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不思·馮·施圖克恐懼地尖叫著醒來。他喘著粗氣，把兩根顫抖的手指放在脖子邊，感覺到心跳的脈搏才松了一口氣。

又征服了一個夜晚，他沉思著?；蛘咭粋€白天，他不得不承認。太陽對在七號蓄水池的生活來說意義不大。不管怎樣，他知道現(xiàn)在是6點整。他總會在6點整準時醒來。

他從床上爬起來，把舊毯子扔在一邊，伸展著疼痛的四肢。他的臥室里有很多微小的管道，連接著上方的隧道，最終連接到地面。這是他能得到的最接近新鮮空氣的東西，雖然這意味著空氣永遠是潮濕的。

他打開衣柜考慮起當天的著裝。在他年輕時，馮·施圖克認為服裝是地位的象征，是文明人最純粹的表現(xiàn)，雖然他現(xiàn)在已經成熟到有了比個人虛榮更重要的追求，但他仍然會為自己的外表感到驕傲。盡管衣柜里掛著很多套其它西裝，他還是微笑著伸手取下他一直穿的那套。

這件西服掛在鉤子上，一些地方磨損了，還有些地方需要修補。上面沾滿了一層層干涸的血跡。他一邊吹著口哨，一邊穿好衣服，調整好領帶，同時盯著在七號蓄水池中看似隨機分布的反光金屬管。

他在腰上系了一根皮帶，每繞一圈都要停下來把一個小袋子、小飾品或瓶瓶罐罐塞進去。然后，他把皮帶綁在自己的上半身，上面裝著各種各樣的工具，大部分是這樣或那樣的切割工具，但也有墨水瓶、鋼筆、鉛筆和粉筆。

他用手撥弄著他那一頭亂蓬蓬的卷發(fā)，一邊審視著自己，一邊點頭表示贊同。他戴上了眼鏡，然后把它推到額頭上。再次點頭表示贊同，然后穿上沒有鞋帶的靴子，繞著七號蓄水池開始散步。

盡管馮·施圖克幻想中的噩夢鎮(zhèn)市區(qū)下水道的起源要古老得多，但蓄水池本身其實就是一座典型的舊世界建筑。這是一個巨大的，像倉庫一樣的空間，一排排高大的柱子支撐著它的拱形天花板。將這里變成迷宮的并非高墻，而是黑暗。要是沒有眾多刻有一兩道劃痕的柱子地標，沒有地圖或多年的經驗，人們很容易在這個毫無特征的地方迷失方向。

蓄水池的墻壁上偶爾會有幾個水閘，通向輔助溢流室，這些溢流室的大小從私人辦公室到禮堂不等，取決于與之相連的隧道平日的水流量大小。這些房間組成了大學的教室和工作室。教室里有時會被下水道溢流淹沒，但這似乎并沒有影響到大學的學生們，或者說即使有影響，也沒有人公開抱怨過這個問題。

他總喜歡開玩笑說，逝者如斯夫。

學校像往常一樣，因專注于學術而保持著安靜。即使在他不在的時候，這所學校也從未休息過。七號蓄水池中掛著的燈籠燃燒著藍色的火焰，燈光昏暗，使陰影比平時更暗更深。陰影中隱藏著各種奇形怪狀的東西，馮·施圖克僅憑肉眼幾乎看不見它們，但它們的移動發(fā)出了血肉和金屬觸碰潮濕石頭地板的聲音，在空曠的室內回蕩。

“那邊的?！彼噶酥敢粋€步履蹣跚的身影?！澳憬裉煸缟蠜]有課嗎?”

這個東西慢慢地扭曲著，看起來它的脊椎并沒有連接到它的下半身。當它的眼睛從頭上伸出來，好好地“看了看”馮·施圖克時，它的身體伸展開來，機械部件叮當作響。

“十三號教室，保存技術101，對嗎？”阿不思問道。他給學生指出了正確的方向。

怪物什么也沒說：它說不出話，因為它沒有咽喉。它拖著腳沿著走廊倒退著走了。馮·施圖克搖了搖頭。新生很容易迷路。當他們迷路時，他們要么像綿羊一樣閑逛，要么開始大肆破壞。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過太多次了，墻壁上因此有了很多裂縫和凹痕——又一個他命令學生們專注于研究的理由。

他在一個較大的溢流室——37號房間外面停了下來。金屬桌子像課桌一樣擺放著，墻上排列著各種各樣的機器，嗡嗡作響，發(fā)動機的煙霧滾滾而來。桌子上方掛著的頂燈照射出強烈的光。一張桌子上擺著一具身材魁梧的尸體，他的內臟被取出來，小心翼翼地堆在他身邊。

