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毯編織者(譯文)(第六章)
The Hair-Carpet Weavers? ? ? ??
by Andreas Eschbach
發(fā)毯編織者
VI The Man from Someplace Else
那個來自遠方的男人
“這是一個嚴酷的星球,大部分區(qū)域是沙漠或荒原。人口預(yù)計在3-4億。有很多中等城市,但都處于退化狀態(tài)。礦產(chǎn)資源匱乏,農(nóng)業(yè)條件極其艱難。水資源短缺?!?/p>
他很欽佩尼里安超凡的活力,那如野獸一般四處散佚的能量;這股能量給了他一種桀驁難訓的品質(zhì)。也許是因為他似乎沒有想太多:他的言語、行動和決定更多來自于他的直覺——快速直接、不受干擾、未經(jīng)雕琢,不假思索。自從他和尼里安一起出行以來,納甘特經(jīng)常會注意到,他自己的思維過程要經(jīng)歷無盡的盤旋和曲折。即使是面對完全是微不足道的決定,他也沒考慮過要為此浪費多少精力,他只是盡力在各個方面保護自己免受任何影響。
他從旁邊看著尼里安。這位年輕的副駕駛很放松地坐在座位上,錄音機的麥克風放在嘴邊。他正在仔細研究視頻監(jiān)視器和遠程分析儀器的讀數(shù)。他專心的樣子幾乎可以觸摸得到。行星表面的各種圖片在屏幕上亮起,它們是灰棕色的,沒有什么突出的輪廓。計算機在圖片上又疊加了幾條白線,以及有關(guān)分析可靠性的數(shù)據(jù)。
“儀器數(shù)據(jù)顯示了一些東西?!蹦崂锇怖^續(xù)說道,“在相當程度上,這顆星球可能代表了曾經(jīng)高度先進,但卻又已經(jīng)消失的某種文化的原始遺跡。從太空來看,直線是我們?nèi)庋劭梢姷模贿@個顏色表明它們是早期大型建筑的基墻。而且是非常大型的建筑。從大氣中,我記錄了放射性元素的分解產(chǎn)物,有少量的殘余輻射。可能是來自幾萬年前的原子戰(zhàn)爭。這里還檢測到一些有限的電磁活動,大概是一種簡單的無線電通信形式,但我們找不到大型能量來源。換句話說,”他總結(jié)道,聲音里帶著一種不耐煩的諷刺口吻,“情況與之前的所有調(diào)查都很相似。我相信,只要我們繼續(xù)堅守禁止在訪問星球上著陸的政策,我們就不可能獲取更多的信息。當然,這是我個人的看法,但如果遠征隊領(lǐng)導將此解讀為我一種建議,我也不反對??ɡ锾?號艦,尼里安·杰格塔爾·夸因報告。標準時:15-3-178002。上次儀器校準:4-2。 位置:地圖象限2014-BQA-57,環(huán)繞太陽G-101第二行星運行。完畢。”
“你真打算發(fā)那種話嗎?”
“為什么不呢?”
“你最后的那句評論有點……無禮,不是嗎?”
尼里安咧嘴一笑,搖了搖頭。他靠在通訊部件的電樞上,然后用熟悉的口吻開始多格式廣播他的報告?!凹{甘特啊,你的問題,”他講道,“就是你所受到的教育和你的實際生活已經(jīng)脫節(jié)了。你從小到大一直相信規(guī)則比你可能發(fā)現(xiàn)的所有事實都重要,哪怕是最輕微的違抗都是致命的。除此之外,你沒學到多少東西,但這種服從的義務(wù)已經(jīng)融入了你的骨骼與血肉之中。在你死后的某個未來的日子里,當他們把你的身體剖開時,可能依然會在你的骨髓中找到服從的結(jié)晶?!?/p>
納甘特盯著自己的雙手,仿佛想透過他的皮膚,看看尼里安說的是否正確?!澳銢]辦法把我變成反抗軍的,尼里安。”他不安地喃喃自語著。
愚蠢的是,他自己已經(jīng)感受到了。由于他一直跟隨著這位前反抗軍一起旅行,并且一直對比他觀察著自己,所以他總覺得自己像一個化石。
“不,帝國士兵,你也不會變成反抗軍的。”尼里安回應(yīng)道?,F(xiàn)在他很認真?!案兄x上帝,已經(jīng)沒必要了。但如果你能稍微忘記一下你那套舊法則,我會不勝感激的。我們已經(jīng)出來多久了?將近四十天了。四十天,就你和我,在這個小遠征船上,說實話,我還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歡我。或者說,你只是因為遵守命令才強忍著和我呆下去而已?!?/p>
“喜歡,”納甘特說。“我喜歡你。”這話聽起來非常木訥。他驚訝地問自己。我真的對別人說過這種話嗎?
