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花花拉著唐豆的手走在上學的路上。唐豆感覺妹妹的手心濕濕的。他還記得從前是他拉著妹妹的小手。現(xiàn)在似乎一切都反過來了。以前，妹妹是他后面的跟屁蟲，現(xiàn)在他是妹妹照顧的‘弟弟’。天也變了，以前國家叫大清，現(xiàn)在叫民國。以前，他光著屁股在街上跑，現(xiàn)在他得每天兜著屁股去上學，一上就上癮了，跟抽大煙似的。實際上，學里也沒什么新鮮有意思的玩意兒，只不過自己一個人守在家里實在無聊，還不如去學里呢。

唐花花已經上了新式中學，身子骨也張開了，因此單肩挎著土布書包，而唐豆還是上小學，所以還背著土布書包，這都怪他的‘腰’太短了。她看到哥哥的書包鼓鼓的，就像背著一座山似的，就問：“哥哥帶了什么東西？怎么書包這么鼓呢？”

“《西游記》和《封神演義》，還有《阿Q正傳》?！碧贫够卮?。

“怎么還是這幾本啊？”

“沒辦法，我們小學校的書屋的書都看光了，只有這幾本百看不厭?！?/p>

“下次我?guī)闳ゴ髮W圖書館，好不好？”

“ 好?！碧贫挂宦牭酱髮W圖書館，就做起了白日夢。他感覺自己忽然置身于由書本組成的迷宮之中，這可把他樂壞了，當然也急壞了，因為他出不去。他滿頭都是汗水，衣服都濕透了。他走了好久，也沒有走出去。在堆滿書的地上歇了會兒，他想到一個注意，就延著書架子往上爬，他想站在書架子上一覽眾山小一番，這樣就能大致知道出口在哪個方向?？墒桥劳暌粚訒?，還有一層書架，又爬完一層，又有一層。什么時候才能爬完呀，他都快累死了。他有些后悔，真不應該答應妹妹來大學圖書館。就在這時，一股力量把他給提了起來，他竟然雙腳離地，漫步在空中。好不容易，他才從白日夢中醒過來，原來是他妹妹提溜起他了。

唐花花的臉不知何時已經緋紅一片，如火燒云一般，而且眼睛里蘊含怒色，腮幫子也鼓鼓的。她輕聲附耳對唐豆說：“快遲到了，咱們快點走?！?/p>

唐豆卻心里說：才不是呢？

真相是又遇見了閑言碎語的男人們。

“那小妮子長得真不錯!”一個猥瑣的男人向另一個同樣猥瑣的男人小聲說。

“是啊，一看見她就讓人心情舒暢，如沐春風??！”

說完之后，他們同時抬起頭來，向唐花花行起了注目禮。不僅他們，整條街的雄性生物都行起了注目禮。那些在地上亂跑的雞鴨鵝也靜立原地，伸起頭來，向唐花花看去。

唐花花走的更快了，這可把唐豆害苦了。唐豆的胳膊就像被拴在一匹千里馬上一樣，他吐舌說：“妹妹，你哥哥我可不想五馬分尸呀！”

“少廢話，上學都要遲到了!”唐花花說著，狠狠瞪了他一眼，好兇。

他們這時要經過一個小菜市，那里老有一群喜歡聊家常的婦女。唐花花一看到她們，就跑了起來。她以為她們嘴里的每句話都是說她的。她不自覺地拉拉自己的衣服，整整自己的頭發(fā)，手心也更加濕了。不過，老婦女們議論的可不是她，而是唐豆。

這不，一群買菜的婦女議論起來了。

“那個就是唐老二家的小子，就是我給你們說的長不大的崽子。他比我家剛子還大呢，我家剛子的孩子的個頭都快趕上他了。不過，我家剛子若不長大就好了，也不會被拉去當壯丁?！贝植弊拥呐苏f到后面，臉就沉了下來，似乎在追憶著什么事。

“長得倒是挺俊俏的，像是那畫上送魚的胖娃娃，真可愛；若不細看，還真以為是個女娃娃呢!”細脖子的女人驚嘆。

“唉，這可真奇了怪了，我家隔壁老王家的也有個長不大的，天天被他媽抱著，也不會說話，也不會動，看起來木呆呆的，不像這個長得像個瓷娃娃?！币粋€屁股翹的應和道。

“咱要是能生出來一個這樣漂亮的兒子出來該有多好。長不大，咱就養(yǎng)活他一輩子。”一個屁股塌的感嘆。

一個年長的老婆婆趁勢挖苦說道：“我看你們是想兒子想瘋了吧，自己生不出來，就惦記別人的?！?/p>

眾婦女聽了這話，就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唐花花把唐豆送到學校，在門口叮囑他道：“記得下學之后在門口等我啊。”