十幾個生物圍在桌子周圍。他們多半曾經是人?，F(xiàn)在他們被扭曲撕裂，他們的肉體被切開，要么換上了各種各樣的機械部件，要么簡單地用縫線和帶子直接釘在骨頭上重新縫合。它們的一切配置都毫無規(guī)律和理由。使得每一個都成為了不對稱的噩夢藝術品。

其中一個較大的生物指了指桌子上的尸體，然后指了指旁邊的一堆腸子。它瘋狂而流暢地做著手勢，做著裁剪、縫線的動作，甚至還拍著自己的肚子，咯咯地笑著，它的幾個同學也在模仿他。

馮·施圖克和他們一起咯咯地笑著?！暗拇_是被炸飛了?！彼硎举澩?。

這些生物旋轉著身體。他們的眼睛中黯淡無光，死氣沉沉的，但在這雙眼睛后似乎閃爍著一種綠色的狂躁智慧。個頭最大的那只領頭生物，把它的兩只手，確切地說，一只手和一把大號手術鋸放在桌子上，刺穿了那具尸體的喉嚨。

“教授？”

阿不思搖搖頭?！拔抑皇且暡煲幌隆５?，哦，別忘了處理肝臟！”

領頭的生物用拳頭敲了敲桌子，瘋狂地點著頭。這吸引了它的同類的注意力，它開始給尸體注射某種東西，全班都入了迷。有些人甚至開始做筆記。

馮·施圖克心滿意足地繼續(xù)趕路。大學里的人似乎全都神完氣足。他的作品，他的鐵僵尸，正在四處飛舞，自給自足，完全致力于學習。課堂上，學生們聚集在一起學習死靈術和拼合術，一代鐵僵尸們準備著創(chuàng)造下一代，互相之間分享他們的見解，并創(chuàng)新式地構建新的亡靈形態(tài)來適應現(xiàn)代社會。

一切都在正軌上，他自認為。

從上面?zhèn)鱽淼囊宦曔币鹆怂淖⒁?，他抬頭一看，一個小小的金屬物體朝他飛來，扇動著用剝下的人皮做成的蝙蝠翅膀。他認出這是他學生的作品之一，一個人頭，被恰當地僵尸化了，并嫁接了公會在純金屬的監(jiān)察者構裝體中植入的那種機械小玩意。它撞在護欄上，然后翻倒在教授腳邊的石磚地板上。

馮·施圖克皺起眉頭，從一個皮帶袋里掏出一個鑰匙圈，上面掛著幾十個小小的錫制哨子。哨子太多了，花了他一段時間才找到正確的那個。他吹了一聲哨子，然而并沒有聲音響起，隨后他就把這一串哨子收了起來。他一邊等著，一邊從地板上撿起殘破的頭顱和翅膀，仔細看了看。

幾分鐘后，一個鐵僵尸飛快地爬上了學生論壇的墻壁，在馮·施圖克面前翻過了欄桿。鋼鐵系學生看到那破碎的頭顱，痛苦地嘶嘶叫了一聲，伸出機械手去抓它，另一只手拿著一把長長的鋸齒刀片。

馮·施圖克嘖了一聲，那名鋼鐵系學生立即不動了。

“這是一種浪費的嘲弄?！瘪T·施圖克開始訓話，他繞著僵尸走，胳膊下夾著這個破碎的創(chuàng)造物?！爸匾膶W校資源遭到破壞。你知道我們花了多長時間才捕捉到這么一臺監(jiān)察者嗎?”

鐵僵尸低著頭，心不在焉地用帶刃的手臂在地板上抓撓。

“你應該考慮到為這個裝置添加一種安全著陸的方法。因為這個原因，我應該給你記過?！彼麑﹁F僵尸搖了搖手指。然后他嘆了口氣，舉起了破碎的頭顱?！暗@…也有一部分是我自己的錯。創(chuàng)造這樣一個奇跡讓我非常興奮，我也沒有考慮過腳的必要性?！?/p>

陰影中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一名肌腱系學生出現(xiàn)了，他是馮·施圖克用來維持學生秩序的笨重的“大廳監(jiān)督員”之一。肌腱系學生往往會被這個能管理紀律的工作機會所吸引。馮·施圖克揮手讓它退下。

“不是今天。”他說?！澳闩蛇@個裝置去調查市區(qū)了，是嗎？如果你能告訴我它看到了什么，我們就暫且不將其視做一個失敗的項目。”