“謝謝。我也很喜歡你。這就是為什么我感覺很困擾,因為你對我如臨大敵,好像我必須在飛行結(jié)束后向牧師委員會甚至只是向叛軍委員會報告你的信仰程度一樣?!?/p>
“如臨大敵?……”
“是的!如此小心,如此謹慎……不惜一切代價,確保不讓任何一個不恰當?shù)脑~語溜出你的嘴巴,始終保持正確的行事作風……我覺得你應(yīng)該每天早晚都站在鏡子前面,大聲對自己喊:‘已經(jīng)沒有皇帝了!’你至少需要這么做上幾年?!?/p>
納甘特懷疑他是不是認真的。
“好吧,我可以試試。”
“我的意思只是,偶爾,你可以試著關(guān)掉他們植入你大腦的那個該死的審查器,一旦想到什么就直截了當?shù)卣f出來,無論我是怎么想的。你覺得你能做到嗎——至少偶爾來一次?”
“我會試試?!庇袝r候他覺得反抗軍真的很煩人。比如說,他為什么在笑我這個回答?
“而且,你覺得你某些時候可以不遵守一些規(guī)則嗎?稍微寬松一點地去解讀一些指令?”
“呃……我不知道,比如呢?”
尼里安的眼中閃過一絲陰謀的神情?!氨热缯f,要求我們不應(yīng)該在任何星球登錄的指令?”
納甘特摒住了呼吸?!澳悴粫谴蛩恪??”
尼里安瘋狂地點了點頭,眼里閃爍著對冒險的渴望。
“但你不應(yīng)該!”即使是這個想法都讓他渾身顫抖。在之前的談話后,他覺得自己真的陷入了困境。他感覺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拔覀冇忻睢獓栏衩?!——不要在我們訪問的星球上著陸?!?/p>
“但我們并沒有真正著陸啊?!蹦崂锇策肿煲恍Α:茈y分清那到底是惡意的笑容還是滿足的笑容,或者兼而有之?!拔覀冎皇窃诖髿鈱又型陆狄稽c點——”
“然后呢?……”
“你把我放在飛艇上扔下去。”
納甘特深吸了一口氣,捏緊了拳頭。鮮血在他的太陽穴里跳動。他移開視線,將目光鎖定在一顆陌生的恒星上,透過艙門窗可以看到哪里寂靜而又神秘,但還是于事無補。
“我們不可以這么做?!?/p>
“為什么不呢?”
“因為這直接違反了命令!”、
“嘖嘖嘖,”尼里安咯咯笑了起來?!罢婵膳隆!比缓笏裁炊紱]說。
納甘特避開了尼里安的眼神;他與這位前反抗軍非常熟悉,直到尼里安正在滿懷期待地看著他。
行星G-101/2像一個巨型暗棕色球體懸在他們的上空。沒有肉眼可見的城市。
“我都不知道你覺得你會找到什么?!奔{甘特最終嘆了口氣。
“知識,”尼里安簡單回答道?!拔覀儗Υ诉€不了解多少,但我們知道一件事是確定的:我們沒辦法通過一顆接一顆行星地接近它們的軌道并實施標準測量來了解星球上到底在發(fā)生什么?!?/p>
“我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很多事情?!奔{甘特反駁他。
“到目前為止,我們觀測到的所有行星都是有人居住的。而我們可以到處看到一場古代戰(zhàn)爭的遺跡,而且是原子武器的戰(zhàn)爭?!?/p>
“無聊?!蹦贻p的副駕駛回應(yīng)道?!盎旧?,這只是驗證了我們已知的信息?!?/p>
“但那些只是荒野的傳說,來自少數(shù)走私者的故事,幾乎不可信?,F(xiàn)在我們終于通過自身經(jīng)驗驗證了它的真實性。”
尼里安突然跳了起來,嚇得納甘特后退了一步?!澳銓@一切難道完全沒有感覺嗎?”他激動地大喊?!拔覀冊谶@個星系中巡航,在過往難以想象的時間里,這個星系似乎一直都是帝國的一部分——但這并沒有被記錄在任何的星圖中!連帝國檔案館中都沒有關(guān)于此地的文件,我們發(fā)現(xiàn)了帝國消失的一部分。沒有人知道原因。沒有人知道前面是什么在等著我們。畢竟,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謎團!”
