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田產(chǎn)
五日過后,老七大清早就去柳霞街尋張子語,給惜弱姑娘復診。
其實他只是想多見惜弱姑娘一面。
夏荷開門,看到老七美瞳噙怒瞪著他,似只炸毛的貓兒。
“我。。。。我找長蘇。”老七解釋道。
這是老七本月第三次登門,每次都心驚膽跳。
“長蘇可在?”老七伸頭往院里張望。
夏荷不理,也不答話,敞開院門,扭頭就往屋里走。
老七神情尷尬鬧了個沒臉。
“哎呦,七哥這么早?”張子語打水回來。
“長蘇!長蘇你可回來了?!崩掀哌B忙上前,幫張子語提一桶水。
好重!
這么重的水,張子語從河邊提回來,居然面不紅,氣不喘,這讓老七感到心驚。
這雙臂,怕有千斤之力。
“七哥,什么事?這么早”張子語將水倒入水缸,神態(tài)輕松。
老七也有樣學樣,結(jié)果舉不到水缸邊上,就把臉憋得通紅,手臂發(fā)顫,水潑了一身,把件寶藍色銷金云紋團花直裰弄得半濕。
張子語笑笑:“還是我來吧,我辛苦提過來的水,被你撒了半桶?!苯舆^水桶,輕輕松松倒入水缸。
老七拍了拍張子語肩膀:“小子,有膀子力氣。”
張子語又問:“七哥,有什么事?”
老七知道張子語不想他嫂子知道給惜弱治病的事,扯謊道:“后天二哥房里小四周歲,家里宴請,二哥請男賓去南院玩,叫咱們兄弟幫襯幫襯?!?/p>
狀元巷的二哥,立了側(cè)室,生了兒子,是他第二個兒子。
古時周歲是大禮,家里需得宴請。
這件事,張子語的大嫂知道。昨日,張子語的大嫂去買了兩只金鐲子,準備作為賀禮,六分重一只,花了十二兩銀子,夏荷心疼得要哭了。
“哦?!睆堊诱Z轉(zhuǎn)身進屋問大嫂:“今日有什么事嗎?如果沒有,我和老七先過去幫襯,省的二哥多等。”
李氏怕張子語入了老七的道兒,跟著老七混,不學好。
當著老七的面,李氏沒有質(zhì)疑張子語,怕老七覺得張子語在家里沒地位,受女人管束,于是笑著叮囑張子語:“你四侄兒周歲,這是大事。你既然去幫忙,就別貪玩,給你二哥添亂?!?/p>
張子語道是。
進屋換了身干凈衣裳,就和老七出門。
到了老七車上,張子語笑問:“真去南院幫忙?”
“幫什么忙!”老七喝了口茶:“咱們?nèi)ゴ淞w,給惜弱姑娘復診?!?/p>
老七打量了一下張子語,鄙夷道:“你怎么老穿的這么寒酸?你家很缺錢嗎?”
“缺啊?!睆堊诱Z笑道:“我們家一直很缺錢,你沒看出來?”
缺錢老七只要不瞎,就早看出來了,但是缺錢也不至于連衣服都置辦不起吧。
這身衣服,老七已經(jīng)看張子語穿了幾個月。
“問你七哥我要啊。”老七拍拍胸脯:“等事成之后,我?guī)闳ブ棉k衣裳?!?/p>
“你折成錢給我,也是一樣啊?!睆堊诱Z笑道。
老七白了張子語一眼,真敢說,我都替你臊得慌。
還是讀書人,伸手要錢,跟臭要飯的有什么不同。
一路上,老七一直催促馬車快一點。
“你就那么喜歡惜弱?她很好嗎?”張子語笑問。
老七瞪眼道:“當然好啊,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人,你給她診脈,你沒見到?”