他把飛行的人頭遞給學生，學生立即開始拆解，從它的眼窩里取出破裂的水晶。這一對水晶通過一系列銅線和魔法機制連接起來，這一機制取自于公會的監(jiān)察者，而這個會飛的人頭就是用監(jiān)察者的殘骸制造的。最后，鋼鐵系學生制作了一個投影燈，點燃它，把破裂的鏡頭放在里面，在溢流室的墻上投出了一個發(fā)光的畫面。

一小群學生聚集在一起，甚至肌腱系學生也被這個關于監(jiān)察者內部機制的即興課程所吸引。

投影顯示了鏡頭所看到的東西，以快速的速度向前倒帶。它穿過隧道和下水道網絡，出現(xiàn)在城市北部的一條排水溝里。馮·施圖克把他的護目鏡拉到鼻子上，試圖辨別這個位置。最終，他意識到這是在展示整個社區(qū)被某種巨大的交通工具夷為平地的場景，就像被巨大的踏板拍平的城堡。

馮·施圖克被迷住了，他靠得更近了，看到了某種戰(zhàn)斗的余波。他認出了公會拼合執(zhí)行部的打手，查爾斯·霍夫曼，以及他用來走路的那套花哨的機械服。在他旁邊，出現(xiàn)了一個身材魁梧的拼合體，一個看起來很健壯的家伙，戴著機械面具，胳膊上裝著一挺看起來很嚇人的機關槍。

“好家伙，這個工程技術太棒了?！瘪T·施圖克承認道?！叭绻覀兡茕浫∧?，那對學校真是有莫大的好處…”

聚集在馮·施圖克周圍的僵尸們高興地大笑起來，但他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安靜下來?；舴蚵瓷先テv不堪，這段錄像應該是一個多小時前的。他很可能已經在去公會飛地的路上了，而且遠遠超出了馮·施圖克的掌控范圍。

但他確實和人打了一架，馮·施圖克很好奇這個人在和什么戰(zhàn)斗。他聚精會神地看著人頭繼續(xù)巡視，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促使它回到了蓄水池。

飛行的腦袋在城市里又巡邏了幾次，在它認為有趣的地方停了下來：一個擠滿了人的市場，公會和礦工與蒸汽工工盟之間發(fā)生了某種騷亂，沒有什么特別值得注意的。馮·施圖克的希望破滅了。

但就在這時，這個人頭出現(xiàn)在了南大門貧民窟以北不遠的一條小巷子上空。人頭受到了某種動能的撞擊，旋轉起來，然后錄像轉向了一個可愛的、看起來很嚴肅的女人的臉，她有一頭黑發(fā)，穿著一件看起來純粹是機械的衣服，好像她全身都戴著某種鐵肺。這名女子傷勢嚴重，腹部傷口大量出血，但她仍以一種莊嚴的斯多葛學派的努力拖著沉重的衣服前行，盡管她受傷的手臂耷拉在肩上，她的臉因劇痛而扭曲。

馮·施圖克感到內心深處一陣刺痛，就像一個念頭的低語的回聲，突然在他的大腦中轟然響起，就像頓悟的霹靂一樣。

“哈-吼！”他拍手喊道。“馬上帶我到地表上去！我想我們找到了一個很有前途的新學生！”他拍了拍制造出飛頭的鋼鐵系學生的肩膀?！皾M分，我的孩子！滿分！”

馮·施圖克離開時，那名鋼鐵系學生幾乎高興得跳了起來。教授沖向他安裝在蓄水池墻上的一個露天電梯。他一邊走，一邊拿起一只鐵皮口哨吹了起來。一個巨大的有翼物體立刻飛了起來，繞著蓄水池盤旋，然后在馮·施圖克面前機械地著陸。

優(yōu)秀畢業(yè)生屈膝行禮，翅膀像裙子一樣展開?！霸趺?？”她問道。她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泄露的蒸汽。

“我收到了一份最不正統(tǒng)但卻很誘人的入學申請?！瘪T·施圖克咯咯地笑著說。“她看起來很厲害，所以我想讓你陪我去親自處理這件事?！?/p>

?

