起?！?/p>

“對不起什么?！辈┦可斐鍪?，有些生硬地揉了揉她的腦袋?！皠e跟殺你的人說對不起?！?/p>

這是自從那天過后，斯卡蒂第一次覺得博士對她如同以前那樣溫柔。

“謝謝你，博士?！?/p>

“謝什么謝。”博士再次擦了擦鼻涕，“雖說是你的愿望，但我是來殺你的?！?/p>

斯卡蒂露出一個微笑?！安┦?，你哭了?！?/p>

“哭？是對著你腦袋說話的那個玩意掀起的浪太大了，我眼睛進(jìn)了點(diǎn)沙子?！辈┦咳嗳嘧约旱难劭?，一些水珠掛在他的臉頰旁。

“這樣的話，起碼能跟博士死在一起。”斯卡蒂躺在沙灘上，腹部的傷口已經(jīng)完全止不住潰爛。“這就是我最后的愿望了?！?/p>

博士撫摸著她的長發(fā)，這是斯卡蒂平時最喜歡的時刻。她安靜地躺在那里，似乎這沙灘就是羽絨軟床，而她舒適地陷入其中。

“好久沒有這么安靜了?！?/p>

“那些聲音沒有了？”

“沒有了。都消失了。因?yàn)槲铱煲懒??！?/p>

“這樣?！?/p>

“…”

“博士，博士?！?/p>

“怎么了？”

“靠過來一點(diǎn)…過來這邊。能再讓我躺在你的腿上嗎？”

銀發(fā)再一次披散在博士的大腿上。

“博士?！?/p>

“怎么了？”

“能摸摸我的頭發(fā)嗎？我對自己的頭發(fā)，還是很有自信的?！?/p>

博士寵溺地揉著斯卡蒂的長發(fā)，斯卡蒂瞇起眼睛，宛若享受撫摸的小貓。

“博士?！?/p>

“怎么？”

“這就是我的故鄉(xiāng)。好看嗎？星空?！?/p>

“被海浪遮住了，根本看不見嘛?！?/p>

“剛剛看見了吧。怎么樣？”

“嗯，很美。就是沒有你美，斯卡蒂?！?/p>

“謝謝?！?/p>

“博士…博士…”

“我在?！?/p>

“還有，還有…以后，喝酒果然還是喝清淡點(diǎn)吧。那天你都快醉倒了?！?/p>

“哈哈。我還能喝的，相信我?！?/p>

“不要…逞強(qiáng)…”

“逞強(qiáng)的是你吧。都醉到親我的程度了。”

“我…沒…喝醉…”

“好好好，就當(dāng)你沒喝醉。你怎么可能喝醉呢?！?/p>

“…”

“博士?！?/p>

“嗯？”

“博士，博士，博士…你在哪里…我看不見…”

“這里，我在這。你的旁邊。”

“啊，在這里…太好了，博士在這里…”斯卡蒂的手抓住博士的手，這力度與蚊子叮咬無異?！拔疫€有…很多愿望，很多話…想說…”

“嗯。你都可以說出來，斯卡蒂?！?/p>

“博士，我…等你等了好久好久…我，我不想失去你…陪著我…”

“我會的?！?/p>

“不對?！?/p>

博士的腰被輕輕地推動。很難想象這樣一雙軟弱的手，曾經(jīng)能夠拿起如此沉重的劍。

“博士，走吧。從我身邊…離開…快離開…我已經(jīng)…你要活下去…”

“…”

博士抬起頭。海潮來得比博士想象得要快。巨大的高聳海浪蓋過他的頭頂，要?dú)⒌羲缤人酪恢晃浵?。但是他毫不畏懼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p>

斯卡蒂看著博士，恍惚間看到的卻是曾經(jīng)的自己。同樣是一個人孤獨(dú)地面對海浪，同樣是扛著沉重的巨劍，但是博士的臉上卻完全沒有她的落寞。

“博士…你會死的。那個你擋不住，快點(diǎn)逃吧…從我身邊逃走就好?！?/p>

“不走?！?/p>

斯卡蒂的雙眼變化著色彩，紅色的如同鮮血的眼瞳慢慢凝固，隨后又再次靈動地冒出閃光。

“那…那能不能來我這邊…到這里來…”

博士站起身，手握住劍柄。斯卡蒂看到他的臉上滿是淚痕，拿劍的手顫抖不已。淚水從他的下巴滴落，滴在沙灘的軟泥，慢慢浸入土地。他擺出疑惑的表情望向天空，天空干凈而純潔。

“怪了。根本沒下雨，為什么我臉上有這么多水滴呢？斯卡蒂…”

“…因?yàn)?，你還沒有未來…我要讓博士重獲新生…”

斯卡蒂腹部的傷口止住了血。扭曲的笑容掛在她的嘴角，怪物般的觸手開始修補(bǔ)她腹部的空缺。

博士冷笑一聲。他擺好架勢，高舉巨劍。獵人帽隨風(fēng)飄舞，從他的頭頂落在斯卡蒂的身邊。

“那樣的新生就在海底死掉吧。我的未來就是與斯卡蒂葬在她的故鄉(xiāng)，在如此美麗的海浪下?lián)砦侵廊ァＢ犞?，怪物?！?/p>

斯卡蒂睜大雙眼。黑色的海潮將博士的身軀染濕，但是他沒有動搖，也沒有畏懼，他屹立在最后的大陸之上，手持號令大海的劍刃，劈開面前渾濁的黑色潮水。

“我不需要什么新生?！?/p>

巨大的浪花沖散陸地上的一切。黑色的潮水在短暫地退卻后重新?lián)鋪?，瞬間就將博士的身體擊垮。一次次沖刷著陸地的海浪似乎在向那個膽敢反抗的渺小生命泄憤。斯卡蒂看見那把劍再次褪去顏色，破破爛爛的獵人帽被沖離她的身邊，美麗而廣闊的大海連博士的尸體都沒有留下。

“…”斯卡蒂捂著腹部的傷口，那里的觸手停止了活動，傷口處重新滲出鮮血。她伸出手，仿佛看見幽深海洋的彼端，有她最愛的大陸上的一切。

“結(jié)果到了最后，你還是沒叫我的名字啊。博士?！?/p>

斯卡蒂攤開手。她隨著海浪漂浮在水面。在海底已經(jīng)有不少生物盯上了這頓美餐，它們快速地向上游來，只為了第一個撕咬斯卡蒂的身體。

落后者淘汰，這是海底的規(guī)矩。斯卡蒂瞇起眼睛，烏云化作原本的美麗星空，美麗得不能再虛偽了。

最后的最后，她開始歌唱。

那是來自海洋最后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