他又坐了回去,仿佛這次爆發(fā)已經(jīng)讓他精疲力竭?!爱斈阆氲酵ㄍ@個謎團的線索只是通過一連串的巧合才被曝光的時候……”他的手指張開,開始在空中劃著奇妙的圓圈。“所有這些巧合必須結(jié)合到一起,才能把我們帶到這里。艾斯維倫德的治安官追蹤到了一個走私犯的藏身之處,就像他沒有什么更要緊的事情要處理了……一位技術(shù)人員翻看了被沒收的宇宙飛船上的記憶部件,而沒有選擇直接刪除,偶然間找到了蓋拉星系的星圖……委員會的投票僅以一票的優(yōu)勢決定了執(zhí)行這項任務(wù)……我們才來到這里。該死的,我們有責任盡可能多地了解這里發(fā)生的事情,以及帝國如此龐大的一部分是如何消失并且被遺忘了數(shù)萬年的。”
納甘特沉默了,他用食指在主轉(zhuǎn)向旋鈕已經(jīng)撕裂的內(nèi)飾上慢慢磨擦;有些地方感覺很粗糙,填充物正在順著撕開的裂縫往外溢。
“你的計劃是什么?”無論如何,他希望以后自己能夠表示并未同意這次行動。
尼里安嘆了口氣?!澳惆盐曳旁陲w艇上,然后從空中把我扔下去。我會降落在一個定居點附近,然后試著和當?shù)鼐用袢〉寐?lián)系。
“那你打算怎么和他們溝通?”
“從我們收到的無線電傳輸來看,他們說的是一種非常古老的派西語。這可能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yīng),但我認為我能搞定?!?/p>
“如果不能呢?”
尼里安聳了聳肩?!耙苍S我會假裝聾啞人?;蛘呶視囍鴮W習他們的語言?!彼麖淖簧险玖似饋??!拔視氲睫k法的?!比缓笏老铝霜M窄的梯子,落到飛船的下部。
納甘特意識到這位反抗軍是不會改變自己的計劃的,他放棄了抵抗。向命運屈服的他跟著一起來到下面,不安地看著尼里安將設(shè)備裝進飛艇——實際上是用來緊急著陸的帳篷,一些食物和一些行星探索儀器,這些儀器本該在這次旅行中安安靜靜地躺在他們的儲物柜里。
“拿一把武器。”他建議道。
“瞎說?!?/p>
“如果你遇到危險情況該怎么辦?畢竟下面可是有人類啊!”