安娜·拉芙蕾絲聽到發(fā)條連衣裙中的某個機械裝置逐漸停止了運轉。她身體左側的魔法失效了，設備的重量突然落在了她早已麻木的腿上——如果沒有重力控制設備，她根本扛不住這一身衣服的重量。她的左膝不堪重負，砰的一聲，她整個人撞在了胡同的磚墻上。她伸出剩下那只尚且完好的手臂想要撐住自己，但最終還是臉朝下摔在了淤泥里，劇痛使她忍不住叫了出來。

她強止住了叫喊。噩夢鎮(zhèn)是磚與鐵的森林。痛苦的叫聲和血腥的氣味會引來幾英里外的掠食者。

她慢慢調整著那件皺巴巴金屬連衣裙尋找平衡，翻了個仰面朝天，用已經破敗不堪的手臂護住腹部不斷滲血的傷口。她沒有預料到查爾斯·霍夫曼竟然與機器匹配的如此完美。盡管她不愿意承認，她還是低估了他。

盡管他的智力與她相差甚遠，但他的噩夢鎮(zhèn)之旅給他帶來了一個顯著的優(yōu)勢：機械控制。他只是動一動念頭就用她的連衣裙將她自己困住了。她唯一的辦法就是用藏在袖子里的那把小刀刺傷自己。在打破了霍夫曼的魔法后，產生的沖擊波將她卷離了戰(zhàn)場，她的斷臂被拋在了身后，她本人則是被卷入了黑暗的虛空中，感覺就像被活埋在一個寒冷潮濕的墳墓中。但如果不采取這么激烈的措施，霍夫曼就有可能會造成更大的破壞：如果拉錯了開關、或者轉錯了二極管，那么這套鋼鐵連衣裙就會被壓碎、扭曲，把她的身體擠成甜瓜那么大。

但看起來是她自己在絕望中拼命的舉動，而不是霍夫曼，導致了她的死亡。她非常確定自己的腸子已經被刺穿了，在等了將近一個小時后，傷口仍然沒辦法愈合。從臨床醫(yī)學方面，她推斷，如果不先給自己放血，那么很快就會產生敗血癥。

她現(xiàn)在四肢皆殘，血流不止，最后她不得不承認是她自己的傲慢導致了這一刻的到來。她把公會失敗的移動堡壘計劃產物，宏偉堡壘的廢墟占為己有，把所有的裝備都存在里面。她沒有制定其他應急計劃，也沒存儲被迫逃離時需要的緊急物資，當然也沒有可以依靠的朋友或家人——尤其是她的姐姐。即使是依靠她劍刃上的魔法，想將自己從虛空中拽出來也會消耗掉自己的性命，而她也沒準備好自殺。幸運的是，魔法感應到了附近的與她和霍夫曼的戰(zhàn)斗無關的另一場謀殺。她借著這場以外的謀殺將自己從虛空中拽了出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了一個流浪漢面前，他的喉嚨被割開，微薄的財產已經被寫劫一空。就算罪犯還逗留在附近，那她自己也很可能無力應付了。

失敗的重壓折磨著她的心靈。她把手指彎曲成爪，感覺到冰冷的、爬行動物般的憤怒與對查爾斯·霍夫曼熾熱的、原始的仇恨交織在一起。他奪走了她的復仇，讓她死在這條巷子里，只是噩夢鎮(zhèn)眾多受害者中的另一個。

，她想著。！

她的眼睛抽動著，這是她在校園里與萊爾·霍夫曼競爭時常會出現(xiàn)的緊張抽搐。她揉了揉太陽穴，想止息住這陣抽搐。

，她想。這就是查爾斯·霍夫曼，他不像他的兄長萊爾那樣竊取思想，而是竊取自主權。他驅使她的衣服不利于她。這讓她感到惡心。他的思想侵入了她的工作，她感覺受到了侵犯，甚至比萊爾還要嚴重，因為萊爾只能模仿她的成就，竊取她的工作成果。不。查爾斯·霍夫曼是個怪物！

她的臉頰濕潤了。她睜開眼睛，看到傍晚的天空下著大雨。遠方某處雷聲隆隆。她不得不離開這條街。她需要脫下她的發(fā)條連衣裙，找個人來清洗并治愈她的傷口。她不能讓事情就這樣結束，還不到時候，她絕不能像個棄嬰一樣在巷子里嚎啕大哭。

她開始伸手去抓衣服的扣子，因為懸浮機制已經失效，她知道穿著這玩意兒哪兒也去不了。

有個東西從頭頂飛過，大得足以擋住一陣雨。安娜抬頭瞥了一眼，掃視著屋頂的邊緣，但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舴蚵缧r候用公會的空中觀測設備發(fā)現(xiàn)了她。他現(xiàn)在是在找她嗎？他怎么能這么快就找到她？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安娜沒有自己解開安全帶，而是伸手去拿能讓她更好地激活重力的控制裝置，如果失敗了，她仍然可以用綁在她斷臂上的刀片割開安全帶。在那痛苦的幾分鐘里，她屏住呼吸，流著淚等待著，但無論什么東西在頭頂上飛過，都沒有再回來。