“見過。”張子語道:“不過那時候她病的稀里糊涂的,也就一張臉好看。其他的,還看不出來?!?/p>
也就一張臉好看。
這等絕色,你居然用此等差強人意的評價,你小子等著天譴吧。
四月半下午的陽光,很溫暖,金色淡輝似漣漪般,在田野樹梢屋脊泅開。柔軟溫和的金陽碎芒,從車窗照進來,將馬車狹小的空間也染得暖暖的。
張子語犯困,一路上打盹。
老七卻精神振奮。
等到了翠柳閣門口時,因為尚早,沒什么生意,顯得清冷。
迎客的龜奴看到是老七,依然是不冷不熱。
“我找閭娘?!崩掀叻愿姥诀摺?/p>
片刻,閭娘的身影出現(xiàn)在樓梯折彎處,笑語嫣然:“兩位張公子來了?奴家正盼著呢?!比缓笏砍簨趁牡捻釉趶堊诱Z身上打了個圈,“這位張公子,可真是一去不回。”
“實有難處,閭娘莫怪”張子語欠身道。
“不怪,不怪!”閭娘原本就是開個玩笑,“您可是整個翠柳閣的大恩人。今日惜弱的藥吃完了,奴瞧她的情景,是全好了的。可到底要張神醫(yī)親自復診,奴和惜弱才能安心?!?/p>
客套幾句,閭娘就印著二人上了惜弱閨房而去。
遠遠的,就能瞧見那拱門和白色院墻。
院墻上,爬滿了藤蔓。深綠濃翠的藤蔓,隨風搖曳,春意盎然。
時不時有琴聲傳來。婉轉(zhuǎn)纏綿的琴聲,飄渺悠長。
是惜弱在撫琴。
片刻,一個深紫色身影婀娜而出。佳人身姿娉婷,粉腮噙笑,款款給眾人施了一禮。
“惜弱姑娘?!睆堊诱Z和老七還禮。
張子語抬眼打量她:還是這張精致小巧的臉,只是神情變了很多。她眉梢染了幾分喜色,杏目瀅瀅,唇色瑩潤粉嫩。一襲深紫色衣裳,妖嬈冶艷,讓她的眸子也挑了幾分艷色。
他看惜弱,惜弱也看他。這兩人,大大方方把對方打量個遍。
最后兩人雙目一撞,惜弱并未見絲毫羞澀,而是輕笑起來。
她一笑,張子語也回以微笑。
竟然像兩個老朋友般。
惜弱打量完張子語,請眾人入座,喚丫鬟上茶。
“看姑娘面色,病已痊愈。穩(wěn)妥起見,余要為姑娘診脈。”張子語先開口。
惜弱道好。
她將凝雪纖細皓腕擱在梨花木的茶幾上,宛如黑絨布上襯托出的明珠,分外耀眼,讓張子語診斷。
那素雪般白皙的手腕,肌膚細膩涼滑。
張子語的手指則溫暖干燥。他的手指搭在惜弱涼滑的肌膚上,惜弱便感覺被什么燙了下,一股子溫熱從手腕緩緩上移,心里起了點滴漣漪。
她是名妓,應(yīng)對男人很嫻熟,旁人或許以為她熟知情場所有事。實則,她因為地位高,沒人敢輕薄她。她對男女方面的了解,都是來源于閭娘的口授,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的。她至今處子之身,沒有男子觸碰過她的肌膚。
“男人的手,原來是這種感覺”惜弱歪著腦袋想。
張子語診脈,惜弱的目光,就落在他手上。
他手指修長,干凈削瘦,骨節(jié)分明,溫熱干燥。從這雙手可以看得出,主人養(yǎng)尊處優(yōu),是個讀書人。
他這么年輕,怎么學醫(yī)了?
為何醫(yī)術(shù)這樣好?