尼里安停頓了一下,轉(zhuǎn)過身來。他們的目光相遇了?!拔揖涂磕懔耍锇??!弊詈螅贻p的反抗軍帶著一絲奇怪的微笑說道。納甘特不知道該如何解讀這個笑容。
發(fā)動機的短暫轟鳴聲足以降低探險飛船的速度,以便使其離開低空軌道,開始下降。這顆行星也顯得越來越大。很快,令人頭疼的嘯叫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那是第一批大氣粒子以極快的速度飛過船殼帶來的聲音。嘯叫隨后變成了嚎叫聲,最后隨著飛船沉入大氣層的深處,聲音變成了震耳欲聾的咆哮聲。
納甘特持續(xù)減速,并使飛船進入拋物線軌跡,其行進的最低點將非??拷乇恚缓箫w船將彈射回太空。
“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就在飛船到達弧線的最低點之前,他釋放了飛艇。兩個飛行器分離了,其動作流程如此優(yōu)雅,仿佛這是飛行員多年來的唯一訓練目標一樣。納甘特沖向了黑色的天空,進入了一個非常高的靜止軌道。在這個軌道上,他會跟隨行星旋轉(zhuǎn),并將保持在尼里安降落位置的正上方。隨著引擎的轟鳴聲平息,飛船停止了行動,船內(nèi)又只剩下噼啪的細微聲響,他用無線電嘗試聯(lián)系。
尼里安已經(jīng)在錄制一份運行報告了。
“我正在飛越一個定居點,你可以勉強叫它為城市吧……非常分散,有很多的小房子和狹窄的街道,也有一些較為寬闊的大道。我看到了一些綠地和花園。有某種城墻包圍了整個定居點,以及花園。城墻之外,似乎只有沙漠和荒原,但有些地方會有堅韌的植被覆蓋。我看到了一些食草動物;所以這里可能會有一些繁殖家畜的地方?!?/p>
納甘特檢查了錄音機。這結(jié)實的裝置正在一刻不停地運轉(zhuǎn)著,忠實記錄著每一個字。
“在我右側(cè)有一個黑暗、高聳的巖石結(jié)構(gòu),從空中很容易辨認。傳感器顯示哪里可能存在洞穴。我會在那里降落;也許這會是個很好的基地位置?!?/p>
納甘特耷拉著臉。洞穴!在這么荒涼的星球上,難道沒有其他的——最重要的是更安全的——地方可以搭建充氣帳篷嗎?
“哎喲!城外地區(qū)也有幾座建筑物。有的離定居點非常遠,我估計步行要走幾個小時。紅外傳感器顯示這些建筑物內(nèi)有人居住。我也看到了一些可能是煙囪的東西在冒煙?!?/p>
太瘋狂了。整個行動都太瘋狂了。納甘特揉了揉他的脖子,只希望他能離這事遠點。
“現(xiàn)在我要向南繞一個大圈飛行,直到我看到目的地的那塊巖石為止。它作為在空中觀測的一個很好的光學標記,實在是太有用了。我會在那里降落?!?/p>
納甘特拿出了一塊抹布,開始擦拭儀表盤的蓋子。我反對過他的,他心里想著。也許我應(yīng)該堅持在日志中記錄我的反對意見。
起落架著陸的刺耳聲音之后,是重力馬達的嗚嗚減速聲。
“我已經(jīng)降落了。剛剛打開艙門,現(xiàn)在正在呼吸著行星的空氣。這里的空氣是可呼吸的,很熱,充滿了氣味——灰塵和糞便的氣味,還有一種甜味,像什么東西腐爛的味道……當然,在船上連著吸了幾個月的無菌空氣后,我現(xiàn)在特別敏感,但我想我可以不用過濾器呼吸?,F(xiàn)在,我要出去了,在巖石周圍找一個好位置搭帳篷?!?/p>
納甘特嘆了口氣,抬起頭來。通過右邊的觀景艙口,他看到了行星的兩顆衛(wèi)星中較大的那一顆。這顆行星的第二顆衛(wèi)星明顯更小,向相反的方向盤旋,它只需要不到兩個行星日的時間就可以走完整個軌道。但此刻,較小的那顆衛(wèi)星并不在視野中。
“這里巖石很多,很陡峭。我想我會斷開連接一段時間,好把設(shè)備掛在我的脖子上,這樣就可以騰出雙手了。你還在聽嗎,納甘特?”