在一分鐘的絕對沉默之后，安娜開始解開她的衣服。如果她動作快的話，她可以躲進附近的建筑物里?？隙ū却蠼稚习踩?。

在雨聲中，她聽到了另一種聲音：車輪搖晃的嘎吱聲越來越近。很快，她聽到了腳步聲和嗡嗡聲。

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小巷的盡頭，站在路燈的燈光下。他一手舉著傘，在他的身上投下濃重的陰影，但她可以看到在他的身邊有一把結實的鐵輪椅。

“啊，我們到了?！彼f道。他的聲音平靜而又愉悅，但這只會讓安娜更加不安。她保持著沉默，但隨后他開始走近，將輪椅推給她。閃電在天空中閃爍，她這次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了：一個骨瘦如柴的老人，穿著血跡斑斑的西裝，蓬亂的頭發(fā)，厚厚的護目鏡搭在額頭上。

“哦，晚上好！”他說，他的語氣表明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意外。他打量著她，眼中閃爍著令人不安的東西。“你摔得很重么？我的一個學生告訴我的，所以我給你買了這個?！彼牧伺妮喴?。

安娜沒有動。“你是誰？”他的聲音中有些熟悉的感覺...

那人站直身子，深吸一口氣?！鞍⒉凰肌ゑT·施圖克教授，蛻變大學校長！”他笑了笑，安娜當時就感覺全身的血涼了幾分?！翱磥砟懵犝f過我。知道自己名聲在外，真是受寵若驚?！?/p>

安娜開始思索著逃跑路線。她得把他吸引到足夠近才能攻擊到他。她不想冒著在關鍵時刻衣服再次掉鏈子的風險，而他過于謹慎而不敢靠近。“你想要什么？”

馮·施圖克把頭歪向一邊，似乎對她很失望?！昂冒桑H愛的，我在這里等著你呢。有只...小鳥告訴我你要經過南大門，我就知道一定要把你找出來。你知道，大學總是在招新生。在目睹了你和拼合執(zhí)行部頭頭的決斗之后，我認為你很適合這里?！?/p>

安娜噘起嘴?！拔页姓J…我聽說過你。你關于麻痹神經引起疼痛反應的廣播啟發(fā)了——”

馮·施圖克笑了?！鞍?，謝謝你！我的工作能得到積極的反饋，真是令人耳目一新！哦，我們必須馬上參觀一下大學！”

“——但恐怕我不能滿足你的要求?！卑材瓤偨Y道。

他臉色陰沉起來?！芭叮繛槭裁茨?？”

她知道自己正處于危險的邊緣。她面前的每條路都有風險，但有些棘手的結局聽起來比其他的更吸引人?！叭缒闼姡沂軅?。我需要治療。我今天不能參加你們大學的參觀了。改天吧？”她痛苦地做了個鬼臉。

馮·施圖克輕蔑地揮了揮手?！叭绻看斡腥诵枰o急醫(yī)療救護’我就停課，那我們什么都做不了。此外，”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狂躁的喜悅，“在做了一點…嗯，強化之后，單單流血可不會讓你感到不安吧？這所大學有非常嚴格的招生政策。你知道，不允許活體?！?/p>

安娜感到胃里一陣惡心。她強迫自己裝出一副堅忍的樣子。“那么也許你能幫幫我？我一個人站不起來，你看起來更像學究型的人，而不是做苦力的人，無意冒犯?！?/p>

他咯咯地笑了起來?！耙稽c也不冒犯。像你我這樣的人更適合鍛煉思想而不是身體，對嗎？我承認我對你的衣服很感興趣。跟我以前見過的任何東西都不一樣?！?/p>

“謝謝。”安娜說。“那么請幫助我脫掉它?！?/p>

馮·施圖克目瞪口呆，臉都紅了。“脫了衣服？哦，我的天，這對一個紳士來說就不太合適了！還要考慮師生信任問題！”

安娜皺眉?！霸谶@幅裝甲我還穿著衣服?！?/p>

“哦，當然了?！瘪T施圖克說，看起來松了一口氣?！拔蚁脒@能有效規(guī)避不舒服的寒冷和不愉快的摩擦。好吧，讓我們看看該怎么辦?！彼呓?，把雨傘放在了輪椅上。

“這里?！卑材日f，指了指腰部上方的一個扣?！耙晕业纳眢w狀況，夠到它是很痛苦的...”