唐豆乖乖點頭后，妹妹就急忙往中學跑。

當電鈴歇斯底里地叮鈴鈴響起，孩子們會像兔子看到大灰狼一般跑回教室。但大灰狼該來還是會來的。這不，一個個一本正經的老師們急忙忙奔向教室。唐豆沒有進入教室，而是進入了辦公室。這是他在上了好幾個五年級之后自己決定的。世間的學問似乎他已經完全掌握和倒背如流了。有些新來的老師遇到不懂的，還要問他。

這時辦公室里的李老師準備去上課。李老師是個瘦瘦的中年大叔，說話聲里滿嘴的京片子，他是從北京調派過來的。他一看到唐豆，就露出大虎牙扶了扶眼鏡，獻媚說道：“哎呦呦，老豆你可來了，今天我又給你帶了本新書！”

“是嗎？”唐豆說。

“等我沒課時再說，我得趕緊去上課?！闭f完，李老師匆忙地走了。

等老師們走后，辦公室里空蕩蕩的，很安靜。唐豆坐到一個凳子上就讀起書來。他的讀書與他人太迥異不同了，他從來不是為了讀書而讀書，他也從來不是為了里面的精彩故事而讀書，他更不是為報國啊或獻身啊這類高大的志向而讀書。他只是在找一個炮捻子，一個點燃奇思幻想的導火線。只要找到這個炮捻子，他就什么也不需要了，他的幻想會給他帶來一切他想要的。比如他翻開《西游記》，讀到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他就會幻想起金丹。這金丹吃了既能增長法力，又能延年益壽，不過這不是他想要的。他認為這有點土鱉，有些俗套。金丹應該有更多的用途。他設想讓一朵玫瑰花吃下金丹。于是玫瑰花就從土里把根脫拽出來，她能夠走動了和說話了。唐豆就和玫瑰花交朋友，玫瑰花像寵物狗一樣一直跟著他，不離不棄。當他唱歌時，花還會給他吹笛子伴奏呢，這豈不更美!

可只要下課鈴聲叮鈴鈴響起來，他就會立刻從這種幻想中掙脫出來，馬上把臉貼在辦公室的毛玻璃的裂縫上，看外面的孩子們玩耍。他看男孩們打鬧，看女孩們嬉戲，看他們玩各種各樣的游戲，如打轉陀螺、丟彈珠、扔網袋、摸瞎、跳繩、跳房子等等。他看著看著有時還會流下哈喇子，還會為他們著急。

可他為何不去和孩子們一塊玩呢？那是因為這些孩子們雖然看起來很可愛，可他們也會深深傷害他，他們會知道他長不大的秘密，并因此嘲笑他，而且有可能專門整他，這些惡事他都經歷過。為了避免那些不好的事再次發(fā)生，他只好與小孩子們保持著距離，使自己‘高高在上’起來。

這時李老師上完課過來了，他從自己抽屜里拿出一本《希臘神話故事集》，對唐豆說：“老豆，別看小孩兒玩了，你快看我給你帶了什么書！”

那書封面上印著怪龍和大力士。唐豆眼睛立刻大亮起來，而且眉毛高高翹起，因為那完全就是一桶幻想的炸藥啊。他立刻陷入了一個關于龍的幻想之中。他完全聽不見李老師的話了。他想到他有條龍，要帶它去參加選美大賽。至于為什么要讓龍去參加選美大賽，原因就只有神仙才能猜透了，不過好像他爸的理發(fā)館里丟的舊報紙上登過選美這事。他還偷來妹妹的化妝盒，給龍涂粉畫眉，給龍照鏡子。龍一看到鏡子里自己可愛的模樣，一下子就氣死了。唐豆冷不丁嘆息說道：“不要死，我可愛的龍?！?/p>

“什么‘可愛的龍’？啊，是有一條龍!那個，老豆，救你幫個忙唄?！崩罾蠋煈┣?。

“說!”唐豆霸氣答道。

“最后一節(jié)的音樂課就交給你了？”李老師謹慎祈求。

“這都不是個事!”

在得到唐豆的回答之后，李老師屁顛屁顛提前回家了。

學校的音樂課似乎被唐豆給承包了。不過這對唐豆來說，并不是一種負擔。他喜歡唱歌。當他唱起歌來時，他感到自己沉浸在一種莫名的美好之中，那是比幻想更有魅惑力的一種東西。

迎著晚霞，在最后一節(jié)課上，?一群學生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唐豆清了清嗓子領唱了起來：

天之涯，海之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