納甘特彎腰靠近了麥克風,按下了連通按鈕?!爱斎??!?/p>
“那我就放心了?!彼牭侥崂锇泊笮Τ雎暋!拔覄倓傄庾R到我現(xiàn)在離家有幾百萬光年,如果你把我扔在這里,我步行回去要走好遠的路。好了,稍后聯(lián)系。”
一些簡短的靜態(tài)過后;揚聲器徹底安靜了。錄音機自動停止工作。熟悉的宇宙飛船噪聲們在納甘特周圍消失不見:空氣供應(yīng)系統(tǒng)幾不可聞的嘶嘶聲、發(fā)動機偶爾發(fā)出的奇怪叮當聲以及控制面板中那些儀器發(fā)出的竊竊私語聲和咔噠聲。
幾分鐘之后,納甘特意識到他正盯著飛船鐘表上的數(shù)字,等待下一次的無線電通訊。他惱怒地站起身,爬到休息室里去喝點東西。
他發(fā)現(xiàn)這股氣憤來源于自己?,F(xiàn)在尼里安有了屬于他的冒險,而我卻被困在這軌道上,無聊透頂。
尼里安過了好長時間才再次聯(lián)系,這段時間實在漫長而痛苦。
“我剛剛與當?shù)鼐用襁M行了第一次接觸。是個老年人。
“溝通進行得相當順利,比我預(yù)期的還好。但我說的話可能把他給搞糊涂了。我本來以為這附近沒有人,但從他說的話來看,這山洞里肯定有某種寶石,有人會不時過來尋找。他很健談;我們聊得很愉快。有趣的是,哪怕對帝國的了解非常有限,他們依然以為皇帝是永生不朽的,是神一樣的存在呢。當我告訴他反叛的事情時,他一個字都不信?!?/p>
納甘特依然清晰記得他生命中的那段日子,那時候皇帝對他來說還是宇宙的中心。即使是現(xiàn)在,經(jīng)歷過二十年之久的艱難、血腥的世俗化進程后,他那個曾經(jīng)存放過信仰的地方現(xiàn)在還是會感受到痛苦,它與羞恥相連,與失敗的感知相接——也與空虛的體驗相連結(jié)。
年輕的反抗軍倒是能泰然處之。畢竟那時,他還只是個孩子。在他所受的教育中,從未受到過祭司種姓階級的影響。那種宗教機器帶來的令人窒息的影響。他甚至無法想象,那些揮之不去的痛苦負擔將伴隨像納甘特這樣的人一生之久。
“幸運的是,我把飛艇降落在一個不容易被看到的地方。我覺得他應(yīng)該沒看到。但我還是換個地方睡一晚上吧?!?/p>
這一天的剩余時間就這樣悄悄地過去了。尼里安飛到各處去拍照,然后把照片轉(zhuǎn)移回船上。納甘特能看到顯示器上的照片:廣袤而荒涼的風景,亟待修復的破舊小屋,以及幾乎無法辨認的人行小路在巖石溝壑中無盡地蔓延。
第二天早上,尼里安放棄了他最初只是走進城市四處轉(zhuǎn)轉(zhuǎn)的想法。相反,它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去尋找落單的流浪者。這些流浪者要么是步行,要么是騎在動物身上。他會先將落到安全距離,然后走向他們,和他們詢問。在其中一次接觸中,他用自己極其貴重的手鐲換取了一套完整的當?shù)厝朔?。尼里安這種自我犧牲的意本能地給納甘特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不得不承認,反抗軍的謹慎態(tài)度減輕了他的恐懼。
下一天中午,尼里安發(fā)現(xiàn)了一個顯然已經(jīng)迷失在沙漠中的人?!拔矣^察他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讓我感到困惑的是,為什么他一個人會步行來到這里。他只能是從城市里來得,所以他至少已經(jīng)走了一整天。在這里,太陽是無情的,又找不到水源。他好像一直在摔倒。”他沉默了一會兒,“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起不來了??赡芩呀?jīng)失去了意識。好吧,現(xiàn)在他應(yīng)該是看不到飛艇了,我要降落了。”
“給他打一針鎮(zhèn)靜劑?!奔{甘特建議道。“否則他醒了以后會登上你的飛艇,到時你也不知道他會有什么反應(yīng)?!?/p>
“好主意。哪瓶是?黃色的嗎?”
“是的,只用一半的劑量就可以;他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可能已經(jīng)被嚴重削弱了。”
“好的。”
聽著揚聲器傳來的聲音,納甘特仿佛在跟隨著尼里安抱起昏迷的男人,然后把他轉(zhuǎn)移到一個陰涼的地方。接著給他補了一瓶半的水。然后他就只能等待被救的男人醒來了。
“納甘特,尼里安請求通話?!?/p>
納甘特正在飛行員的椅子上打著瞌睡,聞訊后立即回話。
“請講?”揚聲器里有一點噼里啪啦的雜音,然后尼里安問道,“你聽說過‘發(fā)毯’這個詞嗎?”