馮·施圖克點點頭，喃喃自語。他不得不俯身靠近她。

安娜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抬起了她受傷的胳膊。她那隱藏的劍從袖子里伸出來，發(fā)出金屬的嘎吱聲，虛弱地鎖定住目標。她伸出另一只手，穩(wěn)住手腕，對準他的脖子。突然一股沉重的力量落在了她身邊的地上，濺起了泥土，把馮·施圖克撞了回去。一只爪子般的金屬腳踩在安娜的武器上，把它釘在鵝卵石中。這種疼痛一般會讓人難以忍受，但她的身體是如此疲憊，以至于這痛苦也逐漸消失了。安娜抬起頭，看到的卻是一只冰冷、沒有激情的生物的眼睛。這個生物現(xiàn)在既是僵尸，也是拼合體，但顯然曾經是個女人。有那么一瞬間，安娜眨著眼睛，趕走了眼淚和雨水，想起了萊爾·霍夫曼，但這個可憐的家伙甚至沒有假裝掩飾自己的亡靈本質。

馮·施圖克慢慢地站起來，用一塊抹布擦了擦他的護目鏡。當他轉過身來，安娜看到他眼中閃爍著邪惡的光芒。當他走近時，他的姿態(tài)就不那么親切友好了。他雙手抱胸，俯視著安娜。

馮·施圖克說：“此舉將被永久記錄在案?！彼D過身，盯著輪椅。安娜知道他當時就在考慮殺了她。

仿佛過了很久，他又轉過身來。他心中的怒火已經消散，剩下的是一個舒適的、幾乎是慈祥的微笑?！澳氵@不是很精神嘛？”他咯咯地笑著，從腰帶里掏出一個工具。他動作迅速，小心翼翼地拆下安娜前臂上的劍，放進腰帶里?！耙粋€有趣的裝置?？缮炜s和附魔！你確實有天賦！”

馮·施圖克的怪物伸下身來，將安娜連帶著她的發(fā)條連衣裙一起拉了起來。當它把她放在輪椅上時，它鐮刀般的四肢似乎根本不礙事。它扇動著蝙蝠一樣的翅膀，向前推著輪椅。

“好吧，現(xiàn)在正是時候！”他說?！澳俏覀內⒂^一下場地，好嗎？”

?

?

馮·施圖克在領路時感到自己的腳步輕快起來，讓這位優(yōu)秀畢業(yè)生推著他的新學生向前走。他們溜進了一條已經開始被雨水填滿的排水溝，沿著迷宮般的下水道，熟悉地回到了七號蓄水池。

“啊，對了，我們到了！”馮·施圖克拍了拍手，這是自從他們離開上面的小巷以來，他第一次大聲說話。他低頭瞥了一眼安娜，她的臉蒼白而痛苦。“還清醒嗎，小姐？我對那些在我的課上睡覺的人非常嚴厲！”

他扇了她一巴掌，用力足以讓她重新聚焦雙眼。她怒視著他，用她所能鼓起的一切尊嚴來掩飾仇恨。

“很好?！彼f?！斑@里是七號蓄水池，蛻變大學的所在地。我承認，這是一所不起眼的小學校——與海德堡大學的聲望相差甚遠。但在我看來…這里還要古老得多。我們已經盡可能地翻新了，提供了適當的照明、設施、存儲、學生聚會空間等等。我管理得很嚴格。這甚至是學校校訓的一部分：”

安娜咕噥了幾句，吸了一口氣，又重復了一遍。“你的學生呢？”

“哦，你面前全是！”馮·施圖克揮舞著雙臂說?！皩W生論壇可能有點昏暗，但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安慰，而且不會對學校的能源資源造成太大的消耗。”

他在學生論壇中心暫停了他們的參觀之行，從那里可以俯瞰排水溝?！叭绻隳芤龑虮弊撸俊彼騼?yōu)秀畢業(yè)生示意。“這就對了。往北走，你會看到鋼鐵大堂。在那里能找到我們大學最有才華的工程師，研究拼合體流程、構裝體運動、靈魂石引擎、歷史和哲學。西邊是肌腱大堂。那里的教學重點是醫(yī)學課程，但我們也教社會學、烹飪，我自己還會時不時主持天文學課程。星星，真是有趣的東西。在找到現(xiàn)如今的職業(yè)之前，我原本是海德堡大學的天文學教授。”

安娜搖了搖頭，勉強抬起頭。血開始從她的機械連衣裙的前襟流下來。

“最后，往東則是內臟大堂。我們一些最優(yōu)秀的學生最終都去了那里，你可能會發(fā)現(xiàn)一些學生在滑行。當然是字面上的意思?！彼┛┑匦χf?！罢n程包括奧術研究、魔法理論，雖然我一般不喜歡私立學校的宗教課程，但一些同仁還是開設了關于地球和噩夢鎮(zhèn)宗教的神學課程。現(xiàn)在，我相信你一定很想先看看我們的拼合實驗室——”