惜弱盈眸微閃,盯住張子語的臉看了半晌,想看出個所以然來。
張子語表情嚴肅認真,正在聚精會神診脈,任由惜弱看。
“咳咳!”閭娘一聲輕咳。
惜弱這才回神,發(fā)現(xiàn)自己看著別人的時間有點長,顯得呆,閭娘不喜歡。惜弱才情出眾,可性子上,有幾分愚鈍,若是她不太明白的事物,她就要失神想半晌。
她失神的時候,全然沒了平日里的機靈,呆呆傻傻,雖然可愛,卻沒有名妓該有的嫵媚妖嬈,閭娘屢次警告她。
惜弱回神之后,沖閭娘吐了個舌頭,似女兒對母親撒嬌。
閭娘無奈,搖頭笑笑。
倒是被一旁的老七看得心里如小鹿亂撞。
惜弱艷名在外,皆言她冰雪嬌顏,艷絕天下;皆言她琴棋書畫,已成大家;皆言她孤傲清冷,不茍言笑。
上幾次見惜弱,老七覺得她挺溫和的。
至少她笑過的啊。
而這次呢,她不僅僅笑,還吐舌頭,嬌憨可愛。這樣的惜弱,比那個冰涼涼的傳言更美百般。
“病以痊愈,只是仍有些氣虛?!崩掀哒诤紒y想,卻聽張子語說道。
閭娘和惜弱都松了口氣。
老七也高興。
“可還需再用些藥?請張公子賜方?!遍偰镎f道。
“不用吃藥了,哪里有人天天吃藥的,好人也得給吃壞了?!睆堊诱Z笑道。
“我有個藥膳方,每日取龍眼肉二錢,玄參二錢,燉成一茶盅。每天吃了一盅,補氣、養(yǎng)心血。龍眼是熱性、玄參涼性,二者相抵。若是喜歡,長長久久吃,有益無害,能保面色紅潤白皙;若是不耐煩,吃一個月就夠?!?/p>
這方子,主要是養(yǎng)氣。
閭娘記下,道了謝。
張子語起身就要告辭。
老七瞪他一眼,舍不得走。
“奴家今日新賦了曲子,正在練著。兩位公子若是無事,何不幫奴家參詳參詳?”惜弱眼睛里有點狡黠,挽留老七和張子語。
張子語把她的神態(tài)看在眼里,在心里笑了笑,覺得這女孩子古靈精怪的,一點也不像外頭傳言的那么冷艷。
“在下榮幸萬分?!崩掀哌B忙答應(yīng)。
“我不懂琴。既然七哥懂,就留下幫惜弱姑娘吧?!睆堊诱Z笑著推卻,“況且我還有幾句話同閭娘說,下次再領(lǐng)教姑娘的雅音?!?/p>
惜弱的小鼻子不著痕跡蹙了下,像個小動物般嬌憨。
“也好?!毕醯馈?/p>
老七腦子里立刻就一片空白。
他可以單獨留下來聽琴了!
這是之前一年多他最夢寐以求的事,現(xiàn)在這么輕而易舉實現(xiàn)了,反而叫他手足無措。
惜弱閨房門口有翠柳閣請的護院,閭娘也不怕老七對惜弱輕薄。
閭娘帶張子語到平日待客之處。
她知道張子語想說什么,也做好了應(yīng)對之策。
故而神態(tài)幽靜溫婉,請張子語坐下喝茶。
“張公子,小女的病,多謝張公子妙手回春?!遍偰镩_門見山,先給張子語道謝。
張子語很有自知之明,道:“婉姨,張子語未及弱冠,這般年輕,哪怕有通天之才也難以施展。您信任張子語,張子語才英雄有了用武之地,這是您對張子語的恩惠。”
閭娘美眸微微一靜。
張子語這話,倒叫她意外不已。
年輕人不狂妄,這般自謙,醫(yī)術(shù)又詭異的好,閭娘對張子語也刮目相看。
“到底是張公子救了小女的命。閭娘素來恩怨分明,是恩就要報恩?!遍偰镄Φ?。
頓了頓,她起身,從東邊墻角的柜子里,拿出了紫檀木盒子,擱在茶幾上,對張子語道,“這里有銀票三千兩,是婉君閣給張公子的謝資。”
三千兩!