納甘特撓了撓頭,想了想,“沒聽過?!彼f。“我只能猜測它是用頭發(fā)制成的地毯,或者至少擁有類似的外觀。你問這個干啥?”
“我和那個男人聊了一會兒。他告訴我,他的職業(yè)是織發(fā)毯的。職業(yè)這個詞可能不太對;按他描述的方式這更像是一種社會種姓。不管怎樣,我和他確認過,他確實是用頭發(fā)來編地毯的——人的頭發(fā)?!?/p>
“用人的頭發(fā)?”納甘特還在試圖徹底清醒過來。尼里安為什么要告訴他這些?
“這肯定是一項非常耗時的工作。除非是我完全誤解了,否則他說的應(yīng)該是要用整整一輩子來編一張這種毯子?!?/p>
“聽起來很奇怪?!?/p>
“我也是這么和他說的,但他好像對我的態(tài)度感到很驚訝。制作這種發(fā)毯在這里應(yīng)該是像某種神圣的儀式一樣。順便說一句,因為我不知道什么是發(fā)毯,所以他的結(jié)論非常精準:我肯定是從別的星球來的?!?/p>
納甘特吸了一口氣?!澳悄阍趺凑f的?”
“我承認了。為什么不呢?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在知道還存在其他有人居住的世界后的反應(yīng)很有意思。因為這里一切看起來都很原始,我沒想到他們會有這種反應(yīng)?!?/p>
納甘特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的手在顫抖。直到現(xiàn)在他才感覺到自己確實病了——因恐懼而生病。他現(xiàn)在充滿焦慮,直到這次冒險結(jié)束、尼里安再次上船之前,他這種焦慮都不會緩解。這種焦慮似乎在試圖——不顧一切地——保護他們兩個免于遭受明顯違抗命令的后果。
“你現(xiàn)在打算做什么?”他問道,希望他的聲音沒有出賣他心里的任何想法。
“我對這個發(fā)毯很感興趣,”他毫不擔心地回復道?!拔易屗故窘o我看他正在編的發(fā)毯,但他說他不能。不知道為什么——他喃喃自語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但我們會拜訪他的一位同事,另一位發(fā)毯匠,我可以看看他的發(fā)毯?!?/p>
這是一個物理意義上的難題。他的頭腦知道反抗軍擁有一套不同的紀律觀,但他的身體并不理解這一點。他的身體相比違抗命令來說,更愿意去死。
“你打算什么時候過去?”
“我已經(jīng)給他用了一種能量化合物了;我會等到它生效。也許一個小時吧。那個人身體不好。但我實在不懂他到底來沙漠是干什么來了。整件事就是一個相當神秘的謎團?!?/p>
“你在穿著當?shù)氐姆梿???/p>
“當然。順帶說下,這衣服非常不舒服。本來不癢的地方都被它給弄癢了。”
“你打算什么時候再次報告?”
“就在拜訪過另一位發(fā)毯匠之后。我們還有兩到三個小時的路程;幸運的是太陽已經(jīng)很低了,現(xiàn)在也不是很熱??赡芩麜埼覀冞^夜,當然我是不會拒絕的。”
“你有隨身帶著收音機以防萬一嗎?”
“當然?!蹦崂锇泊笮Φ??!昂伲阍趽奈覇??”