作為回應，安娜從輪椅上癱了下來。她那件發(fā)條連衣裙的嘩啦聲引起了全校的注意，馮·施圖克聽到他們中有幾個人走了過來。

馮·施圖克皺著眉頭，揉了揉下巴，優(yōu)秀畢業(yè)生把安娜拉回椅子上。路過的學生們暫停了他們的活動，在昏暗的燈光下幾乎看不見他們，他們帶著好奇和期待的心情看著。他們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解剖轉化過任何人了。

但是每樣東西都有歸屬，每樣東西都必須各就其位。馮·施圖克揮手讓他們走開，然后抓住安娜的下巴，把她的臉托起來。她的眼睛模糊，幾乎沒有反應。她失血的速度比他預想的還要快。

“還在嗎，親愛的？”他問道?！霸诖藭r此刻，失血似乎不可避免。但我們必須繼續(xù)?！?/p>

安娜突然大發(fā)雷霆，讓他大吃一驚。不是攻擊他，而是抓住他的衣領?！拔乙篑R上就醫(yī)?！?/p>

馮·施圖克溫柔地笑了。她的手在顫抖，她幾乎抬不起胳膊了?！坝H愛的，你得安靜地坐著。如果你被證明適合這所學校，我們會照顧你的?！彼阉氖謴囊骂I上拽下來。

“現(xiàn)在！”安娜厲聲。她放開他，抓住從她衣服側面伸出來的一個小把手，擰了一下。齒輪發(fā)出呻吟聲，火花從內部發(fā)出嘶嘶聲，一時間，馮·施圖克相信整個精巧的裝置——盡管已經損壞了——會簡單地完全壞掉。

然而，他覺得有沖了過來。他向后撞到了優(yōu)秀畢業(yè)生身上，優(yōu)秀畢業(yè)生從欄桿上摔了下去，掉進了下水道。馮·施圖克及時抓住了欄桿，但攻擊他的力量不肯放松。

“這就是將會發(fā)生的事情，老家伙。”安娜咆哮道，她的聲音不知怎么放大了，蓋過了身上發(fā)條連衣裙的機器運轉的噪音?！斑@里有醫(yī)療設備。你來處理我的傷！你要確保我活著，完好無損地活著，否則我會讓我的裝備過載，讓你的大學見鬼去，我要把你上面的整個市區(qū)砸到你頭上！”

“完好無損地活著？”馮·施圖克揚起了眉毛。這個女人的反抗是值得注意的，但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感覺到她是在虛張聲勢。她的衣服幾乎不起作用，雖然它背后的科學令人印象深刻——他對控制地心引力的理解領先了那個時代幾個世紀——但他懷疑她連蓄水池的一根柱子都打不倒，更不用說大學的其他部分了。

盡管如此，如果她能對學校造成損害，那將是一個不得體，也許是無法彌補的混亂。

但讓她完好無損？如果她還活著，他怎么會允許她加入他的學校呢？這簡直不可思議！但如果讓她離開，她將是第一個逃學的人——那會引起多大的丑聞?。⊥懽兇髮W有完美的出勤記錄！

“請定義何為完好無損?！彼又f?！耙驗槲覔木退阌蒙鲜澜缟纤械乃幎季炔涣四菞l斷臂。”

“讓。我?；?。著。”

他在心里嘀咕了幾句，安慰并控制著自己。條理性。他必須保持有條不紊。

“”他說，與其是對她說，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昂芎茫堅试S我?guī)ノ覀兊氖中g室?！?/p>

安娜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她的頭像眼鏡蛇一樣轉動著，看著他抓住輪椅的把手，花了很大的力氣，把它向前推。優(yōu)秀畢業(yè)生從他們身后的下水道里爬了出來，發(fā)出了一聲惱怒的機械嘶嘶聲，但馮·施圖克揮手讓她走開。

“滿分，小姐?！彼参康卣f?！暗钦堅试S我在這里繼續(xù)講課。”

優(yōu)秀畢業(yè)生猶豫了一下，始終沒有把她那呆滯的眼睛從安娜身上移開。但她最終還是偷偷溜走了，消失在蓄水池的黑暗中。

“就在那兒，看到了么？”馮·施圖克說。“手術室就在這邊?！?/p>

他一邊走一邊哼著歌，但他的腦子里在考慮著他的選擇，他試圖忽略安娜鋼鐵般的目光。“我必須承認，我沒有很多機會給活人做手術。嗯，或者說我從沒讓人活著離開手術臺過！”他咯咯地笑了?！拔一旧鲜亲詫W成才的。你不介意吧？當然不介意。似乎沒有太多的選擇。我放任你流血致死。也許你就沒有力氣激活你那聰明的小裝備了。話又說回來，也許你還能做到，那樣會搞得一團糟。我必須承認，我覺得這一切都很不正常?！?/p>