張子語想到他家里三百畝祭田才能賣到一百五十兩,足見這三千兩的購買力應(yīng)該很強。
這是閭娘的謝資,也是封口費。
閭娘這是先禮后兵。若再提什么承諾、什么娶惜弱,那就是不知趣。若是不知趣,只怕善后就難了。
張子語的目的,就是要錢。達到了,他痛快將這盒子往自己這邊拉了拉,道謝:“多謝婉姨慷慨?!?/p>
然后,他當著閭娘的面,把盒子打開,將銀票拿出來數(shù)了數(shù)。
是一千兩一張的票頭,只是三張,一目了然。
張子語數(shù)清楚,將銀票重新收起來。
閭娘的眉梢,暗噙了幾分滿意。
從張子語的動作里,閭娘知道張子語上道,明白她的意思。和聰明人打交道,比較輕松。閭娘也不喜歡撕破臉,露出猙獰。
和和氣氣的,雙方你風度翩翩,我溫婉貞靜,都有面子!
“婉姨,您見多識廣,高朋遍天下,能不能請您幫個忙?”張子語道。
閭娘心里有了幾分保留。
她沒有干脆答應(yīng),而是笑著問:“張公子何事?閭娘一介女流,若是能幫得上,自然鼎力相助?!?/p>
“您可認識可靠的牙行,專司田地買賣的?”張子語道。
閭娘聽得明白,張子語這是要置辦田地。
年輕人,拿到了錢不想著吃喝玩樂,而是置辦下家業(yè),閭娘是挺佩服的。這三千兩銀子,能買不少的田地。
只是現(xiàn)在不知道有沒有合適的田地買。
“牙行的人,倒是認識幾個。”閭娘道,“張公子要置辦田地?”
張子語猶豫了下。
而后又想到托人辦事,總得把實話告訴人家,否則人家怎么幫忙?既然求了人家,就要用人不疑。
況且閭娘能在望縣開青樓這般成功,她是個很有分寸的人,不會亂說話。
“這倒沒有。”張子語道,“我嫂子把家里幾畝良田賣了。我想偷偷買回來。只是,我不知道家里良田所在,根本不知從何買起。婉姨若是能有個擅長保密的牙行朋友,幫我打聽清楚這件事,偷偷買回來,我自是感激不盡?!?/p>
張子語說得含蓄。
可閭娘什么沒見過?
她一聽這話,就知道張子語的嫂子是偷偷賣了祭田!
賣祭田是大罪!
要是族里知曉了,張子語的大嫂輕則被逐出家門,重則被張家告官入罪。
這件事很慎重,張子語只怕是沒有其他人可托,才告訴閭娘。
閭娘想到,他剛剛救了惜弱的命,就等于救了整個婉君閣的前途,救了閭娘的前途。而且又上道,沒多提要娶惜弱的話,這份恩情,不是三千兩銀子能打發(fā)的。
閭娘需得還他這個人情。
“張公子放心,你是婉君閣的恩公,既然開口,這件事閭娘替你辦妥。”閭娘正色道,“閭娘的朋友,其他不敢說,都可靠、懂輕重。這件事,閭娘替你查,三日內(nèi)神不知鬼不覺幫公子買回來,公子寬心?!?/p>
張子語露出笑容。
和聰明人打交道,真的很輕松。
閭娘把張子語話里最想表達的意思都聽明白了,重點都抓住了。
“我還有件事。”張子語知道可能有點得寸進尺,仍是道,“我大嫂不喜我學醫(yī)。治好惜弱姑娘這事,只怕會傳出去。閭娘還請保密一二?!?/p>
大戶人家的規(guī)矩,閭娘也知道。
她答應(yīng)了。
張子語取出一千兩的銀票,交給閭娘:“買田的錢,不敢勞閭娘代出?!?/p>
“不妨事,現(xiàn)在田價便宜,花不了多少錢。這是給恩公的謝資,斷乎沒有往回拿的道理?!遍偰镄π?,沒有接。
張子語依舊推了過去,道:“若是有其他良田出售,一并替我買了,緊著這一千兩買吧!”
閭娘一愣。
而后,她失笑。
她笑著,接過了張子語那一千兩的銀票,嘆了口氣道:“長蘇啊長蘇,你這個人,很不錯?!?/p>
她不再叫張公子,而是喊張子語的字。
這一刻起,她真的把張子語,當成了平等而交的朋友。