納甘特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感到一陣刺痛。他意識到,說實話,自己并沒有擔心他,這讓他感覺卑鄙又可恥。事實上,他在擔心他自己,擔心如果尼里安發(fā)生意外,他會遇到什么事情。他不配得到這位年輕的反抗軍給予他的友誼,因為他沒有能力回報。他所能做的只有羨慕尼里安輕松的態(tài)度和內(nèi)心的自由,相比之下,他自覺像個殘廢。
“我累得要死?!彼f,回避了這個問題?!拔乙囍粫?,祝你好運。完畢?!?/p>
“謝謝。完畢?!蹦崂锇不貞?yīng)道。砰的一生,錄音機再次關(guān)閉。
納甘特留在椅子上,把頭往后仰,閉上了眼睛。他感覺自己的眼球好像在跳動。我肯定是睡不著了,他這樣想著。但他還沒來得及再次抬起眼皮就已經(jīng)睡著了,而且陷入了一個不安的夢境。
當他醒來時,過了好一會他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在哪,發(fā)生了什么事。當他盯著飛船的時鐘看時,他遲鈍的大腦還在試圖搞懂他到底睡了多久,但沒有成功。無論如何,錄音機上面的計數(shù)器沒有移動過,這意味著尼里安還沒有再次報告過。
他走到觀景窗前,向外望去,俯瞰著這顆巨大的星球。無盡的暮色從星球的一個極點沿著深棕色的球面延展至另一個極點。當他突然意識到現(xiàn)在尼里安的位置已經(jīng)是清晨時間的時候,他極其震驚。原來他睡了一整夜。
而尼里安依然沒有報告。
他伸手拿起麥克風,用力猛按激活開關(guān)。
“尼里安?”
他等待著,但一切依舊寂靜如常。于是他變得更加正式,“卡里特9號艦呼叫尼里安·杰格塔爾·夸因,請回答!”依舊毫無反應(yīng)。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尼里安始終沒有回應(yīng)。納甘特坐在飛行員椅子上,對著無線電接收器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尼里安的名字,持續(xù)了幾個小時。他倒回錄音機,重新讀取報告,但還是什么都沒有。沒有來自尼里安的任何無線電消息。納甘特都沒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咬著下嘴唇,已經(jīng)咬出血了。
他感覺自己幾乎要被完全對立的兩種力量撕成兩半,它們像超自然的力量一樣拉扯著他。一方面,有明確的、清晰的、有效的命令指出不允許在被觀測的星球上著陸,還有他自己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服從感。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次冒險一定會出問題的。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一個人,獨自來到未知的星球上、未知的文化中,而且是身處數(shù)萬年未曾與帝國溝通的地域中——這樣的一個人,除了加速自己即將到來的死亡之外,還能指望他完成什么任務(wù)?
但另一方面,又存在一種新的友誼。他知道在下面某個地方,有個人可能正被困在危險的境地,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他知道有一個人相信著他,并努力獲取他的友誼,盡管他知道這對一個前帝國士兵來說是很困難的事。也許此刻,尼里安正在仰望漆黑的夜空,他知道有一艘脆弱的小飛船停在那里,而他正等待著它的救援。
納甘特深吸了一口氣,強自鎮(zhèn)定下來。他做出了一個決定,這給了他新的力量。他用訓練有素的雙手,準備著即將發(fā)出的一份多格式廣播信息。
“納甘特,遠征艦隊卡里特9號艦飛行員,由杰羅姆·卡爾斯旺特上尉指揮,呼叫重巡洋艦特里庫德。緊急情況!請注意!”
暫停。不知不覺間,納甘特拭去了額頭上的汗珠。在他的感覺中,這不僅僅是一條無線電傳輸信息,好像是需要全身心的投入,必須用全部的力氣去說、去完成的一項重大使命。他知道自己不能想得太多,否則,他將沒法把消息發(fā)送出去。趕緊說,然后立刻把它發(fā)出去,然后等待回復。他松開了暫停按鈕。
“我的搭檔,尼里安·杰格塔爾·夸因,無視我們的命令,在標準時三天前降落在行星G-101/2的表面,以便在當?shù)鼐用裰羞M行額外調(diào)查。距離他上一次計劃的無線電通信時間已經(jīng)逾期八個小時。應(yīng)注意以下事項……”他不顧腿部的顫抖,簡短、完整地報告了事實情況?!罢堉甘?。納甘特于卡里特9號艦發(fā)布。當前標準時:18-3-178002。上次儀器校準:4-2。位置:地圖象限2014-BQA-57,環(huán)繞太陽G-101第二行星運行。完畢?!?/p>
當他發(fā)送信息時,全身已被汗水浸透?,F(xiàn)在一切都會順其自然的。信息將被簡化為難以理解的維度粒子,朝著它的目標奔跑,沒有人能夠阻止它。納甘特放下話筒,安定下來等待了很長時間。他很累,但他知道自己無法入睡。
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他一次又一次地在無線電波中呼喚尼里安的名字。他的勇氣正在熠熠放光,卻被一種即將來臨的災(zāi)難性預(yù)感所困擾著。
突然,傳輸部件上傳入消息的橙紅色信號亮起,錄音機自動打開,納甘特從斷斷續(xù)續(xù)的半睡半醒中驚起。蓋拉艦隊的旗艦正在呼叫!