“閉嘴?！卑材揉卣f，聲音微微顫抖。

“來吧?！彼麆窀娴??！拔覀儧]有理由不能改善自我。你應該重新考慮轉換。我沒有放縱自己，但其他人向我保證，這是一種解脫。亡靈有一種麻痹痛苦的手段。我認為你對我們的學校有深刻的印象。憑你的聰明發(fā)明，我懷疑你將會是一筆可觀的財富！可以這么說，你會出人頭地，成為精英！”

安娜只是哼了一聲。她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一直盯著他。他把她帶到一扇沉重的金屬防洪門前。

“對不起?！彼炎o目鏡拉到鼻子上，操作著慢慢拉起大門的鏈條。

手術室是一個輔助蓄水池，呈圓柱形，在房間中央有一個很大的排水口，上面覆蓋著沉重的生銹鐵條。旁邊放著一塊停尸板，還有幾張帶輪的桌子，上面放著手術設備。電燈被安置在房間周圍的三腳架上。

“很了不起，是不是？”他問道。“啊，回憶。我最好的一些作品就是在這里完成的?！?/p>

他順著安娜的目光，看到了從停尸間的石板上流向排水管的血跡。“啊?！彼f?！拔铱吹轿业囊粋€學生正在課間放縱自己。但乞丐不能挑肥揀瘦，不是嗎？”

他把安娜推到桌邊?！艾F(xiàn)在，我們應該去除這些設備…”

“不！”安娜厲聲說。她以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操縱著機器，產生了一股能量，將自己推到桌子上，就像拍蒼蠅一樣把她的輪椅撞到一邊。她的臉因為這番努力幾乎變得灰白，她痛苦地叫了一聲，仰面倒下。

“現(xiàn)在開始手術！”她咬著牙說。

馮·施圖克聳聳肩。他把操作工具拉到觸手可及的地方，檢查了一下是否干凈，然后點了點頭?！翱峙挛覀儧]有麻醉劑?！?/p>

她只是盯著他。

他清了清嗓子，又試了一次?！叭绻闼涝谖业氖中g臺上呢？我可以獲準...將你帶回來么？”

她做了個厭惡的表情，然后扭了扭肩上的什么東西?！坝嫊r器?！彼f?！叭绻也幻?5分鐘重置一次，它就會激活?？丛趯W校的份上，別讓我死?！?/p>

馮·施圖克勉強笑了笑。如此堅決的反抗?！昂芎?。我會盡力的，您是...？”

她吞了下口水?！袄嚼俳z。安娜·拉芙蕾絲?！?/p>

“安娜?！瘪T·施圖克說。他猶豫了。直到現(xiàn)在，對他來說，知道她的名字似乎從來都不重要，但這感覺是個好主意。在他的腦海深處，他發(fā)現(xiàn)拯救她生命的想法不僅在科學上很有趣，而且很可能是有益的。他把一個工具放在一邊——如果他愿意的話，這個工具幾乎肯定會結束她的生命——隨后拿起了一個更精確、更精致的工具。

“哦！”他微笑著說?！拔蚁Ｍ隳茉徫沂褂盟Ｎ冶ＷC不會有任何傷害?！?/p>

他走到門邊的一套設備前，操作著旋鈕和杠桿。以太廣播的靜電在空氣中嘶嘶作響。天花板上用一根電纜吊著一個麥克風，他把麥克風拉過來掛在手術臺上。

“這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坦白道。“那么，我們開始吧！”

他敲了敲麥克風。“歡迎，噩夢鎮(zhèn)的公民們。歡迎來到蛻變大學每周的課程。如果你是我們項目的新手，請允許我進行自我介紹：阿不思·馮·施圖克教授。今天我們有一節(jié)很特別的課。在我們面前有一位新學生，剛剛申請入學的新生。不幸的是，她今天早些時候受了傷，為了雙方的利益，我們將進行修復手術。我知道，我知道，這是一種偏離常態(tài)的行為。但是環(huán)境所迫，所以我們必須適應！病人沒有要求使用麻藥，可能是為了確保麻藥不會讓她感覺遲鈍。我只想說，我們將從探查切口開始來觀測傷口的深度和嚴重程度。拉芙蕾絲小姐，你準備好了嗎？”

安娜盯著他，好像他瘋了似的，也許她現(xiàn)在才意識到這一點。這是個聰明的學生，他猜測到，但理解能力似乎有點遲鈍。

聳了聳肩，他開始了切割。從肩膀開始。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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