“這里是重巡洋艦特里庫德??ɡ锾?號艦,我們已確認你的信息,發(fā)送標準時15-3-178002。遠征隊總部正在向您發(fā)出指令,請中斷你的探索并盡快返航。完畢。”
時間似乎靜止了。突然,納甘特只能聽到心臟狂野的跳動聲和耳邊熱血的奔騰聲。他感覺好像在他脈搏跳動的節(jié)奏計中聽到“錯誤!錯誤!錯誤!”的聲音。他錯了。他犯了一個錯誤。他一直在違抗命令,現(xiàn)在他將收到嚴厲的處罰。為了他的榮譽,現(xiàn)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快地、謙卑地返航,以接受他的懲罰。
納甘特的手拂過電樞??刂泼姘逯袃x器的竊竊私語聲和喃喃自語聲都消失了。飛船內(nèi)部的巨大引擎喚醒了整座機器,船體外殼開始劇烈震動。他的每一個念頭都伴隨著恐懼,甚至包括想到尼里安的念頭。指針從紅色區(qū)域攀爬至綠色區(qū)域,巨大的動力裝置隆隆作響,將能量泵入船的驅(qū)動源。然后納甘特加速,飛船撕裂了黑色星空的幕布,疾馳而去。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蘊含了可以執(zhí)行一生的慣性;即便是半死不活,他依然可以穩(wěn)穩(wěn)地駕馭這艘船。他在為超光速飛行做著準備,沒有浪費一個動作。很快,卡里特9號艦滑入了受其他法則支配的維度……在那里空間移動沒有限制,但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在這個費解的超空間維度內(nèi),飛行中的艦船無法接受任何信息。
這就是納甘特錯過了關(guān)鍵信息的原因,那是幾分鐘后傳來的針對他的緊急信息的真正回復。
“卡里特9號艦,我是特里庫德號艦上的杰羅姆·卡爾斯旺特上尉。請注意。這條信息是為了撤銷之前你收到的信息。你收到的命令是對所有遠征艦船的標準指令。納甘特,繼續(xù)留在G-101/2的軌道上,繼續(xù)嘗試與尼里安進行無線電通信。我正在派遣輕巡洋艦薩爾坎塔爾前往。根據(jù)船只尺寸計算適宜的最近接入點,并發(fā)送確切坐標,以便薩爾坎塔爾可以盡快到達。重復:不要返回基地。保持你的位置,并準備迎接薩爾坎塔爾的到來。救援已在路上?!?/p>
很久之后,薩爾坎塔爾號因為使用不精確的錯誤星圖定位恒星G-101,沒有成功到達。在遠征飛船卡里特9號艦抵達蓋拉遠征基地后,在與薩爾坎塔爾號艦船數(shù)次交流后,納甘特很清楚地意識到:在慌亂之中,他沒有注意到他所認為的針對緊急呼叫的回答比物理定律所允許的時間要提前得多;這是對所有遠征艦隊的例行回復。納甘特同樣意識到,隨著輕率的返航行動,他拋棄了他的伙伴尼里安,并可能直接判處了他的死刑。
他與怒氣沖沖的遠征艦隊船長進行了一次不愉快的交流,反抗軍的將軍并沒有處罰他。但這也許是最嚴厲的懲罰。
從那以后,納甘特每天早晨都會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大聲說:“已經(jīng)沒有皇帝了!”每次當他說出這些話時,他都能感覺到內(nèi)心深處依然使他癱瘓的那種深深的恐懼,但他也想起了那個人曾給過他的信任和友誼。盡管他非常想歸還這兩份禮物,但很遺憾,這已經(jīng)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